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上海的家已搬迁,那是父亲的工作单位分配的新公房,在市区南边位于三楼的一套二室户,有独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居住条件较之过去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间,无煤卫设施,用水还要到楼下的境况是大为改善了。
那天晚上,灵月太累了,爹爹在帮姨妈写申诉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得知姨妈已回乡下,她哭了一场。母亲请了一天假陪伴女儿,又详细询问了乡下的情况,显然很为乡下的骤然变故而震惊、担忧。到了晚上,明亮的电灯光照在雪白的墙壁上,使灵月感到刺眼。她似乎看到姨妈一个人呆坐在黑洞洞的土屋里,幽暗的油灯照着她满是泪痕、悲痛绝望的脸…… 她叫了一声“姨妈”,又痛哭起来。
母亲心疼地搂住她,帮她擦去眼泪。
父亲看着女儿削瘦、苍白的小脸蛋,内疚地说:“月月,你吃苦了。我们不晓得乡下会变成这样,真该早点把你接回上海。”
灵月却仰起脸,哭道:“我想姨妈, 我要回乡下去!”
父亲的双眉拧紧了。第二天,他马上为灵月迁户口、报学校的事忙乎起来,他意识到,这是关系孩子一生命运的大事。为此,他破例请了假,费了一番周折,还让母亲到乡下跑了一趟,总算把女儿的户口迁回了上海。报学校时,附近那所灵雪就读的小学三年级没空缺,了解到相邻街道的一个小学还有名额,父亲便通过区教育部门,把灵月安插了进去。直到这两桩事情都办妥了,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母亲从乡下带回消息说,村里“民怨沸腾”,痛恨姨父把一村人全领上了死路,一致要求枪毙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全家人提心吊胆了一阵,捱到春耕时,姨妈让阿亮写信告诉说,县公安局因“吴根才认罪态度尚好”,并且没有直接杀人,所以判了他二十年有期徒刑。
忙完春耕,姨妈又到上海来了一次,请父亲再帮她写一份申诉。相隔才几个月,姨妈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四十刚出头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那次她住了一晚,和灵月睡在一个被窝里,灵月明显感到姨妈的身子冰冷,时断时续颤抖呻吟了一夜。
“月月,你姨父想你呢!”姨妈说起她去探监时的情景,淌着泪说,“他要你给他写封信,让我下次带去。”
于是,灵月捏着笔,磨蹭了好一会,终于完成了一封短信。
临别时,姨妈反复叮嘱:“月月,你要听爹爹、妈妈的话,在上海好好念书,姨妈会来看你的…… 你一定要听话啊!月月,姨妈只有你了……”
灵月拼命点着头,唯恐增加姨妈的伤心,才强忍住没哭出来。但她心里憋得好难受,第一次尝到了“心酸”的滋味,那时她还不满十岁。
灵月回到上海的家,一开始生活并不习惯。弟弟灵泉可能在灵月刚来上海的头几天,父母亲都围着她转而不高兴,因此对她有点敌意,而灵雪对妹妹也较生分。父母上班后,大姐护着小弟,常常将她冷落在一边。于是,灵月独自缩在屋角,想念姨妈、姨父,想念村里的小伙伴,不时默默流泪。
“大姐,你来看,她又哭了。滑稽吗? ”灵泉总是像发现新大陆那样, 高兴地拍手大叫。
灵雪却像小大人般摇摇头,一边拉他走开, 一边按照父母关照的话教训道:“她是你二姐,晓得吗?以后不可以没规没矩啦!”
弟弟马上嘟起嘴,嚷道:“不是的,她是乡下人!……”
总算等到寒假结束开学了。新学校明亮的教室,整齐的课桌椅,还有全校那么多小朋友,一起在操场上排队、升旗、做早操…… 一切都让灵月感到既新鲜又好奇。但是,才过了几天,她就在班里出了几次“土洋相”。
第一次是上算术课,年轻的女教师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灵月只懂乡下的方言和上海话,老师说的她听不懂。好像老师提了个问题,灵月看到有十几个小朋友举起手,便也机械地举起了手,并把五根手指分得很开。老师欣喜地让新同学回答,灵月困惑地站起身、涨红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同学们的嘻笑声中,她坐了下去,突然省悟到:这儿不是村里的学堂,上面的老师也不是王先生。
村里的学堂被评为模范典型后,上级和外地不断派人来听课取经,谢先生不在学校时,王先生为保持先进形象,规定学生,凡是有人来听课,他一提问,所有学生都要举手,真回答得出的把手指并拢,回答不出的把五指分开。他专挑五指并拢的学生起来答题。他这种被称为“满堂彩”的弄虚作假教学效果,曾让那些来取经、听课的人惊诧赞叹不已……
第二次是音乐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首歌名,问新同学孔灵月会唱哪几首?灵月一看,只有“共产国际儿童团歌”谢先生曾教过,她自信地唱了起来,结果引起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连老师也笑得弯下了腰。灵月感到十分窘迫,她哪知道谢先生教的歌都是节奏错误、走腔跑调的呢!
