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
尤本与国内合作的公司注册成立了,名义上是合资,但实际投资资金国内全包了。蔡副局长和张总经理出于对尤本的信任,决定暂时由他负责在澳洲先行运作,等打下点基础后,国内再公派几个人出来。于是,尤本成了公司的总经理,尤钢和尤娜姐弟俩便自封为副总经理。
尤本父母在上海让灵月捎了点东西到悉尼。那天,灵月给尤本夫妇送去,在尤家聊起公司的事,尤本因没能为灵月在公司安排个职位而感到歉然。但尤娜却解释得头头是道:
“孔姐,那会儿国内催着要把公司先办起来,而你又恰巧不在,没法征求你的意见。擅自为你做主吧,显得不够尊重。我思量着你有一份好工作,也不一定肯马上辞职跟我们一起干。再说生意开创阶段,能不能赚钱心里没底,万一亏了搭上你,我们怎么过意得去?所以我们就想先搞起来,让你看看情况再说。”
灵月笑道:“你们多虑了,我不喜欢做生意,所以一点不用考虑我。好好干吧,祝你们生意兴隆、一切顺利!”
尤本却显得有点担心,说:“其实国内出资金,让我负责在这里搞,我心理压力是很大的。要是亏了钱,怎么跟领导交待呢?”
“孔姐,你看看,他又来了!” 尤娜不满地批评道,“自打公司成立后,他就一直这副德性。其实有什么可担心的,有国家在后面撑着,他们能让我们亏么?仗还没打就先说丧气话,真不吉利!尤钢说他不是做大事的料,一点不错,这总经理还真的该让尤钢当。”
尤本苦笑道:“我承认自己不是那块料,也向他们推荐尤钢了,但他们不同意,叫我怎么办?”
“现在你可是骑虎难下啦,公司都成立了,你不当也得当!国内那些领导不再三交待了,他们只认你一个人,钱也只交给你。”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唉,我宁可打工赚点踏实钱。”
“瞧那没出息样,犯贱哪?”尤娜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丈夫的头,转而又为他打气道,“你别担心,尤钢说了,这种合作做生意,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有我们帮你,怕啥呢!”
“就你跟尤钢,你俩行吗?”尤本显然不放心,摇摇头,转对灵月说,“你肯辞工来帮我吗?你要是能参加一起搞,我胆子可能会大些。”
见尤娜顿时虎起的脸,灵月摇摇头,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出国前,安安她父亲就要我在生意场上帮衬他,我试过,但不行,实在没有那个能耐。而且,做生意真的不是我所好。”
尤娜闻言转怒为喜,笑着对丈夫说:“听见了吗?人家孔姐是大菩萨,凭咱这小庙能请得进来吗?哼,你别痴心妄想啦!”她转而对灵月亲热地说,“孔姐,最近我们跑了几个地方找店铺,决定等国内的集装箱一到,就先开一家皮件商店,同时搞批发。你如果有兴趣,就帮我们一起去看看、出出主意吧!”
灵月笑笑说:“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再说我要上班,想去也恐怕没有时间。这样吧,等你们的皮件店开张时,我登门祝贺就是了。”
尤娜喜笑颜开道:“太好了,孔姐,咱们一言为定!”
