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学校运动会在紧张、活泼的气氛中结束了。下午,学生们按班级列队在大操场上等待颁奖。
灵月他们班这次获得一个初中女子短跑第一名,还有几个第二名和第三名。班主任尹静园老师觉得还满意。尹老师中等个子,三十岁光景,长得眉清目秀的,又颇有才华,因此很受全班同学尊敬。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 这时挺着个大肚子匆匆走到队伍前面,有点焦急地问灵月:“看见袁振亚了吗? ”
灵月一愣,扫视了一下全班队伍,没找到袁振亚,便也有点着急。灵月是班里的文体委员,从乡下回来后,她无暇顾及其他,课余时间全部投入到运动会的筹备工作中,直到今天才刚松了口气。但袁振亚是这次运动会为班里争得唯一冠军的功臣,待会儿要上台领奖的。她问尹老师: “得奖运动员不是在主席台前集合吗? ”
“她不在那里。你今天见到过她吗?”见灵月摇摇头,尹老师皱眉想了一下,交代说,“孔灵月,等一会你代她上台领奖吧! ”
“是!”灵月领命。
袁振亚是个踏实认真的女孩,不会无缘无故不来学校,是病了?还是...... 尹静园暗自思忖着。秋日的阳光透过逐渐聚拢的云层散发着反常的闷热,使她感到头有点晕,腿也有些酸,便打消了放学后去家访的念头。颁奖典礼结束后,尹老师说: “孔灵月,你代我去看看袁振亚好吗?把奖状给她送去,再了解一下她为什么今天没来学校。”
“好的。”
身旁一个女孩马上伸手搂住灵月的肩膀,说: “我陪你一起去。 ”
灵月扭头一看,是班里的文娱积极分子方宁,便高兴地说: “好啊,咱们走吧。”
孔灵月和方宁按照尹老师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袁振亚的家,那是距校要走二十分钟路程的一处里弄房子。刚转进弄堂,烟雾迷漫中看见袁振亚正站在后门口生煤炉。她手忙脚乱地把一块煤饼按进炉膛,然后蹲下身子用一把破扇子使劲扇炉口,直到炉膛扇红、烟渐渐消散了,才吁了口气站起来,却发现孔灵月和方宁站在远处,正慢慢向她走来。她两只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圆圆的脸蛋绽开了笑容,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不胜惊喜地问:“你们怎么来啦?”
方宁紧捂在鼻子上的手放了下来,皱着眉头问:“你家不烧煤气吗?”
袁振亚笑道:“都盼着装煤气,但不晓得哪年哪月才能轮到我们这里呢。”
“看,给你送啥来了!”灵月把手中的奖状扬了扬,又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袁振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我妈病了。发高烧,还吐…… 今天早上送她去医院挂急诊,刚吊完盐水。我哥哥和弟弟用自行车载她慢慢走回家,现在还在路上呢。我乘公共汽车先回来,才到了一会儿,炉子又熄了。”她说着拎起炉子,一边朝里走一边招呼道,“快进屋吧。”
灵月和方宁随她从后门踏进厨房,这是单开间二层楼的石库门房子,袁振亚的家占了底楼客堂和亭子间,前楼还住着一户人家。从屋外到室内视觉光线的反差很大,狭小的厨房显得黑乎乎的。振亚安置好炉子,朝客堂喊道:
“外婆,炉子生好了,中药放哪里啦?”
“来了,药在这里。”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手里端着一只药罐,蹒跚着两只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从前面走过来。一眼瞅见灵月她们,便咧开少了几颗门牙的嘴,带着明显的苏州口音笑道:“嗬唷,来小朋友啦!”
振亚娇嗔道:“外婆,这是中学里的同学。我们都快十五岁了,谁还是小朋友啊?”她边说边从外婆手中接过药罐,放到炉子上,然后又用扇子狠狠扇了几下。
外婆叹着气笑道:“唉,是啊,我们小亚天天忙里忙外的,是长大啦!”说着,她从振亚手中接过扇子,摆摆手说,“你们进去吧,这里我来弄。”
袁振亚领着两个同学穿过楼梯口进了客堂。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房间,右边一张双人床与紧贴内墙的单人床呈L型置放着,临窗是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窗外一个小天井直通两扇黑漆正门。左边靠墙放着一排衣柜和几个箱子。室内家具陈旧,布置简单,并显得拥挤。方宁用脚尖在屋中仅有的一小块空地上转了一圈,拖长声音问道:
“袁振亚,这就是你家啊――你睡哪里呢? ”
袁振亚没有觉察到方宁脸上不屑的神色,一边拉开椅子让她们坐,一边热情地介绍说: “喏,我外婆和弟弟睡这张大床,小床是我哥哥睡,我和妈妈睡在楼上亭子间。”
灵月在窗前坐下,随口问道: “那你爸爸睡哪里呀?”
