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
时隔不久,父母亲拿到了来澳州探亲的签证。抵达悉尼那天,灵月和安安等候在机场出口,但一直等到那驾航班的乘客几乎走光了,还没见两个老人出来。灵月心里焦急起来。又等了一会儿,忽听安安惊喜地叫着:“妈妈,看,外公外婆出来了!”
灵月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瞅去,只见父亲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捏着一张纸条,正神情不安地东张西望着;而母亲却坐在一辆轮椅里,由一位机场工作人员推着出来。灵月和安安都吓了一跳,连忙迎了上去。
“爹爹,妈妈怎么了?”
“外婆,你好吗?”
母亲看见灵月母女,眼睛顿时笑成了一条缝,有点艰难地站起来一手撑着轮椅扶手,一手抓住外孙女,絮絮叨叨地说:“我没啥事,吓着你们了吧?坐了一夜飞机,不晓得怎么搞得,脚肿起来了……昨天在日本转机,可能着了点凉,有点头痛。刚才下飞机,要不是空姐扶我还站不起来呢。他们叫这人来推我,看,还是个洋人……”她说着显得有点不胜惶恐。
灵月连忙扶住母亲,对那位工作人员道了谢,让他把轮椅推走了。只听安安在旁问:“外公,你手里拿着啥啊?”
爹爹显然大大松了口气,这时递上纸,笑道:“哦,是我让人帮着写的,现在没用了。第一次出国,路上又要转机,还要照顾你外婆,我心里真有点紧张呢!”
安安接过纸一看,是一串中英文和中日文对照的旅途用语:
“这是XX航班登机口吗?
请问厕所往哪里走?
这里有公用电话吗?
……”
安安翘了翘大拇指,笑着说:“外公想得真周到啊!海关入境表有人帮你们填吗?”
“那倒不用,我自己能填。”父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中英袖珍词典,对外孙女晃了晃,有点得意地说,“别看外公不会说,也听不懂,但书面英语还是能勉强对付的。”
安安夸道:“外公了不起哎!”
“你们别听他吹了,路上可担心呢!”母亲嘲笑着丈夫,随即又说,“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到达了!”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灵月让安安搀着外婆,自己推着行李车领头朝停车场走去,心里却寻思着:爹爹、妈妈都是七十出头的老人了,这次出国幸亏有惊无险。以后他们再出远门,看来得有小辈陪同才行。
二
休息了两天,母亲的头不痛了,脚也消了肿。接下来一连几个周末,灵月和安安一起带着两个老人到悉尼歌剧院、情人港、海滩、国家公园等地方一一游了个遍。一段时间下来,悉尼的风景点差不多都去过了。等安安学校放假时,灵月请了几天假,订了四张航空自助游的机票,决定全家一起去黄金海岸玩上几天。听到这个消息时,安安高兴得跳了起来:
“去黄金海岸、布里斯本啊?太好啦,我一直想去呢!”
母亲有点惊讶,问:“这个金海岸在哪里啊?安安来了几年还没去过吗?”
“妈妈就是要等外公外婆来了,才让我沾光陪你们去呢!”她说着冲母亲做了个鬼脸。
“出去游玩人多才热闹嘛!”灵月笑着说,“我当年在布里斯本的时候,虽说黄金海岸也去过,但因为忙于读书、打工,并没有真正玩过。这次咱们一起好好玩个痛快。”
母亲问:“一定要花不少钱吧?”
“恐怕是的,”父亲接口道,“旅游在国外也算高消费。”
“那就别去了,海边我们已经玩过几次,够了。”
“去,一定要去!你们不晓得,妈妈平时吝啬得很,难得这么大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
“听听,这丫头花娘的钱怎么一点不心疼?”外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妈妈,你这次不会心疼吧?这就对了!能赚会花的人生才有乐趣嘛!”安安趴在母亲肩膀上撒着娇,见大家都笑了,她却突然叹口气,说,“唉,要是舅婆还活着,能一起去就更好了!”
听着这话,大家都收起了笑容,灵月心里也有点黯然神伤,要是姨妈、姨父都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她在女儿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说:“好孩子,亏你还想着舅婆,她在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飞机抵达黄金海岸后,一辆出租车把他们拉进了旅店。当晚,坐在面对大海的阳台上,聆听着起伏的涛声,细品着夜幕下微风携带着海的咸涩味,祖孙四人很晚才上床休息。一连几天风和日丽,令人心旷神怡。但无风也有三尺浪,夜夜的涛声带给各人的是不同的梦境。
那天在沙滩上,安安面对大海张开双臂喊道:“好美,好舒服呵!我喜欢住在海边。”
“但听说刮大风时,海浪是很可怕的……”母亲说着有点谈虎色变的样子。
父亲笑道:“你们说得都没错。这几日是天公作美啊!”
