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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

 

         灵月回进屋,见裴太太抱着略受惊吓的丹尼上楼去了。客厅里便留下堂兄、裴士文和自己。三人坐下不久,突然一条人影从通向厨房的门厅蹿了进来。

         “阿雄?”裴士文轻轻叫了一声。

         三个人都猛然站起身。果然是阿雄,只见他铁青着脸站在门廊,双眼恶狠狠盯着堂兄,牙齿咬得格格响。

         “别胡来,阿雄!” 裴士文向兄弟迎上一步,竭力劝道,“我们正等你,有话坐下好好谈……”

         “谈个屁,没用!” 阿雄低声咆哮着,突然从外衣里面掏出一把手枪,举起对准了堂兄。

         “不要——”堂兄的脸色顿时吓得死白。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阿雄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裴士文一个箭步横跨过去,挡在了堂兄的前面。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豪宅里回荡,紧接着是片刻死一般的寂静。一股殷红的鲜血从裴士文的胸膛徐徐涌出,一会儿功夫就把白色的衬衫染红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尤钢和尤本从外面跑进来,目睹屋里的情景惊呆了。

       裴士文用手捂住伤口,慢慢倒在血泊中。  顾氏兄弟从楼上冲下来,急忙夺去了阿雄手中的枪。

         “士文——”裴太太急奔下楼,惊叫着扑到丈夫身边,抱起了他的头。

           “快叫救护车!” 灵月几乎被眼前的意外事件吓懵了,这时回过神来,慌忙拿起了电话。

          被自己误伤兄长的行为惊骇得像傻子似的阿雄,这时几个踉跄蹿到哥哥身边,跪下身子哭喊道:“哥啊,你为啥要帮他挡?哥,他才该死啊!”

         躲到沙发背后的堂兄这时探出半个头,尖声嘶叫道:“报警,快报警!”

         “不要——”见大舅子伸手想从灵月手中夺过电话,裴士文奋力举起一只手阻止他。

         “都听裴哥的!” 尤钢见状喊了一声,身手灵活地急步蹿到沙发旁,将堂兄拖出来,权威般下令道,“大家不要吵,先听裴哥怎么说!”

         屋里安静下来了,只留下裴太太时断时续的哭泣声。裴士文倚在太太怀里,喘着气看看弟弟,又看看堂兄,费力地说:“我请求你们不要再争斗了,好吗?看在我的面上,各自收手吧!”见两人互相仇视的眼神,他显得焦急万分,“我这样还不够吗?你们要我怎样才肯罢休呢?”

         堂兄挣脱尤钢的手,退后一步说:“士文,你帮我挡了这疯狗一枪,真让我过意不去…….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不来惹我,我决不会跟他计较。”

         裴士文转脸看着弟弟,问:“阿雄,你呢?”

         “哥,是他……他把我们害成这样的,我怎……怎么能饶他啊?”阿雄捶胸顿首,激愤地哭喊着。

         裴士文微微摇着头,说:“算了,阿雄,听我的话,回家去吧!钱没了,就不会再有人惦着你了。懂吗?……答应我,回新加坡安生过日子,小妈她们都在等你。”见阿雄终于点点头,他吁口气,抬眼看着小舅子,说,“送阿雄……”突然胸前的伤口涌出一股暗红的血,他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张着口直喘气,却无法把话说完,急得直摆手。

         灵月刚放下电话,见此情形,急忙趋前说:“你想让顾先生送阿雄去机场,尽快离开澳洲?” 见他点点头,她显然对那位小舅子不放心,转身对尤钢说,“请你陪顾先生一起走一趟,一定要订最早起飞的国际航班,并确保阿雄登机。等飞机起飞后,马上打个电话回来。”

         “遵命,孔姐!” 尤钢拉起哭得不成人样、悔恨交加的阿雄,跟姓顾的出门上了车。

         听着汽车从车库驶出了大门,见裴士文双眼盯着堂兄,灵月想了想,对堂兄说:“裴老师肯定想留你在这屋里呆一阵,等机场那边来了电话你再离开。尤本,麻烦你照看一下裴先生。”