袁振亚愣了一下,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们没有爸爸……..”
两人顿时吃惊地瞪大眼,问:“哪能呢?”
袁振亚一反平时温顺随和的神态,咬住下嘴唇,扭过头,没有理她们。
灵月有点摸不着头脑,见方宁对自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没敢再问。
这时外婆进来了。刚才厨房光线太暗,灵月这才看清了老人的模样。瘦小的身躯上穿着一套老式斜襟的灰布衣裤,一头银发拢在耳后,白皙清癯的脸容显得慈眉善目的,让人一见就觉得可亲。她在床边坐下说:
“是老师让你们来的吧?小亚她妈又病了,折腾了大半夜,三个孩子今天都没上学……. 我老了,幸亏有小亚帮我,不然真忙不过来。”
灵月问振亚:“你妈身体一直不好吗?”
见外孙女点点头,外婆接口说:“是啊,小亚的姆妈身体一直不大好。全家靠她一个人挣钱养家,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小亚从小就懂事、勤快,七八岁时就会帮我淘米烧饭,样样抢着做。”
“七八岁?太夸张了吧!”方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摇着头说,“这种家务事,我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干过呢。”
外婆看看她,笑道:“那你比我们小亚福气多了。”
“我家有两个保姆,我妈都不用做这些事,哪轮得到我啊?” 方宁说着耸耸肩。
外婆点点头,转脸端详着灵月,夸道:“这小姑娘长得蛮标致的。”
灵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奖状摊在桌上,说:“外婆,这是振亚的奖状,她得了短跑冠军呢!”
外婆俯下身,眯着老花眼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疼爱地抚着外孙女的头发说:“我们小亚真行。前几年经常吃不饱,还要省给哥哥、弟弟吃,居然没饿坏,还跑了个第一。身体好就是福气了!”
方宁对外婆夸灵月,又赞自己的外孙女,独独忽略自己,心里有点不高兴,这时推推灵月说:“咱们走吧!”
灵月点点头,刚想起身告辞,只听大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
“妈妈回来了!”袁振亚嚷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开了门。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推着一辆自行车跨进天井,自行车后的包架上侧身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扶她下车。
“妈妈!”振亚叫唤了一声,上前帮弟弟一起扶母亲慢慢走进屋来。
病人头上包着一块格子纱巾,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灵月定睛一看,不由吃惊地张大嘴,冲口叫了一声:“袁老师!”
大家都愣了一下,七手八脚地扶病人到大床上躺下。振亚给母亲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靠舒服了。病人慢慢转过头,询问地注视着灵月。振亚忙作介绍:
“妈妈,她们都是我的同学。那是方宁,这是孔灵月。”
“噢,孔灵月啊!”病人疲惫地闭上眼睛,脸上却露出了微笑,“几年不见,你长高了。想不到还跟小亚成了同学,太好了…… ”她喘了口气,微微睁开眼睛,对外婆说,“就是那个从乡下出来的小姑娘。”她吃力地抬起手,伸出大拇指、小拇指比划着,“大便,小便……. 就是她!”
一家人都轰然笑了起来,只有方宁懵然无知地呆在一边。灵月为与袁老师意外重逢而十分高兴,却听袁老师如此介绍自己,顿时满脸通红,感到窘极了。
二
在班里,孔灵月跟袁振亚很投缘,如今加上袁老师的关系,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方宁为此很不高兴。方宁是个高干子弟,父母亲都是厅局级干部。进中学不久,在一次全校师生联欢会上,她表演了一段优美的孔雀独舞而成为校文工团的主角。但同学们背后都称她为“目中无人的小孔雀”,因为她很骄傲,不爱搭理人,唯独对读书聪明、长相俊俏的孔灵月另眼相看。然而,令她不解的是,孔灵月却似乎更喜欢与那个傻大姐似的袁振亚呆在一起。
有一天放学后,方宁邀请孔灵月去她家玩,灵月拉着袁振亚的手,说:“我们两个一起去,可以吗?”