二
国内的货物装了四只集装箱,分两批发运悉尼。其中两箱是皮包、皮带、皮夹、皮箱等货物,大多为闽旭东厂里的产品,另外两箱是皮鞋、运动鞋之类。第一批货抵港时,灵月接到尤娜的电话,赶过去帮他们一起卸货。当两只集装箱的货物终于全部装进事先租下的货仓时,灵月只觉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
几天后,第二批货也到了。灵月对上门求助的尤本夫妇实话实说:上次搬货后累病了,请假在床上躺了两天。
“唷,小钢的那位也说累倒了,不知是真是假?”尤娜显然将信将疑。
尤本连忙道歉:“对不起!……”
灵月建议道:“请工人吧。我看你们也忙得够呛,生意还刚开头,别都把身体搞垮了。”
“就是嘛,”尤娜马上诉苦道,“这两个月我都快忙死了。先是注册公司、办理开业手续;接下来是寻找、租借店铺,然后装修、布置店堂;现在又要搬运货物…… 澳洲人工贵,偏偏尤本又是死脑筋,舍不得花钱,什么事都要自己干,口口声声说,拿着公家的钱,不可以大手大脚,一定要勤俭节约。结果把自己累得,孔姐你看,我俩都瘦了一圈吧?堂堂总经理,非得拉着自己的太太、亲友一起当装卸工,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好啦,这次我雇人就是了。”尤本想想又有点发愁,说,“可我打听过了,装卸工的工价很高,货又不知什么时候能运到?等候的时间也得付工资…… 算了,还是请留学生帮忙吧。四个人应该够了,我自己算一个,再请三个人。”
灵月看看他疲劳过度的脸,劝道:“你多找一个人吧,自己就别搬了。”
“他爱犯贱,随他去!”尤娜说着白了丈夫一眼。
尤本没有理会,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明天不是周末,留学生没工作在家呆着的可不多,找谁呢?”他翻着通讯录在灵月家打了几个电话,终于落实了两个人,但还缺一个。
见他焦急的样子,灵月忽然想起新婚后刚随阿兰来澳、还没找到工作的袁振华,便打电话过去,请他明天也来帮忙。
事后,尤娜曾显摆地告诉灵月:“他们搬了两个小时,我付给他们每人二十澳元。一小时十块工钱,不错吧?听说你那朋友刚来澳洲,够幸运的。我刚打工那会儿,一小时五澳元都挣不到呢。”
然而有一天,振华夫妇来灵月家串门,阿兰提起这事,口气却显得颇为不满,“小华路上花了两个多小时,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再拼命干了两个多小时,只挣了二十块钱。你那朋友可真够抠门的!”
灵月发现自己这忙帮得两面都不讨好,只能苦笑了。
阿兰已有身孕,年过四十的她妊赈反应有点大,经常反胃呕吐。幸亏振华最近在华人家具厂找到一份杂工,于是阿兰不再上班,在家歇着。她现在满脑子关心的都是即将出生的孩子,晚饭后,她让安安进卧室打开电脑,到网上查找有关孕妇保健、婴儿护理,以及悉尼妇产医院的资料。房里不时传出她心急的嚷嚷声:
“哎呀,怎么都是英文?安安乖,快翻译给阿姨听!……”
如今担负起养家责任的袁振华,脸上洋溢着将为人父的喜悦,已不再像刚来澳洲那会儿,常常显得自卑和惶然。灵月切了一盘水果放到他面前,笑着问:“振华,澳洲生活适应吗?”
“适应,这里太好了,对我来说,就像进了天堂呢!”见灵月有点诧异的神情,他垂下眼帘补充道,“灵月姐,你不晓得,像我这样一个人,本来以为此生没啥希望了。但突然之间像中了头彩似的,成家、出国,不久还要当爸爸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次出国,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从窗口看外面的蓝天、云海,有好几次我都怕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拥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工作,我可以跟别的男人一样挣钱养家。这要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心里清楚,这都亏得阿兰,要是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他说着眼圈红了。
灵月扯张纸巾递给他,宽慰道:“你也别净想这些,毕竟你们是夫妻,你只要待她好,做个尽责的丈夫就够了。”
振华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喃喃说道:“我会的。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她……”
三
生命的进程似乎倒退了二十年。坐在窗前遥望远方的虚空,脑海中不期然就会浮现出他的脸。有几次,她恍然错觉自己仍在纺织厂,坐在写作组的办公桌前,眼前映现的却是他在崇明岛拉平板车送灵泉去农场卫生院的身影…… 一切显得那么遥远,却又如同发生在昨天。 一坛曾经用全身心酿造,而又尘封了二十年的苦酒,一旦开启,那味似乎更浓、更烈……
安安在学校的读书成绩已能名列前茅,她希望自己能考个好大学、选个好专业,因此不用母亲操心,学习很自觉。实验室的工作是每日机械性的重复,虽然轻松但是单调乏味。公司最近生意显得不太景气,不但很久没有加班,就是正常上班的工作量也嫌不足了。同事间常有人担心,不知哪天老板会裁员?为以防万一,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大脑过于空闲,灵月另外找了两份零工,一份是周末教半天中文课,另一份是每周三个晚上,到地区图书馆当兼职管理员。
安安想当然地问:“妈妈,你这么辛苦打工,是为了买房子吧?”
