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字数24000）
地球人
一
苏渭倚坐在草坪的斜坡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昨夜十几个小时飞行的困倦让他的眼皮撑不开来了。
这是街道医院后面一个难得清静的小花园，舅妈正躺在那栋住院楼顶层的一间病房里，等待着她生命的终点。所谓医院，其实称作临终病房更为贴切，因为住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都是被大医院宣布无法继续治疗、拒绝接收的临危病人。
病床上的舅妈皮包骨头，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圈，脸色青白，眼窝低陷，整个人都脱了形。从机场直奔过来的苏渭心中暗暗吃惊，俯下身轻轻唤了几声“舅妈……”
她慢慢转过脸，微微睁开眼，茫然看着对方，过了一会，黯淡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两点火花，叫了一声“小渭！”神情显得有点喜出望外。她习惯性地伸出一只她一贯引以为傲的玉手，但往昔白皙细腻的形态已不复存在，看上去，那更像一支骨节嶙峋的鸡爪……
病房里摆了四张床，显得颇为拥挤。三张床上躺着的都是白发苍苍、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舅妈尽管比她们都年轻，但她似乎更为虚弱。
“这房间原来放三张床，但病人太多了，只能加床。”
护工贺阿姨看上去五十岁年纪，脸色红润，身体健硕，是一个来自江西农村、有三个孩子的妇人。她开口就笑，也喜欢讲话，对陌生人有一种自来熟的亲和力。上午，苏渭在病房坐了一个多小时，陪伴舅妈，聊聊家常，好几次都被她插进来打断。
“你猜，那个人有多大年纪？”她帮一个老妇人翻了个身，然后指着靠窗
一张床上的老人问苏渭，但并不等苏渭回答，便笑嘻嘻地告诉他：“那可是个老寿星噢，吃得下、睡得着，都九十九啦！上次检查，医生说她内脏都还正常，就是脚不能走，脑子糊涂了。她在这里住了都快三年了，旁边这三张床上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就她还活得好好的……”
老人仰躺着，脸斜对着里边，双眼正呆呆看着他们，似乎在听他们说话，但脸上并无表情。
贺阿姨边说边走过去，掀开老人的被子，发现她大便了，便帮她清理。病房里顿时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异味。素有洁癖的舅妈皱起眉头，满脸厌恶的神色，费力抬手捂住了口鼻。
这时，门口一个小护士叫了一声“贺阿姨”，并对她招招手。贺阿姨答应
着，连忙清理完毕，帮老人盖上被子，然后端着污盆出去了。
舅妈患了胰腺癌，已是晚期，时日不多了。这时疼痛发作，忍不住呻吟起来。苏渭连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看着病人从抑制的呻吟到痛苦的干嚎，身体也不停地扭曲抽动，便让护士给她打了止痛针。
贺阿姨回进屋来，放下手中洗净的便盆，看看正渐渐安静睡去的舅妈，压低嗓门对苏渭说：“你说奇怪吧，他们都不敢单独进这个病房，就我胆大。有人说看到以前在这个房间死去的人回来了，可我一次都没有看到哎？……”
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会不会投胎轮回？……这些宗教早已揭示的问题，在现代西方经过一些科学家长期的探索和验证后，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午饭时，舅妈沉沉睡去了，贺阿姨开始挨个给老人喂饭。苏渭离开病房，一个小护士跟着他进了电梯，问道：“你下去吗？”
苏渭点点头。
小护士环顾了一下四周，谈虎色变道：“我一个人是不敢乘电梯的，自从上次在电梯里看到那个人影子，只有头和上半身，好像飘着似的，哎哟……”
她说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苏渭被她的神情逗笑了。
二
那是一片熟悉的街区，马路两旁的梧桐树一溜烟儿向前延伸着。苏渭小时候几乎每天上下学都要在这儿走过。路旁间隔有几栋新建的高楼耸立，显示着大上海近十几年飞速的发展变化，但外婆家门前的这条马路基本上还是保留了老上海法租界的原貌，带给苏渭心中一份特殊的亲切感。
外婆家住在一栋花园洋房的二楼，原先有两间房，后来舅舅和自己出国后，被房管部门收走了一间，如今只剩下一间。前几年，外公外婆先后去世了，房间一直空关着。拖着行李箱走进弄堂，靠近门口时，苏渭被几个老邻居认了出来：
“这是小渭吧？多少年没见了，样子一点没变！”
“噢唷，是小渭回来啦！”
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粗壮黝黑的男人从屋里面窜出来，大惊小怪地嚷道：“哈，真是苏渭啊！外国人，你如今算海龟精英，还是华侨富商啊！不会还是假洋鬼子吧？”
那是弄堂里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小时候没少欺负苏渭。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又长得黑不溜秋的，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印度阿三”。
“哦，阿三你好，还住在这儿啊？现在哪里高就？”苏渭读大学时，做了
工人的阿三已换了几次工作，苏渭出国时，听说阿三决定下海做生意，要发大财了。
阿三的老婆跟出来了，撇着嘴说：“他有啥出息呀，开出租呢！哪像你，
出国留学发洋财啦！”
苏渭没有接茬，笑了笑，跟邻居们打着招呼进门上了楼。刚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不料楼下的王阿婆风风火火跟上来了。“哎哟，小渭啊，我来帮你打扫清洁卫生吧！这房间多久没住人了，不打扫哪能住啊！”
看她手上拿着抹布拖把等清洁工具，苏渭迟疑了一下，掏出皮夹抽出一张美金递过去，说道：“谢谢王阿婆。”然后留下行李箱，离开了。
转角处那家老字号饮食店居然还在，苏渭走进去捡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要了一碗招牌“雪菜黄鱼面”狼吞虎咽起来，儿时的记忆渐渐像电视连续剧那样在脑海中不断播演……
“你是外国人，不是中国人。滚出中国去！”
“混血儿，你父亲是谁？老实交代！”
“狗杂种，看你往哪里逃——”
被一群小鬼围殴追打，是儿时在苏渭身上经常发生的噩梦。而苏渭至今清楚记得，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印度阿三”几乎每次都参与其中，并且下手特狠。
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种族？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这些问题可以说是自苏渭懂事以来一直陪伴着他，让他无法摆脱的巨大困惑。
“我为什么跟别人长得不一样？”苏渭回家曾多次哭着问。
外婆总是把他搂进怀里，心疼地为他的伤口清洗敷药，但并不回答，只是哭得比他更凶。
有一次，外公憋了一会儿，强笑道：“别哭，孩子，你当然是中国人！看你长得多帅，高鼻子，白皮肤，鹤立鸡群。他们是妒忌你，以后别出去跟他们玩了，来，咱们拉小提琴……”
三
这是妈妈的小提琴，但外公外婆甚少提起妈妈，只说她出远门了。“你妈妈小时候也拉得不错……”有一天，外公夸苏渭有进步时，不小心说了一句。
苏渭马上问：“妈妈啥时候能回来呀？”
外公背转身，没有吱声。外婆却又哭了，过了一会儿，她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照片递给外孙。照片上的妈妈是那么地清纯、甜美……
直到文化大革命，大字报贴到了家门口，苏渭虽然上小学三年级，但身
为小学教师的外婆已教他多认了不少字，所以大字报的内容他基本上是看懂了。
妈妈大学读的俄语，毕业后被分配去西北一个国防科研单位当翻译。两年后，她违反规定偷偷与一个苏联专家通奸怀孕。事情败露时，苏渭已在她肚子里长到七个月了。结果，苏渭的父亲、那个苏联专家回了国，而母亲被判了刑，在狱中不久，苏渭作为一名早产儿来到了这个世界……
当时，交通很不方便，通讯也很不发达。女儿在西北出了这么个大事，苏家在上海却全然不知。那年，儿子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一双儿女都挺有出息，做父母的当然踌躇满志，谁也没料到噩运已悄然而至。
有一天晚上，一位年轻姑娘怀抱着一个婴儿敲开了苏家房门。
“你是……？”
“我是小苏的同事，在XX单位医院当护士。看，这是你们的外孙。”她把婴儿递给一脸惊愕的外婆，然后放下行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不胜劳累地喘着气。
听完她简洁明了的叙述，外婆抱着婴儿失声痛哭起来。在银行当副行长的外公感到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
“她……我女儿现在哪里？”
“小苏在西北女子监狱劳动改造。前天我去探监，正碰上她早产，她求我把孩子转交给你们……”
“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当时的外公感到羞愤难当，真想立即把外
婆手中捧着的小玩意儿扔到窗外去。但他只瞥了一眼襁褓中的混血儿，脑中那个残酷的念头立马烟消云散了。早产儿苏渭显得十分羸弱、看上去奄奄一息。外公感到自己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这是女儿的亲骨肉，是苏家的后代啊！老天爷，他能活下来吗？
只听老伴正嘶哑着嗓子对儿子嚷着：“快，送孩子去医院，他发烧了
……”
舅舅二话不说，马上抱起婴儿出门冲下楼，外公跟在后面一起去了医院。
外婆对那姑娘千恩万谢的，留她住下了。后来，那姑娘说怕受惩罚，一直不肯回西北。再后来，又说自己爱上了舅舅。拖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嫁到上海，成了苏渭的舅妈。
毕竟是大上海的医院，苏渭被救活了。但这对苏渭、对苏家到底是福还是祸？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外公外婆为抚养苏渭含辛茹苦。后来，尽管长成可爱小天使模样的外孙给老人也带来不少安慰，但比起他给苏家造成的持续不断层出不穷的麻烦和痛苦，那些真不值一提。
女儿原本是苏家的骄傲，如今却成了耻辱，而苏渭便是耻辱的标志。
文化大革命中，劳改犯女儿还被批成了荡妇、破鞋、苏修间谍、卖国贼