方宁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那是一幢毗邻文化广场的公寓楼,方宁的家位于三楼,是一套有三个卧室的单元房。幽雅的环境,宽敞的住房,再加上方宁母亲居高临下的客气接待,使得两个女孩很感拘谨。在客厅用过茶点,方宁带她们进了自己和姐姐睡的卧室。姐姐不在家,等方宁关上房门,两个女孩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
“你家人很多吗?”袁振亚小声问道。
方宁白了她一眼,对灵月说:“我家六口人,爸爸、妈妈、大哥、大姐、小哥和我。算多吗?”
袁振亚马上摇头说:“只比我家多一个人,可你家又大又漂亮。”
方宁得意地一笑,招呼两位同学在书桌旁坐下,自己随意倚在床上。
灵月笑道:“原来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宝贝你吧?”
“当然啦!”方宁点头说,“我大哥、大姐和小哥都出生在战争年代,一生下来妈妈就得把他们交给老乡照顾。只有我是解放后出生的,所以从小就一直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爸爸、妈妈尽说我福气好,当然疼我啦!”
上周的班会上,有几个同学批评方宁身上娇骄二气严重,但她似乎并不接受。振亚好奇地问:“你爸爸、妈妈是啥时候参加革命的?”
“他们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枪林弹雨中南征北战,经历过很多战役…… 爸爸从一个放牛娃打到师长,妈妈更了不起,曾像双枪老太婆那样在战场上驰骋,也像江姐那样搞过地下工作……..”方宁自豪地讲述着父母亲辉煌的革命经历,见两个同学满脸钦佩的神色,心中十分受用。
等方宁住了口,灵月指着书桌上方的一个镜框,问:“这些人是谁呀?”
镜框里是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相片,一对穿着军装的夫妇并肩坐着,两旁和前面围着四个孩子。方宁指着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笑道:
“认不出了吧?这就是我小时候呀,那时才三岁……. ”
方宁的母亲现在发福了,但在照片上,却是个尖削下巴的女人。灵月看着,忽然觉得这张脸跟阿全娘、那个在乡下投河自尽的女人有几分相像,都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她盯着相片,神思恍惚间,小方宁的脸变得模糊起来,渐渐被另一张小脸取代,那是阿全的小妹妹,那个被饿死的小女孩…… 怎么会联想起她们来? 灵月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一向提早几分钟进教室的班主任尹静园,居然迟迟未到。教室里骚动起来,同学们议论纷纷:
“尹老师那么大的肚子,肯定生孩子去了!”
“猜猜看,尹老师这次是生男孩还是女孩?”
“尹老师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这次应该生个男孩。”
“由你说了算吗?哈……”
正乱着,一位瘦高个儿、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男子匆匆走进了教室。同学们一看,是副校长韩庭耀,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了。韩庭耀走上讲台,放下手上的课本讲义,把额前掉下的一绺头发朝后捋了捋,开口说道:
“尹老师要跟各位同学小别五十六天,这其中的缘故,我想各位都能明白吧?”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轻快的笑声。当时的中国,职业妇女的带薪产假为八周五十六天。
韩庭耀摆摆手,继续说:“因此,在这段时间里,初二(1)班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这两个工作,将由我暂时替任。不知各位同学有没有意见?”
有一位同学嚷了一声:“欢迎――”并带头鼓了几下掌,随即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掌声。
下课后,待韩庭耀一离开,几个男生便伸出大拇指夸道:
“韩校长讲课举一反三,真吸引人。”
“他确有水平,我服了!……”
那个带头鼓掌的女生告诉大家:“我哥在高三(4)班,韩校长兼上他们的历史、政治课。我哥说,他们全班同学最喜欢上韩校长的课,说他知识面广、博古通今,讲课深入浅出、生动幽默。”
另一个同学告诉大家说:“你们不晓得吧?听说他没结过婚,至今仍是单身哎。”
“真的吗?”许多同学都有点意外,觉得不可思议。
放学回家的路上,方宁问灵月:“韩校长年纪不小了,为啥还不结婚呢?”
灵月和振亚都摇摇头,说:“不晓得。”
“我知道了。”方宁煞有介事地猜测道,“像他那么帅,眼界一定非常高,不会没人追他,一定是他一个都看不上!”