         “怕我报警呀?我不会的,士文,你放心好啦!”堂兄显然也不想多事,便乖乖跟尤本到沙发上坐下了。

         至此,被焦虑不安折磨了几天几夜的裴士文似乎心里安宁了下来,他感激地看了灵月一眼,忽听一声“爸爸——”六岁的丹尼好不容易挣脱保姆的手,冲下楼朝父亲奔过来。裴士文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张开一只胳膊,把儿子搂进怀里,异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凝视着儿子,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士文——”裴太太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

         这时,屋外响起了救护车的警铃声,呼啸着由远而近……

         

  二

 

         裴士文从闭上眼睛那刻起,便没再醒来。他的遗容犹如那天搂着儿子时一般,带着一丝微笑,透着一股终于超脱尘世烦扰的安祥、宁静……

         事件以误杀亲兄、凶手逃往海外、受害家属不予起诉而结了案。

         裴士文在美国的姐姐惊闻噩耗伤心过度,自己的心脏病也犯了。于是,只能让女儿丽莎代表她来澳洲参加了弟弟的葬礼。

         裴士文安葬在悉尼北区一处风景优美的公墓里。葬礼过后有一天,灵月接到丽莎的电话,说回美国前想再去跟舅舅告别一次,问灵月有没有空陪她一起去。灵月答应了。

         两人在公墓门口碰了面,一起来到裴士文的墓前。丽莎把一捧鲜花放置在墓台上,喃喃说道:“舅舅,我明天要回去了,今天来跟你告别,你安息吧!”

         灵月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买了一些裴士文生前爱吃的素食:五个水晶梨,三个芒果,一盘草莓,一盒布丁蛋糕,一包五香豆腐干,还有一袋咸卤煮花生。她把这些东西摊放在鲜花四周,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葡萄酒。裴士文生前并没有烟酒的嗜好,但灵月听他说过,每晚他太太都要让他喝点葡萄酒,是因为他有心脏病的缘故。她打开瓶塞,默默把酒祭洒在墓前……

         两人默哀了片刻,丽莎提议道:“我想多陪陪舅舅,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吧。”

         灵月点点头,跟丽莎到花坛旁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了。

         “孔阿姨,舅舅走了,你要多保重!” 长了几岁,又经历了兩次失败婚姻的丽莎显得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她露出一副世故的样子对灵月劝慰道,“看你现在难过的样子,舅舅在天上一定很安慰的,也不枉他对你的一片痴情了。”

         灵月摇摇头,缓缓说道:“看来你不太了解你的舅舅,其实,我也是最近几年才真正了解他的。他的去世确实很令我难过,因为我失去了一位难能可贵的良师益友。”

         丽莎迟疑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那么多年了,你们之间真的仅仅是友情?好像……不可能吧!”

         灵月不理会她没有恶意的怀疑,抬眼仰望天空,用赞美的口吻说:“你舅舅心胸坦荡,品格高尚,像他这样的人世上不多啊! 他以他的鲜血和生命企图化解亲属之间的宿怨,净化那些阴暗、肮脏的灵魂。但不知那些人能否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并受他感化?”她说着低下头,忍不住流泪了。

         “我看舅舅是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太傻了!应该让阿雄舅舅一枪毙了那个恶人!”丽莎愤愤然说着,眼圈也红了。  

 

         听说裴士文没有留下遗嘱,按照澳洲法律,名下的财产便自然全归妻儿所有。灵月已准备另行租房搬出目前借住的这套房子,但这些天来,一直没人过问这套房产,灵月有点纳闷。她忽然想起事情发生前几天,在歌剧院旁的咖啡厅里,裴士文要她保管的那把钥匙,并对她说的那句令她不安的话: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什么意外,希望你能打开这个盒子。”

         这几天,沉浸在突发事件的惊骇和悲痛中,自己把这些全给忘了。送走丽莎后的当晚,灵月走进裴士文的书房,在橱柜的右下角找到一个精致的楠木小盒子。她用那把小钥匙开了锁,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确实别无他物,只有一份这套房子的房契和一叠购买房子的文件。而在最下面有一封信,信封上霍然写着“孔灵月女士亲启” 的字样。灵月大感意外,连忙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发现信不长,但内容却让她吃惊不小:

   

  灵月: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离开了人世。医生告诉我,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随时会夺走我的生命。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但我不愿冒那百分之五十的险,我珍惜自己余下时日不多的生命。我想把丹尼抚养成人;我想化解因父辈的遗产而造成手足间的相残和仇恨;我也想与你一起去探索人生和宇宙的真谛…… 然而世事无常。

         我名下的财产正在被人逐步蚕食侵吞,我无力也不想去阻止这种内外勾结、巧取豪夺的阴谋。两位妻舅曾向我保证,一定会让丹尼母子生活无忧!我可以放心了。学佛后,生死已不放在心上。生为酬业,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因此,你无须为我难过。

         我要请你原谅的是,我没经你同意就用你的名义买下了这套房子。还记得那年我要你帮忙,在几份法律文件上签名吗?你出于对我的信任,没看内容就签了。其实那就是买房合同。二十多万澳元,相对于父亲留给我的财产仅是九牛一毛而已。

         我犹如一个孤儿,父母给我留下了许多金银珠宝和一个烧饼。面对着几个虎视眈眈、贪婪凶残的盗贼,我无法阻止他们窃夺那些金银珠宝,但我想设法为自己保留这个烧饼。然而,当我意识到这个烧饼放在自己身上并不安全时,我决定请一个我最可信赖的朋友替我保管。我想,你一定肯帮这个忙的!

         如今,我不再需要这个烧饼了,我希望将这些书籍和这套公寓送给我最好的朋友!请你一定接受我这点心意,让我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别了,我永远的朋友!

                                                                                                         裴士文

 

         灵月读完信,连忙查看了一下房契和有关这套房子的文件,果然屋主一栏都是自己的姓名。这实在让她太意外了,该如何处置呢?接受吧,这份心意太过沉重,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但如果不接受,违背了他的遗愿不说,从而引起的是非猜忌,恐怕是她一辈子都难以申辩清楚的…… 那晚,她踌躇、思量了大半夜,只觉得头痛身疲心烦躁,却没有想出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来……

 

  三

 

         安安已逐渐适应了澳洲的学校生活。来澳后,她先上了半年语言课程,然后进了附近一所教学质量不错的公立女子中学。刚入读那会儿,她放学回家常常抱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加上英语还不过关,没法跟同学随意交谈,一些港台华人同学还看不起大陆人……  她感到很孤单、很没劲。

         “朋友慢慢会有的。” 灵月宽慰她说,“你上学的主要任务是读书,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就行了。”

         “可是妈妈,你晓得我从小就喜欢热闹,害怕孤独。”安安说着噘起了小嘴。

         女儿像温室里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没经过风雨,可爱然而脆弱。灵月沉思片刻,脸色严肃地对她说:“安安,你应该懂得,人生在世,没有人喜欢孤独。但孤独却又是人生的必修课。其实,孤独能使人变得坚强、独立!一个有思想内涵的人首先必须学会独处,我希望你能把现在的处境作为磨炼自己意志的好机会。”

         “噢……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安安苦着脸问。

         灵月想了想,说:“你首先要习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在学校里,不要眼睛总看着别人,刻意去结交朋友。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后要想一想,自己的英语不及同学,抓紧赶上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去玩?别人不答理你,你正好用功。这样独处一段时间,你的心会安定下来,也会尝到孤独的甜头,慢慢的,也自然会有朋友了。”

         安安遵照母亲的话去做了。一段时间下来,她似乎学会了自得其乐,渐渐地在学校也有了几个朋友,而性格较之以前变得宁静、自信了。学习上也算自觉,两年来,她的成绩从中等变为优良,很少有让母亲操心的时候。

         岳青病愈后,每月总会写一两封信过来,也不时跟女儿通通电话。他在信中的称谓仍然是“月月、安安:” ,好像他跟灵月没有离婚似的。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信中不时流露出的思念之情,一直在向灵月暗示着他希冀复合的愿望。灵月没有理会,而把回信的任务全交给了安安。两年下来,没收到她的一封回信,岳青终于按捺不住了。那天,她收到他一封词意恳切、明确要求复婚的信,接下来几天里,又收到了父母亲、灵泉,以及岳青娘老子的信,封封来信都是苦口婆心劝她回心转意,跟岳青复婚。

