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1966年中,“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开始了。从批判“海瑞罢官”,到废除高考制度,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涌现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高音喇叭从早到晚播放着最新最高指示。大街上锣鼓喧天,红旗飘扬,游行队伍声势浩大、群情激昂。学生们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有的兴奋、有的迷茫,许多人透着神圣的使命感,齐声振臂高呼着革命造反的口号,使整个中华大地在沸腾中变得疯狂……
学校全面停课了,学生们不是在校内学习革命理论、写大字报、搞大批判,就是上街游行,破四旧、立四新,抄牛鬼蛇神的家,造封资修的反。
不久,从北京刮起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唯成分论”风一下子席卷全国,顿时把大多数学生排出了革命阵营。
灵月他们班的十几个红五类子弟加入了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作为革命干部子女的方宁是其中一个。而裴士文等八九个黑七类子女便成了批判和改造的对象。其余约半数同学包括孔灵月、袁振亚等,都处于不红不黑的边缘地带,只能天天在红卫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指令下,对运动进行观摩、学习。
以往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在运动中乱了套。爹爹已在单位靠边,接受群众的批判和审查;妈妈忙着在厂里参加革命活动,经常不能准时下班。于是,家务事便渐渐落到长女灵雪的身上,照顾弟弟,洗衣做饭。自从刮起“唯成分论”风后,姐妹俩的表现就截然不同了。灵月不甘心被排斥于革命运动之外,拉着振亚一起参加了学校的“红外卫”组织,天天到校听从红卫兵的差遣,积极做一些“革命的辅助工作”。而性格文静内向的灵雪却把已当了红卫兵的凡娣一起拉回家,成了游离于运动之外的“逍遥派”。
有一天,灵月在学校帮红卫兵刻写、印刷完传单,回家已将近十一点了。天很热,房门都开着。灵月朝大房间看了一眼,父亲还没回来,弟弟躺在母亲身旁已进入了梦乡。神情疲倦的母亲闭着眼,一手还在不停地摇着扇子,替自己和儿子扇凉。
灵月走进小房间,灵雪从床上坐起来,对妹妹努努嘴,轻声说:“饿吗?锅里有冷饭。”
灵月摇摇头,进卫生间洗完澡后,便上床坐在凉席上,一本正经地学习了一会《毛主席语录》,然后合上红宝书,在姐姐身旁刚躺下不久,却听见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她连忙起床去开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矮胖子像皮球一样滚了进来。
灵月吓了一跳,忙问:“你是谁?”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到嘴边轻轻“嘘”了一下,然后马上反身把门关上了。
“你……是老倪吗!”紧随灵月身后出来的母亲认出了对方,神色有点不安。
噢,原来是父亲的老同学,那个在中学当英文教师的老倪,只见他脸上臂上有几条伤痕渗着血,眼镜的玻璃已破碎,一根镜架断了用胶布黏着。他踉踉跄跄跟随母亲进了厨房,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抬手扶了扶随时会掉下来的眼镜,哑声问道:“我找老孔,他人呢?”
“老孔还没回来。”母亲反问道,“你怎么了,找他有事吗?”
老倪的眼中交织着惊恐和愤怒,哆嗦着嘴唇说:“我今天差、差点被整死----- 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要问问班长,是不是他出卖了我?”
“你说啥?”母亲一惊,差点把刚倒的一杯冷开水泼了出去。
老倪接过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干,然后抹抹嘴,说:“你们去看看吧,学校里到处都是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大会小会不停批斗我。说我恶毒攻击、妄图复辟…… 可是,我想来想去,诬蔑‘沙奶奶是富农’、攻击样板戏是‘一杯白开水’ ,这话我只在你们家说过啊!如今我成了现行反革命,又是狗崽子,这不是置我于死地吗?”
“可爹爹不是那种人!”灵雪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这时站在妹妹身后,小声为父亲辩解道。
灵月马上接着说:“对啊,你肯定弄错了。你无凭无据的,怎么能这样跑到我们家来兴师问罪呢?”