三
秋天气候变凉时,灵月生病了。她感到头晕乏力、胸闷心悸,全身关节疼痛。一量体温,竟烧到四十度。起初以为是流行性感冒,去附近医院看了两次都不见好,父母亲连忙送她去市儿童医院检查。验血报告出来后,医生诊断为急性风湿病,并解释说这种风湿病毒会游走全身关节,引起关节发炎、疼痛,还会影响心脏…….
灵月休学了,天天打针服药。半个多月后,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热度退了,关节疼痛的程度也有所缓减。
星期六那天,振亚和方宁事先约好放学后来看她。午饭后,她休息了一会躺不住了,坐起来看了一会书,就觉得头昏脑涨的,只得放下书本又躺下了。不久,听见有人敲门,母亲一开门,方宁便蹿了进来,把书包往柜上一扔,嚷道:
“孔灵月,你看谁来了?”
灵月一眼瞥见方宁身后的高个子男人,连忙坐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韩校长!”
韩庭耀笑容可掬地走进卧室,身后居然跟了二十几个同学,把屋里挤得水泄不通。
灵月看到那么多同学来探望自己,心里有点激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母亲从门口挤进来,给韩校长端上一杯茶,然后望着满屋子的学生,为难道:“地方太小了,坐都没法坐。这可怎么办?”
韩校长摆摆手,说:“别客气。我们只是来看看孔灵月同学,祝愿她早日康复。”他询问了灵月的病情,以及每天打什么针、吃什么药?然后,他沉吟着对母亲说:“我对风湿病略有了解。到目前为止,孔灵月用的都是西药。据我所知,西药对控制病情效果较快,但有一定的副作用。我认识一位老中医,他对风湿病的治疗很有经验。不知你们信不信中医?”
母亲连忙说:“信是信,但不晓得这位老中医的医院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他就在附近一家地段医院工作。”韩庭耀说着,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那家医院的地址和老中医的姓名,交给了母亲。接着,他对灵月交代了几句补习功课的事宜,同时又叮嘱灵月不要心急,要安心养病。然后他留下袁振亚、方宁等几个女同学,自己带领其余同学告辞了。
几天后,姨妈接到父母亲的信,急匆匆从乡下赶到了上海。
那时,爹爹刚被调到一家商业公司担任副经理,工作比以前更忙了。妈妈在一家食品厂做包装工,因灵月生病,已请了不少假。她只要一想起车间主任略带不满的脸色,心里便忐忑不安。现在姨妈来了,她总算松了口气。
“月月,怎么会病的?……”姨妈一进门,这话便反复问了几遍。
“我已好多了,你别担心。”灵月坚持下床,扶姨妈到椅子旁坐下了。
看着灵月的病情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严重,姨妈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母亲奉上茶,问:“阿姐,你近来身体好吗?”
“好,我还好。” 姨妈依然很瘦,稀稀拉拉的几根白发贴在后脑勺上。但精神要比姨父刚去世那会好些。她喝了一口茶,抹抹嘴说:“今年乡下庄稼长得不错。我身子差,不能算全劳力,但挣自己一个人的口粮还是可以的。猪是养不动了,养的几只鸡和兔子换了几个钱,自留地又收了些东西…….”她说着,起身把带来的两只包袱解开,吃力地蹲下身,把东西从里面拿出来,一样一样数道:“这一袋是赤豆,这是黄豆,都是自留地里收的。这袋是我昨晚磨的白面,那小袋里是芝蔴。明天我做芝蔴饼、葱油饼给你们吃,月月最爱吃了。噢,这破衣服里包的二十个鸡蛋,没碎吧?”她小心翼翼打开检查了一下,笑道,“一个也没碎。这是自家养的鸡生的蛋,正好给月月补补身子。还有一点红枣和桂圆,是用鸡蛋换的,听说炖着吃可以祛风湿。”
站在一旁的灵泉拉拉灵雪的衣袖,撇撇嘴说:“走吧大姐,姨妈的东西没咱们的份,都是给二姐的!”
灵雪坐着没吱声。
姨妈听了一愣,费力地站起身,陪笑道:“泉泉,雪雪,你们都有份。哪能没有你们的份呢?”
爹爹瞪了儿子一眼,说:“你二姐病了,你不晓得吗?”
灵月看着姨妈一脸的风尘和疲劳,心里酸酸的,埋怨道:“姨妈,我用不着啦,你应该留着自己吃嘛!”