灵月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安安点点头,说:“我的同学家都买了房,就算新来的琳达,家里房子也买好了。她们的家都好大、好漂亮呵!咱们家这么一套公寓还是借的,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们。”
“别跟人家攀比!”灵月教训女儿道,“你的那些亚洲同学,好像都是从港台、日韩投资移民过来的有钱人吧?”
“是啊,我拿啥跟她们比?”女儿抱屈道,“她们家都是楼上楼下,又带游泳池的花园豪宅,咱们家哪里买得起!我只希望买一套跟这个差不多的公寓就行了,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灵月是有攒钱买房的打算,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接受裴士文的这份遗赠。考虑再三后,她决定部分执行朋友的遗嘱:暂时为裴家保存这点家产;等自己买了房,就把这套公寓租出去,然后把租金存起来;等裴士文的儿子丹尼长大成人后,便对他说明事实真相,然后把房子连同租金一起移交给他。
自从葬礼后,灵月便跟裴家断了联系,裴太太一脸爱理不理的虚情假意让她不愿高攀,也不敢关心。丹尼应该长高了吧?身体好吗?学习可努力?…… 裴士文把自己视为知己,可叹自己却无法对他的遗孤提供一丁点儿的关怀和帮助,为此,她心里常常感到遗憾。
“妈妈,你在听我说话吗?”安安仍在谈论着房子,“咱们就买一套公寓,二房或三房都无所谓,但必须买在这附近,因为你上班和我上学都方便,而且我还挺喜欢这儿的环境。”
灵月收回飘忽的思绪,对女儿说:“买房的事恐怕还得等一阵。你也了解妈妈的经济状况,原先的一点积蓄都汇到国内去了,如今手上没有多少钱,这事以后再说吧。”
安安显得有点失望,想了想,走过来趴在母亲肩头娇声道:“妈妈,我告诉过你吧?爸爸说要在上海帮我买一套房子。他还说,只要你同意,他也可以汇钱过来帮我们在澳洲买房子……”
“我说过了不需要。”灵月皱起眉头打断她,說,“你别瞎操心了,好好读你的书去吧!”
安安却不甘心,试图说服母亲:“妈妈,你太过自命清高啦!有句话不晓得你听过没有?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你有完没完?”灵月推开女儿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去打工了。她站起身,说:“那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小康靠勤奋,富贵靠天命。你妈没有富贵命,得勤奋打工去喽!”
安安噘起嘴,咕哝道:“妈妈有富贵命,现成的,是你自己有福不肯享!”
