第四章
一
转眼又是深秋，校园里的花谢了，树叶也黄了，一阵风吹过，脚下便是一片枯叶。
校门口停着一溜大巴士，这是专门来载学生下乡劳动的。每年秋收季节，全校师生除了初一新生外，全部安排下乡劳动一个月。这样做，一方面能让城市里的孩子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增长点农耕知识，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缓解农忙季节人民公社劳动力紧张问题。去年，灵月因病未能下乡，所以对她来说，今年是第一次参加秋收。那天，她和姐姐各自背着行囊来到学校。
听姐姐说，去年他们去了奉贤，今年是去浦东，路途要远一些。这些地方当时都属于上海郊区的农村范围。一个学校通常会被安排在同一个公社的各个生产队里。灵月他们班到达指定村庄时，已近傍晚时分。袁振亚和几个会煮饭的同学组成的炊事班，作为先遣队已在村头临时搭起的毡棚下，架起两口大铁锅，为全班同学烧饭。村里腾出了三间空房让学生住宿，十五个女生和尹老师住一间，三十五个男生分住两间。
那时，上海郊区农村的生活条件较之姨妈乡下要来得好些，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灯，还有几个全村人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毡棚下的临时厨房旁，就有一个水龙头暂时供学生专用。
开饭了，同学们拿出自己带来的饭盒排队领饭。先盛上米饭，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勺青菜和一块红烧肉。饭有点夹生，青菜太咸。炊事班的同学脸色都有点尴尬。但尹老师却连连称赞，说这比去年的情况好多了。
“去年的第一顿饭全烧糊了，根本没法吃。同学们还记得吗？”见好多同学点点头，她解释道，“因为是大锅饭菜，很难掌握火候和调料。炊事班的同学很不容易，值得表扬！”
晚饭后，炊事班烧了两大锅热水，供同学们盥洗。女生每人都带了瓷盆，灵月跟方宁合用，一个洗脸，一个洗脚。洗漱完毕，尹老师告诫大家：“早点回宿舍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出工干活。”
所谓宿舍，其实是生产队腾出的空库房。从门口进去是一条通道，两边靠墙的泥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同学们解开背囊，挨个用衣服当枕头，把带来的被子半条垫半条盖地在稻草上铺好，一律头顶头、脚对墙躺下了。
一只大约十五烛光的电灯泡悬挂在屋中高耸裸露的横梁上，屋脊星罗棋布的蜘蛛网在昏黄的灯光中随风飘曳。突然，一只大老鼠从梁上蹿了过去，几个同学吓得尖叫起来，挨着铺位的方宁一把搂住灵月，“妈呀！妈呀！”叫个不停。
正乱时，一道手电筒光在门口晃了一下，尹静园安顿好男生宿舍回来了。她进屋沉下脸批评道：“这么吵吵闹闹的，像话吗？男同学都安安静静睡觉了，你们女同学却像炸了锅似的，怎么回事？都闭上眼睛，不许再说话！”
屋里安静下来了，方宁做着鬼脸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熄灯后，只听一阵翻身时稻草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不久，学生们相继进入了梦乡。
天色微明时，灵月被身旁轻微的动静弄醒，原来是炊事员袁振亚起床了。灵月翻个身，又睡着了，直到尹老师尖锐刺耳的哨声响起——
乡下清晨的空气特别清新，朝霞染红了天际，河面上浮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炊事班已为大家准备好米粥和馒头，村民们正络绎出村下田去。
早饭后，生产队长过来对尹老师安排学生的活儿：男生以割稻为主，女生以摘棉花为主，根据需要随时再作调整。
二
在太阳底下摘了几天棉花，接着又割了几天稻子，方宁觉得自己快被烤焦了，腰也直不起来了。那天队里要两个女生去帮助捡棉籽，尹老师便让方宁和孔灵月去。一听这安排，方宁如遇大赦般喜出望外，能不下田弯腰流臭汗，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和村里的几个老婆婆坐在一起捡了半天棉籽，方宁又开始觉得无聊起来。她轻声对旁边的灵月抱怨道：
“这日子没劲死了！”
“嗯。”灵月点头说，“我小时候在乡下，觉得农村生活比城里有趣。但现在才体验到，农民其实很辛苦。”
“我讨厌下乡劳动，真盼望这一个月快点结束！”
灵月笑道：“我们天天喊口号，要向工农兵学习，不怕苦不怕累。但看来干革命并不容易！”
“这也叫革命？”方宁不以为然道，“像我爸妈那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那才是真革命呢！”
“可是，如今和平年代，怎样才算是革命呢？”
