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字数 5600)
失独
一
老韩家住在城东北一处老公房中，二楼一室户的居室，厨卫公用。这是夫妇俩从三线军工厂返城后好不容易分到的栖身之处，尽管一直被女儿韩岭鄙夷地称为“破鸽笼”。
女儿的脸容似乎一直在眼前晃动，时而冷笑、时而激愤，声声谴责化作阴恻恻的哀号、萦绕在耳际，挥之不去。“你们算是我的亲生父母吗？为什么从小就遗弃我？我恨你们——！”
“哪里遗弃你啦？你听我说，岭岭，因为那时山里的生活太不方便了。”
老韩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住在透风的简易房里，每天除了上班，还要走很多山路到山下汲水、到山上砍柴。逢到雨天，湿柴生不出火就吃不上饭。你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生活的艰苦程度……”
“我不要听！”韩岭尖声打断父亲的话，嚷道，“为什么别人能将孩子留
在身边养大，而你们却不能？你们太自私啦！”
老韩感到恼火，可又语塞。不错，厂里大多数同事的子女确实没被送回城里，而是留在父母身边长大的。
韩妻陪着笑脸辩解说：“岭岭啊，因为你爸是厂里的卡车司机，经常出差。一走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个把月。虽说后来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但我身体不好，还要上班，怕一个人带你撑不过来……”
韩岭哭道：“那你们就不该生下我！”
二
老韩夫妇原是技校同学，文革期间毕业，一起被分配到内地山区的三线军工厂。生下女儿韩岭后，因山区生活条件太差，便将女儿送回城里，让祖母和外婆轮流照顾。外婆已带着两个孙子，嫌外孙女累赘；祖母虽然疼她，但自己体弱多病。于是，父母不在身边的韩岭，从小便常常受到堂表兄弟姐妹们的欺负。祖母病逝后，她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没人管没人疼了。好在上学后，韩岭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所有堂表兄弟姐妹中的佼佼者。这让她内心十分骄傲，因此，在逆境中长大的韩岭便养成了敏感、倔强、偏激、好胜的性格。
老韩夫妇返城后，将女儿领回身边。韩妻感到女儿对父母不亲，甚至有点敌意。
老韩不在乎，笑道：“这很正常，从小没跟我们一起生活嘛！慢慢会好的。”
韩妻见女儿读书挺自觉，便不再介意。
老韩是个能人，年轻时就因为聪明机灵，被厂领导选中开货车跑运输，常常为厂里搞来一些紧缺物资，同时，他也不忘利用工作上的便利，为自家捞点好处。改革开放后，厂供销科副科长老徐率先辞职下了海，利用手中的关系做起了生意。老韩敏锐地感觉到，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他也跟着下了海，根据多年跑运输的经验，从贩卖小商品开始经商，积累了第一桶金后又跟着老徐滚进了债卷、股市。短短几年里，老韩发迹了，成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
有一天晚上，老韩突然提早回家，要妻子召集女儿一起开会，全家商量一件大事。
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提前退休的韩妻诧异地问：“啥事啊？这么郑重其事。岭岭还在学校复习迎考，没有回家呢！”
“岭岭今年要考大学啦？”老韩搔搔脑袋，想起这几年自己天天早出晚归
忙于生意，自从女儿考上重点中学后，父女俩几乎很少碰面，更谈不上关心了。便笑道，“算了，不影响她复习迎考，咱们两个商量一下吧。老婆，你晓得我现在手头有多少钱吗？”
“大概……十万吧？”见丈夫摇摇头，她笑着问，“难道有几十万啦？”
老韩踌躇满志地看着妻子，压低声音说：“你啊，一点不懂行情。这段日子股市翻番，我现在有二百万身价啦！”
“真的？我们有二百万！不是做梦吧？”
“当然不是啦，哈哈！”老韩春风得意地笑道，“还记得当年向你求婚时
，我说过的话吗？”