见一家人略带不满的神情,老倪苦着脸咕哝道:“我今天从牛……牛棚中偷跑出来,就是想死……死个明白。”
“哎呀老倪,你还是偷跑出来的?我晓得现在学校闹得最凶,但老孔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今天要是让人撞见,肯定说你们搞地下串联,这可怎么好呢?”
见母亲急得脸色都发白了,老倪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身,说:“是啊,我是死到临头了,干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对不起,打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轻微的门响后,步履沉重的父亲回来了。他走进厨房,看见老倪的狼狈相吃了一惊,连忙问:“老倪,你怎么啦?”
老倪僵立在原地,瞠视着父亲。
听母亲转述了老倪的话后,父亲郑重声明道:“我没有检举你,怎么会呢?请你相信我。” 他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在别的场合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倪摇摇头,断然否认了。
父亲一脸诚恳地说:“老倪,请你一定相信我,我肯定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可以对天起誓, 你信我吗?”
“班长,我……我信你!”老倪叫了一声,突然上前一步抓住父亲的手,失声痛哭起来。好多年后,老倪对父亲旧事重提,曾感慨万千地说:“那天,我从你眼中感受到的是真诚的友情,对于当时处境的我来说,是太珍贵了。我心里想,宁可错信你,也不愿失去这份情谊。”
父亲想拉他坐下,老倪摇摇头,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块毛巾擦擦脸,低声说:“我该走了。嫂子说得对,我不能连累你。”
母亲连忙俯在父亲耳旁说:“他刚才讲自己死到临头了,会不会想不开?”
父亲听了,显得很难过,伸手抚住他的肩膀说:“老倪,咱俩的处境彼此彼此,所以今天我不留你了。但我请你听我几句话,人生遇到坎,要往开处想,懂吗?我们被革命小将误解了,但这是暂时的。作为男人,我们还有家庭、孩子,他们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光想着自己,为了他们,我们也该保重自己。只求自己解脱,是懦夫!你明白吗?”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老倪的儿子、一个半大小伙子突然来到孔家,对着父亲深深一鞠躬,然后挺直身子说:“家父不便行动,让我来拜望伯父,并要我转告,他会好好活着,请您放心。他已查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一个姓黄的家伙!”
“是老黄?”父亲着实吃了一惊。回想那天同学聚会,自己酒后也胡言乱语了几句。但一段日子下来,不管是大字报还是批判会,造反派都没有提及那方面的内容。看来老黄没有揭发自己,真是侥幸。但他为什么要出卖老倪呢?
二
又是一个烈日炎炎的酷暑天,全校召开批判大会,大礼堂台前站满了臂佩袖章的红卫兵。灵月和振亚站在靠门口的角落,看着方宁和十几个红卫兵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腰束皮带、手捧红宝书,在台上随着手风琴的弹拉,横眉竖目、摩拳擦掌地边跳边唱: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把地板蹬得震天响。
一曲终了,大会主持人、一位中等个子的红卫兵走上台。灵月认出他是原学生会副主席、高二年级的学生闽旭东。据大字报揭露,学校学生会的干部只有闽旭东一人出生于工人家庭,属红五类子弟。所以,他被作为红卫兵首领推选为学校文革筹委会主任。这时,闽旭东对方宁他们吩咐了几句。等他一离开,方宁和她的同伙马上列队冲到台前,齐声吼着:
“杀!杀!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接着,他们击掌跺足地表演了几个动作,然后靠台边排出一个造型,左手紧握红宝书贴在胸前,右手直指礼堂门口,声嘶力竭地喊道:
“把我校最大的走资派押上台!——”
顿时,礼堂门外一阵骚动,守在门口的红卫兵迅速靠边,把人群挡出一条通道。只见两个红卫兵押着一位中年妇女冲进门来。那女人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腰被迫佝偻着。灵月一眼瞥见她脸上激愤、屈辱的神情,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校长? ” 振亚轻轻叫了一声,紧紧捏住了灵月的手。
这女人确是学校的一把手,一向受人尊敬的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在一连串“打倒李XX”的口号声中,她和一群“牛鬼蛇神”一起被押上了批斗台。接着,几位红卫兵和教师代表先后上台慷慨陈词,揭发批判李XX从文革一开始就采取“丢卒保车”的卑劣手法,“横扫一大遍、保护一小撮”,妄图蒙混过关的罪行,并异口同声地指称:李XX是学校依靠那些牛鬼蛇神推行封、资、修教育路线的罪魁祸首。李校长显然不服,几次抬头张口申辩,但都被红卫兵粗暴地按下头截断了。一个初一的小男生还揪住李校长的头发,狠狠踹了她一脚。
灵月瞥见李校长眼中闪动的泪水,心中大为不平,冲动地振臂高呼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
会场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资产阶级保皇派!——”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砸烂保皇派的狗头!……”
在一片喧哗声中,几个红卫兵蜂拥而上,把灵月轰出了会场。
灵月又羞又恼,跑到操场边的树丛后哭了起来。自己喊的是最高指示,哪里错了?