方宁回答不出来，便转换话题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大哥元旦要结婚了。”
“真的，他多大了？”
“他今年二十六岁。”方宁谈起她大哥显得很自豪，“他已大学毕业，在科学院工作。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里的同学。”
“噢，她人好吗？”
“好像娇气了点，但很漂亮。”方宁扬起一双丹凤眼，打开了话匣子，“我没告诉过你吧？我大哥是在延安出生的，所以大名叫方安；姐姐生在山西，取名叫方晋；小哥呢，生在北京，因此叫方平；而我在南京出生，取名宁…… 你明白这里面的含义吗？”
灵月想了想，觉得很有意思。中国的父母、长辈给自己的子女、小辈取名，往往喜欢赋予某种内涵或深意。听振亚说起过，她的外祖父是位爱国志士，曾留学东洋，也曾追随国父革命。她和兄弟两人的名字：振国、振亚和振华，都是她外祖父起的。显示了他在晚年将振兴中华的理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了。父亲则是以景取名，赋予灵雪、灵月、灵泉三个名字各有一番意境和美感。而方宁兄弟姐妹的名字却和中国革命的进程联系在一起了。灵月由衷敬佩道：
“我懂。从你们的大名上，就可以看出你爸妈当年南征北战的光荣革命历程，真了不起！”
方宁骄傲地点点头，顿了一下却说：“其实，我妈告诉我，她给我们取的名字，除了代表不同的地方，也希望我们都能过上和平的日子。”
灵月细心一琢磨，发现“安、晋、平、宁”确实都包含安定、太平的意思，不由笑道：“哈，你妈哪像双枪老太婆？倒像个反战分子呢！”
“是啊，我妈说她当年打仗打怕了，一直盼望战争早点结束，能过上和平安定的日子。”方宁说着摇了摇头，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可这太平日子好无聊呵！我宁肯生活在他们那个年代，像雄鹰那样搏击长空，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多刺激，多带劲……”
“嘘，轻点。”灵月见老婆婆们已几次将眼光射向她们俩，便连忙低头抓紧干活。方宁虽意犹未尽，也只好暂时住了口。
捡了一会棉籽，灵月轻声问：“你哥办喜事，你妈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啦！不过最近她为我姐的事特烦心。”
“你姐怎么啦？”
“我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爸、妈要她第二年再考，但她不听，偏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现在又和厂里的小青工谈恋爱。真把我妈气死了。”
“那个小青工不好吗？”
“人倒没啥不好。只是他家里穷，父母都是工人大老粗，他自己又没有学历。”
灵月听不懂了，好奇地问：“你爸爸、妈妈都是老革命，难道也看不起工人阶级？”
方宁愣了一下，生气道：“哇，你拿大道理压人，不跟你说了！”
灵月是真的不理解，但见方宁不高兴的样子，便没再追问。
两人默默捡了一会儿棉籽，方宁突然神秘兮兮地问灵月：“哎，你觉得咱们班里哪个男生长得最好看？”
灵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没特别注意。”
方宁撇撇嘴，说：“你别装蒜了！那个在明里暗里一直默默注视你的人，那么久了，你会没察觉？”
“你胡说啥呀？”灵月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谁一直注视我？”
方宁做个鬼脸，轻轻吐出三个字：“裴士文！”
灵月一下子愣住了。裴士文，他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她想起他那张脸，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五官确实很端正。但在灵月的印象中，他一直像个害羞的大姑娘，文文静静，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引起她特别的注意。 她想起他上次送药的情景，不由心里打了下鼓：难道……？但她马上摇摇头，驱开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不高兴地说：“你别瞎讲呵！”
方宁却越说越来劲：“我哪有瞎讲啊，你不晓得吗？你是咱们班里的林道静哎，好多男生喜欢你呢……”
“真要命，还胡说！”灵月打断她，以攻为守道，“那你一定是咱们班里的小白鸽吧？告诉我，你暗恋的少剑波是哪一位？”
方宁“扑哧”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灵月沉下脸，急忙打断她：“你快住嘴啦！”