韩妻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夏天的晚上，两人坐在厂区对面山坳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坡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要相信我！看，这漫天的星斗，其中有一颗就是我！嫁给我吧，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韩妻飘荡的思绪被丈夫的声音拉了回来。“今天，我要跟你商量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我这几天心里一直拿不定主意。我盘算了一下，如果用这些钱买一套商品房，再买一个生意，咱们家也能够体体面面、安安稳稳过日子了。但老徐他们都笑我是守财奴，他们如今都是千万身价了，我跟他们没法比。如果再跟他们搞基金，听说翻钱更快……”
韩妻弄不明白股票、基金这类生意经，便笑着说：“我不懂，你拿主意吧，我听你的！”
三
老韩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跟着老徐他们再搏一把。
然而不久，他们的厄运便降临了。几天之间，老韩的二百万资金在金融魔方的戏法里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为了补仓，他又利令智昏地向老徐他们借钱，结果欠下了一百万债……
老韩一下子从“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他
揪住自己的头发不断发问：“为啥那么贪心？为啥不及时收手？…… 真是鬼迷心窍、昏头该死啊！”但一切都晚了，他悔青肠子也没有用了。
那些年，像老韩那样的蹦极人生并不少见，短时间内窜成了爆发户，又在一夜或数天之内由云端跌入谷底…… 命运的玩笑有时开得真够残酷的。
老韩还不出钱，跟老徐他们闹翻了。法院根据韩家的实际情况，判他们夫妇每月将退休工资的一半、约一千元还债，余下的钱用以维持基本生活。
债主们这次也是损失惨重，正急于回笼资金以求东山再起，听到这个判决，老徐当场便跺脚发急道：“每月才还一千元，这笔债哪辈子才收得回来？”
法官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总得让人有口饭吃吧！”
四
韩岭顺利考上了大学，却得知自己的父母已经破产，无钱帮她付学费，她差点气疯了。“我是你们亲生的吗？为什么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们总有借口逃避义务、推卸责任？你们配当父母吗？……”当晚，她将从小积郁在胸中的怨恨发泄了一通，并宣称与父母断绝关系，然后离家出走了。
几天后，姑叔姨舅几方经过协商，为韩岭凑了一笔学费。韩岭在长辈面前下跪发誓：这笔钱算借的，将来一定连本带利奉还！
开学后，韩岭住进了大学宿舍，一边发奋读书，一边打工挣钱养活自己。这样苦熬了四年后，她以优秀的成绩毕了业，并被一家外资公司聘为收入不菲的白领。工作后，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将所欠长辈的学费悉数还清了。三年后，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新郎是她心仪已久的顶头上司，硕士学历、部门主管。她请姑叔姨舅都来喝喜酒，唯独没有通知父母。婚礼上，一对新人郎才女貌，让人称羡，韩岭心中也充满了喜悦：坚信自己盼望已久的幸福终于降临了……
五
这几年，老韩夫妇在贫病交加、失意落魄中艰难度日、身心备受煎熬，但总算互相扶持着挺了过来。中国人重视儿女亲情，独生子女政策使他们只有韩岭这么一个女儿。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对女儿的思念也日益加深。尽管女儿跟他们断绝了来往，但他们一直通过亲友密切关注着女儿的动向。
韩岭婚礼那天，老韩看着妻子泪水伴着米饭难以下咽，便去厨房拿来烹饪料酒，倒了两小杯，强笑着说：“今天是岭岭的大喜日子，咱们该为她高兴！”
韩妻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是的，我高兴。”
“夫妻俩都有一份好工作，听说女婿的收入比岭岭还高，买的那套新房要几百万呢！”
“真的? 年轻人的生活跟我们当年真是天差地别，他们啥都不缺了……”
“你说过，我们不求什么，只要她过得好就行！”
“对，我们啥都不求，只要她过好了……”
“来，这是女……女儿的喜酒，我们喝……喝喜酒！”两人端起酒杯碰了
碰，一饮而尽，然后抱头痛哭成一团。
六
第二年，韩岭生了个儿子。婆婆因与韩岭不对脾气，原本就不乐意儿子娶这个媳妇，便推托身体不好，不肯帮忙带孩子。不久，丈夫跳槽担任了另