振亚从会场里追了出来,默默陪伴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不久,散会了。远远看见方宁跑进操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大声喊着:“孔灵月,孔灵月——”
振亚应了一声:“我们在这里。”
方宁快步跑过来,神情严肃地对灵月说:“闽旭东主任要你到文革筹委会去一次。”
“去、去干啥?”灵月有点慌乱:“要批斗我吗?”
振亚一听也着急起来:“批斗不至于吧,最多写写检查对吗?”
“不知道。”方宁摇摇头,避开灵月的眼光转身就走。
灵月跟着方宁来到文革筹委会,这是原来的学生会办公室,隔壁的体操房现在成了红卫兵聚集的场所。闽旭东正在对几个红卫兵布置任务,见方宁将灵月领进门,便指着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单行本,递给灵月说:“你先自己学习一下。”
方宁顾自去了隔壁,灵月无奈在屋角坐下,心神不宁地把《报告》读了一遍,只觉得脑中乱糟糟的,心里越加惴惴不安。会怎么处理自己呢……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内心深处的倔强劲渐渐腾起,她索性把心一横,思绪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不断有人进来请示或汇报工作,闽旭东有条不紊地应付处理着,显得十分沉稳。他还对部下再三叮嘱:“要阻止动粗、武斗的行为,更要防止低年级的小男生把严肃的政治运动搞成恶作剧的胡闹……”
灵月冷眼旁观着,心里不由对眼前这位学生领袖敬佩起来。
终于,闽旭东坐下了,擦着脸上的汗问灵月:“学过了?”
灵月点点头。
“理解‘矫枉必须过正’的道理吗?”
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闽旭东想了想,站起身从屋角一堆用来扎标语牌的细竹竿中挑出一根弯曲的,对灵月示范道:“你看,这根竹竿是弯的,要把它扳直,如果只扳正,一松手,它又弯过去了。一定要把它扳过头,它才能直。这就叫‘矫枉必须过正 ’懂吗?”
“嗯。”灵月思索着点点头。
闽旭东接着严肃地说:“革命也是一样,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难免会有过火的行动。所以,伟大领袖早在考察湖南农民运动后就告诫我们,对待革命群众运动的态度,其实是检验你站在什么立场的原则问题,是革命、不革命、或是反革命的分水岭…… 好了,对照一下你今天的言行吧,你的立场站到哪边去了?”
“我……”灵月瞠目结舌,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惶然。这么说起来,自己今天稀里糊涂地已经站错队了!但是,李校长是阶级敌人么?
闽旭东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疑问,继续说:“这次运动的对象,主要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主席教导我们,新生的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要通过群众运动,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来揭露…… 当然,那些干部,我相信他们绝大多数是要革命的,真正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只是一小撮,但必须要让他们在革命群众运动的烈火中经受考验和鉴别。所以,我们今天的批斗会大方向是正确的!问题是,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必须首先解放自己。我们青年学生满脑子小资产阶级思想,常常会和无产阶级思想感情格格不入。所以,革命首先要革自己的命,要从灵魂深处解决一个阶级立场、思想感情的问题。孔灵月,对照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好好在灵魂深处自我检讨一下吧!”