看得出,父亲来澳后,心情大为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他赞叹着澳洲的阳光、海滩,对岸边一溜儿延伸的西洋风格建筑也十分欣赏。但父亲显然不是一个崇洋媚外的人,每天晚上,他总要告诉安安,中国有许多名胜古迹,显示着文明古国悠久深远的历史文化,无与伦比,光耀世界。他谈起年轻时因公出差,曾有机会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他如数家珍般描述着万里长城的雄伟壮阔、黄山奇峰的峻峭多姿、桂林山水的俏丽妩媚、丝绸之路的风光无限……听得安安心痒痒的,不停嚷着:
“妈妈,我以后也要去,你一定要让我去啊!”
在黄金海岸的第三天,傍晚从海洋世界出来,灵月告诉大家后面的行程安排:“我明天约了几个语言学校的同学,中午在布里斯本唐人街饮茶,下午我们在市中心逛逛,有时间我还可以带你们去我以前读书和打工的地方看看,然后我们就得去机场打道回府了。所以,明天一早我们就要退房离开黄金海岸。今天如果你们不嫌累,就一起去赌场,好吗?”
“好啊,去赌场!”安安拍双手赞同。
母亲不解地问:“去赌场干吗?安安你小小年纪居然喜欢赌博?”
“不对啦,外婆,我连Cacino的门都没进去过呢!”安安委屈地说,“悉尼的赌场还没建好,以前我年纪小,连Club都不能进去。现在我刚满十八岁,终于可以进去啦!听说这儿的赌场很好玩的,外公外婆走吧,咱们一块去见识见识。”
灵月告诉父母亲,Cacino就是赌场,Club就是俱乐部的意思。“安安讲的没错,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是不允许进这种地方的。听说有不少中国留学生因为精神空虚、生活无聊,周末常泡这种地方,结果把平日辛苦挣来的钱都输光了。”
“哎呀,那多可惜啊,这些人怎么没有脑子?”母亲很为他们惋惜。
灵月点点头,说:“是啊。不过我们今天只是去看看,小赌怡情也行,就算开开眼界吧!”她说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从赌场出来,安安挽着外婆一边走一边称赞道:“想不到赌场里面这么热闹,还这么豪华!”
“嗯,到处灯光闪闪、花花绿绿的,那么多赌博花样,把我眼睛都看花了。”母亲说着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父亲却淡淡一笑,说:“这种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声色场所,让我想起了旧上海不夜城……其实没啥稀奇,只不过现代科技更发达些、规模更大些罢了。”
母亲撇撇嘴,说:“老头子就爱向我炫耀,解放前跟了那个民主党的啥主席,长了不少见识。他的政历问题就是这么说漏嘴的。”
见外公有点尴尬的神情,安安问:“啥叫政历问题?”
大家都愣了一下,父亲斟酌着词语回答说:“政历问题,顾名思义就是指人生经历中的政治历史问题。”
见安安脸上仍挂着问号,灵月心里却颇有感慨。才十几年的功夫,当年普遍流行的许多政治术语,让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竟已如天方夜谭般难以理解了。
三
上了出租车,坐在前排的灵月一边系保险带,一边对司机吩咐道:“请送我们去滨海旅馆。”
不料,司机没有马上开车,却看着她大惊小怪地招呼起来:“嗨,这不是孔小姐吗!”
灵月侧过脸打量着对方,一个衣着随便、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她愣了一下,不由笑道:“噢,查利,是你啊?”
“哎呀,真是贵人健忘啊!”查利苦笑着,同时转动着方向盘,将车驶进了大街。
他果真是当年那个衣冠楚楚、油头粉脸,擅长在女人面前大献殷勤的查利。几年不见,他显得落拓了许多。她问:“你怎么开出租车,不在万老板那里做啦?”
查利摇摇头,说:“早不做了!谁还愿意为他卖命……”
记得当年,万老板留用查利是不得已的事,一有合适人选便将他解聘是显而易见的。灵月打断他的瞎摆谱,随便问道:“那你走后,谁帮万老板打理快餐店啊?”
“你不知道?朱丽叶啊!还有谁比她本事大?”
“哪个朱丽叶,我认识吗?”
