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字数20000）
大牛和小虎的故事
一
少年时代，他们在这里相遇相知，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那是一所位于市中心的重点中学，班里的同学不是属牛就是属虎，但将自己的属相作为大名的，却只有大牛和小虎两人。
两人都是班里的优秀学生，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称羡。那个年龄，正是情窦初开的阶段，大牛和小虎朦胧的初恋，应该是在曾经同桌的那半年中悄然萌生的。虽然没有彼此言明，但心心相印的纯洁美好，无须言表。在记忆中，那是一段短暂而又无忧无虑的岁月……
然而，两人长大后却未能终成眷属。
许多年后的校庆聚会上，不少同学都很诧异他们最终竟分道扬镳，连曾经的班主任老师都开玩笑说，在她心目中，早就视大牛和小虎为一对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了……
有人认为，那是因为文革期间学校毕业分配时，大牛被分在上海当了工人，而小虎被送去农村插队，因此，大牛不要小虎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送小虎下乡时，大牛对她表明了心迹。当时，小虎的眼神是游移矛盾的，既透露着内心的喜悦和期待，又隐含着深深的迷茫和忧伤…… 几年后，当大牛听到小虎在乡下嫁给了大队支书的儿子时，他差点没急疯，马上在单位请假赶到乡下。在村庄小河的对岸，他质问小虎：“你……这是为啥？”
小虎背转身，说：“忘了我吧，咱俩有缘无份！”
大牛哪肯善罢甘休，不顾村人们隔岸观火的眼光和纷纷的议论，缠着小虎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小虎被逼无奈，终于大声道出了实情：“我不愿你代人受过！”
此话别人听不懂，大牛心里却明白了。
大牛曾经说过：“我希望自己不会像祖父和父亲那样，代人受过。”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被小虎牢牢记住了。
大牛的爷爷出身于浦东一户贫苦农家，小时候，被当地的县太爷收养。县太爷膝下空虚，但两年后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于是，领养的儿子就被送到上海市区的店铺当了学徒工。解放后，家里被评为工商地主，土地财产都被没收了，县太爷早已去世，他的亲生女儿也嫁了人，所以，这顶工商地主的帽子便扣在了爷爷头上。在上海当了一辈子店员的爷爷退休后回到乡镇颐养天年，却在几次运动中屡遭批斗而郁郁病死。
父亲沉痛地感叹道：“唉，你爷爷是代人受过啊！
”
大牛的父亲是一位红色资本家，曾拥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商会主席等头衔。但在文革中，家被抄、人挨斗，最终也生病去世了。
母亲对儿子说：“其实，你爸爸也是代人受过……”
父亲靠着祖父微薄的收入，勉强读完中学。年轻时，他也曾是一个追求进步的热血青年，多次掩护、帮助地下党工作。家里的工厂是外公的，本来应该传给舅舅，但舅舅是个老实本分、又胆小怕事的人。所以解放初，外公临终时，一定要女婿挑起经营工厂的担子，而让儿子在厂里掌管财务。于是，父亲成了资本家。
父亲病逝后，几个当年受过父亲救助、解放后都身居高位的地下党来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他们告诉大牛说：“你爸爸是一个聪明能干、有情有义的人，因为不忍违拗岳父的临终遗言而走错一步，铸成了终生遗憾……”
大牛记得，他就是在那天说了这句不该说的话，不想让小虎听见了，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虎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因不忍心扔下妻儿而没去台湾。解放初，他作为历史反革命被收押，后来病死在狱中。她的母亲在57年戴上了右派帽子……
小虎显然不愿自己乌漆墨黑的家庭背景，再给已是资产阶级狗崽子的大牛添堵增色，因此毅然斩断了这份情缘。这让大牛感到锥心刺骨般的痛……
二
大牛在一家服装厂当机器修理工。他工作勤奋踏实，待人谦虚友善，因此很受领导和群众的好评。据说在他出生时，已有一个女儿的父亲端详着小儿子天圆地方、浓眉大眼的长相，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真是一头大牛！”于是，大牛便成了他的本名。失去小虎后，大牛觉得自己只配做一头人民的孺子牛，因此天天在厂里埋头苦干，技术上进步很快。
大牛能写一手好字，文笔也很流畅，因此不久便成了厂里有名的文武全才，被领导培养入了党、提了干，后来又被上级选拔到局里政宣组工作。
几年后，文革结束，大牛被当作四人帮培养的新生力量遣送回厂劳动改造。恢复高考时，大牛参加了高考。他原先在学校里就是文理皆佳的优等生，如今不想再涉及政治，所以选择了理科，被复旦大学数学系录取，但最终却因政审不过关而被拒之门外。
大牛心里很郁闷，觉得自己仍然没有逃脱代人受过的命运。而令他感到温暖的是，厂里没有歧视他，领导和工人待他都仍像以前一样。
局里派来的工作组秉承上级的旨意，要厂里走一走程序，清除大牛出党。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基层党组织居然拒绝执行。在会上，工人出身的党支部书记大声反问道：
“大牛在我们厂里是公认的好青年、好党员。我们把这么优秀的人才输送到局里，你们怎么让他犯错误啦？他到底犯啥错误啊？你们领导有没有责任？......”