灵月没再接茬,摇摇头顾自出了门。如今的市场经济、商品社会可真像个大染缸,腐蚀得人心一切向钱看。女儿小小年纪就似乎挺有经济头脑,也蛮善于在富爸爸和穷妈妈之间搞平衡。这点秉性应该是她父亲的遗传吧?这个充满了诱惑和竞争的世界,也使年轻人的思想变得越来越趋于实际,选择将来报考的大学专业时,安安曾征求母亲的意见。灵月说:
“选你自己喜欢的吧。”
但安安却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妈妈,你的思想怎么一点不具备前瞻意识?我喜欢的专业不一定能在社会上找到高薪工作。你应该从将来的就业机会和薪酬回报来帮我考虑。”
四
每个星期六上午,灵月教两堂中文课,安安在同一所学校进修中文,母女同行。通常上完课,母女俩便在外面共进午餐,不是灵月陪女儿一起吃西式快餐,就是安安陪母亲上中餐馆饮茶。
那是复活节后的一个星期六,午饭后,安安因为要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party,便跟母亲分了手。灵月一个人在购物商场兜了一圈,买了足够母女俩一周食用的物品,然后回家了。
打扫完房间,灵月坐进沙发休息片刻,随手翻开一份中文报纸。只见一连几版都登载着几个“华人作家”“侨团领袖”互相讽刺、批评的大小文章,她闻着有点文革批判的火药味,便放下报纸打开了电视。正临近西方某个国家的大选,屏幕上映现的是两位政坛党魁互相揭短、抨击,时而口无遮拦、时而闪烁其词的场面。灵月看了一会儿,心里颇为困惑。
所谓民主社会,像那些侨居海外的名流、闲客在报上互相斗斗嘴皮也就罢了,反正无碍大局。但肩负着国计民生重任的政治领袖们,却要花费巨大精力、财力消耗在马拉松式的竞选上,值得吗?听说政客们或为争取选票而口是心非,或竞选宣言随着时势变化而成为一纸无法兑现的空文,还不时发生行贿受贿、贪污渎职等暗箱操控丑闻……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揭示了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立而存在的。可是,似乎没有多少人真正懂得这条真理,所以,人类社会仍然到处充斥着各执一词、互相攻击的现象。
所谓民意,其实是无形中长期累积的一股群众力量。这种力量的凝聚很可能引发盲目的、非理性的极端行为和过激的恶性群体事件,譬如小到一场普通球赛演变为激烈的暴力流血事件,大到如狂热的信仰恶化为灭绝人性的法西斯大屠杀…… 这种属于人类群体的意念、情绪具有历史的社会的深层因素,往往受控于某些暗示、怂恿下而引发的非正常现象,是被操控利用,还是被正确引导,常常取决于个别人的道德和智慧。
政治家若能有摒弃偏激、狹隘的睿智,有海納百川的胸襟;不偏党、不藏私,能为国家和民众谋福利;能以善意的批评和建议取代相互的攻讦和诽谤,以理智的平和沉淀喧嚣的浮躁,那么上行下效的潜移默化应能带领人性光明面的提升,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理性美好吧!
灵月关了电视,见天色已晚,便走进厨房。她不想为自己一个人的晚饭费事,便从冰箱里取出两片面包。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她突然有种预感,连忙回到厅里拿起电话,果然是他打来的。从上海回澳后,两人事先并没有约定,但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每周都至少会通一次电话,不是他打过来,就是她打过去。然而,当他向她报告,现在人已在悉尼时,她高兴得差点语无伦次了:
“真的!你现在…… 太好了!”