……苏渭更成了人人可以嘲讽的对象、闲谈的笑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表妹小沪，每天在弄堂里进出，都感到难以抬头、低人一等。尤其是像王阿婆、阿三那些人，原先住在棚户区，文革抄家后，强占洋房、硬搬进来的人家，他们是赤贫的无产阶级，是红色的革命群众。而像苏家这种黑不溜秋的人家，遭他们横眉冷对、严厉呵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苏渭不愿想下去了。出了饭馆回到病房，舅妈仍然沉睡着，于是他下楼来到院后的草地上趁隙休息了片刻。
“喂，外国人……”迷迷糊糊中，他被贺阿姨的粗嗓门惊醒：“你舅妈叫
你上去！”在电梯里，贺阿姨看着他笑道：“你长得真像外国人哎，但中国话
又讲得这么好。你到底是哪里人啊？”
苏渭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是地球人。”看着贺阿姨瞠目结舌的愕然表情
，他笑得更开心了。
地球人苏渭走进病房，在舅妈病床旁坐下了。他答应今天一整天都要陪伴舅妈的，当然要说到做到。这时的舅妈麻醉药性刚过，下一次的疼痛还没发作，人显得很清醒，她拉住苏渭的手，忍了一会儿才艰涩地问：“他们会来看我的，对吗？”
苏渭知道她指的“他们”是谁，便点点头，但心里其实并不能确定。
四
徐家汇的变化真是挺大的，高楼大厦林立，新建的商场一家接着一家。胡海笑着说：“以后要看现代化大都市，恐怕只需来上海就可以了。”
苏渭点头同意：“是挺豪华气派的。只是人太多了……”
两人是大学同学，还同住一间寝室，但关系一直平平，要不是最后一年莲儿的缘故……想起莲儿，苏渭心中不由隐隐痛了一下，奇怪，都二十年过去了。
舅妈要苏渭来商场帮小沪买一件礼物，想不到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碰到了胡海。他西装革履，身体明显发福了。“嗨，老同学，怎么会在这里？”他热情地拉住苏渭的手，高兴地说：“我下来会见一位客户，顺便喝点下午茶，你几时回国的？”
苏渭简单回答了几句。胡海笑道：“我就在上面办公。来，去我
们公司看看。”然后不由分说把苏渭拉进了电梯。到了高层的公司所在地，听着员工们对胡海毕恭毕敬的称呼，苏渭才知道，他已是这家大公司的副总。看着气派的办公场地，和一脸踌躇满志的胡海，苏渭除了一路点头赔笑，其余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胡海将苏渭安置进一间会客室，说：“我还有一点工作要安排，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了，我还要去医院……”苏渭想告辞。
“不行，今天我们共进晚餐。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噢！”他的语气带点霸
道，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学校时就那样。听说他是高干子弟，在部队大院长大的。
恭敬不如从命了。苏渭在沙发上坐下，端起女秘书送上的茶喝了一口，望着玻璃幕墙外徐家汇一览无余的繁华景色，脑中浮现的却是莲儿的倩影……
她是他的初恋。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心里一动，那是大学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她在湖边，他在树后。他觉得她的脸有点像照片上的妈妈，而她一袭白底彩条连衣裙衬着她苗条的身躯，更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巧了，她的名字里确有一个莲字，也不知是谁先叫开的，莲儿便成了她的昵称。那几年，她是公认的校花，追她的男生很多，胡海也是其中一个。苏渭虽然心里暗恋她，但自觉配不上她，也竞争不过别人，所以便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
按照外公的指点，他学的是金融专业，当时的中国正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银行都是国有的，股票证券刚起步，很不规范，金融行业犹如襁褓中的婴儿，还处于摇篮阶段。外公通过国外的亲友为他弄来一些现代西方的金融书籍，他看后，觉得中国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太大了，自己要学习的东西也太多了，所以索性心无旁骛、埋头书卷。
第二年，在大学当老师的舅舅获得一所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便赴美攻读博士学位去了。苏渭也生出了大学毕业后赴美读硕士的念头，外公外婆都很支持。
一天晚饭后，苏渭在学校图书馆啃读一本英文专业书，突然耳畔响起一个轻柔甜美的声音：
“好用功啊！”
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她，莲儿！
她在他对面坐下，伸手翻了翻他看的书，称赞道：“原版的，英语不错嘛！“
他瞥了她一眼，马上低下头，嘴里谦虚了一句：“瞎看的。”
“好一个目不斜视的伪君子！不敢看我吧，怕我吃了你？”她明显挑逗地
打趣道。
他连忙抬起头看着她，嘴里支支吾吾着，心里却已然陶醉了。以后一连几天晚上，莲儿几乎都会准时到图书馆来坐在他旁边，嘴里说是一起学习，其实两人的心思都不在书本上了。
一个月后，莲儿主动挑明道：“呆子，我喜欢你。”
苏渭的心一阵乱跳，诚实地看着对方，表白道：“我也喜欢你。不，我是爱上你了，莲儿！……”
两人迅速堕入了爱河。那一年多时间，苏渭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那颗年轻自负的心也不能脱俗，常常充满了独占花魁的窃喜，连走路都有点飘飘然了。
大三期末时，学习成绩一向名列前茅的苏渭有几门课差点不及格。学校老师的批评他还不怎么在乎，但回家看到外公外婆失望的神情时，他感到内疚了。
大学还剩最后一年，无论如何都要争点气！苏渭对莲儿提出减少约会玩耍的时间好好学习，莲儿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的是，毕业时，莲儿成了胡海的未婚妻。她没有挥一挥衣袖，也没有带走或留下一丝云彩，更没有对苏渭作任何解释……
……
苏渭跟着胡海到饭店，进了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包房，刚坐下不久，莲儿带着儿子进来了。
“哎哟，真是苏渭啊？胡海告诉我，我还不相信呢！毕业后你出国也不打声招呼，还一直不跟我们联系……”
苏渭有点尴尬地站起身，微笑道：“你好！哦，令公子都这么大了。”
“嘿，还是一副文人酸样哪！是我儿子，十六岁了。快叫叔叔！”她说着
马上行使起女主人的权利来，招呼大家坐下，接着帮客人的大杯小杯里倒酒、添茶。
看着她对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一点关系的样子，苏渭心里松了口气，也很佩服她的拿得起放得下。莲儿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儿子也是一身名牌。看起来，他们应该是中国的新富豪了，而且，一家三口都是富态的模样，看着让人觉得挺和谐、般配。
酒席间，莲儿开始大谈她的育儿经。儿子小时候就进了国际幼儿园，后来上国际小学，现在读国际中学，将来是一定要去美国或者欧洲上大学的。“学费我们都帮他准备好了，在他身上，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莲儿的言谈举止变化之大，让苏渭暗暗吃惊，在她身上似乎已找不到一丝当年神似莲花的清韵，岁月已将她变成了一朵艳俗的牡丹。
几杯酒下肚后，胡海的话也多了起来。趁母子俩上洗手间的档口，他一手拍着苏渭的肩膀、一手晃着酒杯嚷道：“记得吗，我太太当年是校花，我们都追过她对吧！她开头喜欢的是你，我们都羡慕妒忌恨呢！但你知道为什么最终你还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吗？”
看来胡海今天的鸿门宴是想炫耀他的胜利成果。苏渭苦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说：“我还真不知道，当年莲儿看上我啥了？也不知道为啥后来又背弃我......为啥呢？请你告诉我。”
“哈哈哈——”胡海爆发出一阵大笑，又突然收住，摇摇头说：“呆子，
你太单纯了，思想不实际。你长得帅，读书又聪明，女人谈恋爱时，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可以天马行空的。但生活需要脚踏实地，你家里条件差，还没有房子。试问，她若嫁给你，你能提供她安逸富裕的生活吗？”
苏渭点点头，沉默了。他明白，自己心目中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早已在人间消逝了，也或许，她压根没有存在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五
“长安城，渭水边，天涯迢迢情深缘，此心日月鉴。......”妈妈的歌声很动听，虽然她显得那样的虚弱。
那天深夜，七岁的苏渭被叫醒，外婆声音颤抖地唤道：“小渭，快叫妈妈！”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个陌生女人已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
妈妈在狱中患了重病，狱医诊断她时日不多了。经过外公多次的请求和交涉，终于批准病犯回家苟延残喘至命终。舅舅和舅妈两人把妈妈接了回来，深更半夜进的门，邻居们都不知道。回家后，她几乎一直躺在床上，家人除了定时主动去公安部门汇报情况，还到处设法弄回来很多药，外婆使尽浑身解数给女儿补充营养悉心照料，但她捱了半年多，还是去世了。
后来，苏渭一直觉得，正是这半年，妈妈让他成了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小渭，我的宝宝，知道妈妈有多想你吗？......”她温柔地吻着他，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慈爱和忧伤。她端详着他，声音渐渐轻如耳语：“你的眉眼鼻子跟你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哦，我的爱人......”她说着，慢慢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眼中渗出了一往情深的泪水.....
