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
回国四周,日程排得满满的。但灵月还是抽出了几天时间专门陪伴父母亲。
那天起床后,父亲说:“看你那么忙,今天就不要陪我们出去玩了。”
灵月笑道:“陪伴你们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父母亲显得很高兴,尤其是父亲。
“那咱们今天去哪里?”
“外公、外婆,咱们去动物园吧!”在爷爷、奶奶那儿住了几天便吵着回来跟母亲一起挤地铺的安安,这时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灵月说:“问外公、外婆想去哪里?”
“就去动物园吧。” 两个老人都附和着外孙女,“我们也很久没去了。”
出了门,见灵月要叫出租车,母亲连忙说:“别浪费钱,乘公交车吧。”
“你们年纪大了,要换车,不方便的。”
父亲建议道:“我们先乘出租车到静安寺,这样一个起步费就够了。那里有去动物园的公交车。”
“对啊,那里是起点站,还可以排队等座位。”母亲笑着说,“这样既经济又实惠。”
父母亲都是勤俭节约了一辈子的人,难得带他们出来散散心,还要劳他们费心为自己省钱,但恭敬不如从命了。
前几天,父亲中学时代的一批老同学聚会,灵月说服父亲去参加了。到静安寺坐上公交车,灵月问父亲:“那天的聚会开心吗?倪叔叔、黄伯伯他们都好吗?”
“我们这些老人,不遭人嫌弃就算不错了,哪还谈得上好啊!” 父亲摇头叹气道,“听听都是不顺心的事,所以这种聚会我本来是不想参加的。”
灵月劝道:“爹爹,这种聚会你要多参加,老年人应该寻找自己的生活乐趣。其实退休后不用工作,老朋友有机会经常在一起聚聚,谈谈家常,多好啊!”
“可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譬如老倪,他的老伴去世了,几个孩子都另立门户,他一个人过,孤独啊!老黄倒是大家庭,儿子、女儿挤在一处,可家里几乎天天有矛盾,让他和老伴烦心、生气……”父亲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你讲的也有道理。我们那天就讨论了这些问题,还得出一个结论。对老人来说,要安享晚年,得具备四个条件:一是要有能相濡以沫的老伴,二是要有能互吐衷肠的朋友,三是要有一定空间、自由度的居所,四是要有能应付生活和病痛的经济能力。”
灵月想了想,说:“这四个条件你们好像都具备吧?”
“你不晓得,老头子对房子不满意呢。” 和安安一起坐在前排的母亲这时回过头,撇撇嘴说,“泉泉让我们住小房间,他心里一直不开心。你们现在回来摊地铺,这么挤,别说他心里不好受,连我也难过。平常逢年过节的,泉泉总带朋友回家打麻将,小莉也喜欢,把孩子扔给我们,夫妻俩轮流上场,把个大房间弄得乌烟瘴气的。雪雪一家回来,也只能全都挤在小房间里,连转个身都难。”
听着母亲的诉苦抱怨,看着父亲在旁边摇头叹气,灵月沉思片刻,说:“这样吧,现在上海正造大批新房子,据说不久就要允许出售商品房了。我寄给泉泉的那笔钱,让他给你们买一套房子,好吗?”
“那些钱,你……不带回澳洲了?” 父亲有点迟疑地问。
灵月点头说:“嗯,在上海买个二房一厅的独立公寓,你们住一间,给我和安安留一间。”
安安马上赞同:“这样好,以后我们回来就有地方住啦!”