方宁还想说下去，但见灵月好像真的生气了，便嬉皮笑脸道：“好啦好啦，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三
下乡劳动结束的前几天，裴士文在稻田里晕过去了。
队长亲自开着拖拉机，让尹老师陪着送他到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因为劳累过度、虚弱脱水而引起的，应该没什么大碍。尹老师放了心，遵照医生的指示，让他在医院吊了两瓶葡萄糖盐水后，便让两个男同学护送裴士文先回了上海。
返校后，尹老师组织班干部去看望裴士文。灵月想起去年自己病倒后，韩校长和那么多同学来看望自己，心里仍然很感动，便拉振亚、方宁等同学一起去。结果，尹老师带了十几个同学来到裴士文家。
那是位于建国西路的一幢独立花园洋房。尹老师核对了门牌号码后，按响了围墙大门外的门铃。一个女佣模样的中年妇女出来开了门，引他们穿过精致的花园回廊，进了客厅。
“尹老师！”裴士文迎了上来，有点腼腆地向大家介绍他的母亲，一位长得和他有点相像、穿着华贵的胖妇人从沙发上站起身，客气地给尹老师让座。
宽敞明亮的客厅装饰得颇为气派、华丽，绛色条纹的落地窗帘和镶嵌着金银线条的琉璃顶灯互相映衬；一组印有凹凸花纹的真皮玉白沙发与耸立于客厅另端的黑漆三角钢琴遥相呼应；靠墙置放着一排楠木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不少名贵工艺品…… 许多同学还只有在电影镜头上看到过这种富人家居，这时都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人太多，沙发不够坐。当裴士文从餐厅把一只只铮亮的红木圆凳轻轻推出来时，大家注意到，打过蜡的柚木地板光亮平滑，简直可以溜冰。
裴母正在告诉尹老师：“我只有士文和他姐姐两个孩子。上半年，女儿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去了美国，如今家里就剩下我们母子两人。那天，士文被送回家，脸色那么苍白，真把我吓坏了……”
同学们听着都有点吃惊。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一定有很多房间，怎么才住了两个主人？
这时，女佣端上了四个精致的盘子，里面分装着水果、花生、糖果和糕点。裴母礼貌地招呼大家享用。
尹老师询问了裴士文的身体情况，看他的脸色已恢复正常，并知道他明天就会来学校上课，便和裴母寒暄了几句，然后带领一班学生告辞了。
一出裴家门，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想不到裴士文家这么阔气！”
“原来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怪不得别人不晕倒，就他晕倒……”
在路口跟尹老师以及其他同学分别后，灵月、振亚和方宁三人结伴漫步街头。
方宁脸上带着明显羡慕的神色，说：“裴士文家可真够奢华的！”
振亚点头说：“一点看不出来，他平时上学跟我们穿得差不多啊？”
“这，你就不懂了。”方宁斜了她一眼，说：“越是大资本家的子女，就越怕别人说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所以就越要装出艰苦朴素的样子。”
“真的吗？”灵月有点不解。
“当然喽！你们看到他家大门旁边的车库吗？这说明他家是有自备汽车、并雇佣司机的大户人家。哼！”方宁冷笑着说，“有些事我不告诉你们，恐怕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啦。譬如说，他家跟我家一样，离学校都不近，但你们看见有小汽车送他来上学吗？当然没有，和我一样，都是送到学校附近就下车了，为避免让工农子弟看到影响不好，不搞特殊化嘛！而且我晓得，他衣服上的那些补丁也都是假的。”
“哪能是假的？”
“就像我的啦，喏——”方宁拍拍自己肘弯一块补丁，说，“这儿根本就没破，妈妈偏让保姆给我钉上一块。”
“为啥呢？”
“向工农子弟看齐呀，艰苦朴素光荣嘛。”
几句话说得灵月和振亚面面相觑、一脸茫然。灵月看看自己身上的补丁，这衣服是姐姐穿不下了，妈妈细针密线把一个破洞补好给自己穿的。她喃喃自嘲道：“我这块补丁是真的。”
振亚身上是她哥哥穿剩的男孩衣服，有好几块补丁。她毫不介意地笑道：“我身上的补丁也都是真的。”
据说，当时西方社会正开始流行带补丁的西装和破损的牛仔服，发达国家的时尚潮流竟与东方的革命风气遥相呼应。尽管两者的出发点截然不同，但在表现形式上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真太不可思议了！
四
临近年关，母亲吩咐正放寒假的灵雪带领妹妹、弟弟一起帮着在家里大扫除，接着是出外排队买年货。