妈妈偷偷告诉他，爸爸是那样的英俊高大，聪明而且幽默。但是......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搂着他，然后是压抑的时断时续的抽泣......
妈妈拖着病体，强撑着指导苏渭拉小提琴，并教会了儿子唱那首歌：“长安城，渭水边，天涯迢迢情深缘，此心日月鉴。......”
那天，等房间里没人时，她对儿子说：“小渭啊，这首歌的歌词是我作的，歌曲三遍不同，是爸爸妈妈共同为你谱写的。来，拿起小提琴，我教你拉......”
这首歌的曲调很独特，第一遍完全是江南小调，幽雅委婉；第二遍类似于俄罗斯民歌，轻快含蓄；而第三遍就是陕北民歌和秦腔的结合体了，有点激越，有点苍凉，让苏渭在以后的漫长人生中回味悠长......
当时的苏渭并不能完全理解歌词和曲谱的内涵，但在妈妈不厌其烦的指导下，他学得很快，二三个月后，就能完整拉小提琴为妈妈伴奏了。妈妈的歌声柔美轻扬，像空中飘过的天籁之音，遗憾的是，苏渭没机会听到妈妈的琴声，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小提琴了。
有一天半夜，苏渭莫名醒来，只听见外婆正低声哭着说：“......阿囡啊，你太苦了......我的女儿呀，我们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睡在旁边的苏渭睁开眼睛，只见外公外婆坐在妈妈床前，外婆哭着抹眼泪，背驼得更加厉害了。外公抚摸着她的肩膀，嘴里叮嘱着：”轻点，你轻点......” 妈妈倚在枕头上，使劲咬着颤抖的下嘴唇，眼角不停地淌着眼泪......
苏渭连忙重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外公唤着女儿的乳名开口道：“囡囡，你不该走错这一步啊，把自己毁了。”
“可是，爹爹，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你不是个轻浮的姑娘，一定是那个北极熊先勾引你吧？”
妈妈显得有点羞涩，喃喃道：“他说，我的气质与众不同，深深吸引了他......”
“这种鬼话你也信？幼稚啊！”外公摇头叹息着，又说，“你们是国防科
研单位，这种事是不允许的。你进去时，领导一定跟你交代过吧？”
“嗯......可是我爱上他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任性啊！如今中苏交恶，看你为这任性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对不起......”妈妈哭得直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害了家里.....对不起
爹爹妈妈......对不起孩子......”
“你别说她了，爱有错吗？梁山伯还爱上祝英台呢……可怜的阿囡啊，你
就不该进那个单位......”外婆瞪了外公一眼，转身搂住女儿，母女俩哭成了一团......
妈妈终于止住哭，劝慰道：“你们别再为我伤心......我此生还能回到爹爹妈妈身边，死也满足了。只是小渭要拖累你们......”
外婆急忙啐她道：“呸，别瞎说，在家好好调养身体，你会好起来的......”
苏渭当时太小，还不能完全明白大人们对话的含义，但字字句句都深深印刻在他幼小的心底。他本能地感觉到，外公可敬，但也有点可畏；外婆虽然啰嗦，但十分可亲；而他亲爱的妈妈，在他脑海里，是跟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但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病得那么严重？为什么，还真如外婆所说的那样，显得那么可怜？为什么......
六
去美国留学后，苏渭一直跟舅舅住在一起，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活虽然清苦，但郎舅俩相安无事。后来舅妈过来了，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
外婆曾经说过，这女人是苏家的灾星。一九六八年，西北原单位派人来上海要舅妈协助调查妈妈当年的那件所谓的间谍案。舅妈,作为母亲生前最亲密的好友,为撇清嫌疑，竟当着全家人的面亲口对办案人员承认，当年是她检举揭发了好朋友私通苏联专家的丑事。这对苏家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对舅舅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舅妈做得更绝的是，第二天，她居然在弄堂里贴出一张大字报，声明与苏家划清界限、彻底决裂！当晚，她打点好自己的行李、抛下女儿离家出走了。
在苏渭幼年的记忆中，舅妈还是很疼他的。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对他心有愧疚而已！
此后，苏家人再也不提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但想不到的是，文革结束后，出走将近十年的她居然回来了，还厚着脸皮对舅舅说：“我不同意跟你离婚，这里还是我的家！
”
舅舅无奈接纳了她，但此后，他再也没有睡过大床，而是天天睡沙发。舅舅赴美留学后，她要求到美国伴读，舅舅为了女儿小沪也同意了，但两人的夫妻关系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了。
第二天午后，苏渭去医院，病房里三位老人都在午睡，护工也不见了人影，但舅妈却醒着，看见苏渭她笑了，说：“你的眉眼跟你爸真像，他真帅，把你妈和我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苏渭有点尴尬地看向窗外。
舅妈顿了一下，转换了话题，说：“我爸死了，昨天。我也快了......”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侄儿：父亲是名军人，进城后，因为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被组织上开除了党籍，转业到一家军工厂工作。“但他还是抛弃了我跟娘，在城里跟别的女人结了婚。那时候，我们在乡下好苦啊！......我上护校时，我娘病重，到死他也没有回来看她一眼......我恨死他了！“
“你不是说，他对你蛮好嘛？”
“嗯，那是后来。文革中，他当了造反派头头，有点权势，想讨好我。”
“你离开我家就是去他那里了？”
“是啊，我几年吃住在他家，每天还给他们脸色看！”她想起那个后妈和
同父异母的弟弟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心里仍觉得解气。
“他是生病去世的？”
“是啊，跟我一样，也是绝症。文革结束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听说儿子待他不好。报应吧！”她冷冷说着，马上哼了一声，疼痛又要发作了。忍了一会，她叹口气，轻声说：“我现在经常梦见你妈......那时候，我们三人在一起唱歌、说话，多快乐啊......”
她疼得咬紧牙关，等缓过气来，又说：“我、我真妒忌你妈，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父母疼爱，学历高，又长得漂亮......那时，你爸眼睛只看她，不看我，我心里好痛好恨......我不是个好人，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舅，这也是报应吧！嗷......”她痛得惨叫一声，说不下去了。
苏渭按铃叫来护士给她打了一针。看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心里有点纳闷。舅妈刚才说的算是忏悔吗？她是应该忏悔的，但这忏悔也来得太迟了吧！她到美国后如果能够从此安分守己，事情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她对舅舅的伤害太深了，还让唯一的女儿小沪也难堪至极......