“好是好。但你不要尽为我们考虑……”父母亲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进了动物园,大家跟着安安游了狮虎山、象鹿园、鸟林鱼池和其他动物的公馆。午饭后再玩了一会,不久,天色渐渐转阴了。该逛的地方也逛得差不多了,见父母亲都有点累,灵月便领大家进了一间茶室,坐下喝喝茶,休息休息。
“安安,今天玩得开心吗?” 外婆笑着问,“你小时候最喜欢到这里来玩了。”
安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回答说:“可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的动物园好像比现在大,环境也整洁漂亮许多。”
“哪能呢,这里没啥变化啊?”外婆说着,大家都笑了。
灵月点点女儿的鼻子,说:“她呀,肯定是住惯了悉尼干净舒适的大环境,回来有点不适应了。”
外公猜测道:“大概是现在的游客太多了。再好的地方,人一多,情趣也会大打折扣的。”
上海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改革开放后,大陆不再限制人口流动,大量的外地人和农民工正源源不断地湧进来。而更煞风景的是,整座城市到处都在大搞基建,无论走到那儿,都好像是处于建筑工地的包围之中。空气中尘土飞扬、耳边噪声不绝……几年后,这座城市以其发展速度之快、面貌改变之大而让世人瞠目结舌。但在当时,连灵月也觉得上海比自己出去那会儿更显得陈旧、脏乱。
一阵冷风吹过,天空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游客们纷纷躲进茶室。许多人开始抱怨天气预报不准确,说是晚间才下雨,怎么提前了?看情形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四面透风的茶室也让人坐不住了。于是,祖孙四人起身随着纷纷离去的游客一起涌出了公园大门。
公园外,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的情景让灵月着实犯了愁。汽车站旁人挤人、人叠人排起了一溜长龙。拦出租车更是人人争先恐后、蜂拥而上,在澳洲习惯了耐心礼让的灵月母女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灵月怕老人淋雨着凉,先从路边摊位买了两把雨伞让大家挡雨。然后找到公用电话,给已经当了老板、有了公司车的灵泉打电话求援。
等了半个多小时后,灵泉没到,岳青却开着一辆轿车过来了。他把车靠边停下,摇下车窗嚷道:“泉泉公司里正忙,他让我来接你们。”
灵月让父亲坐前面,她跟母亲、安安三人坐在后排。到家门口时,岳青停下车,回头说:“月月,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他顿了一下,并不等灵月回答,便对父母亲说,“爹爹、妈妈,你们先下车吧,晚饭不要等月月了。”
这不知是岳青的要求,还是弟弟特意的安排。灵月有点无奈,却听安安娇声问:“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安安,今天爸爸想单独跟你妈妈说说话。明白吗?” 岳青说着对女儿眨眨眼,会心地一笑。
安安已经知道父母亲离婚的事,岳青也让她出面劝过母亲,但灵月叫她不要管大人的事情。她显然领会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便笑道:“那好吧,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对于灵月和岳青离婚一事,父亲从一开始就表示尊重女儿自己的意愿,但母亲却一直希望两人复合。这时,他们的眼中说不出是忧虑还是期待,看看岳青又看看灵月,一边下车一边咕哝着:“是该谈谈,好好谈谈。”
二
岳青带灵月来到一家装饰豪华的酒店,看得出服务员对岳青很熟,一口一声“欢迎吴总光临!” “吴总这边请……” 殷勤备至地把两人领进一间雅致的小包房。
冷盘上来后,岳青要了一瓶茅台酒,说是国内最高档的宴会饮品。见灵月摇摇头,便让侍者在她杯中倒上了可乐。
“你别尽吃黄瓜、烤夫这类不值钱的东西嘛!” 他夹了一块乳鸽送到她盘中,然后掀开醉虾的闷盖。刚才还在酒中拼命挣扎的虾群如今大多不动了。他笑着介绍说:“现在场面上的人都时兴吃这些现场活杀的海鲜、动物。”
见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勺递过来,灵月连忙捂住自己的盘子,皱眉说:“现杀太残酷了,我不吃!”
岳青遂将一勺醉虾倒进自己盘里,解释道:“现杀的更美味可口,你吃不出来吗?反正都是杀,残酷不残酷还不一样。”
“那你晓得现在世界上患癌症等怪病的人那么多,是为啥吗?都是吃出来的。”灵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根据科学实验证明,动物跟人一样,都爱惜自己的生命。在它们遭受杀害时,由痛苦恐惧而仇恨,体内会产生大量毒素,人吃多了会得病的。”
“照你这么说,人应该都吃素才对?”
“吃素是不食众生肉的慈悲行为,但我们因为贪图口欲而难以做到。可是人类起码应该善待动物,尽量避免和减少动物在被杀时的痛苦、恐惧和仇恨吧!”
岳青听着觉得好笑,动物还会有那么多情感?但他不想对此展开讨论,便喝了口酒,对服务员说:“你们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他吩咐服务员把门关上,然后看着灵月,切入正题说,“月月,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灵月的思绪还停留在吃素杀生等问题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问:“你说啥?”
