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
给姨妈、姨父扫墓是回国前就定下的计划。岳青让女儿转告灵月,可以派一辆小车送她们前往,灵月婉谢了。然而,当灵月领着安安乘火车再转汽车来到镇上时,环顾四周却发现面目全非了,原本一条青石街的小镇,如今扩建成了十几条大小马路纵横交错的城镇。跟上海一样,这里也正到处大兴土木。站在街旁,一辆卡车开过,扬起一阵土灰。灵月捂着嘴鼻向一位老乡问路,老乡大声告诉她们说:
“别说你们外地人要迷路,就连我们本地人也快认不得啦。乡政府搞扩建,周围一圈村庄都跟镇街连成了一片。你们朝前走,穿过三条大马路,再往右拐弯,前面有条河,过了河就到了。”
灵月谢过老乡,带着安安按照指引走到河边。她依稀认出了那条河,那是村前伴她度过难忘童年的河,此河连接太湖,顺流而下便可进入苏州河直达上海。河道显得比以前狭窄些,但依然静静流淌着,河上的石桥已改建成平坦的水泥桥,对面那一片竹林却不见了,裸露着一排三间正加层翻建的楼房。曾听岳青提起过,阿全和阿亮盲目追求时尚,竟嫌那片竹林障碍自家房屋的“临水美景”,硬将河边的一片葱翠野蛮砍伐了。最近他们又决定把自己的二层楼房翻盖成三层楼,岳青娘不甘落后,怂恿儿子也让自家的房屋更上一层楼。
母女俩上了桥,与迎面匆匆而来的一位中年汉子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停住了脚步。
“月月!”
“阿全?”
“月月,你一点没变。这是安安吗?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啦!”
阿全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但脸上却挂着农村干部惯有的踌躇满志。灵月问:“你要出门?”
阿全大声笑着说:“我是来接你们的。刚才岳青来电话,问你们到了没有,我这才晓得你们今天要来,怕你们不认得路……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灵月也笑道:“看,我们这不自己找来了!”
“那,先进屋坐会吧?”
“不了,还是先上坟。”
为修筑公路,原来的许多田埂改了道,要不是阿全领路,灵月确实找不到姨妈、姨父的坟墓了。
扫墓后,母女俩跟着阿全进了屋。由于房子正在加建,屋里显得比较凌乱,铺着瓷砖的地上积了一层灰尘,一踩一个脚印。
“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要是明年来,这房子看上去肯定不会比你们上海的新房子差!” 阿全让她们坐下,然后一边朝厨房走,一边说,“我老婆带儿子到县城去了。你们坐,我去泡茶。”
“不用啦------”
“大老远回来一趟,哪有连茶都不喝一口的道理!”
几只淡黄颜色、毛茸茸的小鸭子正在门前的场地上觅食,安安马上被它们可爱的模样吸引过去了。灵月接过阿全端上的茶,喝了一口问:“家里都好吗?”
“还好。”阿全想谦虚,但还是忍不住说,“你看我盖得起这房子,日子总差不到哪里去吧?”
在农村,各家的房子向来是显示主人身份地位、贫富贵贱的主要标志。如今一眼望去,村头这三间新式楼房绝对是鹤立鸡群了。灵月称赞了几句,又问:“村里其他人家好吗?”
“也还可以,就是这几年出外打工、挣钱的机会少了,只能回来种地。” 阿全说着点上一支烟,边抽边告诉灵月,前几年,到处一窝蜂地养珍珠、开工厂、做生意,村里人多少都挣了点钱。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竞争使许多小作坊、小商铺纷纷倒闭,一些脱颖而出的私人企业便在同行的残垣废墟上迅速发展壮大起来。村里进正规厂家打工的人不多,因此如今大多数人都回村了。
“那村里人都自己种田,没人让你承包了怎么办?” 灵月有点为他担心。
阿全却满不在乎地笑笑,说:“我和阿洪早就不搞承包了。种田毕竟是苦差事,人多田少,农产品价格低,做死做话也挣不了几个钱。搞了几年承包,手里有了点资本,谁还愿意继续干那个?人往高处走嘛,对不对!”
毕竟当了几年村长,阿全的口气跟过去是不大一样了。听他没了下文,灵月问:“咱村里没人自己当老板吗?”