那天，大牛心里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厂里领导和工人的深厚情谊让他感激涕零，他无以为报，只能在劳动中更加勤奋努力、埋头苦干。
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改革开放后，民主选举厂长时，根本不在候选人名单里的大牛却屡屡被唱票人喊出大名，而且票数眼看就要超过正式候选人。工作组连忙宣布会议暂停，然后把大牛叫进了办公室。
“看来你在厂里能量不小啊，暗地里做了多少手脚？老实交代！”
“我没有。”
“事实明摆着，你煽动民意，妄图攫取工厂大权，但这是痴心妄想！”
“我没想当厂长。”
“那好，你去会上对大家表明态度、讲讲清楚！”
于是，大牛重新走进会场，并上台作了简短发言：“感谢全厂领导和群众对我长期的关心和帮助，我觉得自己欠大家、欠工厂很多……”说到这儿，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在局里工作时，因路线问题，曾站错队、说错话、做错事，如今在车间接受审查、改造，因此，我没有资格当厂长。为了大家好，为了工厂好，也为了我本人好，请大家别再选我……”
三
大牛家住在市中心一栋三层洋房的顶楼，姐姐前几年去外地工作，并在当地成家了，如今家里只剩他和母亲两人。二楼有个女孩比大牛小两岁，属兔，由于长得白嫩，邻居们都爱叫她白兔。白兔出生于书香门第，性格文静、贤淑，从小就暗恋大牛。大牛母亲很喜欢她，早就想让儿子娶她。小虎结婚后，大牛在母亲的怂恿下，若即若离地与白兔接触了一段时间。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牛发觉，白兔家的生活圈子处于不黑不红的灰色地带，父母都出生于旧社会的大家庭，有良好的家教，处事循规蹈矩。他们全家甚至包括亲友的身上，似乎都散发着一丝类似于上海滩没落贵族的自怜自爱、压抑而又傲然的气息，时而怨天尤人，时而又富有情趣。
那年，大牛三十岁，遵从母亲的意愿娶了白兔为妻。第二年春天，白兔生了一个女儿。也就在那一年夏天，小虎考取大学回上海来了。
有一天晚上，大牛接到小虎妈、那个刚刚摘了帽子的右派打来电话，说家里闹翻天了，要他过去帮忙。大牛赶过去才知道，是小虎妈言过其实了。小虎为上大学，没经婆家同意，私自回了上海，她丈夫带着儿子追来了。但两人没有闹，只是丈夫要妻子跟他回去，而妻子不愿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小虎妈喜欢大牛，一直反对女儿在乡下的婚事。大牛感到这事太过敏感，自己搅合进去不合适，便转身想走，不料小虎却大大方方地招呼道：“怕我吃了你吗？既然来了就坐坐吧！”
小虎的脸蛋晒黑了，皮肤也显得粗糙，但依然掩不住她的秀美。大牛避开她的目光坐下了。
“这是我丈夫黑狗。”小虎介绍着身后那个中等个子、粗壮结实的乡下男
人。听她说，公公为让自己的儿子与众不同，取名时替他挑了两个生僻字，不好认，读起来也拗口。他属狗，皮肤又黑，小虎图方便就一直叫他黑狗。她又让四岁的儿子叫大牛“舅舅！”
“哎！”大牛应了一声，看着长相酷似母亲、机灵可爱的小男孩，精神松
弛了下来。
黑狗看上去挺憨厚的样子，这时上前一步，自来熟地看着高自己半头、长相帅气的大牛，大声说：“嗨，大牛，你前几年来村里找小虎，我见过你！常听小虎提起你，说你聪明能干，待她比亲哥还亲。你可要帮我劝劝她啊，孩子妈这么一走，我这个家怎么办呀？”
见大牛有点尴尬的样子，小虎皱起眉头对丈夫说：“你别再纠缠不清了行吗？我回上海是为了上大学。你回去好好过日子，把孩子留下吧！“
“你留下儿子，却要赶我走？”黑狗顿时急赤白脸的样子，嚷道，“好像
我是专程给你送儿子来啦？你这样待我，有没有良心啊！”
小虎妈在旁边冷冷骂道：“戆大！孩子快要上学了，能放在乡下吗
？拎勿清！”
“那我也要留在上海，我爹说了，一家人要在一起的，不能分开！”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房子住得下吗？”小虎妈发火了，“你要有本事
，在上海弄间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去住，我不会拦着！”
小虎家是一间石库门房子的东厢房，已一隔为二，前半间给哥哥成了亲，小虎回来就跟母亲挤在半明半暗的后间。黑狗环顾了一下这个狭窄的空间，一张大床，几件旧家俱，几个人围坐在桌前，就连转个身都难了。他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了。
小虎劝道：“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来了没法住。再说城里开销大，
我们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呀？你还是先回去，等过几年，办法肯定会有的。”
“你真的没想抛弃我？”
“我确实没有想过。
”
“那我要带儿子一块回去。我妈说了，母子连心。只要这根线不断，你还会回来的……”
小虎妈像送瘟神那样让女儿将女婿、外孙送出了门，然后一屁股坐下,反身拉住大牛说：“你要帮帮小虎，一定要帮帮她……”说着，她伏在桌上嘤嘤哭了。
这是一个红颜薄命的知识女性，三十年的磨难煎熬使她体弱多病，虽说如今摘了右派帽子，但世界在她眼中仍是一片灰暗……
“我那苦命的小虎啊，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傻瓜、土包子……她是那么聪
明伶俐的孩子，糟塌啦！大牛，你要想办法帮她离婚……”
真是造化弄人啊！大牛倒抽了一口冷气，勉为其难地对老人宽慰了几句后，便匆匆告辞回家了。
四
小虎天生丽质、又绝顶聪明。但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处处荆棘、步步惊心。她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除了一张偷偷珍藏的照片。略懂人事时，在杂志社做编辑的母亲便成了右派，因为拖着两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所以她没被发配到边疆劳改，而是下放到造纸厂劳动改造。从小到大，两个没爹苦妈的孩子常常受人欺负，因此，哥哥越来越懦弱胆小，而小虎不得不变得坚强勇敢，她幼小的心灵不时产生出帮助母亲、保护哥哥的强烈愿望。文革期间，学校毕业分配时，小虎坚持让哥哥留在上海当工人，自己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小虎在学校是优秀学生，但在农村的表现就差强人意了，因为她体质弱、动手能力差，下田干活往往比不过别人。然而，她在当地还是很快出了名，因为她的美貌招蜂引蝶。
围着小虎打转的男人不少，其中有几个还是乡里的地头蛇。不管小虎是横眉冷对、还是婉言相拒，对他们似乎都不管用，这些人还是像苍蝇般去而复来，使她不胜厌烦。几年下来，对她有好感的男知青都因她一贯的冷漠而先后离开了，同一个集体户的女知青对她从妒忌到疏远，使她更加孤立无援，晚上躺在被窝里，她常常暗自神伤……
知青内部的明争暗斗也十分激烈，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而积极表现。三四年后，集体户的同伴都先后离去了。有保荐去上大学的，有上调去县办厂当工人的，也有病退回城的。女知青中有草率嫁人的，也有人在威逼利诱下，为达目的而出卖了自己宝贵的贞操，还有人不甘受辱而自寻了短见……