母亲扶姨妈回椅子坐下,责怪道:“月月说得对。你在乡下过得啥日子,我还不晓得吗?该自己吃点、用点。尽省给她一个小孩子、省给我们,这哪能行啊!”
韩校长给灵月介绍的中医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先生,第一次母亲带灵月去看病,他给灵月把了脉,开了药方,然后要求灵月隔天来打一次金针。灵月很听话,除了每天喝苦苦的中药外,还按时去医院针灸。姨妈来上海后,陪灵月去了几次,每次看着灵月小小年纪,浑身上下插满头上烧着艾蓬的金针,就心疼得流泪。
灵月安慰她道:“姨妈,我不痛,真的一点也不痛。”
后来,灵月便坚持不让姨妈陪,自己一个人去医院。一段疗程下来,灵月明显感到自己的病状在渐渐减轻。老中医的医术很受人称道,地段医院他那间诊疗室总是挤满了人,不少病人从老远赶来向他求治。据说他是祖传的医术,但没有文凭学历,因此评不上职称,也没有资格去市级或区级的大医院工作,只能在这小小的地段医院行医。老医生总是心平气和地为人治病,病人再多,也不见他有任何抱怨或不耐烦的神情。
有一天,灵月从医院回家,慢慢爬到二楼拐弯处,忽听姨妈在三楼家门口跟人说话:“你进来坐啊,月月就要回来了。”
“不用了。”听上去是一个正变嗓音的少年,“这些药和方子都是治风湿病的,请你转交给她就行了。”
“谢谢,谢谢你…….”姨妈连声道谢。
少年回答说:“不用谢,再见!”
姨妈连忙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叫啥名字?”
可是那个少年已冲下楼来,差点和灵月撞个满怀。
灵月一看,是同班同学裴士文。“裴……”但她还没来得及叫出他的全名,他便满脸通红地低头冲下楼去了。灵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回到家,姨妈捧出一堆药和一叠药方子让灵月看,并不断夸那男孩“真是个好人!”灵月看了一会药瓶上的介绍和药方上的药名,吃不准自己能不能吃这些药。晚上,爹爹知道了这件事,说:“药不能乱吃,我看你还是继续吃老中医开的药吧。”
灵月没有异议,心里却有点歉然,觉得自己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四
寒假过后,灵月病愈重新上学了。下课时,她找机会向裴士文道了谢。
裴士文坐在课桌后,低着头轻声说:“别谢……. 真高兴你身体好了。”他居然没有追问她有没有吃他送的药,灵月着实松了口气。
不久,全校师生为筹备五十周年校庆活动而忙碌起来。生育后又恢复了苗条身材的尹静园,组织全班同学排练了几个文艺节目。灵月虽然是文体委员,但因病后刚复原,又要补习功课,尹老师尽量避免给她工作,而让方宁挑担子,这让方宁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结果他们班在周日校庆那天的演出很为成功。而更让灵雪、灵月姐妹俩兴奋的是,那天爹爹作为校友也来参加了校庆活动。
中午,两姐妹和父亲一起回到家,母亲和弟弟已吃过饭在南房午睡。父女三人便坐在厨房边吃饭边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对我们的接待还满意吗?”校庆活动开始时,在校门口担任迎宾工作的灵雪问父亲。
“满意极了!”父亲笑着回答说,“想不到一进母校,就受到自己女儿的欢迎、款待,这感觉真太棒了!”
灵月问:“爹爹,你记不记得我今天表演了几个节目?”
父亲歪着头想了想,说:“我看到你一次是跳藏族舞蹈,还有一次是朗诵:祖国啊祖国。嗯,就这两个节目吧!”
“不对,是三个节目。”灵月纠正道,“还有一个大合唱,继往开来的新一代。你没看到我吗?”
父亲点点头,笑道:“噢,对了,这个大合唱很有气势,男女声、高低音都配合得不错。那个指挥是你们的音乐老师吗?”
“不是的,她是我们的班主任尹老师。”
“她教什么课?”
“语文。但她会弹一手好钢琴。”
“哦,怪不得!她的乐感很不错……. 可惜人太多,我没看到你。”
说着,父女三人一起笑了。
吃完饭,姐妹俩收拾着碗筷。 父亲站起身,有点感叹道,“我今天想不到在母校能碰到那么多老同学……. 一晃二十年,大家都老喽!”
灵雪问:“他们对今天的校庆活动满意吗?”