“有啊,你家岳青不就是大老板吗?还有阿亮也算吧。”
灵月不清楚阿全是否知道自己已经跟岳青离婚,她不想谈及此事,便说:“哦,阿亮当老板了。他也辞职下海啦?做啥生意啊?”
“他辞职好几年了。还不是靠他老婆会做裁缝,在县城租了个店面,前店后工场。生意嘛,哼!” 阿全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现在生意难做,听说他的日子不太好过。”
二
正聊着,一个瘸腿男人一步一拐地跨进门来,对灵月笑道:“月月姐,听说你回来了,啥时到的?”
灵月打量了他一会儿,有点吃惊,问:“你是阿洪吧?你的腿怎么了?”
阿洪傍着桌子坐下,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被人打断的,都三年了。”
“打断,谁这么缺德?”
“是你家阿亮叫人打的。”
“阿洪别瞎说!关照过你几次了,怎么还说?” 阿全呵斥了兄弟一句,转对灵月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阿洪显然并不把兄长的话当回事,这时嘻笑着说:“谁不晓得是他指使的?乡里碍着他丈人是离休干部,就不查了。”
他告诉灵月, 前几年,由于县办工厂效益差,经常发不出工资,阿亮夫妇便辞职回了村。阿亮让老婆做裁缝挣钱,自己却盯上了村长的位置。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村长的权限增大了,利益也渐渐多了,村里好多人眼红这个头衔。阿亮自恃上面有人,便先礼后兵,私下跟阿全套了几次交情,但愣头青的阿全并不识相,丝毫没有让贤的意思。于是,阿亮便在村里拉帮结派、笼络人心,决意利用民主选举把阿全搞下台。那年,村里民主选举的前晚,阿亮的那帮小兄弟挨家挨户威逼利诱,要大家都选阿亮,不然后果自负。
在部队曾学过几下三脚猫搏击功夫的阿洪不买账了,他有一个同乡战友转业在县公安局工作,此人挺讲哥们义气。选举大会那天,阿洪请他带了几个同事到村里坐镇,并以破坏民主选举的罪名把阿亮的几个狗腿子教训了一顿,让他们吃了点苦头。于是,那天的所谓民主选举还是阿全赢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洪在镇上一个朋友家搓完麻将回家,路上被四个年轻力壮的蒙面男人团团围着狠狠揍了一顿。阿洪在拼命挣扎中撕破了其中一个人的头套,于是报了案。阿洪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身上的伤好了,但一条左腿却残废了。出院后有一天晚上,乡里下来一个干部,与阿全兄弟协商此事是公办还是私了。
阿洪问:“公办是怎么个说法?”
“如果是公办,那几个人恐怕要吃一两年官司。但出来后,大家本乡本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倒结了一层怨。而且受害人得不到任何好处,算是白打了!”
阿洪马上又问:“那私了怎么讲?”
那人笑道:“只要你们不告了,人家不会让你白打,还答应让你哥安稳当村长。”
于是,阿洪拿了一万块钱,将这桩公案私了了。
“才一万块人民币就算了?” 灵月感到愕然。
“他们原先只肯出六千,我死活不答应,才出了一万。割他们肉呢!”
阿洪一副占了便宜的样子,摇头晃脑笑道:“我老婆讨好了,断条腿有啥关系?前两年,一万块钱不容易赚的!更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村里人谁还敢不买我们兄弟俩的账?阿亮也只能死了心,回县城开他的裁缝铺去了。”
想不到,数年前让人推来搡去的村长头衔,如今竟成了香饽饽,阿洪为保住兄长的宝座居然还牺牲了一条腿…… 灵月听着,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看来,如今的阿全兄弟俩在村里算是扬眉吐气了。从阿洪的吹嘘中,灵月听明白了,阿全的人往高处走,指的是两兄弟如今已搞了一个村办工厂,靠岳青拉的关系,专门为城里一家电器合资公司生产配件。阿全兼了厂长,阿洪是保卫科长兼司机,开着厂里的车跑运输,还夹带贩卖些私货、赚点外快。村民们为能进厂谋份差事,家家都争着给这兄弟俩烧高香呢!这不,村长家翻建楼房,材料大多是廉价的,人工几乎是免费的……
那天,兄弟俩再三挽留,要灵月母女吃了晚饭再走,灵月没有答应。于是傍晚时分,阿全亲自陪同,让阿洪开车把她们直接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临别时,阿全再三关照:“安安,回去别忘记告诉你老子,你们家翻造房子的事叫他一点不用操心,都包在我身上啦!”
