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
1994年下半年，四万多“六四” 以前来澳的中国留学生终于从四年临居转为澳洲永久居民。拿到“绿卡”后，灵月决定等圣诞假期带安安一起回国探亲。
“妈妈，我们真的可以回上海吗？” 安安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兴奋。
灵月也很激动，说：“是啊，我出来都快六年了，早想回去看看！”
那天，旅行社通知灵月去取机票，下班后，她直接去了城里。从旅行社出来，灵月顺便在唐人街的免税商店买了些回国礼品。当她提着两大包东西走在步行街上时，发觉天色已晚，肚子也在咕咕叫了。今天安安学校有活动，不回家吃晚饭。于是灵月买了一份报纸，走进一家地下美食城，从众多摊位中选了一份快餐，然后找了一个空位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
一个清洁工推着一辆小车过来，手脚麻利地把邻桌上的残羹剩饭倒进垃圾桶，把脏碗筷装进车里，用抹布擦净桌面，然后拿起一把扫帚，一边扫地一边对灵月说：“这位女士，麻烦你把东西挪一挪。”
“哦，对不起！” 灵月连忙放下报纸，伸手把两袋礼品挪到另一边。
突然，那个清洁工停住手，轻轻叫了一声：“灵月姐！”
灵月抬头看着她，愣了一下才认出那人是阿兰。阿兰显得又黑又瘦，脸色很憔悴，原先一头蓬松油亮的黑发如今变得枯黄，在脑后胡乱扎成了一条马辫。“阿兰，是你……”
“灵月姐，你好像认不出我了。我一定老得不成样子了吧？” 阿兰苦笑道。
“噢，没有…… 可我这几年找不到你，听说你搬家了。为啥不跟我联系呀？”
阿兰张了张口，朝身后看了一眼，说：“我的那个管工很严，上班时间说话不方便。你能等我吗？我七点半下班。”
灵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便说：“行，我等你。你快去忙吧！”
下班后，阿兰换去工作服，跟灵月一起走出快餐厅，到步行街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了。
“你这几年都好吗？” 灵月关心地问。
阿兰抿了抿嘴唇，低下头说：“我已经跟志强离婚了，去年办的手续。”
“哦，”灵月有点意外，“为啥呢？”
“他赌博，把打工挣来的钱输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那你不劝劝他？”
“他哪里肯听我的劝？输了钱就酗酒，喝醉了就拿我出气，对我拳打脚踢的……”
噢，可怜的阿兰，原来她这几年的生活并不幸福。然而，阿兰干涸的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了泪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原本感激他把我办来澳洲，真心实意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但自从嫁给他后，他态度就变了，总说我心里另外有人。他变态，不停折磨我…… 我恨死他了！”
灵月很同情她的遭遇，问：“那你的身份解决了吗？”
“已经解决了。”
“哦，那就好。没想到你这几年过得并不开心……”灵月说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你该早点跟我联系，出门靠朋友嘛！”
阿兰低声咕哝道：“我自甘下贱，嫁了这么个男人，哪还有脸向你诉苦？”
灵月有心试探一下，便说：“我有个老同学叫方宁，你一定也认识吧？她认为女人的命运至少一半取决于嫁个什么样的丈夫。我原本不信这话，但现在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当初如果你嫁的不是志强，而是振华，情形肯定大不相同。唉，三年了，不晓得你还记得振华么？”
“灵月姐，不瞒你说，我几乎天天都在想他……” 说到振华，阿兰的眼睛湿润了。
灵月连忙问：“那你的情况他了解吗？”
阿兰点点头，说：“跟志强离婚后，我给他去过一封信，但他没有回信。他肯定恨死我，不肯理我了。”说着，她开始抽泣流泪。
灵月轻轻抚着她的背，摇摇头说：“不会的。振华是个善良、重感情的人，心里是装不下恨的。但振华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所以我猜想他一定认为你在国外，身份地位跟他不一样了。”
“真的？照你这么说，振华他不会记恨我？”
看她淌着泪水的脸上现出急切的样子，灵月想了想，说：“你跟振华交往了这么些年，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肯定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但他在男女交往方面好像比较被动，那就需要你主动点。他这一生好像只交过你这个女朋友，你走后，他鱼摊也不摆了，去建筑队当了工人。”
“噢，小华！”阿兰心疼地唤了一声，也不顾周围路人的斜视，便痛哭流涕起来。