“你不会也忘了吧?我们一起在Club吃过饭、跳过舞的,就是那年圣诞,你在啊!”
是她!那个一再强调自己是从香港移民过来的时髦女郎。“哦,我记起来了,她的男朋友好像叫托尼,他们还在一起吗?”
“分过手……那个小洋鬼子没钱,哪里拴得住她?不过后来嘛……”查利看着路面,变道时停了一下嘴。
灵月笑道:“原来朱丽叶也认识万老板。”
“哪里啊,都怪我自己不好,上她的当啦!”查利显得一脸懊丧,愤愤然告诉灵月,朱丽叶跟托尼分手后,便黏上了他,常常来快餐店找他。查利起初还以为自己交了桃花运,心里美得很,不久便发现那女人跟万老板勾搭上了。等他刚刚明白过来,自己就被解雇了,万老板让朱丽叶取代了他。“那个女人手段很高明哎,万老板被她迷得团团转,听说把香港那个情妇都甩了,还把澳洲的生意都交给她打理。啧啧,你们上海小姐真了不得啊,后来她背着万老板居然养起了洋小白脸,就是那个托尼,两人趁万老板不在时又好上了,内外勾结,吃里扒外,太厉害啦!”
“不会吧?托尼看上去挺诚实的样子……”
“诚实?嘿,过去可能是,但几年下来人也变了,跟那些房产、汽车经纪人差不多腔调啦!你不知道吧,他已经辞了工作,全靠女人吃软饭呢!当然他们俩也算是互相利用,凭朱丽叶那点英文,在澳洲打理万老板的生意肯定是没法应付的,有了托尼帮忙就不怕啦!那女人现在有钱有势了,上次碰到我,爱理不理的样子,眼睛都长到额头上去了。哼,我是不跟她计较,不然把她的丑事说出来,看万老板怎么收拾她……”
查利一路数落着朱丽叶的不是,不一会儿车已抵达旅馆门口。灵月付了车钱想下车,却听查利殷勤地问:“孔小姐,你们明天去布里斯本,那里的旅游景点我熟得不得了,要我陪你们去吗?”
“不用了,谢谢。”
“没关系啊,今天这么巧碰到你,咱们也算有缘分嘛!”见后排三个人已下车,他又问,“孔小姐,你先生也来澳洲了吗?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出来玩?”
灵月下了车,关上车门,笑着嚷道:“噢,他在布里斯本等我们。”
“这样啊,那就Byebye啦!”查利挥挥手,开车离去了。
灵月没想到在黄金海岸会碰到查利,还听他传播了这些小道新闻。令她心中感叹的是,这次旧地重游,感觉地貌上没啥变化,但人的变化似乎挺大的。
四
悉尼的气温冬暖夏凉,房屋都不装空调。然而那年的七月,连着下了几天小雨,一到晚上,便让人隐隐感到阴冷的寒意。晚饭后,灵月在客厅开了电火炉,让父母亲边取暖边观看租借来的华语电视连续剧录影带。这时,尤本夫妇来了。
“什么风把你们这对大忙人吹过来了?”灵月笑着问。自从生意开张后,这夫妇俩忙得热火朝天的,平时连通个电话也得长话短说,今天怎么有空了?她泡了两杯热茶,让他们在餐桌旁坐下,“听说你们最近又开了一个新店,也不通知我去贺喜。生意一定不错吧?”
“唉,有啥喜可贺呀!”尤本唉声叹气、一脸疲惫的样子。
尤娜瞪了丈夫一眼,批评道:“你这个人就是这副熊样,整天忧心忡忡的,干嘛呢?这叫万事开头难,有什么可怕的?这不跟孔姐商量来了。”
“怎么,生意不顺利吗?”灵月听听不对头,坐下问,“哪里出问题了?是批发还是零售?”
尤本皱着眉头回答说:“两头都有问题。货堆在仓库里批不出去,零售店的生意也不好做。”
“什么原因呢?”
尤娜抢着说:“主要是货不对路。谁知道国内会给我们这种货色?估计都是清仓处理品,款式、尺寸、颜色没有一样符合这儿的市场需求,还有不少质量问题。”
“这事不能全怪国内,也怪我们没有事先做好市场调查,然后再订货、验货。”尤本闷声闷气地补充道。
“孔姐你瞧瞧,这人脑子有毛病吧?怎么尽帮别人说话……”
听上去,这夫妇俩为生意闹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灵月想了想,问:“那商店为啥也不好?”