一家外资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工作越加繁忙，天天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韩岭工作很辛苦，还要照顾孩子，感到快撑不住了。
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老韩夫妇连忙主动请缨，通过兄弟姐妹转达他们愿意帮女儿照看外孙的心愿。韩岭同意后，两人高兴极了，感到女儿终于给了他们弥补前衍的机会。此后，他们按照女儿的要求，每个工作日早上在韩岭出门上班的时间，到她家公寓门口接外孙；晚上韩岭下班时，再打电话通知他们将孩子送回去。尽管韩岭对父母仍心存芥蒂，每次见到他们并不亲近，难得碰到的女婿也是一脸冷淡的客气，但老俩口却为能常常看到女儿、能为女儿做点事而心满意足了。照顾孩子虽然辛苦，但孩子也为他们带来了亲情、带来了欢乐，女儿贴补的费用也缓解了老俩口经济上的拮据。
韩岭的工作经常需要加班。有一次，老俩口将孩子送过去时已是深夜，见女儿眼窝发青、满脸疲惫，便忍不住心疼道：“以后你工作晚了，就让孩子睡我们那里吧。不然你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不料韩岭却脸色一沉，冷冷说道：“我不会像你们那样不负责任，为图自己轻松，扔下孩子不管的！”
老俩口被噎得大气不敢出，还怕惹恼女儿不让他们继续带外孙，此后便不敢多嘴了。
七
儿子两岁半时，传来了丈夫有外遇的流言。这对韩岭不啻是个晴天霹雳，惊得她魂不守舍，也炸得老韩夫妇俩心惊肉跳、夜不成寐了。听说第三者就是丈夫的顶头上司，那个外资公司的总经理、海归女博士、高难攀低难就的大龄老姑娘。
不久，丈夫提出离婚，证实了流言。韩岭当然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两人僵持了几个月。老俩口去接送孩子时，常常听到门内小夫妻的吵闹声。可是韩岭不让父母插手此事，老人除了在心里干着急，却一筹莫展。
八
事发那天，老俩口按时去接外孙。来到八楼的公寓门口，听到厅里小夫妻的争吵声和孩子的哭叫声，两人提心吊胆地站住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啊？我都不计较你的出轨行为了，还要怎么样！看在儿子面上，好好过日子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韩岭的哭声怨愤中带着哀求。
“不行，离婚的事不能再拖了，你今天一定要签字！”女婿的语气显得烦
躁且刻薄。
“那个女人有那点比我好！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你看上她什么啦？”
“你太要强、神经质、不温柔、不体贴。她可比你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多了！”
“我这是为孩子累的，我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
“够了，这些话我早就听烦了！你别再拖时间，没用的！”
“我就不离婚，看你们这对狗男女怎么办！”
“实话告诉你，我肯定没法跟你过下去了！你如果今天愿意签字，咱们就好合好散，孩子和财产都好商量。但如果你执意不肯，就别怪我无情！这房子是我家出钱买的，请你今天就搬出去，孩子也不许带走！”
“你这是要逼死我啊！我告诉过你，你和孩子是我生命的全部…… ”
“别废话啦，你越纠缠越让人讨厌，懂吗？你也别再用死来吓唬我，我不吃这一套！”
“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哈，我死你也别想活着！咱们同归于尽……”
“你疯啦—— 这个泼妇……”
“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小人、寡情薄义的王八蛋、一对男盗女娼的下流胚
……”
过了一会儿，女儿歇斯底里的哭骂声和女婿失去理智的咆哮声突然停止了，屋里传出了外孙惊恐的哭叫声。老韩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猛力撞开门，但屋里的一幕让老俩口都楞了一下。
厅里一片凌乱，女婿站在阳台门口，双手摊开着，显得不知所措。外孙被圈在围栏里，哭喊着要妈妈。而韩岭却不见了。
“有人跳楼自杀啦！……”楼下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呼叫声。