综观她一生的所作所为，这个女人是挺可恶的！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将苏家每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妈妈视她为最亲近的闺蜜，外公外婆以为她是恩人，舅舅相信了她的谎言，竟然娶了她…….很显然，她根本不爱舅舅。
北极熊大概也是她的初恋吧！不管怎么说，她对北极熊的爱却好像是至死不渝……
看着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垂危病人，苏渭觉得她既可怜又可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愿她是真心忏悔吧！
舅妈最后几年是怎么过的，她不大提起，他也不想问。从她零碎颠倒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回国后先去了父亲家，但父亲病重，她被后母拒之门外了。然后，她拖着病体回了西北老家，给母亲上了坟。原想在老家养病，但乡下条件太差，乡亲们都认为她快死了，对她很疏远。于是，她抱着一丝求生的希望回了上海，最后住进了这家医院。
听医院里的人说，她进来后，没有人来探视过，手机也很少跟人联络。她欠了医院不少钱，直到苏渭赶到后才帮她付清。
如今她孓然一身，世上除了舅舅和小沪，也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想在走前见丈夫、女儿一面，这也算人之常情吧！但是，他们会来吗？
七
刚接到香港律师的来电，丽莎终于同意离婚了，条件是香港的财产都归她。苏渭同意了，这等于是净身出户。工作十几年后，自己又变成穷光蛋了。但能结束这段拖了几年的离婚案，苏渭心里还是感到一丝轻松。
从纽约的华尔街到香港的中环，自打走出校门，苏渭就一直在投行的金融圈里摸爬滚打。旁人都羡慕他捧了个金饭碗，但这个工作从底层做起超常的繁忙辛劳、巨大的精神压力，外人实难想象。
丽莎是苏渭刚被派到香港后，在一个聚会上朋友介绍认识的。她从大陆北方过来，在一家中资大公司担任翻译兼文秘。她生得高挑、漂亮，性格激情奔放，当场就公开宣称，对苏渭一见钟情……
当时的苏渭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工作的忙累也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扩大社交圈子。于是，在丽莎凌厉的攻势下，他很快便成了她的俘虏。二年后，她看中位于维多利亚港湾的一套公寓，让他掏钱买下，然后两人结了婚。 开头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温馨，丽莎辞了工作，请了一个菲佣料理家务，自己天天花着丈夫的高薪，打扮、购物、健身、社交……又过了两年，好不容易怀孕的丽莎流产了，接下来生了一场病，病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苏渭喜欢小孩，心里有点失落，但嘴上从来不说，还不忘常常宽慰妻子。
然而，丽莎的性情却渐渐变得烦躁唠叨起来，常常无理取闹、抱怨老公不能多在家陪她。后来她结识了一帮跟她一样闲散在家的阔太，便天天结伴出门，逛街打牌、花天酒地。
那几年，苏渭出差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踏进家门，经常都看不见妻子的身影。主人不在家，菲佣也常常躲清闲、溜出门。苏渭撂下行李箱倒在床上，等饿醒了再拿起手机叫个外卖……这些，苏渭都忍了。
直到有一天，苏渭忘了通知丽莎，从美国提前回到家时，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躺在自己的床上……
工作的压力和长时间旅途的劳累，使苏渭觉得发火也是多余，他沉默了一会，冷冷对丽莎说：“我们离婚吧，你自由了！”然后他默默理出自己的衣物，装进行李箱离开了。
这几年，丽莎死活都不同意离婚，又是认错，又是哭闹，动用了一切关系，使出了所有能想到的花招，竭力想挽回事态。然而苏渭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回去了。他把衣物寄存在朋友家，自己根据工作需要，一个人到处漂泊流浪。
“哥，你们的财产都是你辛苦打拼所得，怎能让她独吞？至少一人一半吧！”那年回美国述职时，表妹小沪愤愤然道，她早就看不惯那位表嫂的所作所为了。
苏渭笑笑。他并不在意把财产都留给她，就是再也不愿意继续跟她共同生活了。
舅舅提醒说：“小沪告诉我，前几年，她拿着你的钱，在北京、 还有北方老家都买了房子，你知道吗？”
“是吗？......噢，好像听她提起过。”看来丽莎并没有把他给她的钱全
部挥霍掉。这倒让他放心了，有这几套房产在手里，丽莎的后半辈子应该可以衣食无忧了。
舅舅刚从上海回纽约。那一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苏渭因为工作忙，脱不了身，只匆匆回去奔了丧，后事都是舅舅料理的。那天晚上，舅舅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中国银行的储蓄本，交到外甥手上，说：“这些都是你寄给外公外婆的钱。如今他们不在了，你拿回去吧！”
苏渭工作后，每月都会把自己收入的一小部分寄给外公外婆。他接过储蓄本，看了一下，不由泪流满面，“这、这么多钱，都存起来了，为啥不用
......”
“他们说，自己的退休金够花。”舅舅说着也流泪了。“他们帮你存着，
说那个丽莎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所以，他们怕把钱放在你的名下不保险，就写了我的姓名。来，我把密码告诉你，以后等你们离婚手续办完了，你就可以把钱转到自己名下了。”
想到外公外婆吃尽千辛万苦把自己拉扯大，老来还要为自己谋虑、担忧，苏渭不由痛心之极。他扔下储蓄本，跑到外面，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八
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昏暗的房间，零乱洒落在窗前陈旧的饭桌上。
苏渭被开门声惊醒，睁开眼，看见王阿婆进来了，连忙坐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然后打个哈欠，又躺了下去。
王阿婆放下手中的扫帚，拿起抹布，嘴里殷勤地嚷道；“你只管睡，我一会就好，不碍事。昨天你睡得太晚啦！”
自己是睡得太晚了，但苏渭有点纳闷，她住在楼下，怎么会知道？
王阿婆一边擦桌抹凳，一边补充说：“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你家的灯还亮着。那个女的还没走吧？”
苏渭闻言不由心里一惊，猛然想起如今早已不是文革时期，才放下心来。点头说：“是我大学同学”
“你不说我也认出来了，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礼拜天常来你家吃饭的，
比以前胖多啦！”王阿婆说着撇撇嘴，鄙夷道：“听说过去你家条件不好，所
以她跟你分手了。现在你留洋回来，手里有美金了，她又凑上来了对吧？哼，这种女人，你理也不要理她！……”
昨晚确实是莲儿来了，苏渭没有想到。见他一脸愕然的表情，她抱拳作揖笑道：“不速之客，打扰打扰！”然后熟门熟路进屋到桌边坐下了。
苏渭给她泡了一杯茶，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你家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莲儿环顾着四周，叹息了一声，马上又
笑了。“记得那时周末到你家来吃饭，是我最开心的事。每次不是有鱼就是有虾，还有排骨或者红烧肉。外婆烧的菜真好吃……”
苏渭突然想起有一次，送走莲儿后，外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你那个女同学胃口比你大啊！她是真喜欢你，还是到咱们家蹭饭来了？”
不容苏渭细细回想，莲儿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他吓了一跳：“你晓得吗，小渭，其实我这辈子真正爱上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苏渭在床沿坐下，明显感觉到心脏的一下碰撞，但面上却淡然道：“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可、那时候你的家境......”她顿了一下，又说：“你从来不
问我家的情况。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是小职员，养大我们三个孩子不容易，还要接济乡下的外公外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们家一日三餐常年见不到荤腥，在大学跟你交往后，每个周末跟你回家吃饭是我那时最盼望的事了……你应该明白，我是穷怕了！你懂吗？”
苏渭点点头，回答说：“我懂！”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原谅了她。
她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他楞了一下，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身子往后挪了挪。
她的神情顿时有点黯然，也有点哀怨，随即却一笑，起身坐回椅子里，自嘲道：“你别怕，一个有夫之妇、孩子他妈，还能有啥企图呢？“
“哦，别误会。我也是.....”
“我知道，你太太在香港。她一定很漂亮吧？
”
“哪里……”苏渭不想谈论自己濒临终点的婚姻，便转换话题说：“老同
学，你、今天光临寒舍，一定有事吧？
”
“哈，看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莲儿神态恢复如初，笑着说，“我想跟你
打听一下孩子去国外留学的事。“
”令郎刚上高中，不是说准备出去读大学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胡海怕国内政局不稳定，说，还是让我早点陪孩子出国......”