岳青眼中露出了她曾经熟识的祈求,有点急促地说:“你没有感觉到吗?月月,现在的我,又像回到二十年前那样,重新开始追求你了,这世上也恐怕只有你,才会让我如此苦苦追求,而且相隔二十年还得从头再来一次…… 月月,你好伟大呵!我高高在上的女皇,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灵月摇摇头,皱起眉头说:“请你别开玩笑了,我的回信已写得很清楚……”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他打断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月月,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我明白以前有些事是我做错了。我诚恳向你检讨,并请求你的原谅!但我对你发誓,我这一辈子心里真正爱的人只有你一个,这是真心话,请你一定要相信!”
灵月淡然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我办不到,你不晓得我这几年想你想得有多苦……”
灵月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便微笑着问道:“听说那个小林有意回到你身边?”
听灵泉说,姓林的女人事后得知那个台商在台湾有老婆、孩子,而自己事实上只是个“二奶”时,两人同居不久便闹翻了。
“她?哼!” 岳青提起小林显得满脸厌恶,不屑一顾地说,“对,她是厚着脸皮回来找过我,还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 但是,我连正眼看她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了!我晓得,月月,这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我请求你宽恕,也请你放心,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坦白说,这个女人给我的教训是够深刻的,不过也算坏事变好事吧,经过这事后,我现在一看见那些年轻漂亮、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就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你以后大可放心,我这一辈子将肯定只守着你一个人。”
灵月收起笑容,诚恳地说:“但是,实践已经证明了,咱们俩在一起不合适。”
“怎么会不合适呢?我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毕竟是有深厚基础的……”
“不,我们的婚姻可以说,是我此生所犯的一个最大错误。根本不了解你的需求,便轻率地答应嫁给你,结果把自己放到完全错误的人生坐标上,以至误己误人。”
“你嫁给我怎么会是错误?这话说得轻率了! 俗话说,一夜夫妻白日恩,何况我们还同床共眠了十几年呢!”
她反问道:“这十几年你觉得快乐么?正是这十几年,才让我看清了我们是两个那么不同的人,勉强走到一起只会给对方带来痛苦。”
“我不觉得痛苦。月月,回想这十几年,你带给我的肯定是幸福!”见灵月张了张口,他连忙摆摆手,继续说,“月月,你别打断我,你听我说。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是幸福的,我们分开了,那才是痛苦。怪只怪中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导致我们分道扬镳,从而让你也误认为我们是不同的人,走不到一路了。如今,小林离开了,裴士文也去世了,我们之间应该不存在任何障碍了……”
岳青竭力想说服灵月,但灵月听着不但感到不耐烦,心里还挺反感,他怎么能把裴士文跟姓林的那个女人相提并论呢?但转念一想,又没了辩解的兴趣,便皱起眉头说:“岳青,你误会了。我跟你离婚,不是因为小林,更不是因为裴士文。”
“那还会有啥别的原因?” 他显然不信她的话,但马上又笑笑,说,“也好,过去的陈年旧账咱们都不翻了,展望未来吧。我觉得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安安,咱们也应该复婚,破碎的家庭会对孩子造成伤害嘛!这几年,我们也算没有浪费时间,你在澳洲读了硕士,是学有所成;而我在国内商场的基础也越打越好,公司从去年起开始进军房地产,前景是非常乐观的。我们这一代人吃过不少苦,如今好不容易赶上这太平盛世,应该享享福了。今后,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上海、悉尼两头跑跑,那日子该有多好……”
岳青说着,似乎已然陶醉于未来美满生活的憧憬中了……
真是阴错阳差啊!如果当初家属来澳团聚时,吴岳青就持有这个态度,那时的孔灵月是一定会欣然迎合、接受的。但今天听着他的自说自话,却让她重新感受到他的主观意志强加在她头上的那份隐隐压抑…… 等他闭上嘴,她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地告诉他:
“对不起,岳青,一切都太迟了!”
她无情的语气、淡漠的脸容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把他的满腔热情一股脑儿浇了下去。但他还不死心,沉默了一会追问道:“我们之间……真的无可挽回了?”