第三次是在语文课上。班主任袁老师是一位三十五六岁年纪、留一头齐耳短发、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女人。她讲一口上海普通话,灵月听得很吃力。那天课堂上,她讲解完课文和生词,突然微笑着说:“现在,我们请新来的孔灵月小朋友把课文朗读一遍。”
灵月对自己已缺乏自信,无奈站起来,用乡下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读着课文。教室里又响起了哄笑声,但显然被袁老师制止了,变成了轻轻的嗤笑。灵月坚持读完课文,坐了下去,浑身芒刺似的不自在,袁老师鼓励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又思念起姨妈、姨父,思念起村里的学堂和小伙伴…… 她憋不住想哭了。于是,她举起手,对老师伸出一只大拇指扬了扬,见老师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跑出教室,躲进厕所哭了一场。从厕所出来时,正好下课,袁老师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孔灵月,刚才上课时,你跑到哪里去了?”袁老师的声音有点严肃。
“我去大便了。”村里的学堂没有厕所,祠堂后面只有两个茅坑,为避免学生下课时挤抢,谢先生没有硬性规定学生一定要下课才能方便。
袁老师想了想,问:“你对我翘翘大拇指,就是想告诉我,你要去大便吗?”
灵月点点头。
“那你想小便怎么办?”
灵月伸出小指头对老师扬了扬。
袁老师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好不容易忍住笑,她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温和地说:“对不起,小朋友,我总算弄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对你交代清楚。” 她坐下对灵月讲了一通学校的纪律和规定,然后说:“你刚换了一个新环境,有很多地方不适应。没关系,别着急,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灵月看着袁老师和颜悦色的脸,鼓起勇气说:“可是,老师上课讲的话我听不大懂,你现在讲的我听得懂。”
袁老师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听得懂上海话,但听不懂普通话,对不对?”她试了灵月几句,得到证实后脸色严肃起来,说,“这倒是个大问题,你今天能告诉我很好……”从那天起,袁老师要灵月上课时用心练听普通话,下课后,她与算术老师分别用上海话帮灵月补课。两个月后,灵月就基本上能听懂普通话,不用老师再补课了。
一个学期下来,灵月的学习进步很快。快放暑假时,有一天,灵月去办公室交作业,袁老师笑吟吟地对她说:
“我女儿小亚跟你同年,有机会我要让你们认识认识,你俩说不定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灵月高兴地问:“她也在这里读书吗?”
袁老师摇摇头,说:“她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书,也读三年级。等以后有机会,我请你来我家作客,好吗?”
“好啊,好啊!”灵月兴奋地跳起来,此后心里一直盼望着。
可是灵月始终没有接到袁老师的正式邀请。暑假后才知道,袁老师生病了,不久又被调走了。
二
第二年夏天,姨妈来到上海,还带了一小包烘得焦黄的糠饼。饼里掺了一些白面和野菜,比灵月以前在乡下吃的糠饼已可口多了,但灵雪和灵泉只咬了一口就不肯吃了。姨妈神情尴尬地拣起灵雪丢下的饼,连桌上的细粒碎屑也不放过,全都一一捡起送进嘴里。母亲连忙拿起儿子扔下的饼,一边吃一边骂道:“小鬼头,一点不懂得惜福。这几个饼是姨妈要喝多少天野菜和糠煮的糊才省下的一点干粮,她还要分一半送去监狱给你们姨父……”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城里人的生活也受农村大饥荒的影响,粮、油、肉、糖、棉布等一系列食用物品都要凭票定量供应,可是情况要比农村好多了。
姨妈告诉大家,青黄不接时,野菜挖完了,树皮也剥光了,村里一些人饿死了,包括阿全的祖母和最小的妹妹。不少人吃了观音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灵月听着,眼前浮现出阿全小妹妹哭喊着趴在母亲尸体旁边的情景,心里不由一阵怵然。
姨妈又说:“幸亏你姨父保下了那几袋稻种,前不久收了一熟,救了全村人的命呵!现在大家都在盼望秋收。村里也总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说根才保稻种有功……”
姨妈抽噎着说不下去了,母亲的眼圈也红了,灵月终于憋不住,索性哭了出来。
姨妈脸色青灰,身体虚弱,抹着眼泪时想起什么,转身责备道:“月月,你上次在信里瞎写的啥呀?你姨父叫你以后再也不要给他写那些话!”