当时的中国社会官商勾结，腐败严重。有权有势的人心里缺乏安全感，都纷纷把家属送往海外。这是公开的秘密。
苏渭问：“想去美国吗？”
“胡海说，欧洲、美国、加拿大、澳洲都可以。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
“令郎……喜欢读书吗？”
“说不上喜欢，平时懒得很。这次考高中也不理想。”
苏渭想了想，坦诚建议道：“我觉得你们去加拿大或澳大利亚比较合适，
这些国家对移民开放，社会稳定，相对而言，竞争没那么激烈，对令郎来说，学习压力也小些。”
莲儿详细询问了一些国外生活的情况。夜深了，她起身告辞时，地板的吱嘎声让她不由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道：“听胡海说，你是做美国投行的，那可是金领啊！出门都是坐头等舱、商务舱，住五星宾馆的。怎么回来还住这破旧老屋呀？”
“哦，这里有我很多回忆。我、大概是想家了……”苏渭含糊其辞地咕哝
着。他不想告诉她，趁这次休假，他已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十几年来，他觉得自己已成了一架赚钱的机器，没日没夜地工作，乘飞机如同打的般频繁。整天衣冠楚楚，陪同各式头面人物出入于各种高级场所……他感到厌倦了。现在，年轻时想追求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但突然间又都失去了……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即将步入中年，他想静下心来琢磨琢磨，再重新开始。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肯定无法理解，再豪华的宾馆，也不会有家的感觉啊！
九
“长安城，渭水边，天涯迢迢情深缘，此心日月鉴。......”
苏渭站在市中心湖边的草地上，拉着妈妈遗留给他的小提琴，专注而又深情。夕阳沐浴着他的身姿，树林边轻风拂面，一群鸽子在周围倘佯觅食。许久不拉琴了，手指有点僵硬，但熟悉的旋律依然让他感慨万千......
那是苏渭第一次从香港回纽约休假，舅妈几天前就跟他约好来这儿，并让他带上小提琴，说很想念以前跟他妈妈一起在西北的日子，很想再听听那首当年他们在一起时经常演唱的歌曲。苏渭答应了，并提早来到这儿，先练习一下。
忽然，一个同样的旋律在身后响起，跟苏渭合奏着，由远而近。小提琴声嘎然而止，苏渭转过身，惊讶地看到一个褐眼高鼻、身材高大、约莫六十多岁年纪的白种男子，双手捧着一支长口琴，正一边吹奏一边向他走来。
他怎么会吹这个曲子？苏渭感到惊诧，一眼看到跟在那人身后的舅妈，苏渭的心不由一阵猛烈的跳动，难道他是北极熊？
在上海，苏家很少提起他的生父，记得妈妈去世前在家里的半年，偶尔提起时，外公外婆总叫他“北极熊”。
舅妈曾跟苏渭说过几次，她一直在帮他寻找生父。文革结束后，她要求西北原单位通过组织帮苏家寻找。但得到的回复是：这位前苏联国防单位的工程技术人员，在一次去西方出访时，叛国潜逃了。
苏渭心里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是个叛国潜逃者，尽管这些人后来大多被认为是反抗专制独裁的英雄。听说父亲的老家在彼得堡，苏渭工作后有次休假时，便买了张飞机票，由莫斯科转道彼得堡寻根。好几个日日夜夜，他独自一人倘佯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细细体会着父亲，那个自己虽然从未谋面，但身心流淌着一半他的血液的男人出生成长的地方。苏家老少三代都喜爱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夫等大师巨匠们的作品，让苏渭似乎早已熟悉了这里的宫殿、河流，一草一木。他用心想象并感应着父亲可能住过的房屋，走过的街道，上过的学校，甚至痴心妄想着奇迹的出现……
“小渭，这是你爸爸！”
舅妈的声音把傻楞中的苏渭唤醒，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是无比的惊喜，无比的激动。
“就叫我爱德华吧！来美国后我改名了…..”那个男人说着张开了双臂。
苏渭迟疑了一下，接着扑进了对方的怀抱，并兴奋地叫了一声“爸爸
！”。凭他深谙这首歌曲，这个人不是他父亲，还会是谁呢？苏渭确信不疑
。
父子俩终于松开了拥抱，各自退后一步，细细端详着对方。一样的高个，同样褐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高挺的鼻子......
“我的儿......”父亲咕噜着，慢慢把手中的口琴送到嘴边，重新开始吹
奏起那首歌曲。
苏渭见状，马上举起小提琴跟了上去，舅妈在旁边轻声伴唱。
这首歌的曲调是那么独特，第一遍完全是中国江南小调，幽雅婉约；第二遍类似于俄罗斯民歌的节奏，轻快含蓄；而第三遍是陕北民歌和秦腔的结合体，激越、苍凉......
他们心灵相通般的默契演奏，吸引了不少路人的围观和掌声。演奏结束后，爱德华对散去的人群频频点头挥手 ，显得很是兴奋、也很得意。然后，他转身拍拍苏渭的肩膀，高兴地邀请道：“去我那儿喝酒，怎么样？“
苏渭见天色已晚，提议道：“爸爸，舅妈，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好吗？
我请客！”
“太好了，父子第一次见面，应该庆祝！”爱德华大声笑道，“来，跟我
上车。”
苏渭心里一直处于激动状态，上了父亲的车，他问：“爸爸，去哪里？吃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中餐，好久不吃，馋死我了！我带你们去唐人街。”他说着一边开
车，一边高兴地哼起了小调。
到唐人街进了一家中餐馆，苏渭让舅妈帮父亲点了很多菜，父亲还扬起手臂要一瓶伏特加。但中餐馆没有俄国的烈性酒，父亲有点不高兴，苏渭连忙付小费让服务员到酒店去买几瓶回来，父亲马上咧开嘴笑了。
苏渭给父亲杯里斟满酒，在舅妈和自己的杯里倒了一点作陪。饭桌上，几乎都是爱德华在滔滔不绝。几杯酒下肚，他的话越加多了。听苏渭说不久前去过彼得堡，便开始谈起他的俄罗斯家庭。
“你爷爷是个鞋匠，工人阶级。你知道吗，林肯，美国总统，他的父亲也是个鞋匠。伟大啊......我妈，你奶奶，她出身不好，王公贵族，但她长得漂亮、高贵、有气质，所以爸爸娶了她，不然大革命时，她恐怕就没命了。她生了五个孩子，我最小，也最像她......”
然后，他从每个哥哥、姐姐的家庭情况，一路往下谈。等他略有停歇，苏渭问道；
“爸爸，你有几个孩子？”他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爱德华伸出三根手指，咕哝道：“三个......噢，不对。算上你，是四个。”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有他们的照片，给你看。”他说着掏出皮夹，从里面
翻出两张照片递给儿子，说：“这两个是你的哥哥和姐姐，都还在俄罗斯。我很久没见他们了。这张上面是你的妹妹，是我来美国后结婚生的......”
“哥哥姐姐？......这么说，你到中国遇见妈妈时，已经在彼得堡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
“是啊！”
“这事我妈妈知道吗？”
“噢......她没有问过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苏渭突然感到一阵愤怒。自己亲爱的妈妈，为
了眼前这个男人，奉献了她全身心至纯的爱情，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一命呜呼，还害了全家。但她肯定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已婚男人！天哪，如果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坦诚自律，这场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我......”爱德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支吾道，“是、是我害了她......”
舅妈在旁边看看苏渭，又看看爱德华，说：“这事我也今天才知道。那，
你现在是跟美国的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喽？”
爱德华摇摇头，神情显得有点沮丧，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失业后，
她带着女儿走了......”
离开饭店后，是苏渭开的车，爱德华在旁边酒气冲天地指路。到了他位于近郊的家，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扶了进去。
从车子房子到家里的摆式看得出，爱德华来美国后的生活挺落魄。陈旧的室内颇为凌乱，厅里的一个屋角横七竖八摊了一地空酒瓶。见他隐隐发红的酒糟鼻，以及明显凸起的啤酒肚，苏渭一开始就猜想他有喝酒的嗜好，现在可以确定了。
看着眼前这个瘫坐在沙发里不停胡言乱语的老男人，苏渭今天的情绪可以说是一下子升到了云端，又猛然跌到了谷底，心里感到失望极了。这是个背着妻子在外面寻欢作乐、从而害惨了对方的男人，又是个抛弃家庭自私逃生的叛国者，还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酒鬼......这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苏渭只想马上离开这里，但这时，爱德华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舅妈立刻上前给他喂水抚背，然后扶他到床上躺下，并为他脱鞋盖被。
现在的爱德华尽显出人生失意、纵欲过度所致的疲惫、虚弱和老态龙钟，与演奏时的神采飞扬、干杯时的激情豪迈判若两人。见他如此模样，苏渭心软了。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而且看上去潦倒孤独、健康欠佳.....