她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他慢慢靠回椅背上,许久没有说话。
灵月细嚼慢咽地吃了点东西,接着打破沉默说:“岳青,咱们再做夫妻是不可能了,但我愿意跟你做朋友。” 见他别转脸不接口,她问,“愿意听听我对你的看法么?” 她顿了顿,也不管他听不听,便顾自说了下去,“你聪明能干,但很主观。你并不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做你的妻子,当然你也不了解我。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我可以断定,你并不清楚我的思想、性格和爱好。就拿今天上饭馆来说,我晓得你是诚心想款待我,但我喜欢吃啥样的菜,爱喝啥饮料,你并不了解。你点的都是你认为好的…… 事实上,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当然,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人生的悲哀在于,我们的思想认识局限了对未来的预知能力,但经历过的错误怎能重蹈覆辙…… 凭我对你的了解,我大概晓得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实际上,你骨子里是个大男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你并不合适,因为她们需要男人的疼爱和呵护,而你做不到;但具有独立思想和性格的女人对你也不合适,因为她们很难在生活中完全以你为中心。你应该找一个爱你、服你、愿意依赖你又能帮衬你的女人……”
“够了!” 岳青猛然回过脸,打断她的话,语气生硬地说,“多谢指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没啥好谈了。” 他顿了顿,指着门口说,“你先请便吧!”
灵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光顾着说话,肚子还没吃饱呢。她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肴,想到这次回国看到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为享受或炫耀而穷奢极侈的行为,真是作孽啊!地球资源不足,世界上还有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呢。怎么能如此浪费呢?她慢慢站起身,说:“可这么多菜怎么办呢?要不,我帮你打包吧!”
“不用!你在国外是呆傻了吧?那么穷酸,还好为人师!哼,你不吃我自己会吃。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行吗?” 岳青嘴里刻薄但神情却显得沮丧,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抓起酒瓶又为自己满上了……
三
振亚听说阿兰也回了上海,先是一愣,接着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千万别让小华碰见……”
“你先听我说完嘛!”灵月把阿兰赴澳后的情况告诉了她,不想振亚听着却哭了起来。灵月不解,说:“阿兰这次回来找振华,是好事啊,你怎么反倒难过了?”
振亚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又哭又笑地说:“我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听到阿兰在澳洲受苦,心里挺为她难受;她还惦着小华,我也感到高兴;但她毕竟有了那一段经历,想想小华也真够委屈的;而且,不知他们见了面会怎么样,让人担心。总之,心里酸、苦、辣都有,就独缺甜味。”
灵月心里也有同感,想了想说:“只要振华不计较阿兰的这段经历,我觉得他们俩会有好结果的。要不,咱们安排个时间让他们见见面吧?”
振亚同意了。
趁振华休息在家的那天,振亚回了娘家。灵月进门时,振华正在堂屋陪玲玲做功课。振亚却把母亲拉进厨房,把阿兰要来的消息先偷偷告诉了她。
灵月说:“你关照我别告诉袁老师,不是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么?”
振亚“嘘” 了一下,低声道:“我想想还是让妈妈有点思想准备好。现在告诉她不要紧,她要早晓得了一定睡不着觉的。”
即便这样,袁老师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厨房里团团转了。“灵月,小亚,阿兰就要来了吗?这可怎么办?小华见了她,会怎么样……”
灵月搂住她,温言劝慰道:“袁老师,别担心,一切要看他们两人的缘分了。”
三人进了堂屋, 振华看见灵月显得十分热情,连忙起身让座、倒茶,丝毫没有觉察母亲的不安和姐姐异样的注目。
突然有人敲门,玲玲放下手中的笔出去开了门。灵月含笑道:“小华,你看谁来了?”
当阿兰踏进堂屋时,灵月不由感到眼前一亮。只见她身穿一套橙色镶花的羊绒套裙,外披一件紫罗兰中大衣,脚蹬一双棕色皮靴。染烫过的头发衬着敷了粉而显得白嫩的脸,与灵月在唐人街快餐厅碰到她时的落拓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灵月至此不得不相信“三分长相,七分打扮” 的老话了。
“阿兰?” 振华轻轻唤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脸却是又惊又喜的神色。
“小华!”阿兰没顾得上与旁人打招呼,便径直冲上前去,扑进了振华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与振华四目相视,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情景,使屋里所有人都想起了十年前,振华刚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幕,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人物…… 历史居然会如此惊人相似地重演。
灵月拉起玲玲的手,轻声对袁老师说:“咱们出去吧!”