尤本说:“恐怕也是缺乏经验的关系,市口、价格、服务都有点问题。”
尤娜却说:“商店情况还好啦,两个店铺基本上都能收支平衡。”
“什么收支平衡?那是你没有算上商品成本。”
灵月感到奇怪:“既然生意不大好,那为啥又开第二家店呢?”
“问他们姐弟俩吧!”
“这还不是为你好?想把市面撑大点,也希望东边不亮西边亮,让你对国内好交待嘛!”
尤本苦笑道:“总以为有人肯出钱投资、肯赊帐出货,就稳能赚钱。我真幼稚啊,当初怎么会相信这种话?现在才知道,做生意哪有这么容易的!”
听丈夫的口气带有明显的抱怨,尤娜生气地嚷道:“这事怪谁了?怪我吗?难不成当初是我跟小钢绑着你上马的?笑话!要说经验,咱们以前没做过生意,谁都没有经验嘛!现在事情有点不顺利,你就整天愁眉苦脸的,自己没本事不说,倒学会怪罪别人了……”
灵月连忙劝道:“算了,算了。互相埋怨解决不了问题,还是看看有啥办法可想?”
“哎,孔姐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尤娜端起茶杯喝口水,舔舔嘴唇说,“孔姐,咱们是好朋友,我也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姐对不?我现在算看明白了,我家尤本要想做点事啊,没有你孔姐帮他还真不成。所以,我们今天是诚心诚意上门,请孔姐出山来了!”
“出山,啥意思?”
“孔姐,你不会忘了吧?我们当初可说好了,等生意扩大,就请您一起参加,咱们一块儿搞。”
尤本有点吃惊地看着妻子,说:“那应该是指生意做好、赚钱了……如今这副烂摊子,你这不是让人家辞工跟咱们一起喝西北风吗?”
见尤娜像要跳起来的样子,灵月连忙按住她,说:“我记得曾告诉过你们,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也没有兴趣。所以不管你们生意好不好,我都不会参加,但朋友之间有事帮帮忙是可以的。”
听尤本的意思,问题主要是出在尤钢身上。一开始,他和尤娜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拼命怂恿尤本上马。原本大家分了工,两个商店,尤钢和他的同居女友看管一个,尤娜夫妇负责另一个,平时女士以看店为主,郎舅俩抽时间出去搞批发、跑推销。但是一段时间下来,眼看生意不景气、无利可图,尤钢率先泄了气,他的兴趣又转回到自己的移民代理上,最近几天一直推说没空,不肯陪尤本出外推销了。而他的女伴虽说仍天天去店里上班,但同时却兼做移民代理的事,每周工资照拿不误,店里的盈亏却全然不管。事实上,尤本当初答应成立这个公司,全指望尤钢能帮他支撑局面,而尤钢那时也答应得满满的。没料想到头来,小舅子说撂手就撂手,弄得尤本如今骑虎难下、一筹莫展。他心里着实懊恼当时不该跟着他们一起头脑发热、轻率上马。
但尤娜却认为,这事不能全怪兄弟,丈夫的死脑筋也大有问题。同样是从北京出来的,尤钢很羡慕那些太子党们的大手笔运作,也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赚大钱的不辛苦,辛苦赚不了大钱!这种皮革制品批发、零售之类纯属小本生意,即使摸准了市场也只能赚点辛苦钱;想赚大钱必须向那些人学习,搞资本运作。国内首期投资款到位后,他就一直游说姐夫动用那笔钱。
尤本问:“你得告诉我,动用这笔钱干啥?”
尤钢回答说:“你甭问,相信我,就把这笔钱交给我来炒作。”
“炒什么?”
“炒股票,炒房产呗。我的那些哥们在国内都是很有背景的人,手眼能通天呢!还有些人是行家,专门研究这种行情的。他们的资本可大了,而且个个是弄潮高手。我们只有五六十万澳币,区区小数只是湿湿水啦,但跟着他们绝对不会错!”
“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尤本很是怀疑,“听说国有资产流失海外,肥了许多私人的腰包,就是指的他们吧?”
“你管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尤钢振振有辞道,“借鸡生蛋凭各人的本事嘛!你能从国内弄来这点钱,也算你的本事啦,但你放着不用就大大浪费了。至于那鸡给别人生了一窝金蛋后是死是活,就要看它的造化了。”
“那可不行,我们不能干损公肥私的缺德事!”
“我说你这脑袋,怎么整一个榆木疙瘩?……”
尤娜想折中两人的意见,说:“要不这样吧,咱们赚了钱大头归公司,自己弄点分成什么的,行不?”