父亲点点头,说:“反映都不错,大家对你们那位副校长,好像姓韩对吗?印象较深。会上发言,只有他一个人手里不拿稿子,却能抓住听众,理论水平较强。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很有才干啊!”
五
劳动节那天,好久没有休假的父亲总算在家休息了一天。临近傍晚时,看着灵雪在厨房帮母亲一起准备晚饭,灵月在房间监督弟弟补习功课,他坐着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才一晃眼的功夫,儿女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摇头埋怨道:“说得好轻巧啊!你只晓得天天忙在外面,让我一个人从早到晚忙里忙外、累死累活的,养大这三个孩子有这么容易吗?快来帮忙吧,天天只晓得吃现成饭。”
父亲连忙站起身,笑嘻嘻地帮母亲拿碗端菜。
正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父亲打开门,只听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班长!”
“老孔…….”
父亲又惊又喜。原来是他在校庆时重逢的几个老同学,以前都失去了联系,在母校相聚时,大家互相留下了通讯地址,想不到今天串门来了。
“请进,快请进!”父亲一边让大家进屋,一边叫着,“雪雪、月月,快泡茶!”
为首的老倪身材矮胖、圆嘟嘟的脸上挂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进门就对母亲拱拱手,笑着嚷道:“嫂子,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打扰您来了。失敬失敬!”
老倪身旁一位身材魁梧、学者模样的男子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叠纸包。父亲连忙说:“老黄,你们这是干啥,太见外了吧!”
母亲接过纸包一摸,还是热的,知道是熟食店买的下酒菜,便笑道:“几位都是老孔以前的同学吧?老孔那天碰到你们后,回家一直念叨。请都请不来,怎么还带东西呢?快请坐!”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见灵雪在泡茶,便让灵月去买酒:“一瓶五加皮,一瓶绿豆烧。快去!”
灵月下楼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瓶酒回来,见原来的方桌上架了一张圆台面,母亲已把客人带来的六包熟食分装在盘子里,摆上了桌面:酱卤鸭、白斩鸡、熏青鱼、方腿肉、油爆虾、花生米。再加上母亲炒的几个家常菜,组成了一桌颇为丰盛的宴席。她一眼瞥见灵泉馋猫似的双眼盯着桌上,顿时也感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父亲和四位客人互相谦让了一阵,终于在上首坐定了。母亲这才和三个儿女在下方坐下。父亲站起身,为客人和自己斟上酒,有点动情地说:
“各位老同学,阔别二十载,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薄酒一杯,不成敬意。来来来,我先干为敬!” 他说完一饮而尽,接着放下酒杯,为客人一一夹菜。
大家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连忙举起筷子嚷道:“自己来,自己来…….”
老同学们一边喝着酒、吃着菜,一边相互介绍着各自的工作、家庭和二十年来的经历。老倪在一所中学教英语,其余两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银行职员。而老黄中学毕业后曾留学英国,解放后又去苏联镀过金,如今作为技术权威,在一家科研单位当部门主管。
看上去其貌不扬的老倪,其实出身名门,祖父当过晚清的官僚,父亲是留学德国的化学工程师,学成回国后立志振兴民族工业、投资开厂, 是一位热情豪爽、为人正直的实业家。大家记得高中毕业那会儿曾在老倪家聚会,言谈之中听出倪父对当时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十分失望,但又担心共产,正萌发了重新出洋的念头。
“我们都以为你跟令尊去了国外……”
“没有。”老倪摇摇头,说,“家父十分爱国,他花了毕生心血在他那个化工厂,就是为了振兴民族工业,所以他到底还是留下来没舍得走。可不曾想到,解放没几年,家父对共产党不仅拥护,而且还佩服得很呢!”
“是吗?”大家有点不大相信。
“是的。家父认为共产党给国家带来了新气象,民族振兴有希望啊!”见一桌人都看着自己,老倪谈兴渐浓。他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告诉大家:“中国这一百多年来受尽了世界上列强的欺凌、压榨。而共产党接收了这片贫弱、破败的国土后,先在农村搞土地改革,落实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又逐步实行工人和城镇居民的劳保福利制度。这些措施迅速安定了人心,并大大激发了民众建设新中国的热情。解放军对民众秋毫无犯的铁的纪律,许多共产党干部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作风,这些都很得民心。最不容易的是,家父痛恨赌博、嫖娼、抽鸦片、黑社会等旧中国那些乌七八糟的社会现象,而共产党却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把这些泛滥成灾的病毒、祸害一扫而光,变腐朽凋敝的中国为朝气蓬勃、万象更新,这让他感到由衷的痛快!他认为,小米加步枪的共军,能够打败美式装备的国军,还能在朝鲜战场上战胜以美国为首的国际联军,这说明民心所向·顺天者昌啊!五六年,家父病重临危时,正搞公私合营,我大哥征求他的意见。家父躺在病床上,居然毫不犹豫地对我们兄弟俩说:‘共产就共产吧!只要真能天下为公,是国之幸、民之福啊!’”