多次听泉泉说过,在中国做生意,不仅要有经商的头脑,还得有点手段去疏通各方面的门路,摆平黑白两道的关系。看来不仅是城里,乡下也一样呢!
三
阿兰和振华赶在灵月回澳前把婚事办了。喜宴就设在袁家附近的一个私营餐馆里,八张圆台面就把这个小餐馆全覆盖了。
“妈妈说,都是自家人,实惠点算了。” 振亚说着,带灵月走进了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店堂。
“很好啊!” 灵月环顾着四周,笑道,“快乐轩,这店名也不错。”
“哎呀,看我这脑子。” 振亚突然笑起来,“你晓得这里的老板娘是谁吗?”
“我怎么晓得?”
“你当然晓得啦!” 她转身对柜台后面一位穿着鲜亮、正指手画脚指挥员工的胖女人招招手,嚷道,“老板娘,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灵月一瞧,不由笑了,是小朱!听姐姐说过,小朱的咖啡店生意不好,她换了个地方开餐馆。没想到就在这儿。
“哎唷唷,是灵月姐啊,你从国外回来啦!”小朱一阵风似的飘移过来,说话虽然没有年轻时那般急促,但仍是一溜顺儿地松脆,“我常对灵雪姐念叨你呢,可把我想死了!怪不得我这小店今天显得特别光亮呢,叫啥个蓬、生辉的……”
“行了,行了。” 灵月连忙打断她,笑着说,“恭喜你发财了!”
“嗨,我这哪叫发财啊?跟你这发洋财的一比,只能钻到台底下去啦!”
灵月知道论耍嘴皮子,自己绝对不是这位老板娘的对手,便拍拍她的肩膀说:“不妨碍你做生意,快去忙吧。今天的喜酒可得让我们满意了!”
“这个你们放心,要是有谁不满意,振亚姐就别付钱了。” 她说完转身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对一帮服务员严厉地吩咐道,“你们都替我听好了,今天来的都是我的贵宾。本店的宗旨是:质量第一,服务也是第一。谁要是出半点差错,我就炒谁的鱿鱼!来,把这些茶水全换了,小三,把我那罐最好的龙井拿出来,给客人们重新上茶!”
几道菜一上就可以看出,小朱的餐馆还算是经营有方的。菜肴虽称不上色香味俱佳,但还是有点特色的,口味不差,服务也周到。结账时,小朱大笔一挥,又给了个八八折,弄得振亚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喜宴快结束时,小朱过来敬酒,灵月问:“听姐姐说,凡娣在你这里打工?”
“是啊,她在后厨帮忙。”
“她还在吗?我去看看她。”
“应该还在。” 小朱马上吩咐一位服务员带灵月进去。
听灵雪说,凡娣夫妇都下岗了。大儿子没考上大学,又没有合适的工作,如今闲散在家。小儿子还在读中专。一家四口靠夫妇俩的下岗津贴连果腹都艰难,因此,凡娣的丈夫找了一份值夜班的门卫工作,而凡娣就来小朱的餐馆打杂工。听到灵月的叫唤,正低头清洁厨具的凡娣转过身来,抬头看到灵月显得满脸惊喜,但灵月却一下子愣住了。听说凡娣由于长年操劳,又加上营养不良,身体一直不大好。但今天见她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没想到她竟变得如此苍老。看她一手托腰、神情疲惫的样子,不由让灵月想起当年姨妈未老先衰、力不从心的境况,心里顿时有点难过。
从餐馆出来,灵月对送到门外的小朱说:“老板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晓得能不能开口?”
小朱笑道:“哎呀,灵月姐,你就别客气了,只要我办得到的。”
“能给凡娣安排一个轻点的工作吗?”
小朱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为难地说:“灵月姐,这我就没有办法了。厨房里的活就这样啦,你不了解,凡娣年龄大、手脚慢,我一样付工资,没辞退她,还是看了灵雪姐的面子呢!”
“那你换她到店堂当服务员行吗?”