十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苏渭风尘仆仆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回老家上了楼，却发现自家的房门大开着。靠窗的八仙桌已挪到屋中央，弄堂里七八个邻居正围坐着喝酒聊天，一片喧哗。
见苏渭突然出现在房门口，里面的人显然楞了一下。王阿婆连忙站起身，神情有点尴尬，笑道：“啊呀，小渭，你哪能提早一天回来啦？”
王阿婆因为帮忙打扫，所以手里有小渭家门的钥匙。看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这里已成了邻居们的公共聚会场所。
“回来得正好，小渭，过来一起吃饭吧！”阿三也站了起来，俨然主人般
招呼大家：“你们快挤挤，腾个位子出来......”
苏渭把行李箱拖到床边，然后转身摆摆手，说：“不用......”
但几个人已经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他拉上了席。
桌面上的菜肴还挺丰盛，熏鱼、酱鸭、葱油鸡、油爆虾等几个冷盘看得出是熟食店买现成的，几个热菜肯定是楼下厨房的出品，有葱烤河鲫鱼，韭黄炒鸡蛋，芹菜豆干，酒香草头，还有一大碗炒螺丝和一盆花生米。
苏渭看着，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乱叫，真是饿了。见阿三给他递上酒杯
，便说：“不客气，我不喝酒，给我来碗米饭吧！”
阿三马上问王阿婆：“买点心了吗？”
王阿婆的女儿说：“买了锅贴。”
“给他两个锅贴先垫垫饥。空肚子喝酒伤胃，但酒是一定要喝的。”阿三
不由分说，给苏渭的杯里倒满了绍兴黄酒。
“我不喜欢喝酒......”工作中，陪客户喝酒是苏渭最迫不得已的事。
阿三坚持说：“不喜欢可以少喝点，小渭，别扫大家的兴。”
楼上的一位老邻居有点不好意思，说：“今天借用苏家宝地，却没事先征得主人同意，抱歉啦！来，我先敬小渭一杯。”
“李伯没关系......”看来今天是身不由己了。
李伯是个知识分子，没有子女，原先很清高，看不起楼下那些人。如今退休在家，老伴又去世了，看来无奈混迹于江湖是因为孤独啊！
阿三坐下干了杯中酒，拍拍苏渭的肩膀，调侃道：“外国人，你原先书读得蛮好，还去美国深造，但现在看来混得不怎么样啊！”
苏渭边吃东西边咕噜道：“何以见得？”
“你要混得好，回国还能住在这老家？嗤——”阿三冷笑道。
苏渭点点头，说：“有道理。”
王阿婆接口说：“是啊，老邻居留下的就我们几家一点花头都没有的人，
混得好的人早买新房子搬出去啦！这里空出的房子都租给那些外地、乡下来上海做小生意的、还有打工的人了。有钱谁还住在这里呀？“
“是不是在美国失业啦，手里有了点美金，想到国内寻找发财机会呀？”
“有发财机会别忘带上我们一起沾点光啊！”
“你想得美！哈哈哈......”
他们一边大吃大喝，一边还不忘拿苏渭当笑料开唰。苏渭陪他们笑着、吃着，吃饱了，抹抹嘴说：“你们慢用，我先去洗洗。”
“是该洗洗，看你这身衣服脏的，身上还有味。这几天干啥去啦？”
苏渭不想回答，拿起毛巾脸盆和替换衣服去了卫生间。公用卫生间脏兮兮的，到处污迹斑斑。苏渭快速清洗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回房放下东西，借口有事，便离家了。
十一
眼前的一幕差点让两个年轻人当场晕过去。
陈旧破败的木屋，凌乱不堪的客厅，一对丑陋男女正赤身裸体在沙发上苟且。男人是一身赘肉的北极熊、苏渭的那个俄罗斯父亲; 而女的竟然是徐娘半老的舅妈, 小沪的亲生母亲……
天哪！苏渭第一个反应是：他们为什么不锁门？第二个念头是：为啥带小沪同来？……
他懊恼极了！这次周末回美国，客户送了一些营养品，他留了一半给舅舅，余下的就想给父亲送去。
表妹小沪今天刚巧回家看望父母，这时说: “我妈不在家，爸说他要为公司查点资料，正忙。我陪你一起去吧!”
苏渭说：“不麻烦你了。”
“没事, 我也想去看看这位姑父，究竟何方神圣，当年能把姑妈迷得如此水深火热的。”
“恐怕你看了失望呢！”苏渭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
侄女想认识姑父，人之常情，无法反对。苏渭便带着表妹一起来到父亲家，却没想到让她看到了她母亲如此恶心的一幕。冤孽啊！……
尽管苏家人在小沪面前一直遮遮掩掩，但长期的共同生活，通过只言片语的积累，她对母亲以往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了解的。母亲离家出走那年，小沪八岁。父亲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的。虽然有祖父母的疼爱、表哥的陪伴，但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还是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苏家良好的家教使她和表哥在文革中都不至荒废学业，文革结束后, 她在表哥进大学的第二年也考上了大学。母亲厚着脸皮回来后，她住进大学，开始疏远家人，很少回家。来美国后，她坚持不住家里，靠奖学金在外面租了房，边打工边读硕士。如今工作已多年，她坚持独身，男友数次向她求婚，她都没有答应。近年来，舅妈施尽浑身解数设法跟女儿亲近，但小沪一直对她冷冷的，所以舅妈常常在苏渭面前称女儿为怪人；而舅舅背地里曾几次担忧：女儿恐怕是患有“恐婚症”……
离开北极熊家，苏渭开车想先送表妹回去，但她摇摇头，默默跟着表哥回了家。傍晚时，舅舅回来了，小沪叫了外卖，点了一些父亲喜欢吃的东西，还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了上去。
舅舅显然受宠若惊：“谢谢！”接着有点担心地问，“小沪，你……好吗
？”
她在父亲身边坐下，冲他点点头，笑了笑。他放心了。
父女俩其实很像，不仅外貌，性情都是沉稳内敛型，平时不大爱说话，工作上努力踏实，喜欢在各自的学业事业上默默耕耘、并都小有建树。
苏渭早就习惯了家里这种安静的氛围。他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喝了口饮料，吃了点东西。却听表妹开口说：
“爸爸，你们离婚吧！”
舅舅看了女儿一眼，咕哝道：“哪有女儿劝父母离婚的。”
小沪垂下眼帘，平静地说：“你们事实上已经分居几十年了，我都知道。为啥表面上还凑合呢？是为了我吗？我都三十多岁了，用得着吗？”她转对苏渭说：“哥，这套公寓是你买下的，能让我住吗？”
苏渭笑道：“当然啦，三间卧室，本来就有你一间……”
“那好，给我手机号码，我要跟那位女士最后说几句话。”
舅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点苍白，低下了头。那位有名无实的妻子近来经常精心打扮后兴高采烈地出门，还在外面留宿。当然，他从来不过问。
电话通了，小沪直呼母亲的名字，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搬回哥的家陪爸爸住，但不想再见到你。请你明天趁我和爸都上班的时候，回来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拿走。听到吗？……Ok，谢谢了！”
见女儿挂了电话，舅舅迟疑了一下，不无担心地问：“你让你妈住哪里啊？”
“她有地方住。”
“是吗？但她没有固定工作，最近好像又失业了……”
“爸爸，你养了她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小沪啊，我并不在乎她在外面干什么，但她毕竟是你妈…….”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处处忍让她，但我忍受不了了！我没有这样的妈！”
舅舅似乎生气了，憋了一会儿，发火道：“你算怎么回事啊，可怜我吗！
回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干、干啥？我不要你可怜……女大当嫁！你什么时候能结婚呀？”
“我不结婚！”小沪说着重新在父亲身边坐下，柔声说：“爸爸，我想陪
陪你。哥在香港工作，以后咱俩相依为命。”
“我不用你陪！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我才高兴……你的男朋友等你几
年了，对你那么好，你不可以辜负他。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但你不行……”舅舅说着老泪纵横，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缓口气他放下手又说，“答、答应我，嫁给他吧……”
两行清泪从小沪脸上默默淌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爸，别哭了。只要你高兴，我、我答应你……”
第二天，舅妈二话不说，老老实实按照女儿的要求，在他们上班的时候回来了一趟，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北极熊的家，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二年，苏渭在香港接到舅妈的电话，说父亲病重，便回美国去看望了一下，并给了他们一笔钱。不久父亲去世了，他回去参加了追悼会，尽了人子的本分。后来，听说父亲在美国的女儿将舅妈赶了出来，然后把那栋破房子卖了。
舅妈此后便再无音讯。直到这次病危，她才让医院通知了苏渭。
十二