一颗刚满十六岁、幼稚纯真、向往革命的心灵,当场就被一个十八岁青年雄辩滔滔的阶级斗争大道理所折服。“我错了!”灵月垂下眼廉,仍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这时,又有几个红卫兵进来请示工作。闽旭东扔掉手中的竹竿,对灵月挥挥手,说:
“这本《报告》送给你,回去好好学习。去吧!”
“我可以走了?”灵月不相信自己能这么轻易过关,见闽旭东点点头,她感到如释重负,连忙出门离去。
一直等在外面的振亚这时焦急地迎上来,问:“没拿你怎么样吧?”
灵月愣了一下,说:“没事。是我今天站错立场了,我需要好好学习,先革自己的命!”
此后,灵月生吞活剥地阅读了毛选四卷、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一些无产阶级革命的经典著作,但一直为自己的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而苦恼。她还想通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但坚持硬啃了一段时间后,实在理解不了其中深奥复杂的理论,只能放弃了。
有一天傍晚,灵月和振亚帮红卫兵抄写完大字报走出教室,却发现前面的走廊上挤满了许多低年级的红卫兵,围着中间用几张课桌拼成的批斗台,台上站着一个文弱的男生。灵月走近一看,是裴士文,心里不免一惊。
振亚问旁边一个小男生:“他怎么回事?”
那小鬼义愤填膺地嚷道:“他在日记里写黄色、下流的爱情诗。”
天哪,是狗崽子已经不幸了,还写什么诗呢?
但是,批判似乎并未仅仅停留在“黄色、下流”的水平上,而是正在上纲上线:
“我们革命小将的心中只有一轮红太阳,而狗崽子裴士文却在他的下流诗中歌颂月亮。这是什么居心?裴士文老实交代!”
接着是一阵参差不齐的口号声。稍后,一个男生冲上台,揪住裴士文的胸襟,厉声喝问道:“裴士文老实交代,谁是你心中的月亮?”
学生们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伸长脖子等待答案。见裴士文一味低着头不吭声,那个红卫兵不耐烦了,抡起一拳揍在他脸上…….
那天晚上,灵月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在脑海中苦苦搜索着革命导师们的种种教诲,然而,没有一句话能够疏解她心中的困惑……
三
半夜里,灵月开始发烧,接下来一连病了几天。
这次生病只有振亚来看过她。听振亚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后,方宁和其他红卫兵们都去首都和全国各地大串联了。所以学校里现在很冷清,牛鬼蛇神也没人管了。
初秋的天气逐渐凉爽。躺了几天后,灵月觉得好多了,那天去医院打了针,配好药,走出医院大门时,只见一位少年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团团转。她对他瞥了一眼,不由头“轰”地一响。真是冤家路窄,最不愿遇见的人怎么偏偏出现在眼前?那是裴士文,只见他鼻青眼肿的,肯定是那天在学校挨揍所致。灵月心里隐隐猜到,裴士文诗中的月亮不是别人…… 她不知道该痛恨他把自己写进诗中,还是该感激他宁可挨打也不肯坦白交代。她不希望被他看见,便低下头,匆匆绕道离去。
然而,裴士文偏偏看见她了,还居然像遇到救星般叫了一声:“孔灵月——”
灵月吃了一惊,但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裴士文一反平时羞怯、胆小的秉性,急步追上来,连连唤着:“孔灵月,等一等!孔灵月……”见灵月还是不理他,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帮帮我,孔灵月,我妈妈快死了……”
灵月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慢慢转回身,只见裴士文因挨打而变丑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张大嘴喘着气,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这就是那个“思想复杂、灵魂肮脏”,小小年纪就色胆包天、会写情诗的人?灵月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冷冷问道:“你妈怎么了?”
裴士文急忙说:“妈妈昏迷不醒,我想送她来医院,可一个人背不动。他们又不肯帮忙……”
“我怎么帮你?”
“你只要帮我托一把,我就可以背妈妈来医院。你肯吗?”见灵月点点头,裴士文感激得破涕而笑,急忙带头向家里奔去。
裴家的豪宅已遭数次抄家、洗劫,院墙内外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原本紧闭的大门敞开着,门旁的墙上挂上了好几块牌子:
“XXX红卫兵司令部”
“XX革命造反委员会”
“XX……”
被扫地出门的裴家母子如今只能在自家的车库栖身。裴士文拉开车库门,连连唤了几声:“妈妈,妈妈……”
裴母和衣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反应。裴士文费力地扶起母亲,对灵月说:“帮我扶她到我背上。快!”