尤本有点心动,便问:“小钢,你能保证一定赚钱?”
“我不敢说百分之一百,但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是有的。”
“什么意思?”
“老实告诉你吧,做这种生意主要靠两条,一是要有背景跟关系,能及时捕捉准确的信息,二是要有胆识和魄力,能瞅准机会狠狠捞上一把。这牵涉到高科技、高智商的投入,你们不懂,恐怕跟你们也解释不清。这么说吧,做这种生意跟押宝差不多,赢面应该很大,但也不会没有失手的时候。”
“那要是万一失手了怎么办?”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
“为套住狼要舍去自己的孩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尤本连连摇头,断然否定道,“不行,我担不起这种风险!再说,这事听起来不像正经生意,倒像是赌博。我们没本事赚那大钱,还是老老实实搞好自己的批发、零售算了。”
尤本没答应尤钢动用那笔资金,还怕尤钢擅自去银行取钱,便特意到银行补办了没自己签名不能取钱的手续。
尤钢十分恼火,对他姐说:“你当初怎么就看上他了?一个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要胆量没胆量,要见识没见识。跟他合伙怎么搞?我不干了!”
于是,事情便到了这个地步。
尤娜对灵月要求道:“孔姐,你能抽点时间陪尤本搞搞推销吗?他英语差,一个人只能跑跑华人店,跟鬼佬打交道就有问题了。那些货堆在仓库里,就像压在他头上呢,整天唠唠叨叨、唉声叹气的,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我都快被他烦死了!”
灵月感觉到尤娜的强人所难,但看看尤本一副苦恼巴望的样子,便勉强答应说:“我试试吧。明天星期四是shoppingday,晚上商店都开门。要不我下班后陪你出去?”
“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尤本感激地看了灵月一眼,顿了一下又说,“我已向国内汇报了这里的情况,他们要我对公司今后的发展拿个新方案出来。可我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你能帮我出出点子么?”
尤娜满脸不高兴地说:“我给你出了那么多主意,你一个都不采纳。孔姐虽说英语比咱们强,但没做过生意,能出什么点子啊?”
灵月接口道:“尤娜讲的没错,澳洲人重视经验,其实很有道理。我现在啥也说不出,等跟你跑了几次推销、有点感性认识后,再看看能不能出点什么主意。”
五
几个星期下来,灵月利用周末和周四晚上跟着尤本跑了悉尼不少皮件、皮鞋商店,但推销成果很不理想。那天回家的路上,灵月对一言不发、闷头开车的尤本说:“我感到你们的批发推销搞得还不错,已经初步打开局面了。”
“你是在讽刺我吧?”尤本无精打采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灵月认真地说,“悉尼那么多皮件商店都进了你们的货,这说明当初,你跟尤钢两人的推销还是挺有成效的。”
“是啊,刚开始确实挺顺利,因为我们的货便宜啊!尤钢自称是推销天才,老是说,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死的都能让他说活了。可是后来却不行了……”
“他没法把死的说成活的了,对不对?其实,我看问题不在他身上,店主都说,你们的货堆在货架上卖不出去,这才是关键。滞销货占地方、占资金,谁还愿意继续进?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硬推没用,完全是浪费时间。”
“那怎么办?”见灵月似乎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尤本显然急了。
灵月确实不喜欢当这个义务推销员。每次踏进商店,老板们冷漠、挑剔的态度让她感到很不舒服;而被人拒绝进货后,尤本通常都不甘心,赖在店里不肯走,要灵月再一次劝说对方多少进点货,这种强人所难的做法也实在让她不敢苟同。怎么办呢?看了一眼满面愁容的尤本,她打了个呵欠,建议道:“要么下次跑远点,到郊外找一些新客户试试。”
“嗯,这主意好。”尤本顿时振作了一点。
灵月劝他说:“不过,这推销挺累人的。澳洲地广人稀、市场小,竞争也激烈。等把这批货出空,我看你还是别搞批发,就守着那两个店铺做做零售算了。”
尤本为难道:“可是张总说,到国外设点开公司,宗旨是出口创汇。首先就是要让行业的产品占领国际市场,开店零售只是附带经营。”
“哦,是吗?那必须在产品开发上动动脑筋。”
“是啊,我也跟领导说过这层意思,他们也同意。但真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澳洲市场跟欧美跑,跨国大公司对市场的控制力很强,我们小公司赤脚跟都来不及。况且上海轻工的产品,高档的,这里价格无法接受,总归是中国制造嘛;中低档的,质量、款式又都有问题……”
“这倒难了!”灵月沉思了一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大陆改革开放后,因为中国劳动力便宜,如今的国际制造业产地正从东南亚向大陆转移。我想,那些跨国大公司也肯定想在中国寻找他们新的加工点。凭上海皮革公司的实力和基础,争取这些大公司的订单应该没有问题吧?”