老韩一个箭步冲进阳台，俯身朝下一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正伏倒在水泥路面上，头部汩汩朝外涌血不止。
老韩反身当胸一把揪住女婿，失魂落魄地哭嚷起来：“不得了了，杀人啦！是你杀了她，你这该死的，你赔我女儿，以命偿命啊……”
“我、我没有，是、是她拉我一起跳楼……”女婿气喘吁吁、惊惧惶恐地
试图为自己辩解。他几乎不敢回想刚才的情景，想竭力挣脱她，但结果似乎是撒手助她跳了下去……
韩妻浑身簌簌发抖，迟疑着上前倚在阳台的围栏上，一眼瞥见女儿可怖的死状，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九
一对在外人眼中事业顺当、家庭美满的白领夫妇，丈夫无情出轨，妻子跳楼自杀的事件，顿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媒体记者一连几天围住了医院。
韩妻被救醒后便神智不清了。韩岭的婆婆从老韩怀里接过孙子，她冷漠的眼神让老韩担心女儿童年的不幸可能在外孙身上重演。但他心力交瘁、实在是爱莫能助了。看着悉心照料了两年的外孙, 在祖母怀里挣扎着向自己伸出小手哭喊，他别过了头，老泪纵横……
妻子出院那天，老韩没有带她回家，而是一起上了火车，然后又转乘长途巴士。一方面是想暂时离开伤心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媒体记者无休止的纠缠。他带着妻子回到了山区，那个他们相恋、成婚、付出青春并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试图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不受尘世干扰的环境里, 能唤醒妻子从前的记忆、帮助她的神智恢复正常。
公路右边，一大片老厂区正在进行拆迁改造，据说当地规划要建造度假村，开发旅游景区。老韩扶着妻子下了车，看了一眼满目苍夷的工地，然后牵着妻子的手，翻过左边的一个小山坡。
他们来到一处景色优美的小峡谷，谷中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两岸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当年，这里是厂里年轻人成双结对，经常幽会的地方。如今，工厂关门了，人们都在忙着经商挣钱，山谷里人迹罕至。
老韩牵着妻子的手慢慢顺坡而下，不时对她指点回忆一些熟悉的景物
…… 来到谷底，他意外看到一个身材肥胖、微微秃顶的老头，正侧对他们坐
在一块岩石上。这时，老头吃力地站起来，转过身，对老韩点头笑道：
“我早就听出你的声音啦！”
“老徐！”老韩一下子瞪大眼，张大口，惊诧不已。这个厂里原来的供销
科副科长，曾带着自己下海，后来又成了自己的债主…… 两人好久不来往了，今天怎么会相逢在这里？
老徐收起了笑容，沉声说：“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女婿帮你还
了债，现在咱们两清了。”
“我没有这个女婿！”老韩怒吼了一声，老泪纵横。天哪！是女儿以生命
的代价，为老子还清了债务，这让老韩感到生不如死……“你这个讨债鬼，既
然钱已还你了，还来这儿干啥？想看我笑话吗？”
老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唉，我来这里躲清静，没想到会碰到你们…… 你知道我老婆，喜欢饶舌唠叨，我在家她天天跟我吵闹，硬说是我害死了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
“也死了，车祸…… 我们同病相怜哪！”老徐说着，满脸凄切，慢慢转
过身，独自离去了。
世俗之人，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惨的境遇呢？何况他们都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使他们这一代人的家庭大多只有一个孩子。而子女因生病，自杀，意外等弃父母先去的，被称为“失独家庭”。这些父母锥心断肠的失独之痛，无以言表……
老韩呆立在原地，看着老徐孤独的背影在曲径通幽处消失，他一屁股跌坐在岩石上, 突然感到极度疲惫。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神来，转眼瞅见一旁不知所措的老妻，那颗在悲痛绝望中几乎难以自拔的心，才慢慢勉强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