灵月一愣,止住哭,问:“我的信怎么啦?”上次为写那封信,她记得自己着实为难了一阵。姨父向来疼爱自己,但老师和书本上都说,只有犯了法的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强迫劳动改造。她想起姨父对姨妈惯常的粗暴态度,想起那天为拆房的事,把姨妈一掌推倒在地的情景,幼稚的心灵终于在情感上与姨父划分了界限……
只听姨妈还在埋怨着:“你姨父看了你的信,说比剜他的心还痛呢……”
灵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心里却感到很委屈。以后给姨父写信时,总是姨妈说什么她就写什么,再也不敢写大道理了。
半年多过去了,灵月与姐姐、弟弟的关系仍显得生疏、别扭,直到国庆节后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每天灵月放学回家,姐姐灵雪总是已从学校隔壁的幼儿园领灵泉出来先回到了家。那天,灵月一开门,只见灵泉手上捧着一只瘦弱的小黄猫,哭丧着脸不知该怎么办,而灵雪正在责备他:“叫你不要带它回来,现在怎么办?它那么脏,身上肯定还有虱子,我都不敢碰它啦!”
弟弟噘着嘴说:“人家把它扔在垃圾箱里,我们不救它,它会死的呀。大姐,快帮帮我吧!”
灵月连忙扔下书包,说:“泉泉,我来帮你。”她从弟弟手中接过小黄猫,怜爱地抱到胸前。
灵雪叫了起来:“月月,别弄脏你的衣服!”
灵月看着小黄猫脏兮兮的身子,想了想,建议道:“我们给它洗个澡吧?”
弟弟高兴地拍手说:“对啊,给它洗个澡,它就不脏啦!”
于是,三姐弟冲进卫生间,忙乎一阵把小黄猫洗干净了。小黄猫站在地上,湿漉漉的毛全粘在身上,样子显得很滑稽。它似乎十分虚弱,歪歪扭扭走了几步便摔倒了。
“它怎么了?”弟弟焦急地问。
灵月猜测道:“它可能饿了。”
灵雪连忙盛了一点米饭来喂它。但它只嗅了嗅,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三姐弟,没有吃。
灵泉突然叫道:“它要喝牛奶,它肯定想喝牛奶!”
灵月连忙把弟弟喝剩的牛奶往盘子里倒了点,放到小黄猫嘴边,小黄猫果然舔了两口,把灵泉乐得大笑。
但是小黄猫的情况仍然不大好。
“它在发抖呢!”灵月喃喃说着,双手捧起小黄猫,把它放到窗台的阳光底下。太阳下山后,她又把它捂在自己的怀里取暖。
这天,灵泉不再像以往那样紧随着大姐,而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灵月,一起照顾着小黄猫。晚上睡觉时,征得母亲的同意,他们让小黄猫睡在冬天放置饭锅的保温草窝里。
第二天早上,灵月第一个起床到厨房去看小黄猫。让她意外的是,草窝的盖掀开了,但里面不见小黄猫。她扭头一看,地上有一滩稀薄的猫屎,而小黄猫躺在不远处,身体已经僵硬了。
灵月的哭声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呜…… 它肯定是不想把屎拉在草窝里,才拼命跳下来的!”