那天，送走了最后一位室友，小虎将自己关在破败简陋的宿舍里，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怎么办？对自己来说，上大学进工厂，没有关系后门不可能；病退回城也希望渺茫，何况自己也不想成为母亲和哥哥的累赘。似乎只剩下嫁人这一条出路了……她知道大牛一直在苦苦等她。去年回上海探亲时，她从大牛母亲冷淡戒备的眼神中读懂了老人内心的忧虑……小虎不愿心爱的人受自己拖累，心里曾萌生此生不嫁的念头……但是，若想生存下去，看来此路也不通啊！
外面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小虎没点灯，也不出声，更不敢开门。门外那几个男人都让她感到讨厌，甚至恐惧。知青办主任的涎笑，村长弟弟的谄媚，民兵队长充满贪婪淫邪的目光……一个个都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以前，与其他女知青同住时，他们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今天的敲门声便显得肆无忌惮了。
小虎从小在逆境中长大，早已深谙人生的不易。她要生存，更想保护自己。她多次梦见自己孤伶伶站在一处悬崖上，身后是虎视眈眈的毒蛇猛兽，面临着不是被它们撕裂就是摔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困境……
死了老婆的民兵队长曾经笑里藏刀地威胁过她：“男人嘛，个个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呀？哪天被人轮奸都说不定呢！只有我能保护你……你出身不好，被人强奸也没人同情，还会说你是破鞋、淫女，色诱、腐蚀干部。你别不信我说的话……”
小虎相信他说的话，民兵队长是在明确警告自己，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稍有不慎，一个冰清玉洁的弱女子就会变得声名狼藉、死无葬身之地……那天夜里，小虎默默流着泪，在心里作出了她人生的重大决定——嫁给黑狗。
黑狗也是村里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小虎选择他基于两条理由，一是黑狗老实，对自己确有一份真情；二是小虎想躲进公爹这个保护伞，大队书记的职位应该镇得住那些地痞无赖吧！
小虎的选择确实让那些人傻了眼，继而也不得不死了心。而黑狗没想到自己会中个头彩，大喜过望，对小虎也更加疼爱。结婚两年后，小虎生了个儿子，让公婆也是满心欢喜。因此，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小虎提出想参加考试，黑狗不但没有反对，还陪老婆去县城买书让她复习。直到小虎收到上海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时，黑狗才意识到了危险。于是，全家人一起向小虎劝导、施压，要她留在乡下，维持这个家庭的完整。但是，小虎不愿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故而只能一个人偷偷溜回了上海。
五
四年本科，小虎在校住读，学习十分刻苦努力。每年学校放寒暑假时，她都会去乡下探望儿子和公婆。毕业后，小虎被留在大学当了老师，并一边工作一边读硕士。不久，学校分给她一套两卧单元房，她便让丈夫带着已上小学的儿子来到上海，又把母亲从那间阴暗狭小的后厢房里接过来一起生活。
这几年，大牛边工作边通过业余大学和自学考试，获取了本科文凭。在厂里，他也从工人重新升到了科室干部的位置。应小虎妈的要求，大牛通过关系让黑狗在近郊一家联营厂当了机修工。
黑狗很感谢大牛的帮忙，让他一个乡下男人能在上海安身立命。拿到第一笔工资后，黑狗一定要请恩人全家在饭店吃一顿饭。一周后，白兔在家里回请了黑狗一家，于是，两家有了来往。黑狗在上海没有熟人，便把大牛夫妇当成了亲人，逢年过节时，总主动和白兔商量、安排两家你来我往的聚餐。于是，大牛和小虎跟着家人也一起时常见面，但是两人并没有其他私下的交往。都是成年人了，又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起码的道德底线当然应该守住的。他们为能经常看到对方，能了解对方的近况，心里都感到满足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虎家里开始爆发矛盾，听上去问题还挺多的，譬如夫妻感情淡薄，对儿子教育持不同意见，等等，而最主要的还是丈母娘跟女婿之间的水火不容。
有一天，小虎妈跑到大牛家，悲悲戚戚地哭诉道：“小虎命苦啊，嫁了这么个戆大男人，讲话冲头冲脑，脑筋拎勿清，主意却贼大！说男人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都要听他的……这种文化水平，简直是胸无点墨，但每次我和小虎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他都要插嘴，而且还冲在前八尺，要去学校开啥家长会。真是坍台啊……还有，他的生活习惯也实在是让人吃不消！浑身上下邋里邋遢，不爱清洁，还到处乱放东西，杂乱无章……这些事说出来我都觉得难为情，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我们家现在成了阿乡接待站啦！先是他父母来住了一个月，然后是兄弟姐妹、亲戚乡邻，简直是没完没了……看他在他们面前那副张扬、炫耀的嘴脸，真是愚不可及，弱智到了极点……天天在一起生活，我一看见他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见大牛显得笨嘴拙舌的样子，白兔便随同婆婆一唱一和，对小虎妈劝慰了半天，然后把她送走了。
大牛妈许诺小虎妈会劝劝黑狗，便让白兔约他来家里聊聊。
没想到，黑狗一进门，更是满肚子的委屈，说话直着嗓门，理直气壮的
：“小虎妈看不起我，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天天牢骚满腹，不是嫌我这个，就是嫌我那个，连儿子都不让我亲近。我老家来人，她总是板着个脸，一点不给我面子……我开头忍了很久，可我是个男人，家里总该有发言权吧？但我一开口，她就叫我闭嘴……”
大牛妈问道：“听说你来上海两年还不到，可乡下出来看你的人倒不少
？”
“嘿嘿，那是。以前，我们村里没有一个人到过上海，我是第一个。如今，有我接应他们，所以都想来上海玩玩嘛！”
“可是，上海跟乡下不一样，房子小。他们来了怎么住啊？”
“打地铺嘛，挤挤无所谓的。”
大牛妈皱起眉、摇摇头，说：“你这样让人家哪里吃得消啊？”
“你怎么跟我丈母娘一个腔调！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如果把他们关在门外，以后还要做人吗？我的脸往哪里搁啊！”
“你哪能只顾自己的脸面！”大牛妈说着别过头，心里骂了一句“乡下人
，拎勿清！”
沉默了一会，大牛劝道：“你岳母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内心难免有怨气，
性情也有点孤僻，你就体谅点吧！”
“我知道，但她不能把怨气都撒在我头上啊！小虎天天忙在学校里，回家总护着她娘。我跟她讲理，她还嫌我烦。听说以前，她娘跟媳妇的关系也不好。这说明啥，说明这不是我的问题嘛！但小虎不听我的……”说到这儿，黑狗委屈得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大牛妈倚老卖老地教训道：“我看你也有问题，哪能把家里当成阿……”
她顿了一下，把“乡”字吞了回去，“当成接待站呢！不过算了，你别尽跟老
人较真，只要你们小夫妻和睦，也就没事！”
“可是，小虎提出要跟我离婚！”
“真的？”大家都有点吃惊，“那，你同意吗？”