“接大公司订单?对啊,让上海按样制作,这样我们就不用自己推销,生意也可以做大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尤本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但随即却又担心道,“可是那些大公司肯给我们订单吗?”
灵月摇摇头,说:“不晓得,试试看吧。”
接下来一个星期,灵月让安安一起帮忙,用电脑制作了一套广告资料,全力宣传推介上海皮革制品质优价廉、中国首选。然后她按照电话簿上的地址,让尤本的公司以上海皮革行业在澳洲总代理的名义,向各大公司寄出了宣传广告。灵月估计得没错,尤本的公司应该说是抓住了一个极好的商机,不久,他们接到了好几封约见面谈的回信。灵月请了假,陪尤本去大公司参加了几次洽谈会议。最后,有两家具有国际品牌的大公司表示出与上海皮革公司合作的意向,他们先提供了一批样品,要求上海打样报价。样品送往上海后,尤本便翘首期盼着,然而三个月后,这两家大公司分别在中国的温州和东莞确定了他们的合作对象。
“他们为啥不选择上海?”灵月得到消息后,感到非常意外。
尤本灰溜溜地告诉她:“上海的打样延误了时间,报价又太高了。”
灵月生气地责问道:“他们为啥不按时提供样品,价格为啥不报得低点?他们不晓得我们争取这些客户不容易吗?”
“张总说,上海的工价高,是因为国营企业的负担重,产品成本降不下来,工期周转也长……”
都是相同的故事。改革开放以来,许多国际大公司刚开始进军中国市场时,几乎都会把目光投射在基础设施较好、技术含量较高,并具有相当规模的国营企业身上。但几个回合交涉下来,他们尝到了官僚体制的种种弊端,于是纷纷意识到,把沿海开放地区的民营企业作为合作对象,才是更为明智的选择。眼睁睁看着与国际大公司合作开拓海外市场的大好商机,就这样白白丢失了,灵月气恼之下,也为尤本深感惋惜。
那天去郊外推销,回来的路上尤本告诉灵月,尤钢的女友几天不来商店上班了,新请的雇员生意做得更差。“我想出让一个店铺,这样不至于总受制于人。”
“有人要吗?”
“不赚钱,亏点本总会有人要吧。”
灵月点点头,说:“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尤本默默开了一程车,突然语气沉重地自嘲道:“晓得啥叫煎熬吗?做过这个傻冒总经理后,我总算体会到了,那是让人日不思食、夜不成寐的折磨啊!生意做不好,家里又乱糟糟的,我甚至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照顾女儿……娜娜总骂我没出息,但工作、挣钱还不是为了家庭、孩子?一天到晚忙着做生意,连家都顾不上,这不是本末倒置么!即使挣再多的钱又有啥意思呢?所以,现在我看到人家发多大的财都不会眼红,因为那是人家的本事。再说,谁又晓得人家成功的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艰辛……”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显得更加忧心忡忡,叹口气说“唉,可是这个公司今后怎么办呢?”。
灵月想起在上海时,闽旭东和袁振亚谈论中小国企黯淡的前景,不由也为他担心:“你是在为一批自己都前途未卜的干部们打工,今后怎样可真难说了。国内不是说要派人出来吗?”
“谁晓得呢?听说最近皮革公司有好几家厂倒闭了,公司正忙于安置那些干部和工人,哪里还顾得上这里。”
灵月安慰他说:“你也别太忧虑,就守着这摊子,不给他们输钱就行了。”
“可是,最近澳洲利息下降,汇率也不好。尤钢老是吓唬我,说现金放在银行里,不用就等于贬值。可我又不敢把钱交给他去胡搞……唉,我担心自己连守都守不住呢!”
看来,尤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而尤钢说的话似乎也有道理。灵月想了想,建议道:“听说利息降,就会推动房价上升。你不如用上海的投资款买房子出租,这样就能收房租,说不定还能保值增值。”
“嗯,这倒是个办法!”尤本思索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说,“对,我明天就打报告传真去上海,提请董事会批准我们在澳洲买房产……灵月,谢谢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