前几天，苏渭去参加了一个大陆民间慈善机构组织的救灾活动，在灾区捐了钱，并做了志愿者。救灾工作的繁忙和灾民的惨状让他印象深刻，几天下来，他感到身心俱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灾区，他竟然碰见了马克教授。
“我们都是地球人！”这是马克教授多次说过的话。
刚到美国时，苏渭发现西方人并不认同自己，而且大多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东方血脉。那一段时期，他对自己的身份甚至更为困惑。
马克教授是位哲学家，知识渊博、风趣幽默，在大学很受学生们的欢迎。他知道苏渭的苦恼后，很不以为然，耸耸肩摇摇头说：“我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而我出生在美国。你认为我是哪里人？”
然后，他发表了他的宣言：“我们都是地球人！”
苏渭闻言，突然感到自己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解脱。
接着，马克教授又很哲学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明白你是谁了吗？”
苏渭没有回答出来。但是，他很感激马克教授，因为此后，他没有再为自己的种族身份纠结。
在香港工作几年后，有一次，苏渭回美国总部述职，特地去大学看望马克教授。当时的他因工作出色，刚提了薪、升了职，自我感觉颇为良好。不料马克教授听了他的情况后，却毫不留情地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很疑惑，你们这个行业，这么高的收入，到底为社会贡献了什么？”
“用金融操控的手段，冠冕堂皇地掠夺别人的财富，这公平吗？”
“如今的高等教育，培养了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希望你不是其中一个。……”
教授几句不入流的批评，尖锐、刺耳，却让苏渭有一种振聋发聩的醒悟。他开始从不同角度反省自己，并重新审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职位，以及金钱和人生的真正价值……
此后，在出差途中、工作之余，苏渭开始阅读一些先贤圣哲的经典著作，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人生困惑的答案。
几年后，马克教授退休离开了大学。苏渭回美国，几次都没打听到他的音讯，心里有点失落。然而，想不到昨天，两个地球人竟然在大陆西南一个边远灾区见了面，而且都是救灾志愿者的身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抱了一捆救援物资抬起头，正看见一个高大笨拙的身躯站在瓦砾中为灾民分发食物，他注意到那是一个白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
“教授——马克！”
教授扭头转身，脚下没站稳，身子打了个趔趄。
苏渭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怎么是你？”
“是我！”
“地球人苏渭！”
“地球人马克！”
“哈哈、啊哈——”师生俩大笑着拥抱在一起了。
救灾活动结束后，马克拉着苏渭跟一位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公交车，说让苏渭到他附近的住处“串串门”。说是附近，其实他们在车上足足颠簸了几个小时，才在一个山脚下一起下了车，中年农民带着他俩进了山。上山的路也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
那是半山腰一处颇为宽敞的平地，眼前是一座刚经整修、朴实无华的庙宇，远处散落着几处陈旧的农舍。蓝天白云，林木苍郁。平心而论，这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山上山下的景色还挺迷人。但穷乡僻壤、交通不便……难道马克教授住到这里当苦行僧来了？
“Yes， 差不多吧！”他笑着带苏渭进了庙门。
庙堂不大，供了三尊新塑的佛像，室内好像也刚刚装修过，虽然简朴，但挺庄严。马克在佛像前恭恭敬敬上了三柱稥，苏渭跟着他一起虔诚地拜了拜，然后两人穿过偏殿，进了后面的方丈室。
令苏渭吃惊的是，方丈室极其简陋，裸砖泥地的屋里搁了两张小板床，还有一张旧木桌和两个板凳。
“教授，您……就住这儿？”苏渭环顾着这狭小原始的居所，指着小床疑
惑道：“这么窄，能睡吗？
”
“开头几天不行，后来慢慢习惯了。”马克拉开板凳，两人坐下了。
中年农民一手拎了一只热水瓶，一手拿了两只粗瓷碗，进门放在桌上，然后离去了。
马克倒了两碗热水，指指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说：“他是附近的村民，自愿来寺庙照顾住持菩萨。我来后，一个老头变成两个老头，他也不嫌烦。Very good man！”
“住持菩萨是谁？”
“这寺庙的住持啊！”
“他人呢？”
“哦，他去参加一个调查会，推脱不了。所以，这几天我一个人无聊，就上网报名支灾，不想碰到了你……”
“是啊，太巧了。灾区那么大，如果我们事先约好还不一定能找到。我真太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你能去灾区当义工，肯定不是利己主义者。棒！”马克说
着伸出了大拇指。
苏渭连忙笑道：“您，一个外国人，这么大年纪，还跑到中国来当义工。
您才是我学习的好榜样呢！”
马克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到东土是取经来了，就像当年唐僧到西天取经一样。”他告诉苏渭，住持原是中国一所大学的教授，姓浦。大约十年前，他去美国讲学，两人由此认识。相处一段时间后，马克觉得这位中国教授非但知识渊博，而且十分睿智。浦教授回国时，留给马克几本儒释道经典著作，都是英文版的，他认真阅读后，开始心仪佛学和中国文化。退休后，他来中国找老朋友，才知道浦教授已退休并出家了，便追随他来到了这里。
“他姓浦名萨？”
“Oh no，是我这样叫他。他是我的菩萨，我现在跟他学佛。哈哈，很有意思的。”马克说着笑了。
“Okay，太有意思了。”苏渭也笑了，心里感到颇为奇妙。
桌边放着两叠书，靠墙一套是《宗镜录》，外面一叠是中华书局编释的《佛教十三经》。苏渭顺手翻开封面，只见序言里写着：“佛教有三藏十二部经，八万四千法门，典籍浩瀚，博大精深……”这套白话注释的《十三经》“对中国佛教影响最大，最能体现佛教的基本精神……”
“住持菩萨说，末法时代，邪法横行。学佛人除了听善知识开示，最重要的还要读经，明晓佛陀亲口宣讲的佛法真谛，并依教奉行。”马克解释说：“这些经典我没找到英文版，看不懂。住持天天为我讲解一小段，我是一边学中文，一边学佛法，收获太大啦！”
“你们真不简单！”苏渭由衷感佩道，“但这里生活条件太差，对你们两
位老人来说，太艰苦了。为什么不换个地方？”
马克说：“我起先也这样想。但住持菩萨说，这是一座古庙，历史上几经毁坏重建，如今废弃了。他发愿在这里重建一个禅净双修的清静道场，弘法利生。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和善款，总算把庙宇修缮了一下，接下来，他想在东边建一座禅堂，在西边造两排宿舍，还要把后面这一大片荒地开垦出来，建立农禅丛林．．．．．．追随他的学生很多，周末、假期常常来许多年轻人，一起帮我们搞基建，但目前还没法让他们留宿。他说事情很多，但不急，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嘛。但学生们没有多少钱，他的退休工资也不高。他不怕苦，我也不怕苦，所以我决定加入，我的退休金比他多……|
苏渭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洋教授，心里十分敬佩，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浦教授更是油然生出了一份仰慕之情……
“住持开什么会去了？”
“调查会，听说他被举报了。唉，”马克说着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苏渭十分吃惊。
“他的学生们先后募捐了几笔钱。领导说反腐需要，要他出具证据，弄清楚这些钱的用途。”
苏渭听着愕然：“还有这种事？”
“是啊，今天总算查清楚了。”随着声音，一个穿着一袭缁衣的黒瘦老人
跨进门来。他脱下头上的竹笠，在板凳上坐下，顺手把桌上苏渭还没来得及喝的水一口气喝了。
“哈，住持菩萨回来了！”马克居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马上起身拿
起热水瓶朝碗里添上水，然后为苏渭介绍引见。
苏渭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浦教授。”随即又觉得有点不妥，
顿了一下问道：“我可以叫您师父吗？”
老人点点头，说：“随意。”
苏渭心中很为调查会的事不平，说：“师父您如此清净慈悲，哪个领导水平这么差……”
住持摆摆手，打断他，脸色平和地说：“据说，现在骗钱的假和尚多，敛财的商业庙宇也多，所以殃及鱼池也难免。这事过去了，不提也罢！”
住持如今的穿着样貌已经很难看出他教授、学者的身份，但他一开口说话，却让苏渭马上想起了孔老夫子的弟子对老师的真切感受：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他诚意请教道：“师父，我也想学佛，但如何区分真假和尚？如何选择清净道场？如何辨别正法邪法？……”