“我当然不同意啦！儿子在上海，我怎么能离开他？再说回乡下，我哪有脸见爹娘、见村里人啊？她们想撵我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小虎说的恐怕是气话。”白兔宽慰他说，“气头上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
“可她要……要我认真考虑。”黑狗表面上的强硬终究掩饰不住内心的惶
然，“我一个人在乡下领孩子，等了她这么多年，天天盼着来上海团聚。她怎么能这样待我……你们帮我劝劝她吧！”
“这倒是要劝劝。”大牛妈对儿子媳妇说，“既然做了夫妻，还有了孩子
，怎么能说离就离呢！”
六
星期天下午，为了避免老人和孩子的干扰，四个人约在公园见了面。正是盛夏季节，大牛买了四瓶冰镇饮料走进凉亭，见两个女人坐在一起，黑狗一个人坐在对面。大牛将饮料递到各人手中，然后在黑狗旁边坐下了。
前几天，白兔已在电话中听小虎证实了提出离婚的事，这时正温言劝说着：“……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谅黑狗的过错吧！”
“他谈不上有啥过错，也不存在谁原谅谁的问题。”小虎说着淡然一笑，
神情显得有点疲惫。“是生长环境、文化背景造成的鸿沟，实在难以逾越。”
黑狗急忙表白道：“我知道你们上海人规矩多，我不正慢慢学着习惯嘛！
以后你娘再教训我，我不顶嘴，改正还不行吗？”
小虎冷冷看了丈夫一眼，叹道：“唉，江山能移，本性难改啊！”
见黑狗似乎没有听懂，白兔笑道：“我看黑狗人蛮实诚，干活勤快，对家庭、对孩子也有责任心。要说文化水平，我们谁都比不上你，听说你最近还在攻读博士学位？”
小虎点点头，开始谈论她的学术课题：“我是学文史的，也有兴趣研究人性。你们认为中国男人身上，最让人不屑的人性特征是什么？“她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接着说：“我认为是爷和奴的两面性。对上面一副奴才相，对下面翻脸就是爷！这种缺乏起码平等慈悲理念、扭曲丑陋的人性特征，正是专制极权制度得以长期存在的社会基础。不管上上下下、各行各业，只要这种人一得势，他们便会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渐渐形成大大小小的官僚利益集团，毁坏政治清明，阻塞人才的正当进阶，从而导致思想文化堕落、社会黑暗。即便是在农村，一个小小的村官，也会成为当地一霸。”说到这儿，她想起了乡下那个民兵队长，村里人都说他老婆是被他作践死的。不由感叹道，“鲁迅先生说，中国农村妇女是最底层被奴役的群体，因为这种变态的人性特征纵贯上下，表现在普通农民身上，就是对外俯首帖耳，唯独对自己的老婆却可以无所顾忌的逞威奴役了。”
“我对你有吗？村里人还笑我怕老婆呢……”黑狗委屈得差点跳起来。
小虎摆摆手、摇摇头，说：“请你别对号入座，我谈论的是一个社会课题。在农村生活了这几年，让我体会到鲁迅先生揭示弊端的敏锐和深刻。当然，如今社会发展了，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种丑陋的两面性在许多中国人身上表现得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尤其是在当今的官场和商海……”
听小虎不是在谈论自己，黑狗没有兴趣了，他打断她，拉回话题说：“我今天当着大牛和白兔的面，再对你说一遍：老婆，我不同意离婚！当初，是你自愿嫁给我的，你不可以过河拆桥、做一个女陈世美……”
“女……陈世美？”小虎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处。她正在写一篇论文，很想
听听别人的意见，尤其是大牛的。以前在中学争论问题时，大牛往往会出乎意料地发表几句与众不同的观点，有几次让她很受启发、甚至茅塞顿开。
但是，今天的大牛显然没有在听她的高论，思绪完全走了岔道。他看看小虎，又看看黑狗。两人无论外表形象还是气质内涵，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样的夫妻实是时代造成的悲剧啊！而今天自己还要跑来充当劝说他们继续凑合的角色，何其荒谬可笑……他低下头，感到彻底无语。
见大牛不接茬，又听黑狗一直在旁边嚷嚷，小虎叹了口气，终于把思绪拉回到现实，有点怜悯地看着丈夫，诚恳地说：“黑狗，我知道你在上海生活得并不开心，这种婚姻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要面子，不想回乡下，我也能理解。你如今在上海有工作，我可以帮你另外租间房子，再帮你找个适合你的老婆……”
“不要不要不要——”黑狗断然拒绝道，“你别哄我。你能找个像你一样
的女人给我吗？肯定找不到吧！哼，你现在条件好了就想甩掉我，办不到！你是我老婆，你身份地位再变也还是我老婆！”
“可是，这种挂名夫妻有意思吗？”
“不就是不让我碰你吗？这么多年我也熬过来啦！”
“你准备熬一辈子？”
“嗨，都说女人三十似狼、四十如虎。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不要男人！”
“如果是一辈子呢？”
“那……你也别想甩掉我！”
小虎心里叹息了一声。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毛病，但这又是谁造成的呢
？…… 结婚一年后，公婆见媳妇的肚子没有丝毫动静，便逼着她去县医院作检查。当那把金属器械粗鲁地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感到一阵冰冷的疼痛……只听医生诧异地对黑狗说：“结婚一年多了，你老婆怎么还是处女啊？”
全家人都笑黑狗是傻瓜。此后每晚上了床，小虎就感觉自己像个殉道者，只要黑狗一爬上她的身，那种冰冷的疼痛和恐惧就会布满全身……
大牛竖起了耳朵，听小虎对妻子轻声而又坦然的叙述，心里暗暗吃惊。他抬头看着小虎，双眼充满了痛惜。
黑狗看看大牛沉重的表情，又看看一脸无奈、有点痛苦的小虎，突然捶了大牛一拳，嚷道：“我那丈母娘总爱拿我跟你比，我知道比不过你，我也知道你跟小虎以前是相好。但她现在是我的老婆，我绝不会让别的男人碰我的老婆，你也不许这样瞅她！”
几句话说得三个人心里都陡然一惊。
“你住嘴！”小虎站起身，瞪着丈夫不满地呵斥道，“有你这样胡说八道
的吗？”她转对白兔说，“对不起，今天劳你们费心了。我们的事，你们不用
再管了。”说完，她顾自走出凉亭离去了。
大牛见白兔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便说：“咱们也走吧。”说完起身拉着
妻子回家了。
凉亭里只剩下黑狗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此后，两家中断了来往。
七
回家后，大牛想对妻子作点解释，但白兔却一句话都没问，还一
直表现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不给丈夫一点机会。她是个护士，白天在医院尽心护理病人，回家始终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相夫教女、侍奉婆婆。她原本话就不多，此后更加沉默寡言了。
不久，大牛的母亲生病了，一家人的心思都扑在老人身上。半年后，老人去世了。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大牛对妻子说：“我现在面临人生的三岔路口，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白兔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丈夫，静静聆听着他的叙述。
第一个选择：工厂连年亏损，国家想卸包袱。上级领导考虑到大牛厂里厚实的群众基础，想正式提拔他当厂长，搞试点转制，带头认股，带领全厂职工扭亏为盈。