“妈妈,灵月想让我们陪她去城隍庙玩,她要请我们吃小笼包。” 振亚凑近母亲耳旁一边说,一边跟着灵月和侄女,把母亲哄到门外,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他们会怎么样呢?……”做母亲的一路上仍在不停地担忧。
灵月宽慰道:“袁老师,顺其自然吧!这事该让振华自己作决定。”
玲玲却人小鬼大地对祖母笑道:“据我了解,叔叔心里一直惦记着阿兰阿姨。咱们祝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四
六年了,闽旭东的家还是老样子,陈设一点没变,只有从台布和床罩的折纹上可以看出,这两样东西是新铺上去的。下午,汪明得知灵月她们三个晚上要上门拜访,为把家里弄得像点样,她已竭尽所能了。
“闽厂长,恭喜你高升了!” 灵月一进门便高兴地祝贺着。
闽旭东笑脸相迎道:“按照西方人的礼节,我应该说Thank you!对不对?”
灵月还来不及回答,却听汪明和她儿子在旁边一边鼓掌,一边喊口号:“欢迎外国来宾!欢迎归国华侨!”
灵月吓了一跳,接着“哎哟、哎哟”地笑弯了腰。等她直起身,汪明已为她沏好一杯茶,桌上置放了几个小果盘。
宾主互相谦让着坐下后,灵月问:“她们两个还没来?”
“对啊,你是第一个。”
闵旭东和汪明都显得有点苍老,尤其是汪明,可能是身体虚弱的缘故,脸上有着更多生活艰辛的痕迹。大家先交谈了一阵近年来各自的生活情况。接着,灵月谈起了在悉尼接待蒋厂长和轻工代表团的事,不料闽旭东告诉她:蒋厂长从澳洲回来后,不久被免职了。
“为啥呢?” 灵月大感意外。
闽旭东语带惋惜地说:“老蒋这个人有魄力,讲义气,但平时不拘小节。早有人反映他多吃多占,收受贿赂,这次去澳洲据说他还去了红灯区?”
灵月很吃惊。这事尤钢他们应该不会说,难道是那位年轻厂长为求自保而举报他了?共产党干部的素质参差不齐,一些人趁出国考察之便,用公款在国外挥霍摆阔,甚至豪赌滥嫖,在西方社会造成诸多不良影响。但这些人回国后大多没事。灵月为蒋厂长贪图这点低级享乐而丢掉乌纱帽颇感不值。
“是啊,他心里很不服呢!” 汪明告诉灵月说,蒋厂长被罢免后,一直要拉闽旭东一起下海,想利用手中的关系资源跟外商合作搞私人企业,但闽旭东没去。
“听说下海有很多挣钱发财的机会,为啥不去?” 灵月笑着问。
闽旭东解释道:“新来的丁厂长不熟悉工厂情况,我要是一走,厂里的生产经营肯定会受影响。”
“你看,好像少了他,地球就不转了。可是旭东,你不去,刘老板说不想跟蒋厂长单独合作。他开给你的工资可比厂里给你的多好几倍呢!听说年底还有分红 ……”
汪明显然想让灵月帮着自己劝劝她丈夫。但灵月还没开口,闽旭东便摇了摇头,对妻子说:“我们不能见利忘义吧!你还记得吗,在咱们最困难的时候,是这个厂给了我一份工作,后来又给了我们这套房子,还有我现在的职位。我怎能辜负全厂近千工人对我的信任和期望呢?如今的国营工厂正处于转制的风口浪尖,一旦经营不善便面临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的危险。如果我只顾一己私利而扔下大家不管,于心何忍啊?”