“她,当服务小姐?” 小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哎唷,灵月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她那副腔势还上得了台面?就她那张干瘪老脸,还不把顾客都吓跑啦?咳,灵月姐,我要拜托你帮帮我的忙啦!……”
四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外滩一家餐厅靠窗的雅座里,窗外是夜幕下的黄浦江。夜色掩饰了江水的浑浊,岸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与水中绚丽多彩的倒影互相映衬着,向世界展示着上海——这座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法西斯铁蹄肆意蹂躏和践踏的东方不夜城,将在新世纪重新焕发青春、开创新的辉煌。
“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谭隽良说着举起了杯。
灵月含笑道:“我不能言而无信嘛!”
“是啊,只是遵守诺言。”他似乎已经喝多了,神情显得有点沮丧,“回来这么多天,到临走才通知我。”
“哦,请原谅,实在太忙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想转移话题,便谈了一些回上海后的见闻,对乡下的变化也发表了一些感慨。
大堂里有人在唱卡拉OK,电视里一首接一首播放着时下流行的通俗歌曲。谭隽良沉默了一会告诉灵月,上个月,他去参加了一个老同学的追悼会,那是大圣,他出车祸去世了。
“大圣,出车祸?” 灵月颇为吃惊。
他点点头,告诉她,大圣从农场回来后,先进厂当了几年工人。改革开放后,他辞职下海经商,但一直不太顺利。前几年,他妹妹去日本留学,嫁了一个日本商人后,回上海开公司,并让哥哥帮助打理,大圣总算像模像样地当上了总经理。但是才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却让一个女人骗了感情,还骗去一大笔钱。事发后,妹夫追讨欠款,老婆吵着离婚。大圣人财两空,感到心灰意冷……“出事那晚,他给我来过一个电话,说对人生已经看透,并说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我怀疑他酒后驾车,会不会是故意的?”
灵月想了想,说:“可他不像是个轻易对生活绝望的人啊?”
“是的,我以前也这样认为。应该说,大圣原本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因此那天,他说的话没引起我足够重视,只道他心情不好,便劝慰了几句。但谁想……” 他一脸自责,过了一会又说,“你可能不晓得,他的婚姻不如意。他也曾经几次对我说起,当年他对你是一片真情,虽然有些做法欠妥。后来他想请求你的原谅,但一直没有机会。”
“这些陈年旧事请别再提了。”见他伸手又想倒酒,她按住酒瓶劝阻道,“你今天已喝太多了。”
他没有坚持,放下酒杯默默注视了她一会,然后低下头,说:“其实我才是咎由自取!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然后自食苦果。”
“不是说好不提往事嘛!” 她有点不高兴了。
“不,你让我说吧!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多年了,请允许我向你剖露心声,求你让我一吐为快!” 他抬起头,满脸是忏悔的神情,“那年,我不想待在崇明,想回上海;我不想让父母失望,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我自以为胸怀大志,其实是追求世俗名利……当大圣说与你在襄阳公园约会时,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事实,但我假装相信了。我以为自己把爱让给别人很高尚,心里也就能减轻一点负罪感,但其实是自欺欺人、自私透顶…… 我以伤害你为代价,然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回上海、上大学、事业有成、仕途顺利。我似乎什么都如愿以偿了,但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内心却空虚得一无所有,因为我丢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他的一番真情告白,在她心底掀起了一阵波澜……迟疑片刻,她问:“你…..不爱奚文玲?”
他抬眼看着她,真诚而又痛苦地说:“我和她的婚姻没有爱情,即便有,也是单向的。你相信吗?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月!”
心底犹如荡过一阵春风,寒冰无可抵御地开始消融…… 她至此才清楚地意识到,冰封下的那一潭春水,似乎只为眼前这个男人而汹涌……
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不知哪个歌手的靡靡之音:
“…… 早已分了手,为何热爱尚情重?
独过追忆岁月,或许此生不会懂!……
让你心中暖,驱走我冰冻……
原来是那么深爱你,伴我追忆的心痛……”
她忍不住冲动地对他说:“你可晓得我已离婚?”
“听说了。”他审视着她,眼中闪现出希望的火花,有点口吃地问,“我还……还有机会吗?”
她苦笑了一下,坦然道:“我痛恨你无情地抛弃我。 但问题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仍然爱你?”