第二个选择：经朋友推荐面试，一家国企集团公司的老总有意聘请大牛当助理。据说这家公司背景很深，资金雄厚，发展前景不可估量。
第三个选择：母亲生病前，大牛通过了英语托福、GRE考试，便向美国几所大学提出了申请。前不久，他收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白兔说：“都好……你自己决定吧！”
大牛问：“你就没有一点倾向性意见？”
白兔摇摇头。而白兔的父母亲都是坚定的崇洋媚外派，意见十分一致，明确支持女婿出国留学。同时，他们还在积极办理将白兔的妹妹送去加拿大。
大牛不清楚白兔对岳父母说过什么，而妻子一贯的低眉顺眼，让大牛感到的却是隔阂、生疏。
那天，大牛权衡着利弊得失，冷静地思考了一个晚上。
留下当厂长，首先要筹钱买股份，手中那点准备出国的积蓄根本不够。工厂要扭亏为盈谈何容易？搞不好，自己对不起全厂职工；搞好了，自己便是大股东，以后地位悬殊、贫富拉大，自己怎么面对二十多年来一直平起平坐的全厂职工？
他在心里将这条路给否定了。
去集团公司搞开发，施展才华的空间应该很大，男人都想有所作为，大牛也不例外。但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太复杂，情面难却便容易卷入权钱交易的漩涡……大牛并不贪图钱财，但如果无法阻止别人损害国家利益，怎么办？
这潭浑水值不值得去淌呢？他拿不定主意。
大牛心里明白，白兔对自己和小虎的疑虑并没有释怀，同在一个城市，她终究是不放心的。人生在世，总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大牛毕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考虑再三，他在心里作出了抉择。第二天，他告诉妻子说：“我决定去美国留学。”
“你想清楚了？”白兔略显诧异，眼中却闪现出一丝欣喜。
“嗯！听说家属可以伴读，你愿意带女儿去美国吗？”
“当然愿意啦！”白兔说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大牛感到放心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角色即将面临一个巨大的转换，从此后，他将不再固守故土当孺子牛，而要加入游子的队伍，去浪迹天涯了……
八
一家人刚到美国时，人生地不熟，大牛忙于适应学校的课程，白兔的英语不过关，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所以只能靠大牛的奖学金过了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三个人挤在一间简陋的地下室，吃着最便宜的食物，打着一份又一份零工：送报纸、洗盘子、清洁厕所……直到一年后，白兔在一家养老院找到一份护理工作，他们才租了一间比较像样的房子，让女儿进了一所较好的学校。护理工作颇为辛苦，但收入不低。白兔只希望丈夫能安心学业，女儿能受到良好教育，所以工作十分勤奋。
大牛拿到硕士学位后，应聘进一家公司当了白领。夫妻俩省吃俭用，几年下来攒了一笔首付，买了一套公寓，开始过上了美国中产阶级有房有车的生活。
那年，他们回国了一次，相隔数年，却发现上海大变样了。到处林立的高楼大厦把他们居住的、那栋原先也算上海滩高级住宅的小洋楼挤在中间，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灰头土脸、相形见绌。与亲友们相聚几次后，能明显感到国内的贫富差距正在拉大，有不少人成了暴发户。面对一些高调奢侈的挥霍和炫富，大牛还能保持平常心态，女儿感到开了眼界，而掌管家庭财务的白兔面对人来客往的应酬时，却常常感到手头拮据、囊中羞涩的窘迫了。
有一天，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饭桌上，几个老朋友向美国来宾敬酒后，实话实说道：“大牛、白兔，这几年，你们好像都显老啊！”
大牛回敬了大家，笑着说：“因为西方社会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学习、适应，中国人背井离乡，在国外生存并不容易，所以我们必须付出点代价嘛！”
大家听了，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建议道：“回来吧，干吗在外面当二等公民呢？现在国内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啦！”
“是啊，学无止境，叶落归根。你们也看到了，现在上海的吃喝玩乐、文化生活是越来越丰富了！”
“大牛，你当初要是不出国，现在不是董事长、也该是个总经理了！你在国内机会很多的，出什么国嘛？……”
那些话，大牛听过一笑了之，但白兔心里却颇受刺激。
回美国的前一天，女儿和两个同学结伴出门逛街去了，大牛和白兔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忽然有人敲门。白兔开了门，却看到黑狗和小虎站在外面。
“是你们两位啊……快请进！”白兔颇感意外，连忙礼貌地请他们进了屋
，然后让座倒茶。
黑狗有点发胖了，进屋就大大咧咧地嚷道：“我今天是特地让小虎陪我来，向你们赔礼道歉的。十年前，我说错一句话，你们就从此不理睬我啦？”
大牛关上房门，在客人对面坐下，笑着问道：“十年前……你说错什么啦
？”
“我说你跟小虎是旧相好。这事白兔原先不知道吧？怪我说漏了嘴，你们肯定吵架了……”
“你哪是说漏嘴？你是口无遮拦！”小虎穿着朴素，显得端庄，这时笑着
对白兔说：“我今天跟黑狗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他这个人说话不经过大脑，请你们别往心里去。但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恐怕只要告诉他这个大嘴巴就行了。”
“我承认错误，但你们也不能为这点事就跟我们绝交吧？后来，伯母生病、去世，你们为啥不告诉我们？连出国都不通知一声。你们也太过分啦！”
大牛佯装生气道：“嗯，你这是赔礼道歉，还是兴师问罪来了？”
黑狗马上陪笑道：“我是来道歉的！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行不？白兔，你不会还吃醋吧？”
见妻子神情有点尴尬的样子，大牛帮她解围道：“白兔没有吃醋，恐怕是你一直在瞎吃醋吧！”
“嘿嘿，我现在不吃醋了！”黑狗傻笑着，居然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告
诉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吧，我家小虎吃素念佛要成仙了。我现在对她是一千一万个放心！别说是你大牛，就是那个潘……什么美男子站在面前，她也不会动心的。”
大牛和白兔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双方重新感受到了
以前的友好气氛。大牛问小虎：“你学佛吃素，是真的吗？”
小虎点点头，告诉他们，前几年，她作为交换学者，去美国一所大学讲学半年，遇到一位在美国弘扬佛法的高僧，机缘契合，便皈依了三宝，此后便开始学佛修行。
大牛冲口问道：“你去美国讲学，怎么不跟我们联系？”
小虎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这几年，一直没有你们的音讯，怎么跟你们联系啊？”
“就是嘛！”黑狗嚷道，“要不是我昨天碰到总厂领导，还不知道你们回
来都好多天了。”
“哦，对不起……”大牛心里很是歉然，顿了一下问黑狗：“厂里情况好
吗？”