“它晓得在草窝里拉屎,妈妈会骂我们的。” 弟弟说着也哭了起来。
灵雪的眼圈也红了:“多懂事的小猫咪……”
三姐弟把小黄猫放进一个鞋盒,在楼下草地里挖了一个坑,伤心地把小黄猫埋葬了。
经过此事,三姐弟的关系慢慢变得融洽起来,分开生活六年而产生的隔阂正在渐渐消失。
三
灵月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五、六年级时,她的作文多次被老师在班上表扬、诵读。1963年夏天,她继姐姐之后考取了同一所重点中学。
灵雪名义上比灵月大两岁,但因为出生的月份小,所以只比灵月早上学一年。她们的中学离家不远,是早年一位南洋华侨创办的,已有几十年历史。校院内房舍错落有致,红墙绿树、小桥流水,环境很优雅。巧的是,四十年代时,父亲也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我们父女三人竟然成了校友,太好了!”灵月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显得很高兴。晚饭后,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身边。灵泉背地里对两个姐姐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以为谁又要挨批评了。
父亲平时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的,连星期天也不大休息。但他隔一段时间总会抽点时间找孩子们谈谈话,了解、督促一下他们的学习情况,对他们的思想行为作些批评和引导。他从来不打骂孩子,但不知为何,姐弟三人对父亲都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那天,父亲神色平和,缓缓感叹道:“雪雪、月月都是中学生了,泉泉也要读三年级了。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我和妈妈是很高兴的。孔灵雪、孔灵月、孔灵泉,晓得你们这三个名字的来历吗?”
见孩子们一脸茫然的样子,他不禁笑了:“你们是爹爹、妈妈的三个小精灵啊!”
三个孩子也咧开嘴笑了,心里顿时感到一阵轻松。父亲的神情表明,最近他们都没有做错事, 今天不会挨批评。
父亲仰起头、眯着眼,回忆道:“雪雪出生时,天上正飘着雪花。那是多么轻盈、灵动的雪花啊;生月月是阴历十五的夜晚,群星烘托着一轮清亮、皎洁的满月;泉泉是在夏天出生的,一连几天高温不下雨,可就在泉泉诞生的那天,突然下了一场雷阵雨,真是灵之甘泉啊……”
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自己名字的涵义,一个个像听神话故事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父亲神往了片刻,收敛起笑容,眼光回落到孩子们的脸上,显得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生在新社会,比起我们上一辈人经历的兵荒马乱是幸运多了。要珍惜现在的安定生活,好好学习。你们的祖父母在我只有十几岁时就相继去世了,我是在教会的孤儿院考取奖学金才进了中学。那时的生活真艰难啊!要保住奖学金必须年年考第一,我只能拼命读书,课余还要帮学校干点杂活,哪像你们现在这么无忧无虑。当年,由于我的学习成绩好,同学虽然大多是富家子弟,可谁也没因为我穷而看不起我,还年年推选我当班长。”说到这儿,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三个孩子满脸敬仰的神色也让他心里颇感欣慰。
四
那年冬天,姨妈兴冲冲来到上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经她多次上诉,姨父的刑期终于从二十年减至五年。
“月月,再熬一年出头,你姨父就可以释放回家了。”
姨妈当初掩饰不住的喜悦神情,深深印在了灵月的脑海之中,使她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因为,姨妈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初秋时分,姨父突然得了急病,在狱中去世了。
中秋节后,岳青的父亲从乡下探亲回上海,亲自捎来了这个噩耗,并告诉母亲说:“你阿姐病得很重。”
母亲又伤心又焦急,决定带灵月一起回乡下看望姨妈。
临行前,父亲不无忧虑地叮嘱道:“早点回来。现在正搞四清运动,我可能又要去干校劳动……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劳改分子,你们要注意影响,路上小心了。”
村头那条河水依然静静流淌着。这河连通太湖,是附近几个村庄的主要水源。以前,站在石桥上,姨妈家那一排青砖瓦屋、门前的青砖场地以及河边一片青翠的竹林就尽收眼底,而今,横在面前的却是一条无情而又丑陋的水渠。翻过水渠,灵月和母亲钻进了当中那间黑洞洞的土屋。
姨妈显得喜出望外,连忙挣扎着起了床,硬说自己已好多了。看着胞姐苍老、憔悴的脸颊,瘦骨伶仃的身躯,母亲一阵心酸,连忙扶她坐下,一边说些宽慰话,一边把从上海带来的食物摊放在桌上,然后淘米煮了一锅粥,伺候姨妈吃了晚饭。
乡里民风依旧,谁家来了客人,一会儿全村就家喻户晓了。而客人是从上海等大城市远道而来的,那更是大新闻了。晚饭后,村妇们络绎过来了,门里门外站了许多,纷纷帮着母亲劝慰姨妈。她们的穿着仍显简单破旧,但脸上已无饥色,随着大饥荒的过去,人们的仇恨心理渐趋淡薄,无不慷慨地表示着同情和关爱。
姨妈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指着阿亮、岳青和阿全,告诉母亲说:“多亏他们三个帮忙,根才才顺当落葬。这死鬼只消再等半年多就可以熬出头了,不想脚一伸就这么走了……”姨妈说着又哭成了一个泪人。
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对三个男孩子道谢。
岳青和阿全都拘谨地笑笑,阿亮却学大人样,摆摆手说:“谢啥?都是自己人嘛!”