“你这样想他，不如回去看看他吧，好歹有个结果，心里也能踏实了。” 灵月说着，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飞机票，一边递给她看，一边说，“要不你也去订这个航班，我们一起回国，路上也热闹些。振华看见你说不定喜出望外呢！”
阿兰显然心动了：“他会吗？”
“我想会的！你和振华在上海没有房子结婚，现在你可以把他办来澳洲。凭你们俩的勤劳能干，在澳洲成家立业，一定会幸福的。”
“是啊，小华勤快，肯吃苦。只要他愿意跟我来澳洲，我们的生活不会比别人差的。”阿兰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不由破涕而笑了。
二
那时，悉尼到上海还没有直达航班。回国前兴奋了几天的安安，由于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途中在日本东京转机时又一晚没睡好，所以当飞机终于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时，她反倒有点萎靡不振了。
“灵月姐，你和安安先出去吧，我跟你们在这儿说再见了。”见灵月起身拿下行李，并拉安安起来时，阿兰却坐着不动。她解释说，不想在机场碰到熟人。她要回家先休养几天，再去烫个头发修个脸，然后买几件衣服…… “我怕振亚姐会来机场接你，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又老又丑的样子。”
阿兰的话让灵月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好像有点太随意了。 出国五六年来没为自己添置过衣服，在澳洲生活不注重衣着打扮，灵月融入其中已成习惯。正值南半球盛夏，而上海却是寒冬季节。出来时穿了一件Ｔ恤衫，一路上添加了毛衣、皮夹克等冬装，全都是出国以前在上海购置的旧物。
“这些式样过时的衣服亏你还穿得出来！” 方宁后来曾多次嘲笑灵月，“看你从机场关口出来，身上哪有半点国外回来的洋气，纯粹一个土包子，倒像我当初从北大荒回来的光景。”
令灵月既惊呀又感动的是，上海的至爱亲朋几乎全部迎候在机场门口了。父母亲、灵雪一家、灵泉一家、振亚、方宁，还有岳青……
孩子们都长高了，爹爹、妈妈也显老了，尤其是爹爹，人怎么消瘦了许多？灵月丢下行李，急步上前搂住父母亲，双眼含泪，深情地叫了一声：“爹爹、妈妈……” 三人相拥在一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与姐姐、弟弟两家打过招呼后，灵月走到振亚、方宁面前。素来不习惯西方礼节的灵月，这时却忍不住生出与好友相拥的冲动，但她刚张开双臂，方宁却退后一步，有点反常地说：“咱们是中国人，拥抱就免了吧！”
于是，三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使她们不约而同都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方宁从北大荒回来聚首的那一天……
一辆轿车和一部面包车都是岳青从公司里调拨安排的，大家上车来到灵月娘家。由于年久失修，小洋楼显得更加陈旧了些。灵月跟邻居们打着招呼上了楼，灵泉已抢先开了大房间的门。从昏暗的楼道进到室内，使人顿时感到眼前一亮。经过装修的大房间与楼道里狭窄、杂乱的情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原来灵泉从澳门回来后，借口自己的居住条件太失身份，不利于开创生意，便自作主张把父母亲的东西搬进小房间。东西放不下，他就把八仙桌和四把椅子卖了，换了一张小方桌和四把折叠椅。于是，小房间成了父母亲的卧室和全家人吃饭的地方。然后，他自行设计把大房间精心装饰了一下，一幅花纹别致、色泽富贵的幕布，把整个房间一隔为二。幕布里面是卧室，摆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还有他们成亲时的家具。幕布外面算客厅，置放了一套乳白色的沙发，配着黑白相间的玻璃橱柜和一整套电视音响，柜里的工艺品在七彩灯光的闪烁下，向人们显示着主人洋气的高雅。
灵月拉着振亚、方宁在沙发上坐下后，母亲从厨房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芝麻小汤圆。房间里顿时弥漫出一股桂花酒酿的甜香。母亲笑着说：“月月、安安，这是你们喜欢的，很久没有吃到了吧？快过来，每人一碗，甜甜蜜蜜、团团圆圆！”
岳青端了一碗给女儿，眼睛却看着灵月，说：“安安，你们的住处我安顿好了，离这里不远。等会我用车送你们过去。”
“不住家里么？” 灵月举起的一勺汤圆停在嘴边，看着母亲问。
“家里地方小，太挤了，卫生间又公用。你们从国外回来哪里还住得惯啊？” 灵泉笑着解释道，“岳青哥最近增配到一间房子，是一栋花园洋房的二楼正房，离这儿走走只要十几分钟。房子刚装修过，全新的，正好先让你们住下。”
见妹妹颦眉思忖的样子，灵雪接口道：“月月，我在信中告诉过你吧？我已搬家了，医院给我们换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煤卫都独用。你和安安住我那里也行。”