“总厂好不了啦，国营企业嘛！但我们联营厂蛮好的，我现在是机修车间的副主任，也算中层干部了。”
白兔找了一张纸，写下美国居所的电话和地址，递给小虎，抱歉道：“都是我不好。刚到美国时，居无定所，后来又忙……”
小虎接过纸，笑道：“我们也搬家了。”她说着把纸撕下一半，写上自家
的新地址，交给了白兔。
黑狗马上神气活现地说：“大学分给我们一套新房子，客厅饭厅蛮大的，
还有三个卧室，住着宽敞多了。”听着让人感觉这房子是分给他的。
大牛转头问小虎：“伯母还好吗？”
黑狗抢着回答说：“她呀，还不是老样子。天天想赶我走，但我就是赖着不走，气得她牙痒痒呢！”
“那，家里还是经常闹摩擦？”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嘛！”小虎神情淡然地说着，摇了摇头。
这种家庭生活真够折磨人的，小虎的日子显然不省心啊！大牛看了她一眼，含糊道：“你吃素，营养恐怕不够。身体还好吗？”
“你看我多结实！”黑狗伸出胳膊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然后又炫耀道
，“我家小虎也好着呢，去年出了两本书，还升了教授。我对丈母娘说，不管你女儿有多大能耐，她总归是我的老婆……”
小虎瞪了丈夫一眼，转对大牛和白兔说：“我的身体还行，你们在外面要多多保重。”
黑狗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诚心诚意地邀请道：“看我差点把正事忘了。你们明天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吧，顺便看看我家的新房子。咱们两家有多少年没聚餐啦！
”
白兔摇摇头，说：“我们明天就要回美国了。”
“这么仓促啊，为啥不多住些日子？”
大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以后吧，来日方长嘛！”
九
这次回国，使白兔的心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觉得自己害了丈夫。白兔心里认定，大牛是个人才，为了让自己宽心，才会放弃在国内发展的良机，跑到美国当了二等公民。想不到，国内这几年的发展变化这么大，现在，似乎人人都知道，中国的发展机遇吸引着全球的精英，而自己却傻乎乎地将丈夫拽出国门外……她感到痛心、内疚。
回到美国后，夫妇俩重新开始上班、女儿上学，家庭恢复了以往的规律和平静，但白兔的内心却难以安宁了。有一天晚上，她对丈夫说：“你回国吧！”
大牛诧异道：“为啥？”
白兔低下头咕哝道：“你在国内可以当领导，在这里只能给别人打工
……。”
“我回国当领导？咳，国内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那……你去做生意当老板吧。”
“当老板，咱们有资金吗？”
“把还给银行的房贷再……借出来，行吗？”
“就那点钱，能做啥，谁看得上眼呀？”大牛嗄笑着，劝慰妻子道，“你
别瞎想了，打工怎么啦？省心！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挺好的，清静。国内的官场、商场都太复杂，我就是不想搅那潭浑水才出国的！”
大牛说完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钻进被窝睡觉了，但白兔的心结却始终难以解开。她天天在养老院侍奉着老人、病人，工作十分忙累，为多挣点钱还常常加班；回家后她还有忙不完的家务，好像不把老公、女儿伺候好就对不起他们似的。
几年后，白兔病倒了。起先是腰椎、盆骨疼痛难忍，几经检查，被确诊为骨癌，并已扩散。伺候病妻的日子让大牛倍感痛苦难捱，眼看着妻子天天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日渐消瘦、脱形，他一个大男人却无能为力，现代医学也束手无策……家里乱糟糟的，生活全乱了套，大牛天天陪在妻子的病榻旁，脑中开始思索人生的终极意义。
半年后，白兔去世了。中年丧妻的大牛常常回想起以前弄堂里的那个乖女孩，嫁给自己以后就始终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丈夫和女儿成了她生命的全部，还要提心吊胆地害怕失去……白兔这一生好像都在为别人活着，可亲又可叹。大牛心里感到很痛惜，也感到自己以前对妻子的关心、体贴不够。此后，大牛开始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希望自己能像白兔那样，好好将女儿抚养成人。他在周末闲暇时去了图书馆，发现美国的图书馆里居然有不少中文书籍。于是，无数个孤独的漫漫长夜里，他开始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思考人生。他读了《易经》、《圣经》、《可兰经》，也研读了不少历史、哲学、以及儒释道经典。
第二年，小虎来美国作学术交流，特意登门拜访大牛。进门后，小虎先对着白兔的遗像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宾主面对面坐下了。
“我们获悉白兔的噩耗，都很吃惊，也很难过……望你节哀顺变。
”
大牛深深叹了口气，有点悲伤：“唉，白兔解脱了，她应该在天堂吧……
也许我们命该如此……”
“芸芸众生确有各自的宿命，命运有定数也有变数。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小虎说着停顿了一下，但并不等大牛回答便接着说，“学佛后,我懂了,累
世的业障和因缘构成了今生的命运，人生轨迹便受阴阳五行气数的控制和左右。然而相由心生，心若改变命运也会改变。人若能破除我执、放下解脱，命运气数便拘他不得。”
大牛咀嚼着她的话,思索片刻，有点心领神会，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这，谈何容易啊！”
小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问：“还打算找个伴吗？”
大牛摇摇头，犹豫片刻，反问道：“你为啥后来不坚持离婚了？是因为对黑狗的死皮赖脸无可奈何吗？”
“也不全是……”小虎眯起双眼看着窗外，白皙的脸上现出几条细细的皱
纹，幽幽说道，“如果黑狗同意离婚，其实对我们双方都是解脱。问题是，他死活不同意，我也只能随缘了。我总忘不了插队时那几年黑暗痛苦的日子，应该说，黑狗人不坏，对我也是真心的。我当时把他家当成了我的避风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心里明白，当初他们家于我是有恩的。”
“嗯。”大牛点点头，又问，“那，他的思想个性、生活习惯有所改变吗？”
“有，但不多。真是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啊！所以我妈只要一看到他就来气。”
俗话说，宁与聪明的坏蛋打交道，也不与自私的老实人相处。大牛看了她一眼，说：“你天天夹在他们中间，却是一副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样子，看来学佛修定是真有功夫了。”
“是吗？那我最要感谢的人恐怕就是黑狗了！”小虎悠然笑道，“你应该
了解的，我是A型血、处女座，据说这种人生性追求完美、还有洁癖。可与黑狗这样邋里邋遢的人长期相处，让我在忍辱中渐渐明白了‘不垢不净’的道理；他身上自卑、怯懦而又固执己见、妄自尊大的矛盾性格，引发的不可理喻，在日积月累中消磨着我的傲气、我执，助长了我的平等心、慈悲心；他和我母亲几乎天天各执一词的争吵，让我领悟以‘中观之道’避免偏激、从而了悟性空不二无生的真谛……学佛就是磨练觉悟自己的心性，而黑狗在不知不觉中给了我很大帮助，让我能在世俗的逆境中不断精进。”