谭隽良告诉灵月,他陪市长到堪培拉参加了三天会议,今晚在悉尼住一宿,明天就要回国。“你晚上方便出来吗?”得到她肯定的回复后,他约她在老地方共进晚餐。
放下电话,灵月平息了一下有点激荡的心情,见时间还早,便先去浴室冲了凉,然后进卧室换了一套很久不曾上身的套裙,并且破天荒对着镜子朝自己脸上扑了点粉,涂了点唇膏。驾车离开家时,她心里嘲笑着自己的反常行为,而脑中却涌动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千古名言。
她在悉尼歌剧院的地下停车场泊好车,来到上次两人一起聚过的西餐厅。见他穿着便装、正迎候在门外。她走到他面前,微笑着问:“你预定位置了吗?周末晚上,这家饭店不预定是肯定没位的。”
“哦,对不起,我不晓得……”他凝视着她,眼中闪动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轻声赞叹道,“月,你今天真美!”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突然为自己今天的俗不可耐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连忙说:“快别取笑,都老态毕露了……”
“不,”他摇摇头,认真地说,“月,你一点不老。也许你比二十年前少了点清纯的稚气,但多了点成熟的端庄,在我眼中是更美了。”
她羞红了脸,岔开话题提议道:“肚子一定饿了吧?咱们另找一家餐馆吃饭去。”
歌剧院的左首是皇家植物园,他跟着她信步向前右拐,迎着悉尼大桥走了一段,来到岩石区一家装饰雅致的餐馆,在楼上阳台一张临眺海景的露天餐桌旁坐下了。
悉尼海港的夜景依然是那样美丽动人,歌剧院乳白色的巨型尖顶以它独特的建筑造型,在月光的辉映下与天上的群星争奇斗艳;两岸耸立的高楼在绿水青山的怀抱之中,展现着现代文明与大自然的完美融合。偏处一隅、远隔重洋的地理环境,使这个大洋洲的最大岛国与现代文明的过度繁华、喧嚣,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对于五彩缤纷的浓妆艳抹,眼前清新脱俗的淡雅素静似乎更让人陶醉。
翻开菜谱,灵月才发现这是一家日本餐馆。谭隽良笑道:“好啊,今天总算不吃西餐了。”
灵月诧异道:“原来你不喜欢吃西餐?”
“也不是,因为我在堪培拉已经吃了三天。难得吃一顿会觉得很好,”他看着她富有深意地说,“就像你上次请我吃的那顿西餐,让我终身难忘呢!”
“幸好那家西餐馆今天没位。”灵月咕哝着点好菜,抬头回忆道,“对我来说,是生平吃的第一顿西餐味道最好,至今都忘不了。”
他看着她,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会忘了吧?天鹅阁西餐馆……”
“噢,怎么会忘……” 他马上想起当年两人唯一的一次聚餐,心中不由十分感慨。他深情地问:“月,我太想你了。你呢?”
她点点头,忍不住问:“你跟奚文玲谈过吗?”
“对不起,还没有。”他解释道,“过年后,她由于妇科肌瘤住院动了手术,我怕影响她的情绪,所以暂时没跟她谈。”
“噢…… 手术还顺利吗?”
“没事,如今基本上康复了。这次回去,我会找机会跟她谈的。”
她审视着他的脸,又问:“奚文玲会同意跟你离婚吗?”
“我想会同意的。”他脑中浮现出身为高级法官的妻子,回家却常常是一副神经兮兮、蛮不讲理的样子。有一次为了一点小事,她竟当着儿子的面乱摔东西、大发脾气,最后还双手叉腰泼妇骂街般对自己吼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同床异梦十几年,这种假仁假义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要不是为了儿子,我才不会忍受你……”看她对自己那副深痛恶绝的样子,应该已对这段一厢情愿的婚姻厌倦了。去年儿子上了大学,自己的最后一点心理障碍也已不复存在。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放心,月。下次你见到的,将会是一个有权利向你求婚的单身男子!”
五
晚饭后,他提出去她家坐坐,“顺便看看你女儿。”
她欣然同意了,于是他上了她的车。到了家,安安还没有回来。她领他参观了自己的居所,布置简洁的公寓显示着女主人恬淡、素雅的个性。他在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说:“这房子挺温馨。是你买的?”
“不是,我还没买房子,是向一个朋友借的。”她为他沏上一杯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她有点口吃地问:“你将、将来离开奚文玲,准、准备把家安在哪里?”
他看着她一笑,见她脸红了,连忙回答说:“我听你的,上海行,悉尼也行。只不过我来澳洲不晓得能干点啥?”
她忍不住学着他的腔调说:“故土犹如磁铁…… 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他楞了一下,想起这是自己在与她送别时说过的话……好多年了,难为她还记得。
她低下头,说:“放心,我不会让你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工作。等女儿考上大学我也解放了。说起来,我也算有个硕士学位,不晓得到时候有没有可能在上海再找份工作?”