灵月看看闷坐一旁显得一脸落寞的父亲，说，“都不用了。我只要在爹爹、妈妈床边摊个地铺就行了，这样陪爹爹、妈妈说说话也方便。安安，你跟爸爸回去住吧，代我问候爷爷、奶奶。”
安安见了两个表弟正亲热得不行，听见母亲这么说，不由噘起了嘴。但见父亲有点尴尬的神色，便“噢”了一声，乖巧地答应了。
岳青已在一家饭店订了一个包房，为灵月母女接风洗尘。不去他安排的住处显然已驳了他的面子，因此灵月没再推辞，便把方宁和振亚也一起拉去了。
晚饭后，方宁和振亚告辞回去了，岳青带着安安也回家了。灵月送姐姐一家到楼下，灵雪拉住妹妹的手，低声说：“月月，你回来太好了，我很担心爹爹，他的情况不大好呢。”
“爹爹怎么了？” 灵月连忙问。
灵雪告诉妹妹，父亲前年过了七十周岁生日，便正式从顾问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此后不久，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的。灵泉一会儿说他是更年期，一会儿又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但灵雪和陈文清都认为，父亲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自尊心很强、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才干，年轻时有过抱负，对人生怀有一定的历史使命感，后来再加上对家庭的责任感，一直活得很累。而现今社会的巨大发展和变化，让他感到很不适应，也不理解。一旦从工作岗位上全退下来，自己的生活也一下子从忙碌变为清闲，眼看着社会上全民经商，自己却从此无所作为，只能每月领取那一点退休金，心里的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失去自身的社会价值造成他心理不平衡是一个因素，而在家里，父亲一家之长的地位也难以维持了。灵泉自说自话把两老赶进小房间，而且还特别厌烦父亲的唠叨，使他感到自己在家里也是人微言轻、不受尊重了。他又不像母亲，文化低、想法少，每天做做家务、看看电视，容易打发时间。而他是终日无所事事，便不停地胡思乱想……
“爹爹难以适应现在的退休生活，他希望小辈能陪他多说说话、解解闷。但我和文清都要工作，周末也经常要值班，实在抽不出多少时间来陪他。而泉泉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搞的，跟爹爹说不上几句话就顶嘴、怄气…… 我们就指望你这次回来，能设法把爹爹的心态调整过来。”
“哦，爹爹这种情况像是患了老年忧郁症，西方社会对这种病症早有研究，也一直提请社会关注……”灵月听了心情有点沉重，怪不得，今天见到父亲就觉得他比母亲苍老得厉害。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姐。我会努力试试，尽量让他高兴起来。”
回进小房间，母亲正趴在地板上帮女儿摊地铺，父亲已上床坐进了被窝。灵月笑着说：“回到爹爹、妈妈身边的感觉真好，今天又可以聆听你们的教诲了。”
父亲摇摇头，咕哝道：“我们是老朽昏庸了，哪……哪里还能给你啥教诲啊？”
“爹爹，你这话不对，老年人的经验是我们小辈的宝贵财富。你过去说的许多话我都一直没忘，让我孤身在外获益匪浅呢！”
“真的吗？” 父亲看着一脸诚恳的女儿，脸上似乎有了点笑容。
“当然是真的。” 灵月动了感情，含泪继续说道，“在外这几年，我常常回想家里的事，也很想念你们…… ”
“我们也想你啊！”父亲眼巴巴地瞅着女儿，叹气道，“唉，可是你住不了几天又要走了。”
“噢，爹爹妈妈，我这次回来就想问你们，愿意跟我到澳洲去生活一年半载吗？如果愿意，我马上着手申请。”
“我们可以去吗？” 父母亲一起看着她问。
灵月点头说：“可以啊！我现在是澳洲永久居民了，你们可以来探亲的。”
父亲的脸上有了点生气，说：“好啊，我肯定愿意去。问你妈看愿不愿意……”
“老头子，你愿意我哪会不愿意。” 母亲笑着说，但她想了想又问，“只怕要花你很多钱吧？”
灵月摆摆手，说：“这点钱我有，你们不用操心。”
父亲端详着女儿，突然微笑着说：“看来咱们月月去澳洲是去对了，你看她的身体好像是比过去好了。”
“是啊，看上去气色不错！”母亲连连点头附和着。
灵月上卫生间盥洗时，母亲跟了出来，悄悄告诉她说：“月月啊，你爹爹今天高兴死了，好久没看见他那样了。前一阵子我担心得要命，他天天病怏怏的，我以为他要丢下我走了。直到你写信来说要回上海，他才精神了一点。重阳节那会儿，他私底下藏了一瓶安眠药想自杀，幸亏被我搜出来。我怕你和雪雪担心，没敢告诉你们，只跟泉泉说了。泉泉把他臭骂了一顿，叫他不要害人……”
灵月听得心里直发酸，也有点后怕，看来爹爹病得不轻呢。他需要亲人的关怀和疏导，但弟弟的态度显然大有问题，而母亲的处理也太糊涂了些。唉！
三
振亚家在两年前也搬了新居，一套二室户的新公房，是裘斌学校里分配的。尽管地段偏远，装修也很简单，家具大多还是旧的，但是振亚带领灵月参观她的新居时，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天是周日，振亚在厨房忙了一上午，烧了几个拿手菜款待好友。看得出在家里，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家务事一点不让丈夫沾手。