大年三十那天，妈妈厂里放了假。从清晨开始，她就忙着烹饪。煮一只白斩鸡，烧一只酱卤鸭，炖一锅笋干红猪肉，炸一盘熏鱼，还有黄芽菜炒肉丝、烤麸炒素等等。三个孩子也没得闲，灵雪帮着煎蛋饺、肉丸，灵月和灵泉淘米、拣菜，还要搓糯米小圆子…… 全家人除了父亲外，忙乎了一整天。
爹爹下班回家时，年夜饭已基本就绪。桌上围着一圈菜肴，中间安置了一只烧炭的黄铜小暖锅。暖锅里的水正沸腾着，袅袅然冒着热气。
爹爹除下帽子和围巾，跺跺脚搓搓手，驱赶着身上的寒意，乐呵呵地嚷道：“真香，真暖和！”
母亲把最后两道热菜端上桌，那是一条完整的糖醋鱼和一盆黄豆芽炒油豆腐。按照习俗，这是江南一带年夜饭必备的应景菜。鱼只能吃肉不能动骨，要保持头尾骨架的完整至大年初一，象征着岁岁平安、年年有余；黄豆芽油豆腐则借其形状寓意“称心如意”，寄托着人们对新年万事顺遂的祝福。
父亲拿起妻子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瓶酒，打开瓶塞斟上两杯，对母亲说：“来来来，你也喝一杯。”说着坐下感叹道，“一年一顿年夜饭。平时只有来客人了，才有可能这么丰盛。但有客人在，总吃得不痛快。今天只有我们自家人，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呢！雪雪、月月、泉泉，倒上橘子水，先敬敬你们的妈妈，她最辛苦啦！”
母亲卸去围兜坐下，嘴唇沾了一点酒便放下杯子，然后掀开暖锅盖笑道：“快吃吧！一年忙到头，也只有这顿年夜饭算是自己犒劳自己了。”
三个孩子早就等得垂涎欲滴了，这时马上一拥而上，争着跟父母亲碰了碰杯，然后各就各位、大朵快颐。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起床，姐弟三个穿上母亲隔夜就为他们准备好的新衣服，梳洗完毕后，各自掏出父母塞在他们枕头底下的压岁钱，兴高采烈地跑到父母亲面前，依次嚷着：“爹爹、妈妈，恭贺新年，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等孩子们拜完年，母亲把煮好的汤圆端了出来， 笑着念道：“新年第一天，吃碗糖汤圆。甜甜蜜蜜，大吉大利。团团圆圆，吉祥如意！”
早饭后，父母亲手提礼物，带着孩子们到几位长辈、亲戚家拜年，直到吃过晚饭才回家。年初二，他们在家里招待了几批客人。初三那天，父亲上午去公司值班，下午对母亲说：“今晚，我的那位同学老倪请客，特意关照要你一起去。”
母亲说：“那，把泉泉带上吧？”
父亲点头同意了。
他们走后不久，灵雪的同学凡娣来了。凡娣是姐姐在班里最要好的朋友，她家就住在底层和孔家同样的一套房子。解放初期，政府鼓励生育，凡娣的母亲由于生了七个孩子而被评为“光荣妈妈”。全家加上健在的祖母共十口人，以前仅靠当工人的父亲一人工作维持生计，生活十分拮据。前两年，大姐、二姐初中一毕业，为减轻家里的负担，都进厂当了工人，使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因此凡娣和哥哥也才有机会继续读高中。但她家毕竟人多地方小，所以凡娣经常拿着书包上楼到灵雪家来做功课。今天，灵雪看她仍带着书包，便拉过来扔在一边，说：“过年放假，不做功课！来，咱们吃糖、嗑瓜子。”
灵月没事干，便也坐在旁边抓了一把葵花籽，边嗑边听她们聊天。但她俩尽闲扯些班里的琐事，灵月听着没劲。一把瓜子嗑完了，她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瓜子壳，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对灵雪说：“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灵雪说：“好啊，早点回来。”
灵月“哎”了一声，便独自出了门。
五
午后的阳光让人们感受到早春的暖意，街沿路旁到处是穿着新衣服、擎着五彩气球、奔跑玩耍的孩子，空气中洋溢着一股过年的快乐气氛。
上哪里去呢？方宁家太拘束，还是去振亚家吧。
灵月走到袁家后门，只听里面传出一阵喧闹声。敲了半天门，振亚才出来，一看是灵月，马上高兴地拉她进去：“你来太好了，我哥他们正在聚会呢！”
灵月停住脚，说：“那我不进去了。”
振亚说：“不要啦！外婆和妈妈带小华走亲戚去了。我喜欢参加哥哥他们的聚会，才没跟着去。哥哥他们的聚会蛮有劲的，你进来看看嘛！”
灵月颇为好奇，便跟振亚进了屋。
堂屋里的一张大床被掀起靠在了墙上，腾出的空间摆满了凳子。十几个青年男女坐的坐、站的站，正在议论着什么话题。灵月一进去，大家的目光自然集中到她身上。振亚连忙介绍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孔灵月。”
灵月对大家点点头，然后跟在振亚后面到屋角的小床边坐下了。