“可你有为儿子、为咱们这个家想想吗?” 汪明低声反问了一句,便住了口。
平心而论,灵月心里十分敬重闽旭东“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高风亮节,如今这样的正人君子真是凤毛麟角了!但看着未老先衰的汪明,她心里却又感到难过。这个一直让她尊敬的女人,付出的那么多,但得到的却实在太少了…… 理想和现实总是那样难以协调,孰是孰非真是道不清、说不明了。
灵月想冲淡一下屋里有点沉闷的气氛,便问:“蒋厂长罢官了,跟澳洲合作的事恐怕也泡汤了吧?”
“那倒没有。” 闽旭东回答说,“这个项目已经批下来了,据说公司正在办理汇出投资款项的手续,还通知我们厂准备两个集装箱发运澳洲。”
“真的吗?”这事可让尤娜姐弟俩盼着了,灵月高兴地说,“那我代表我的澳洲朋友先谢谢闽厂长的大力支持!”
“谢我干啥,这事你也参与吗?”
灵月摇摇头,说:“没有,我在实验室工作挺好的。再说,你看我像做生意的料吗?”
“你不参与就好。”闽旭东笑道,“我这个人最怕徇私情,你若参与,我担心哪天会开罪你…….”
正说着,振亚到了。她一进门便马上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厂里今天加班。”
“加班?不是说厂里基本停产、工人都下岗了,还需要加班吗?” 灵月不满地盘问道。
振亚笑着解释说:“没错啦,前一阵子大家几乎天天都混着,但最近有不少乡镇和外地的私营纺织厂来厂里抢购机器设备,还有一家法国公司看上了咱们厂靠苏州河边的那块地。今天下午法国人来厂里谈判后,厂长、书记请他们吃饭,我们也就脱不了身了。”
灵月想了想,说:“河边那里是整理车间和仓库,法国人要这块地干啥?”
“听说想建商贸大厦、购物中心。”
汪明一边为振亚倒茶,一边笑道:“恭喜你啊,振亚,听说你升任办公室正主任了。我的消息灵通吧?”
“真的?” 灵月诧异道,“振亚这么有本事啊?别人都下岗,你倒反而升官了!”
振亚连连摆手,说:“哎呀,快别取笑了。现在的上海滩,人人都晓得国营纺织厂是日暮西山、气息奄奄,根本没有生路了。有本事的人谁还留在厂里啊?都下海发财去了!原先那个正主任刚辞职,汪明认识他啦。只有像我这样没有一点花头的人,才赖着不走,继续混吃大锅饭。我有自知之明,只希望能让我混到退休,把儿子养大。”
“哦,是这样吗?” 灵月有点将信将疑。
闽旭东点点头,告诉灵月说:“咱们国家正处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非常时期,政府正设法卸掉中小国营企业的包袱。纺织系统只是先行一步,其他行业也都开始面临这个拐点。上海的工业产品凭借原来的基础,暂且还能吃吃老本,但脱离了国家财政的支撑,又背负着沉重的体制包袱,面对轻装上阵的私有企业越来越激烈的竞争,要想生存下去确非易事……”
当时的体制改革,正让大批国营企业陷入风雨飘摇、穷途末路的困境。尽管振亚说的也不全对,留在国有企业的并非全是没有本事混吃大锅饭的人,也有像闽旭东那样为工人利益着想的干部。但这能支撑多久呢?灵月回想起以前纺织系统的工人集会,黑压压一大片人头,那声势、那场面…… 而这种社会转型,将造成多少工人下岗、失业啊?
五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方宁竟然还没有到,这有点反常。汪明说:“我给她家里打过电话了,但没人接。”
闽旭东说:“再打一次试试看。”
这次电话通了,但让人意外的是,接电话的人是祝小东。灵月从汪明手中接过话筒,问:“小东,你跟方宁一起从南通回来啦?方宁呢?”
“噢,是灵月啊!好久不见了,你在国外好吗?……”祝小东跟灵月客套了几句,语气显得很不自在。停了一下,他告诉灵月:“方宁病了,躺在医院里。我刚从那儿回来。”
“方宁生病了,怎么会的?在哪家医院?”
“她在广慈医院的急诊室,正吊盐水呢!
灵月心里一急,说话便不客气了:“那你为啥不在医院陪她?”