“学佛即修心，心正即法正，自心清净即道场清净。”住持神色祥和、娓
娓而道：“佛陀涅槃前嘱咐后世学佛人‘以戒为师’，以及‘四依四不依’：
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经不依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
临别时，住持相赠一册《大乘离文字普光明藏经》。苏渭双手接过，捧在胸口，如获至宝。
十三
开往温哥华的班机终于起飞了，苏渭松了口气，机上载有胡海、莲儿一家三口。
到机场送行的人很多，亲戚、朋友、同事、员工等等。场面热闹、亲热，
充溢着依依惜别之情。苏渭不是圈中之人，只站在一旁作壁上观。见胡海在人群中不停与人握手、拥抱，感觉人人与他都是亲如手足的关系。苏渭心中疑惑，难道这么多人中居然没有一个是胡海可以信赖的，反倒需求助于自己，一个泛泛之交、原本还算是情敌的人？…
…
一周前在一家偏僻冷清的小咖啡馆，夫妇俩把苏渭召去，胡海完全是一副托孤的神情：“我、我这次恐怕是走不了了，上面那位好像真出事了……”
他们最终选择移民加拿大，申请已批下来了。上个月 ，胡海去了一趟温哥华，买了一套豪宅，为儿子上学报了名，也基本完成了家庭资产的转移。
前几天，胡海突然接到近期不得擅自出境、配合调查的通知，而那位跟他关系密切的领导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他天天如坐针毡。
“我们已经订了下周的机票，如果我走不了，请你送他们母子上飞机，今后也请你在外面多多关照他们。老同学，拜托了……”胡海显得忧心忡忡，连连抱拳相揖。
苏渭看看旁边双眼含泪、有点六神无主的莲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然而两天后，情况有了变化，那位领导突然露面了，据说上面有人保了
他。接下来，胡海的禁足令也解除了。
昨晚，胡海思来想去不放心，最后还是跟苏渭打了电话：“老同学，明天请你送我们去机场吧，据说，很多人都是在出海关时被扣下的……”他要苏渭等他们飞机安全起飞后，确认无意外发生再离开……
送行的人群早已散去了，苏渭目送飞机钻进了厚厚的云层，看来今天应该是没事了。
在美国，苏渭曾接触过一些中国贪官和他们的家属子女，平时趾高气昂，挥霍享受；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藏头掖尾、不胜担惊受怕的样子……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胡海一家今天是安全了，但以后呢？如果上了海外缉捕的黑名单怎么办……
苏渭转身走出机场，心里有点为莲儿母子担忧，也为胡海感到不值：人心的贪欲真是害人害己的毒药啊！
十四
舅妈一直昏睡着，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有点意识，嘴里就呼着女儿的名字：“小沪……小沪……”
医生说，她的大限应该就是今晚明朝了。
苏渭焦急地等在医院门外。跟舅舅、表妹通了几次电话，终于说服他们来见舅妈最后一面，他帮他们订了纽约飞上海的机票，算算时间应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是飞机延误了，还是他们变卦了？……
终于，一辆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父女俩下了车。苏渭连忙迎上去，来不及半句寒暄，只帮他们将行李寄存在门卫处，然后就领着他们直奔四楼。
“舅妈，你醒醒，小沪和舅舅来看你了……舅妈，你快醒醒……”苏渭凑在病人耳边，轻声而又急促地呼唤着。
舅妈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此时没有丝毫反应。
父女俩猛然看到病床上这个骨瘦如柴、完全脱形的女人，脸色一下子都变得异常苍白，心中显然极其惊骇。这个曾经是他们最熟悉、最亲近的女人，怎么会被病魔折磨成这副样子……两行热泪顺着两人的脸颊默默淌了下来。
小沪迟疑片刻，上前一步，在母亲的病床边俯下身，喊了一声：“
妈妈……”
奇迹出现了。似乎心有灵犀，舅妈的身子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小沪……”接着，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握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小沪连忙把自己的手交到母亲手中，哭着说：“妈妈，是我……”
舅舅也趋步上前，柔声说：“还有我，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舅妈闻言显然很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拼命想睁开眼睛。但她挣扎了好久，眼珠翻上去了，就是下不来，勉强撑开的眼皮中间始终是爬着两条血丝的眼白……
见她着急、辛苦的样子，苏渭于心不忍，宽慰道：“舅妈，别急，慢慢来。你们一家团聚了，会好起来的……”
“噢、好……”舅妈紧紧捏住女儿的手，还在拼命挣扎着。过了一会儿，
突然，她喉间发出“呃”的一声，然后脖子朝旁边一歪，手一下子松开垂了下去……
刹那间，一切嘎然而止了。
无常将一个生命的终结，在一片宽恕的温馨中，演绎得如此无情、惨烈……
十五
舅妈的骨灰被送回到她的出生地，大西北一个偏僻的乡村，葬在了她生母的坟边。这是她的遗愿，也应该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小沪原想送生母最后一程，一同随行。但舅舅告诉苏渭，女儿去年在他
的催促下终于结了婚，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小沪怀孕啦？”苏渭有点吃惊，马上又高兴地拍着舅舅的肩膀，笑道
：“太好了！”
舅舅点点头，忧虑道：“我怕她一路劳顿，对胎儿不好……”
“是啊，我了解过，”苏渭转对表妹说：“下飞机后，要乘长途大巴，拥
挤颠簸，下车后还要走一段路。据说条件很差的……”
舅舅建议说：“为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早点回美国吧！”
“对！”苏渭赞同道：“你们放心，舅妈的后事我会料理妥当的。”
小沪低下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抬起头说：“那……哥，辛苦你了
。”
舅舅告诉苏渭说：“你给外公外婆的钱，我让小沪帮忙，在老家附近为你选购了一套公寓，你去看看，办个手续……”
苏渭楞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啊，咱们一起住。”
在机场临别时，小沪问苏渭：“哥，听说你辞职了。今后有何打算？”
苏渭回答说：“有几家投行、金融机构有聘用我的意向，我还没回复。”
“你想继续为华尔街工作，还是回国？”
“回国吧……”苏渭沉思着，想起了马克教授和那位已经出家的浦教授。
那本《大乘离文字普光明藏经》他一直随身携带着，天天诵读。这时，他心里似乎感受到了那间远在西南偏僻山区小庙的强大感召力……
父女俩进关前，舅舅一改素来沉默寡言的秉性，对外甥居然唠叨起来，末后还动情地说：“小渭啊，你要自己多保重身体。我马上要退休了，以后想回上海跟你住……
小沪打断父亲，对苏渭笑道：“哥，过几个月，请一定来美国看望你的小外甥。”
“好！”苏渭挥着手，朗声笑道：“我们都是地球人，地球村不大，后会
有期！”
地球人苏渭站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土坡上，对面是原来的西北女子监狱，自己的出生地。听说这里如今已成为男女混合监狱。监狱铁门紧闭，戒备森严，让人望而生畏。天色灰暗，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满目是一片苍莽的凄凉沉寂。
苏渭孤独的身影伫立着，像一尊雕塑，然而，热泪却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
起风了，一阵狂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他的脸顿时成了大花脸，但他依然伫立着。
不久，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雨，对于久旱缺水的黄土高原来说，这可是灵之甘泉啊！
苏渭仰起头，让雨水冲刷着自己粘满黄沙的脸。全身衣裤一会儿便湿透了，他依然伫立着。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母亲在狱中艰难地抱着他，向自己信任的好友托孤，
经历着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
地球人苏渭屹立在黄土高原的热风中，屹立在自己出生地的冷雨中。这热风、这冷雨，犹如鞭子，轮番抽打着他的灵魂，让他全身心承受着淋漓痛快的炼狱式洗礼……
雨停了，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苏渭撸了一把脸，再次看了一眼对面阴森森的监狱，然后转身穿越一片白茫茫的沙漠大步离去。
眼泪似乎流干了，身心也正从痛苦煎熬中解脱。苏渭仰望虚空，心中呈现的是一片清净的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