开饭时，方宁人没到电话却来了：“我今天头疼不过来了，下午我在家等你们。”
“哎，我都烧好了，你怎么说不来就不来啦？”
“吃你一顿饭要跑那么远，不划算！”
“哇，你这个人讲不讲理？还是来吧……”
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振亚放下话筒生气道：“我还专门烧了她爱吃的酱鸭呢…… 算了，她不来我们吃！”
吃饭闲聊中谈起，上海的国营纺织厂正全面逐步停产，大量裁员。像她们这种年纪的老三届几乎都下岗了。振亚因为在厂部工作，才逃过了失业的命运。
灵月问起了厂里的一些老同事，振亚边吃饭边告诉她：金连娣的丈夫早已去世，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并有了工作，她家那片棚户区拆迁了，如今她退休住在新房子里，也算苦尽甘来了。老席调到局里后就没再回过厂，前几年听说去了深圳，帮局里搞联营，是个美差。小陆子主动请调去金山晴纶厂当工人，据说娶了一个当地的农家女，他老娘总算抱上了孙子。何畏去年辞职下了海，到外地一家乡办企业当了总经理。王副主任前几年毛遂自荐，到厂部三产负责营销，搞出一些名堂后升任副总经理，如今三产是全厂唯一赢利的部门，于是王总也成了厂部领导的红人……
灵月打断振亚，不解地问：“何畏为啥要辞职？”。
振亚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大清楚。他起先被安排到三产当勤杂工，后来那个王总好像很赏识他的才干，提拔他做销售…… 何畏是今年上半年突然辞职的。听那个王总说，何畏人品不好，四人帮倒台时，他反戈一击有功，为自己早点过关，检举揭发别人，落井下石。”
“有这种事？”灵月对王XX的话抱有怀疑，“那何畏为啥要去乡下呢？”
裘斌在一旁笑道：“如今的中国社会恐怕要让你看不懂了，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现在，上海人为乡下人打工是很寻常的事。前几年认购债券、炒卖股票，造就了一大批暴发户，其中有很多是外地人、乡下人。许多乡镇私人企业规模越搞越大，这人能当总经理还得有点真本事呢！……”
这次回国，让灵月了解到：中国，这个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大国，正在改革开放中发生着巨变。人民公社的解体，使广大农民挣脱了集体化的锁链，从而产生了庞大的廉价劳动力市场。农民工纷纷离乡背井进城谋生，使大城市的发展建设日新月异；而沿海地区許多原本只有一条商街的小镇也正迅速向城市的规模扩展，乡镇企业到处林立，许多工厂接得还都是国际订单，以至几年后，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铺天盖地，畅销于整个世界……
四
下午，乘上去方宁家的公交车，振亚告诉灵月，方宁正在跟祝小东闹离婚。
“真的？” 灵月有点吃惊。
振亚点头说：“听说已闹了几个月了，可她一直没告诉我。你走后，我跟她各忙各的，不常碰面。上个月，我打电话去她单位，才晓得她已在单位办了下岗手续，不再上班了。我打电话去她家，她说病了，我连忙去看她，她才告诉我说，祝小东欺骗她，有了外遇。”
“不会吧？” 灵月不能相信。
“我起先也不信，但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又不像有假。”振亚顿了顿，又说，“你到他们家一看就有数了，他们已经分居，方宁和女儿住二室户，祝小东一个人住在隔壁的一室户里。好像还闹得挺凶的。”
“怎么会呢？”原先还以为，要是方宁和祝小东的婚姻亮起红灯，问题一定出在方宁身上。但看来世事难料，祝小东竟然也是个花心男人？想到方宁心高气傲的脾性，如果小东真有外遇，那她这次受的打击肯定不小，怪不得在机场见面时，就觉得她面容憔悴、精神不振呢！
方宁的新居在静安和长宁两区交界处，地段不错，但两室户的公房里挤放着从司令楼搬过来的家具，居住空间显然大不如前了。两人进门时，方宁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她稍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床铺，然后倒了两杯茶，招呼客人到沙发上坐下了。
“你不守信我很生气呵！” 振亚假装生气地责备着，马上又问，“头痛好点吗？”
方宁在她们对面坐下，身子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无精打采地说：“死不了，也好不起来。对不起啦！”
关心了几句她的身体后，灵月忍不住问：“听说你和小东分居了，是真的吗？”
“嗯。”她情绪低落地点点头。
“为啥呢？”