“我想陪她,可是,被她赶出来了。”祝小东的声音里透着万般无奈。
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上个星期,方宁在电话中告诉灵月,谈判很顺利。玉妹申请移民加拿大已获批准,只要方宁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愿意给方宁母女三十万人民币作为一次性补偿,然后带着祝小东和孩子远赴加拿大。方宁接受了这个条件,那天电话中,灵月可以听出她语气中带有明显的酸味:
“想不到祝小东还这么值钱,竟然有人肯前后花两个三十万买他。可是,他在我眼中已一文不值!既然有人要买,我也乐意卖了!”
按照他们谈妥的,前几天方宁带着已经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到南通了结他们三人的爱恨情债去了。可怎么回来就病了呢?也不来个电话……
大家决定一起去医院看看她。汪明嘱咐儿子做完功课自己上床睡觉,然后跟大家一起出了门。灵月叫了一辆出租车,四人很快到了医院。
方宁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色苍白,两眼却瞪得贼大。一眼瞥见四人进来,她马上闭上眼,别过了头。
守在病床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是方宁的女儿祝娜,这时站起来叫了一声:“阿姨、叔叔!”
汪明抢先趋步到床前,急急唤着:“方宁,你怎么了?得了啥病?现在好点吗?”
方宁转回脸,睁眼看了看大家,勉强笑道:“我没啥大病,害你们都跑来看我,真不好意思。”
“你到底怎么啦?”
祝娜代母回答说:“妈妈觉得像中暑,头晕咽痛,胸口憋得难受。”
“这大冷天的,怎么会中暑?”闵旭东关切地问,“医生怎么讲?”
方宁有气无力地说:“没大碍,只是受了点风寒,加上劳累过度了。”
“劳累过度,你这几天都干啥了?” 汪明着急地问。
“也没干啥,无事忙罢了……”
看来闽旭东和汪明对方宁家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而方宁也没有告诉他们的意思。于是,灵月和振亚也只能在一旁泛泛问了问病情。
过了一会儿,方宁下起了逐客令:“我不要紧,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对啊,病人也需要休息,而你们明天都要上班,娜娜也要上课。”灵月趁势对大家说:“快回去吧,我反正没事,可以留下来陪陪方宁。”
“那好,我明天烧点吃的给你送来。”汪明说着跟大家一起告辞了。
等他们走后,灵月坐下问方宁:“发生什么事了?”
方宁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叹口气,说:“唉,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了!”
“怎么会呢?”
“我也没有想到……”方宁回想着事情的全过程,似乎仍然无法想通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开头一切都很顺利……”
那天,方宁到达南通港,玉妹派公司的秘书帮她安顿好旅馆。第二天,秘书把方宁带到董事长办公室,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方宁、玉妹和祝小东。
玉妹接过祝小东转递的离婚协议书,仔细检查了一下签名后,轻蔑地瞥了方宁一眼,对呆立一旁的祝小东吩咐道:“把钱给她吧!”
祝小东进里间拎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摆到方宁面前,然后弯下腰拉开拉链,露出里面一叠叠崭新的人民币。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现金的方宁差点慌了神,只听祝小东直起身说:
“这是三十万,你点点吧。”
当时,中国的银行还没有私人转账、私人支票这类业务,民间的经济往来只能用现金来兑现。方宁让自己定了定神,努力装出镇静的样子,蹲下身子开始数钱。都是百元面值的钞票,一百张一叠,一共三十叠。终于数完了,她舒了口气,把钱重新装进旅行包,拉上拉链说:
“没错,是三十万。那我走了。”
她说完站起身,拎起旅行包想走,不料这些钱挺沉,她又蹲长了时间,双腿不由打了个趔趄。
“你拿得动吗?” 祝小东小声问。
“不用你管!” 方宁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
祝小东想了想,追上一步说:“我送你回去吧,路上不太安全。”
“用不着!”方宁头也不回。
“但这里最近发生过几起杀人抢劫案。你一个单身女人,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又带着这么多钱……”
方宁听着不由停住脚,看了一眼手中的旅行包,心里有点害怕起来。路上真要碰上歹徒,这倒不是闹着玩的。
一直坐在办公桌后冷眼观察的玉妹这时不高兴了,对祝小东命令道:“你给我回来!她已不是你什么人了,用得着你这么关心吗?她现在有的是钱,要安全可以自己花钱雇保镖嘛!”