“嗬！如此豁达、祥和的心胸实不多见…… 你的思想见地真是超凡脱俗，
让我这个凡夫俗子高山仰止呢！”大牛真心钦佩道。
“过誉了。”小虎摆摆手,话里有话地说，“这种心态是从痛苦中孕育出的
智慧，是战胜自身心灵脆弱、孤独的结晶。人贵自立、自强，而感情的互相需求和依赖，使人害怕孤独，变得脆弱……万缘皆空，只要心灵摆脱了情感和欲求的羁绊，就能真正获得自由，凡圣无别！”
大牛细细品味着小虎的话，沉吟片刻，看着她说：“谢谢你的金玉良言，
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放心吧，我会好自为之的。”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应该说，大牛和小虎，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此生唯一的真爱。各自组成家庭后，两人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坦然面对过。以前，两个家庭聚会时，两人眼光的碰撞常常是扑朔迷离的匆匆一瞥。今天，他们含笑注视着对方，眼神不再闪烁、躲避。但两人的眼中已经没有儿女情长的成分，只是视对方为知己的至诚关切……
不久，女儿放学回家了。大牛留小虎在家里享用了他亲手烹饪的晚餐。临别时，小虎赠送他一本书，是圆瑛大师注释讲解的《圆觉经》。
十
数年后，大牛的女儿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一天，她带着男朋友回家与父亲共进了晚餐。然后，她把自己的东西从家里搬走，很西方化地开始了年轻人的独立生活。
大牛感到卸下了担子，同时也感到自己孤身一人呆在美国已没有意义。人生苦短，即将步入老年了，他决定叶落归根。于是，大牛辞去了工作，将公寓出租，然后回到上海，重新在三楼的老家住下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环顾着陈旧而又熟悉的四壁，眼光停留在发黄斑驳的天花板上，发出了一声喟叹：
“浪迹天涯的游子，终于回来了！”
然而，人生是过客，来去匆匆。最终的归宿在何处呢？
楼下白兔的父母赴加拿大帮小女儿照看外孙去了。听说小虎的母亲瘫痪在床已两年，大牛带了礼物前去探望。没想到,老人居然拄着拐杖迎了出来。见大牛讶异的神色，老人笑道：“你不会希望我一直躺在床上吧？阿弥陀佛，是佛菩萨保佑……”
小虎告诉大牛说，自己学佛后，母亲受到影响，也开始读读佛书，念念经咒。两年前她急病送医院，病势十分凶险，虽然抢救过来，但人瘫痪了。医生认为她时日不多，小虎顺从母愿接她回家了。为了让母亲走得安详，小虎下班后每天晚上,都选择性地为母亲朗读一段佛经。一段时日下来，老人在聆听和思索中，慢慢将生死看淡了，并按照佛书中关于修行的开示进行修心。此后，她的身体居然一点点好了起来，能坐坐时便每天自己坚持看会儿经书，不用女儿为她朗读，最近还可以起床走走了……
“太好了,真是奇迹啊！”大牛由衷赞叹道。
老人一脸虔诚地说：“是啊，佛法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犹如在我晦暗的心里亮起了一盏明灯，我现在一心念佛·求生净土。孔子说，‘朝闻道，夕可死矣’。如今的我，真的对死亡不再恐惧了。当然，现在的生活条件好，又能闻思修习佛法，我还是希望这副臭皮囊能多撑些日子的，不过心里已经做好了随时随地、顺其自然的准备……”
这些话，让大牛听得肃然起敬、连连称许。他端详着老人，感觉她的脸容神态也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以前紧蹙的眉头变舒展了，严峻的表情也变柔和了。真是不可思议……
小虎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已成家，另立门户了。
黑狗在联营厂工作很勤奋、努力，但当上车间副主任后，他不通人情世故、又固执己见的脾性得罪了不少工人，也让领导感到头痛。前年改选时，他怕票数不够下台没面子，便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身为博导的小虎带着一帮研究生，工作很忙。母亲病倒后，家里请了一位全职保姆，但许多事情还要靠已退休在家的黑狗照应着。
学佛后，丈母娘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不再跟傻女婿过不去了。小虎扶母亲上床休息时，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丈夫，说黑狗不计前嫌，能尽心尽责照顾老人，很不容易。
然而，离开老人卧室后，黑狗却低声向大牛诉苦道：“我是吃力不讨好！丈母娘还是不大领我的情，总惦着她儿子。她病倒后，哥嫂啥都不管，老娘却不经过我们同意，常让保姆把家里的东西塞给他们……”
小虎对他摆摆手，黑狗便缩住了口。看得出，妻子的虎威对黑狗还是颇有点镇慑作用的。小虎随即安抚道：“我妈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你别跟她计较，况且，你自己也承认，她这两年对你的态度好了许多。百善孝为先，咱们只管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论他人是非。”
那天，夫妇俩留大牛在家里用了餐。饭后闲聊中，大牛告诉他们说，回国后，去过一些寺庙参拜，感到国内现在的寺庙香火挺旺，但商业气息有点重。
黑狗接口说：“这有啥稀奇的，中国很多人信佛，都到庙里求拜、烧香嘛……不过，老婆，你好像不大去？”他说着，似乎有点疑惑。
“无心合道，净意解脱。求啥呀！”小虎微微一笑，说：“寺庙是供奉佛
菩萨、传播佛法，让出家人和信众清修的道场。只要自心清净，处处都是道场。”
大牛点点头，说：“台湾和西方都在推广‘人间佛教’，我去参加过几次
活动，感觉跟教会活动有点接近。”
小虎说：“我也有所接触。佛法普度众生，广开无量法门，法法平等，殊途同归吧！”
大牛想了想，说：“佛门大道是无形无相的。可是一些佛教徒，却总是在形式上做功夫，执着寺庙佛像念经法会等有形的东西，结果好像是与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
“不错，放弃欲望才能解脱痛苦的佛教理念，在现代文明中，似乎变成了信佛可以满足个人欲望的功利观，这是很遗憾的。不过，以贪止贪，引导人心向善，也是佛菩萨接引众生的方便。”
“但佛法的慈悲方便，需般若智慧作前导。若无智慧，则难免
慈悲成祸害，方便出下流。”
“是啊，学佛修行须‘两边不住，中道不存’，方能悟入智慧解脱之门。
若偏执任何一边，都容易误入歧途。”
“那，向你请教，佛法的大乘小乘怎么讲？”
“佛之说法，实际并无分别，只因学人根基发心不同，而有修行次第途径上的深浅差别。然欲达究竟圆满，必定殊途同归。佛法是不二法门，归根结底只有一乘……”
黑狗听不懂这些理论，但也想参加讨论，便嚷道：“听说现在有些和尚、
尼姑也吃肉，还结婚生子。所以我一直劝小虎别吃素，增加营养、保重身体最要紧。”
小虎笑笑，说：“我不是嘴馋忍住不吃，是心清净身体自然也清净，便没了吃肉的欲望。佛陀揭示了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真相，但世上拜佛的人很多，真正明白佛法道理的人却不多。深信因果的修行人当然不再愿意在轮回中吃来吃去，而定会严守戒律，生出慈悲心，不再吃众生肉。”
“可是，济公活佛还‘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呢！”
“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说的是明朝张献忠攻打渝城，在城外的庙里驻