四年多不见,阿亮和岳青都长成半大小伙模样了,只有阿全变化不大,看上去有点发育不良的样子。
母亲劝慰了姨妈一阵,抬眼注意到阿亮身旁的一位姑娘,问道:“这是谁家的丫头?长得蛮体面的。”
“她是阿秀啊,阿全的姐姐。你不认识了?”年轻时就守寡的阿亮娘笑着回答说。她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却已两鬓花白、满面皱纹了。
灵月看看阿秀,又看看岳青和阿亮,心里有点为儿时伙伴的成长变化感到吃惊,却听旁边一个人嬉皮笑脸道:
“阿亮,了不得啊,上海人都夸你媳妇长得体面。啥时请我们喝喜酒啊?”
灵月扭头一看,是岳青娘。她比几年前胖了一点,身上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碎花夹袄,脸上多添了几条皱纹,但仍烫着一头卷发。此时正斜眼看着两个年轻人。
阿秀一下子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缩后一步。阿亮却恼怒道:“十三点!瞎说八道啥……”
“阿亮,不许没规没距!”阿亮娘喝断儿子,随后数落岳青娘说,“你这嘴也太没分寸了,整天嚼蛆。他们才多大呀?”
“都十七了吧,咱们不都是这个年纪嫁过来的?”岳青娘唌着脸笑道,“村里哪个人不晓得他俩相好?我看先把亲定下了,省得夜长梦多……”
趁大人们闲扯的当口,灵月拉着阿秀和岳青走出门外,笑着问道:“你们在哪个学校念书?”
他们的回答令她十分吃惊,原来阿亮、阿秀和阿全早不上学了,如今都是农民,在家种田、挣工分,只有岳青一人还在镇上读中学。而村里的学堂自从那年闹饥荒提前放假后,便从此关了门。
灵月连忙问:“那么,谢先生到哪里去了?”
岳青告诉她,谢先生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最近已被提拔为副校长。
“真的?太好啦!你这两天抽空带我去看看他,可以吗?”灵月仰面要求道。
岳青避开她的注视,点点头,却不知为啥脸红了。
儿时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童真情趣似乎已荡然无存。阿亮、阿全显得生分,岳青说话总吞吞吐吐的,只有阿秀对她还亲热些。灵月心里有点失落,而更让她失望的是,第二天,岳青从镇上放学回来告诉她,谢先生被派出去搞四清运动,最近不在学校。
那天,母亲见阳光很好,风也不大,便和灵月一起搀扶着姨妈到姨父的坟上祭扫了一下。灵月跪伏在姨父的坟头哭了一场,回家之后便显得呆呆的,时不时眼泪就淌了下来。姨妈和母亲起初恐怕她中了邪,摸摸她额头不发烧,便认为她是为姨父去世伤心的缘故。
姨妈请郎中诊了脉、服了几天药后,身体逐渐好转了。因母亲要上班、灵月须上学,见姨妈已无大碍,母女俩便告辞了。在回上海的火车上,灵月突然问母亲:“妈妈,姨父死了去哪里了?”
母亲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随口回答道:“过去听老人们讲,人死了灵魂就去阴间……”她突然住口,扭头瞪着女儿问,“你这两天像个呆子似的,就在瞎想这些吗?”见灵月点点头,她再也不愿多说,只是反复训诫道,“不许多想,听到吗!很多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晓得的。”
人死了会去哪里呢?灵魂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月有一肚子的疑问,但看到母亲板着的脸便没再敢多问,只是心里很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