灵月跟着他一路小跑赶到这里,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直冒冷汗。但她顾不得许多,马上按照他的要求,扶着裴母肥胖的身躯,但刚用力,便腿一软,跌坐在床沿上。
车库没有窗户, 黑咕隆咚的。一缕光线从门口投射到灵月苍白的脸上,裴士文一看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放下母亲,问道:
“你也病了?”
灵月喘着气,点点头。
裴士文满脸歉意道:“对不起,我真糊涂……”
灵月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要紧,赶紧……救你妈妈。”
裴士文看着完全没有知觉的母亲,猛然揪住自己的头发,发急道:“怎么办呢?我真没用!”
“别急。”灵月想了想,扶着墙站起身,说,“我去叫人、借车……”学校食堂有一辆脚踏三轮平板车,灵月怕造反派不肯借给裴士文这个狗崽子。但她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了下去,只得说:“你去吧,找黄阿姨试试,她人好、心肠软。快去吧!”
裴士文跑到门口,灵月又叫住他,问:“你会踏三轮车吗?”
裴士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便匆匆出了门。其实他从来没有蹬过三轮车,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灵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茫然环顾着四周。车库里阴气沉沉的,靠墙摆放着一张大床,一只小床和一张桌子,都是以前佣人们使用的旧家具,角落里凌乱地堆放着几只箱包和一些杂物。她的眼光慢慢落在裴母死人般的脸上,不由有点害怕。伸手到她鼻下探了一下,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才稍稍放了心。
车终于来了。出乎意料的是,裴士文坐在车上,骑三轮车的是韩庭耀。裴士文感激涕零地告诉灵月,他在校门口碰到韩校长,是韩校长帮他借的车。
韩庭耀二话不说,帮裴士文把裴母抬上 车,然后让孔灵月和裴士文分坐在车厢边沿,自己费力地蹬着车朝医院急驶而去。
一位中年男医生对裴母进行了抢救。半个多时辰后,裴母幽幽醒了。
医生看了一眼裴母被剃成的“阴阳头”,面无表情地说:“她不能住院,吊完针就得回去,懂吗?我开点药,回去好好调养。”
裴士文低声问:“她还有危险吗?”
医生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嘴里职业性地说:“她服了超量的安眠药,原先又有心脏病…… 要打消她轻生的念头,也不宜多受惊吓和刺激。”
裴母从醒来一直一言不发,这时拉住儿子的手,哀声重复道:“你们为啥要救我?让我死吧……”
回到车库,韩庭耀帮裴士文把裴母安顿到床上,然后准备离去。见母亲一直在不停地哭泣,裴士文突然对韩庭耀跪下,泪如雨下地恳求道:“韩校长,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妈妈吧,求求你!妈妈有心脏病,上次批斗时就差点没命。可造反派说明天开批判会,还要妈妈去陪斗。她害怕,才吃了那些安眠药。现在救回来了,可是明天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呢?”
韩庭耀扶起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吧…… 好好照顾你妈妈,先让她安心休息。”说完,便带着灵月离开了车库。
文革开始以来,韩庭耀由于调来学校不久,师生关系较好,所以受冲击不大。他出身下中农,也算校领导中唯一的红五类,所以被结合进文革筹委会,担任副主任。回家的路上,他让灵月坐上车顺便捎一段。
灵月心里为裴家母子担忧,这时忍不住问:“韩老师,裴士文该怎么办呢?”
韩庭耀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到路口时,灵月下了车。韩庭耀蹬了几下突然刹住车,回过头说:“孔灵月,现在全国各地有许多红卫兵到上海来串联,下星期区里要在我们学校设立一个接待站。你愿不愿意来参加接待工作?”
“当然愿意啦!”灵月高兴地答应着。要不是学校里的红卫兵都跑光了,恐怕还轮不到自己来为革命作贡献呢。她想了想,问:“能让袁振亚一起来参加吗?”