方宁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咯咯” 笑起来，笑得别人心里直发毛。笑了一阵，她停下来，说：“我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你们也一定认为我不笨，对吗？哼！可这事他竟能瞒我两年多，真不简单哪！硬要争取两套房子，这是他们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哎，可我居然积极配合朝里钻……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不通，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愚蠢的女人吗？”她说着，激愤的眼泪夺眶而出。
灵月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问：“到底发生啥事了？”
方宁用手抹着眼泪，哽咽着说：“这事叫我怎么开口？说出来实在丢人现眼！”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振亚劝慰道，“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
“这种事别人能分担么？哼！” 方宁冷笑一声，转对灵月说，“不过也对，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步你后尘来了。能先告诉我，你究竟为啥跟吴岳青离婚吗？”
灵月一愣，一时不知从何回答。却听方宁笑道：“你也一定觉得丢人，家丑不可外扬吧？你在信中解释说是思想性格不合，但我知道，你也是因为吴岳青外面有了女人。我跟你是同病相怜哪！咳，像你我如此优秀的女性，当初是多少男人追求的对象？不料到头来，却被这两个臭男人耍了，想想还真够冤的！”
振亚有点担心地看看灵月，又看看方宁，说：“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不谈也罢！难得灵月回来相聚，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或者我们到外面去玩玩？”
“好啊！” 灵月点头赞同道，“婚姻这种事，悲欢离合纯属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别人谁也帮不了忙。方宁，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吧，你不想说，我们也不想听了。要不要我说点国外的趣闻逸事给你解解闷？或者你们陪我出去逛逛商店？”
“你在上海时间紧凑，我们陪你去逛商店吧。” 振亚说着站起身来。
不料方宁却指着她命令道：“你给我坐下！”
“干吗？”
“听我说啊！”
“你不是不想说吗？”
“你们要我说，我不想说。可你们不要我说，我偏要说给你们听！”
“你心理变态啊？” 振亚说着重新坐下，三个人一齐笑了。
五
当方宁告诉她们，祝小东的那个女人就是他以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玉妹时，两人都感到出乎意料，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祝小东和几个哥们成立的公司，在江湖上混了两年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那年，大马在广州结识了一个南洋华侨，并做成了几笔不大的国际贸易。尝到点甜头后，大马从广州打电话给小东，要他在上海凑三十万人民币火速汇往深圳。
“三十万，到哪儿去弄啊？”
“你姐不在银行工作嘛，让她一定帮帮忙！借三十万，只要一个月时间的周转，就是翻本的买卖。”
小东死乞白赖地让姐姐从银行挪用了三十万现款，结果闯下了大祸。钱汇出去后，那位南洋华侨便失踪了。大马知道上当受骗后，立即叫人打电话通知祝小东，自己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按照当时的国法，祝小东姐弟俩犯的可是死罪。据说司令员几位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战友出面四处活动、上下打招呼，事情才隐忍不发压住了。只是银行要求事主立即把三十万现款还到账上。
由于中央政策的限制，当时上海的改革开放尚未放开手脚，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还是那些被称为全国工业龙头老大的国营单位。上海普通市民尽管早就对吃不饱、饿不死的大锅饭牢骚满腹，也对南方经济的崛起颇为眼红，但在中央的政策明朗化以前，谨慎的上海人大多仍是观望，真正下海的弄潮儿并不多。因此在那时的上海，万元户仍是凤毛麟角。
上哪儿去弄这三十万呢？一家人四处奔走、东拼西凑只借了几万块钱。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祝小东姐弟俩突然被放出来了，有人帮他们把三十万元的漏洞补上了。
一家人全都如释重负，急忙问：“是谁帮了这么个大忙？”
把姐弟俩从拘留所领出来的叔叔感叹地回答：“是你们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孩子，在外面发了财，正好回国。”