“哦,月……”谭隽良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哽住了,他埋下头,用一只手捂住脸,竭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灵月默默注视着他,脑海中映现出崇明农场卫生院外、月光星空下的一幕。那时的他是那么年轻,坐在平板车上,一手捂脸…… 一晃都二十年了。她突然想哭,连忙扭头望着窗外,勉强忍住了。
过了半晌,他撸了一把脸,抬起头沉声说:“月,原谅我过去的一切,好吗?请给我补偿的机会……”
事情如此逆转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慢慢转回脸,看着他,眼神有点忧郁,说:“可……我不想当第三者。”
他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轻轻握住她搁在桌上冰冷的手,深邃的双眼里重新焕发出青春的激情,凝视着她深情地说:“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月,请相信我,一定等我!”
五
坐了一夜飞机回到澳洲家里,母女俩先后冲了凉,却都没有睡意。两人坐到阳台上,蓝天白云下,眼前是一片静谧的翠绿……
“澳洲真美,真干净!”安安接过母亲倒给她的果汁喝了一口,由衷赞叹着。
灵月点点头,却有点心事。父母离异,对孩子总该有个交待,她想跟女儿说清楚。
“安安,我跟你爸爸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你晓得吗?”
安安放下手中的杯子,情绪有点低落,说:“噢,晓得了。”
“你有啥意见吗?”
“我当然不希望你们这样啦!” 她说着,小嘴噘得老高。
灵月斟酌着词语说:“你还小,有些事你现在不能理解,我也很难对你解释清楚。但请你相信妈妈,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或你爸的事,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无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了,希望你能谅解妈妈。”
安安想起以前在上海时,一个偶然的场合,爸爸跟她也有过一次类似的谈话。那是一天深夜,她一觉醒来,听见外面有声响,原来是父亲送林阿姨出门。爷爷、奶奶回乡下了,林阿姨为什么呆到半夜才走?略懂人事的她突然感到异常愤怒…… 当岳青回家见女儿穿着睡衣坐在门厅的桌旁,脸上还挂着泪痕时,他大为吃惊:
“安安,你怎么不睡觉?”
“我想妈妈!”
岳青心里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连哄带骗地把女儿送回床上,自己在床沿坐下,点上一支烟默默抽了一口,沉吟片刻后,便问了类似的问题:“安安,你妈妈要跟爸爸闹离婚,你说怎么办?”
“我不要你们离婚!我不要……”安安嚷着,突然用被子蒙着头,大哭起来。
“唉!”岳青叹口气,站起身说,“可是你妈妈扔下我们走了,看来她不要我们了, 据说她现在跟一个姓裴的男人在一起……”
安安猛然掀开被子,哭着叫道:“妈妈不会的,她不会不要我们的,我要妈妈回来!”
岳青掐灭烟蒂,俯身帮女儿盖上被子,神情疲倦地哄道:“好啦好啦,我叫你妈妈回来!可你得好好睡觉,不许再瞎想了。听到吗……”
如今已上高中的安安凭直觉感到,母亲跟裴叔叔的关系应该不像父亲跟林阿姨的那样,但父母亲的思想、性格好像是有差异。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来自父母离异家庭,影视、杂志上也都宣扬,夫妇不合便分手是理所当然的,勉强凑合的婚姻才是不幸…… 见母亲一脸凝重、沉默不语,显然在等待自己表态。她忍不住“扑哧” 一笑,倒进母亲怀里,一半撒娇、一半正经地说:
“我明白,爸爸因为不愿放弃他的生意来澳洲,妈妈又不愿回上海生活,所以你们只能离婚了。好吧,这事算我批准了!”
灵月瞪着女儿,诧异道:“哇,大人的事还要你这小鬼头批准?”
“嗯,这事在法律上是不需要我批准,但在感情上,如果我不批准,你们心里会不开心的,对不对?” 见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她坐起身,得意地说,“哼,你还是需要我批准的吧!以后呢,我因为喜欢澳洲,会多点时间陪伴妈妈,但也会抽时间回上海看望爸爸。这样可以吗?而且,我也希望妈妈以后能找一位新伴侣,我不喜欢你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灵月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在女儿白嫩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下,然后把她搂进怀里。长期以来萦绕胸口、因离异而对孩子的那份歉疚之心总算放下了。她的内心不由升腾起对新生活的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