扎，强迫里面的出家人吃肉，当时有个叫破山的师父说，只要你攻城后不
屠城，我就吃肉。结果张献忠答应了他。于是破山师父一边吃，一边说出
了这句话。他是为了数千百姓的生命才破戒的啊！‘酒肉穿肠过，佛祖心
中留。’后面还有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真修道人必定以
戒为师。”
“那……都像你那样，菜场的鱼、肉卖给谁去？”黑狗仍然一副得理不饶
人的样子，“而且，你说学佛者要去除色欲，那不是叫大家都断子绝孙吗？
”
小虎摇摇头，说：“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佛陀虽然法力无边，但也有三不能：不能度无缘之人，不能消众生定业，不能度众生界尽。众生平等，自性皆具佛性，但解脱要靠每个人自心的觉悟。”
“你还没回答我断子绝孙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哪有啊？”
“你别胡搅蛮缠啦！”
黑狗张口结舌片刻，转对大牛诉苦道：“你看她又对我不耐烦啦！一直说，学佛要吃常人难吃之苦，要忍常人难忍之气。但我跟她辩道理，她说不过就不理我，有时还凶巴巴地不让我说下去。”
大牛觉得黑狗真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活宝，愚痴固执而又缠人、闹心。这样的人还天天伴在小虎身边，真够她受的。
不料小虎却微微一笑，说：“行了，我道歉！这说明我修行还不到家，读经学佛，领悟佛理不容易，但要遵照佛理修行，将自己身心累世的业障和习气完全荡涤、清除，更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沉渣泛起……不过”她转对黑狗说，“佛陀也有一体两面，一面是菩萨的慈眉善目，另一面是金刚的横眉竖目，都是方便，都是慈悲。你明白吗？”
黑狗想了想，喃喃道：“我当然知道啦，庙里的菩萨、金刚，谁没见过呀？”
“噢，我听妈说，上次你陪她去寺庙烧香，也跟她一起跪拜礼佛，不错啊！拜佛可以降伏自心的傲慢，生起智慧。听说你近来还在读诵《心经》《大悲咒》，太好了！”小虎真诚夸赞道。
黑狗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不好意思，便站起身，拿起大牛的茶杯说：“我帮你加点水吧？”
“不用了，谢谢！”大牛说着看了一下手表，随即也站起身，说，“我得
走了，还有点事……”
小虎送大牛到门外，低声解释道：“众生平等，学佛人不可轻视未学。但不宜对非上根器者宣说甚深之法，因‘知晓此法深，所化难通达。’不具理解空性之种性，会将空性认知成什么都没有的意义。”
“嗯，受教了。”大牛思索着点点头，然后拱手相揖、会心一笑，告辞了。
十一
大牛在西方瞻礼过一些教堂，也参加过数次宗教活动。教堂的神圣崇高让人景仰，教徒们传教的热情和执着也颇具魅力、让人难以拒绝。但我是你非、排斥他教的狭隘思想却令人难以接受。这大概就是数千年来不断引发宗教战争的根源吧！
大道无垠，大爱无疆。佛法以平等慈悲的宽容博大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相，让大牛心中茅塞顿开、感悟良多。虽然，佛门宗派中也有唯我独尊、互相排斥的现象，但这终究成不了主流。拜读了《圆觉经》后，大牛觉得圆瑛大师是一位开悟的大善知识。遗憾的是，大师已经圆寂。这次回国，大牛决定去参拜大师在山区的一个道场。
那是位于东南山坳的一座寺庙，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但山清水秀、
十分清净。
庙里的和尚年纪都比大牛小，然而修行却很刻苦努力，让大牛有一种此前光阴虚度、如今自愧不如的感觉。住持和尚四十多岁，八十年代毕业于上海一所大学，然后在一家银行工作。后来，他有缘拜见了一位高僧，便毅然决然出家了。寺里十几个出家人，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之间，都是文革结束后自愿出家的。
大牛在寺庙简陋的客房住下了，每天跟着大家一起上早课、坐晚禅，吃素斋、干农活，过起了远离世俗尘嚣的丛林生活，心里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
暑假时，寺庙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背着行囊，风尘仆仆，进了庙堂却像回到家那样高兴。住持告诉大牛说，他们都是在校大学生、研究生，有缘皈依三宝，学佛修行，每年学校放假时都会来庙里清修一段时间。
禅坐后的研讨会，是同道学友们畅所欲言的时间，大家通过对经律论的学习和感悟，交流着对人生和宇宙实相的认识：
宇宙万有，有生于无，无中生有。宇无内外，宙无始终。日月循环，周而复始。和光同尘，结缘之始。散而为气，聚而成形。物理世界，由地水火风的物质和合而发生宇宙间万有的种种变化，由因缘和合而生起，因缘变化而衰亡。
佛法揭示了“非有非无 色空不二”的中道第一义谛，也就是“不生不死
无来无去”的圆满实相，引导众生离苦得乐 趋向真理。
人生，是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现象。业，包括善业和恶业，是道德的因果律。人的每一思想与行为都产生着看不见的铸刻，无时无刻不在雕塑着自己的命运。
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由于种种恩爱贪欲，故而陷入轮回。少年发育时，开始产生尘劳烦恼，而后不遂爱心而生憎妒；由本贪欲，滋生无明，从众生平等显现五性差别，生出二障：理障——碍正知见；事障——续诸生死……
商品社会，使人的贪婪本性发挥到极致，即无止境地追求利益，而漠视道德和尊严。社会富足了便开始恣情享乐，然后文明从发达、成熟走向糜烂、衰落。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世间一切学问，都是为了探讨、解决身心、性命问题。但唯心论者，并不能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唯物论者，随时应用的仍是心的作用。哲学把理念从物理世界分离开来，科学强调客观世界的独立存在。这些理论互相矛盾，无法统一。而佛法有条理、有系统地说明了心物一元的真理。
直心是道场。佛法由本体而非道德的方式去趋向真理，认为欺骗远比邪恶更愚蠢，因为削减了自身的存在（不敢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以加厚自我之墙来囚禁自己。
学佛重在修心，应以平等慈悲之心行菩萨道。要甘于寂寞，耐得住凄凉
……佛陀入灭前叮嘱学人：要以戒为师。
……
学生们感到，每次来寺庙清修都是获益良多，所以有些人产生了出家的愿望，无奈家里长辈不同意，有的父母还以自杀来阻止、威胁。
住持对学生们开示说：“学佛修道，需随顺众缘，只要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出家和在家并无分别。如能精进努力、定慧双修，在世俗尘劳中修行，比避世修行会进步更快……”
原来如此，联想起小虎，大牛深感此言不虚。
那天午后小憩时，大牛一个人走出庙门，来到外面树荫下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山坳里郁郁葱葱、流水潺潺……
大牛拿出随身携带的《六祖坛经》，开卷诵读。当读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时，他掩卷沉思、回光返照。只觉得一片光明之中，身心与天地浑然融合成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