哦，真是救星啊！大家欢喜了一阵，静下来却猛然省悟到，人是放出来了，但一夜之间背上的三十万债该怎么还啊？姐姐瞪着兄弟嚷道：
“小东，这可不关我的事，你让我丢工作、坐板房，已把我害得够惨啦！”
方宁一听急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三十万债让他们一家扛着，这一辈子的日子还怎么过啊？不料祝小东却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别急，她不要我还钱，但要我在国内帮她开创生意，介绍关系。”
“噢，原来他是看上咱们家在大陆的背景和关系网了。这有何难？” 方宁大大松了口气，根本没有心思掂量其中的隐情，连忙说，“这忙一定得帮。先请他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
叔叔扫了祝小东一眼，慢吞吞地说：“我邀请过了，可是人家不想跟我们见面，也不要我们谢她，说只要小东一个人去帮忙就行了。”
方宁当时是觉得有点蹊跷，但一想到三十万的债务可以一笔勾销，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她马上对丈夫说：“那你去帮他吧，好好帮！”
“对啊，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大家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帮她把这三十万从生意场上赚回来，你就不欠她了。”
方宁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老战友的孩子就是玉妹，这三十万其实是把祝小东卖给她了。
原来，玉妹那个年龄比她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公，突然在那年因病去世了，成为寡妇的玉妹处理完香港的事务后，便带着孩子回了上海。
玉妹对自己的初恋情人始终不能忘怀，她选择在老家南通投资开厂，并要祝小东过去当挂名总经理。小东回家向老婆请示：
“我要是去了，两三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你看行吗？”
“当然行。” 方宁毫不犹豫批准了，还谆谆叮嘱说：“欠了人家三十万，还聘你当总经理，给你发工资…… 想不到你这戆大还有戆福。好好干，千万别让人家失望！”
于是，玉妹把前夫留下的一个孩子放在上海父母家，请个佣人帮助照顾着。自己在南通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照香港的模式装修得富丽堂皇的，然后把祝小东请了进去。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终于如愿以偿了，天天看着祝小东对自己唯唯诺诺、服服帖帖的样子，她感到心满意足，第二年两人居然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他在外面让那个女人养着，儿子都快两岁了，才让我知道……”方宁说着，恨得咬牙切齿的。
“噢，真可恶…….你是怎么发觉的？”
“不是那个女人逼他向我摊牌，我还继续蒙在鼓里呢！”
原来如此。这故事真够精彩的，怪不得方宁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
“玉妹要小东跟你离婚？”
“对啊！”
“你答应了吗？”
“我刚听说这件事，肺都气炸了，怎会答应他们！”
“那后来呢？”
“后来我想去告他们。但如今这世道真变了，要在以前吧，他俩准判个流氓罪送劳改。可如今社会上这种事多得很，公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说那女人摇身一变已成了港澳同胞，又死了男人，不犯法…… 可我怎么也不想便宜那对狗男女！”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病倒后，躺在床上这半个多月总算想明白了，他们要的不就是离婚吗？行啊！” 她喝了口水，冷笑一声说，“哼，这种死不要脸的臭男人，我还要他干嘛？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就觉得恶心。灵月，你肯定也有同感吧？但我也不想把他白白拱手让人，所以前几天，我已通知他们到上海来谈判。”
“他们现在都在南通吗？”
“对，那女人不放小东单独回来。不过他昨天来过电话，说明天回上海来跟我面谈。”
“哦，需要我们作陪吗？”
方宁想了想，说：“不用了。”
“那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别把自己气坏了。”
“我明白。如今没人疼我，我自己再不疼自己，就白活了！……”方宁说着，表面的争胜好强终究敌不过内心的脆弱和失衡，眼泪忍不住又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