祝小东心里充满了对方宁的愧疚,这时担心道:“可她人生地不熟的,晓得谁可以相信呢?要是雇个保镖碰巧是坏人,不就更危险了?”
“那……你的意思是一定要送她?”玉妹的眼中冒出了妒火。
事实上,祝小东心里并不愿意离婚,他跟玉妹走到这一步其实有着太多的无奈。当然,他也不敢当面违拗玉妹,事已至此,他只是想尽点心力帮前妻做点什么,借此请求她的原谅。他低下头恳求说:“让我送她回上海吧,我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祝小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枉我这么待你,你心里却仍想着她?”玉妹恼羞成怒了。
祝小东连连摆手,想否认:“不,不是的……”
“那你开门,让她马上一个人走!”
“可是……”
见他居然站着不动,玉妹看看方宁,又看看祝小东,心里突然起了疑窦。她猛然站起来冲到方宁身边,夺过那只装钱的旅行包,将它扔进里间,然后关门并上了锁。
方宁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急得大叫:“为啥抢我的钱?把钱还我!”
“你的钱?哼!”玉妹冷笑着,返身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扔到地上,对祝小东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不要脸的东西,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吃我的,用我的,让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钱,而你却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不过也好,今天让我及时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算怎么回事?” 方宁着急地嚷道,“我不要他送我回去,把钱给我,我马上离开你们。”
玉妹站起身冲过来,手指几乎戳到方宁的脸上,连连冷笑道:“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穷极无聊想钱想疯了吧?居然串通一气来骗我的钱,真不知羞耻!现在我把这个男人还给你,你们休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快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不是这样的!” 方宁又气又急,嚷道,“我不要这个男人,我这次来为的是拿钱!咱们说好的……”
玉妹没再答理她,一脸傲然地离开了办公室。
方宁一时气糊涂了,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想刚才玉妹盛气凌人的态度、刻毒鄙视的谩骂,不由感到羞愤难当,顿时把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到祝小东头上:“谁要你惺惺作态来关心我?谁要你送我回家?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没用的窝囊废,一辈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你把事情搞成这样,我算白来了?噢不, 你要负责替我把钱拿回来,去啊!”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她越加发怒了,“我哪能这么倒霉啊,会碰上你这种愚不可及的男人?”
祝小东默默把地上那份离婚协议书捡起来,抹去上面的灰尘,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走到方宁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宁,原谅我,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方宁一把推开他,嚷道:“赔罪管屁用,钱呢?”
“这钱咱们不要了,好吗?她肯放我走了……”他说着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说,“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咱们一家人重新好好过日子。”
“呸呸呸!我还会跟你这种人好好过日子?嘿嘿……”方宁不禁也冷笑了,接着对他吼道,“滚开,蠢货!你快滚啦,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这时,玉妹的秘书进来,沉着脸说:“两位不必在这里继续演戏,董事长请你们都出去!”
当时的方宁只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更无法忍受那位秘书斜眼鄙视他们的眼神…… 她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出的门,又怎么来到大街上。她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去码头,那时便开始感到头重脚轻……
幸好祝小东叫了另一辆出租车,一路跟着她,并尾随她上了船。在船上,他给她喂水、盖衣,一路照顾着,等船一到上海,便送她进了医院。
听完方宁的叙述,灵月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此看来,小东心里真正爱的是你,他与玉妹是迫不得已。”
“那又怎么样呢?” 方宁呆呆看着天花板,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心里即便始终有我,但改变不了这几年他在外面被别的女人养着、靠女人吃软饭,还生了个儿子这个事实。我不能容忍如此窝囊下作的男人!既然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虽然没拿到钱,我也不想再回头了。”
“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
“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灵月想想如今的祝小东犹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也怪可怜的。但她知道一本正经的劝说,方宁肯定不爱听,便以玩笑的口吻说:“小东这样的男人奇货可居啊,说不定哪天玉妹又回来向你出价买他,你现在就这样放弃岂不吃亏了?”
方宁却摇摇头,说:“我想玉妹这次应该是寒透心了,没人会像祝小东那么愚蠢的…… 男人只有在女人心热时才吃香,女人的心一旦冷了,再好的男人也会失去吸引力,何况还是这样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