“令尊真是一位胸襟坦荡、无私高尚的爱国实业家,让人钦佩!”大家纷纷表示敬意。
“是啊!”老倪点点头,喝口酒,说,“遗憾的是,家父长年搞化学试验,对身体健康很为不利,使他过早离开了人世。不过,这说不定也是好事,让他躲过了第二年的反右。”
“噢,对啊…….”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附和着。
冷场了片刻,父亲起身为客人杯里满上酒,然后坐下问老倪:“你的工作还好吧?”
“我?嗨,一个中学普通教员,能有啥出息?”老倪几杯酒下肚,脸色微红,已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这时看着父亲笑道,“论我们现在的地位,除了老黄,恐怕就数班长你了。”
“哪里。”父亲摇摇头,放下酒杯说,“我一个非党干部,调东调西只能当副职。业务全要我抓,但事事得看别人的眼色,难哪!从五二年起,给我定了这个级别,至今十几年没有升迁。每次运动都处在接受审查、改造思想的边缘地位。这种处境…….”父亲突然顿住,不说下去了。
灵月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发牢骚,心里有点吃惊,却听母亲笑道:“老孔一喝酒话就多。大家别理他,快吃菜!”
老黄坐在一旁不大开口,这时不解地问:“班长怎么会没入党呢?”
“还不是解放前那半年的工作经历,上司跑到国外去了,查不清,就成了我的政历问题。唉!”父亲叹口气,神情显得有点颓丧。
“跟你搭档的正职,肯定是个文化不高的工农干部吧?外行领导内行嘛,我跟你是同病相怜啊!”老倪一脸怀才不遇的样子。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一直得不到重用,这时有点激动地说,“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当年哪个不是热血青年?如今也都希望能为振兴中华竭尽绵力,可那些工农干部为啥看我们总不顺眼呢!”
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想岔开话题,这时笑道:“哎,老倪,记得以前你是咱们班最出色的京剧票友,现在还唱吗?”
“嗯,有时也哼几句。”提起京剧,老倪来了兴致,但顿了一下却说,“但我会唱的就几句老戏。如今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新的革命样板戏还没学会呢。”
做会计的同学说:“我不懂戏剧,要请教了,现在的京剧改革算成功吗?”
“应该算是煞费苦心了。”老倪沈吟片刻,突然一拍大腿,笑道,“哎,我有个问题要请教各位,就是那个‘沙家浜’里沙老太唱的一句:‘一日三餐有鱼虾’,她一个农村老太太,天天能吃鱼虾,我怀疑她的成分到底是贫农还是富农?你们想,像我这样一个在国家学校拿薪水的知识分子,每周买几次鱼虾还得算算钱,她怎么能……”
大家愣了一下,哄堂大笑起来。父亲打趣道:“老倪,看来你家天天跑菜场的人是你了!”
老倪并不避讳,承认道:“是啊,家道中落了,我爱人又身体不好。你们肯定奇怪,为啥我对那句唱词会上心?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爱吃鱼虾的人。所以我心里老是纳闷,怎么他们能天天吃鱼虾,而我却吃不起呢?”
母亲笑着说:“住在水边的人,天天吃鱼虾并不稀奇,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对啊,老倪凭这点就怀疑沙奶奶是富农,太过武断啦!”说着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等笑声渐落,老黄说:“看来样板戏还是挺为大众所接受的,你看,戏词都已经深入人心了。”
“噢,那还难说!”老倪干了杯中酒,摇头晃脑道,“可能是我听惯了老戏,这样板戏唱着总觉得有点拗口。历来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过程。听说上面也有不同意见,好像是文化部有位副部长,看了一场现代京剧后,把它比喻为‘一杯白开水’。”
“什么意思?”
“淡而无味嘛!”
大家听了都一笑了之,谁也没放心里去。然而,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老倪这几句无关紧要的说笑,在第二年发动的文革运动中,差一点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