“月,谢谢你的这片心意!不过到那时,你也不用再工作,我的工资应该足够咱俩生活。”他感激地注视着她,心里踏实了。
最近市政府分配给谭隽良一套二房一厅的新公寓,出国前已经开始着手装修。自从结婚后,一直住在奚文玲家,十几年没有动过。岳父母的房子是组织上分配的,两个老人过世后便要上交。去年法院分给奚文玲一套位于虹桥的二房公寓,这次组织上原打算给他们调配一套大的,但奚文玲没接受。她显然比丈夫有经济头脑,眼光也长远。她的计划是,暂时不搬家,仍住父母处。两处新分到的房子都先出租,收点租金,增加点收入。她强调,小型单元容易出租,两套房子也比一套房子分得开,将来一套给儿子结婚,一套自己住…… 如今的谭隽良心里着实感激奚文玲当初的精心安排,原本棘手的问题,因为有两套房子,想来便容易解决了。
“可是,”灵月却在为他担心,“共产党干部闹离婚,影响一定不好吧?”
“没事,我可以下海啊。其实这几年,我对官场已经厌倦了。以前在大学同事过的两位朋友前几年去了国外,如今都成了商界的成功人士回国投资。他们几次劝我辞职下海,但我一直没有答应。这事我也正想征求你的意见呢!”
“我能有啥意见啊?”灵月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自己似乎过于心急了。人到中年,思想怎么就会忧虑那么多实际问题呢?她笨拙地扯开话题,问:“你这次来澳洲开啥会?”
其实这问题晚饭时已经问过,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说:“主要是招商引资,已先去了欧美、日韩等国。根据规划,最近几年上海的浦东要大变样 呢!”
听他谈了一会规划中的上海前景,她随意问道:“据说大陆的商场、官场很复杂,滋生出不少权钱勾结的富翁?”
“但……我不是个贪官。除了工资外,可算两袖清风……”
见他有点疑虑的神色,她不由笑道:“我并不希望你是个贪官!”
他松口气,点头说:“不错,中国的现状容易产生贪官污吏,但应该说清正廉洁之士也大有人在,看各人自己处世的定位吧。中国的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子过河,因此法规不能定得太死,水至清则无鱼嘛!但我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不会做,也不屑去做。其实,官场历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为名利私欲而来的禄蠹、政客,但也不乏胸怀理想、心系天下的政治家及其追随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些道理应该说人人都懂,但有些人就是贪念作祟,禁不住诱惑。说到底,这种人除了人格素质上有问题外,脑子也不太清醒,往往是一旦出事便后悔莫及…… ”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灵月拿起话筒,只听安安在电话中嗲声嗲气地说:“妈妈,凯瑟琳请我今晚住在她家,我明天回来,可以吗?”
“这样啊?”灵月迟疑了一下,说,“上海来了一位伯伯,想看看你!”
“哪位伯伯,我认识吗?”
“你没见过,但我想让你见见……”
“哎呀,妈妈,不认识的人有啥好见的?拜托妈妈,免了吧!”
灵月还想坚持,却听电话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安安妈咪吗?我是凯瑟琳的妈咪。安安今晚住在我家,你放心好啦!我会叫她们早点睡觉,明天让安安早点回来的。没事的啦!……”
听安安介绍过,凯瑟琳一家是从香港移民过来的,所以那女人的国语听上去硬邦邦的。灵月只得道谢答应了。
“我女儿今晚不回来了。”灵月挂上电话,有点抱歉地告诉谭隽良。
“哦……”
屋里的气氛突然有点异样。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了一下手表,说:“我该走了。”见她没有挽留的意思,便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为他送行。
“噢,我的外套……”他突然反身想拿他遗忘的东西,却发现他和她面对面站得那样贴近。他情不自禁伸出双臂轻轻搂着她的身子,俯下头吻了她一下。
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较之年轻时似乎更为宽厚坚实,让她重新产生了一种足以依傍的感觉。二十年了,这段一直封闭在心底的感情,此刻,突然犹如火山爆发,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