韩庭耀点点头,吩咐道:“这样吧,就由你组织五六个同学,星期一到我这儿来报到。”
四
不期然接到这样一个革命任务,使灵月感到一阵振奋。她决定明天通知振亚,再一起去找其他同学。谁知第二天一早,振亚却自己跑到灵月家来了。灵月连忙把接待站的事告诉她,原本以为振亚一定会欣然接受,不料她却苦着脸说:
“你不晓得吗?现在开始批判‘唯成分论’,我们也可以当红卫兵、出去串联啦!革命小将到任何地方串联,都免费乘车、食宿。”她说着兴奋起来,“我哥他们一批同学成立了‘长征战斗组’,决定下星期出发到全国去串联。先去北京,再去延安、井岗山…… 要沿着革命前辈的足迹,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呢!他们已答应带我们一起去。”
“真的?”灵月惊喜地跳起来,“这太令人神往了!”但她马上又神情黯然下来,为难地说,“可是,我已经答应韩校长去搞接待工作,怎么办呢?”
振亚想了想,说:“要不,多找两个同学取代咱俩,好不好?”
“好啊,这主意不错!”灵月说干就干,顾不得仍感虚弱的身体,拉着振亚就去找其他同学。
但令人沮丧的是,同学们除了在家当逍遥派的,大多外出串联了。跑了一整天,只有三个女生答应来参加接待工作。
傍晚,两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灵月累得趴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振亚在一旁催促她作决定,灵月犹豫再三,最后遗憾万分地说:“接待站人手不够,我不去了。振亚,你跟他们去吧,回来别忘把一路见闻告诉我,让我也分享一下。”
振亚显得很失望,踌躇了一会,噘起嘴说:“算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真的,你真的肯留下来陪我?” 见振亚点点头,灵月感到又高兴又抱歉,想了想说,“但愿出去串联的同学能早点回校接替我们,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出去。”
星期一,当灵月一行五人到学校报到时,韩庭耀显得十分高兴,郑重其事地夸奖道:“你们革命小将放弃出外串联的大好机会,来校投入接待工作,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值得我好好学习!”一席话说得几个女孩子脸都红了。
二十多间教室腾出来做了临时宿舍,炕床一律用课桌椅拼成。韩庭耀挑了离校门最近的一间教室做接待站,灵月她们就在这儿接待由区里安排下来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登记人流信息、发放棉被、安排食宿。韩庭耀又找回一些学校后勤人员,再从里弄、街道请了一些临时工,负责给红卫兵煮饭烧水、换洗棉被和打扫卫生。
接待任务很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不断有人来投宿或离去。由于人手少,几个女孩子索性都跟父母说好了不回家,用幕布把教室隔开,布帘后用课桌拼成的大炕床就是大家轮流休息、睡觉的地方。
两个多月后,韩庭耀终于找到几个串联返校的同学来接替灵月她们的工作。
“你们光荣地完成了这次革命任务,现在,你们可以上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了!”当韩庭耀兴冲冲地到接待站来宣布这个好消息时,几个女孩子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当晚,她们就去火车站挤上了一列开往南京的货车,五个人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勉强蹲下。封闭式的车厢只有几个透气的小窗孔,空气十分混浊。火车在黑夜里走走停停,每次停下,外面还不断有人挤进来。走了十多个小时,第二天中午时分,火车终于抵达南京。灵月、振亚她们一心急着上首都,无心在南京逗留。但是,南京站人山人海,当天她们都没有挤上去北京的火车。第二天,她们仍然没法从车门挤上去,便学别人的样,在车窗前,先把两位同伴托起爬进车厢。车厢里已挤满了人,两个女孩只能站在椅背上,一手抓住行李架,一手伸出窗外,想把下面的同伴再拉进去。但这时火车开动了。
灵月、振亚她们只能继续留在铁轨旁,啃着几个硬如石头的冻馒头,焦急地等待着下一列火车。然而,就在那天深夜,一条最新指示在南京火车站炸开了锅——
中央紧急通知:立即停止大串联,返校复课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