振亚告诉灵月，这些人都是哥哥袁振国的同班同学，再过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今天，他们正在讨论，毕业后应该考大学继续深造，还是应该马上支援边疆，投入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袁振国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像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这时，他神情有点激昂地朗声说道：“刚才大家已经谈了很多。现在，我再重申一遍自己的观点，我认为，目前祖国的建设正急需大批人才。我愿意响应号召，放弃高考，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你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失之偏颇啊？”一位瘦长男生打断袁振国的话，笑嘻嘻地说，“祖国建设也需要高科技人才。像我们这种成绩平平的同学也许该考虑一下，要不要放弃高考。但像班长和你，数、理、化，文科都全面发展、并且拔尖的人，怎能不进大学？这不是浪费人才么？”
他的发言得到了几个同学的附和：“对啊！有道理！”
“大圣的话听上去不太严肃，但我觉得还是言之有理的。因为……”说话的人声音悦耳、口齿清晰。灵月循声看去，是一个五官端正、扎着两条短辫、显得精明干练的女生。她扫了大家一眼，一副很有权威的样子，像作大报告似的继续说：“我们伟大祖国的建设需要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才。所以我认为，我们的正确态度应该是：发挥自身所长、任凭祖国挑选！……”
振亚告诉灵月，那个瘦长男生姓孙，“大圣”是他的外号。而这个正在发言的女生是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名叫奚文玲。
灵月轻声说：“听上去，你哥的学习成绩很好！”
振亚点点头，笑道：“是啊，我哥从小就聪明，他在班里只佩服他们的班长。”
“哪个是他们的班长？”
振亚悄悄指给灵月看：“就是坐在奚文玲左边的那个。”
灵月顺着振亚的手指瞧过去，不由呆了一下。
那是个看上去很斯文的青年。黑亮的头发半遮着宽阔的前额，长方脸形，高挺的鼻子，两道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此时抬起看了一眼正在发言的奚文玲，又垂了下去，透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他叫谭隽良，是我哥最好的朋友。长得英俊吧？”
猛然听见振亚凑在自己耳边的声音，灵月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振亚无邪的笑容，不觉有点脸红。
奚文玲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接下来有几个同学作了简短发言。最后，谭隽良站起来，走到袁振国身旁。他身材颀长，比袁振国高了半个头。这时，他搂住袁振国的肩膀，微笑着说：
“我觉得，我们今天讨论这个问题可能还为时过早。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即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第一志愿！我很珍惜我们同窗数载的友谊，尽管读大学是我从小的愿望，但我愿意跟着振国、跟着大家到任何地方去，放弃高考也行！”
大家都笑着鼓起掌来。袁振国紧紧握住谭隽良的手，显得十分激动。看得出，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
这时，大圣跳上椅子宣布道：“好啦，班长已经说出了我们大家共同的心声，今天的讨论会到此结束，现在，演唱会开始！”
振亚兴奋地站起身，弯腰从小床底下拖出几只乐器盒子。令灵月惊呀的是，这十几个人居然有一半会把玩乐器。奚文玲拉小提琴，大圣拉手风琴，袁振国吹笛子，另外两个男生吹管号，还有一个女生弹琵琶，而谭隽良的手里是一把二胡…… 真是中西乐器大荟萃。
只听一阵调音、试音之后，高高站在椅子上的大圣先拉出一段前奏曲，接着各种乐器一齐发出共鸣，同时所有人都伴着音乐放声高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远方。
向前进、向前进……”
小小空间充溢着巨大声浪，彷佛要将四壁和屋顶都掀翻。歌声洋溢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青春活力，激发着年轻人为理想而献身的热血和豪情。灵月内心不觉深受感染，见振亚正忘情地跟大家一起唱着，便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