         冷静考虑了几天后,灵月给岳青和大家分别回了一封短信,抱歉自己不得不辜负大家的美意了。她明确表示,跟岳青的缘分已尽,衷心希望岳青能早日找到一位比她称职的如意夫人。

         灵泉的情况显然继续让家人担心。从澳门回来后,他一直没有一份正当的工作,与台商合资的项目流产后就没了方向。他在信中说,总想开拓一个自己的生意,岳青也很愿意帮忙,但缺乏资金。他请求“二姐在经济上托小弟一把” 。于是,灵月拿出自己来澳几年全部的积蓄,凑足二十万人民币给他汇了过去。

         方宁和振亚的来信都对裴士文的不幸去世表示了深切的震惊和哀悼,信中也谈了一些她们的近况。

         振亚和裘斌今年都小有升迁。振亚当上了厂办公室副主任,而裘斌担任了学校教研组副组长。薪水加了一点,工作也更忙了些。袁老师、振华和玲玲祖孙三人相安无事,生活很平静,但振亚常常为弟弟忧心。阿兰离沪来澳后,振华不再经营鱼摊生意,正值上海大搞基建时期,他和许多农民工一起,加入了建筑工人的行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踏踏实实挣份安心钱。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菲薄工资全都用在家里,孝敬母亲、抚养侄女…… “每当看到小华,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他已年届四十,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我曾作过几次徒劳的努力,但如今的社会,谁还愿意嫁给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连一间像样房子也没有的男人呢?可你知道,小华是一个那么善良、勤奋的好人……”读到这儿,灵月心里也感到难过。让她稍稍高兴的是,玲玲和振亚的儿子读书都挺争气,这两年都先后考进了上海的重点中学。

         祝小东的父母相继去世后,方宁一家不得不搬离了那栋司令楼。前一阵子听说分给他们一套二室户,祝小东和方宁嫌小没接受。这次方宁来信显得心情不错,通过他们夫妇齐心合力,调动了各方面的积极因素,居然让他们再增配到一套一室户。两套房子在同一层楼面,只隔了一堵墙。祝小东仿佛挺深谋远虑的:“将来女儿结婚不愁没有房子,这样既分得开又便于照顾……”

         灵月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冲动:向方宁开口借用那套一室户,先给振华做新房!她拿起电话想直接给方宁拨个国际长途,但才拨了几个号,却又放下了。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阿兰来澳洲后已成了别人的老婆,如今的袁振华连对象也没有,跟谁成亲呢?

 

  四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来。安安拿起话筒一听,马上递给母亲:“又是尤娜阿姨!”

         刚刚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才搁下不久,怎么又打来了?灵月摇摇头,接过了话筒。

         “哎,孔姐,刚才我只想着跟你讨论怎么教尤本写那个合作方案,却忘了问你,最近跟蒋厂长联系过吗?上海那边不会变卦吧……”

         自从那个上海轻工代表团访问澳洲后,尤娜便让兄弟怂恿、鼓动得头脑大大发热了。这几天,她全身心都在筹划合作做生意的大事,连上班都不去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公,你一定要牢牢抓住啊!想要发财,只能靠做生意。像我们这样打工,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十几天来,类似的话,尤娜对丈夫不知训导了多少遍。

         两个星期前,上海轻工代表团访问澳洲,带队的蔡副局长原先是尤本所在公司的总经理,而接任蔡副局长位置的张总经理是尤本原来的顶头上司。所以一到悉尼,两位老领导便联络老部下,让尤本到他们下榻的宾馆见了一面。周末时,谈了两天生意的蔡副局长想自由活动一下,便婉谢了接待单位的安排,让尤本带他们几个在市区随便走走。尤本怕自己的英语不行,星期六请尤钢一起陪同他们看看市容,了解了一下澳洲的市场行情。星期天,尤钢自己开的教育移民代理公司据说收了别人的钱没办成事,几个留学生突然吵上门来,尤钢一时脱不了身。于是,尤本临时请灵月去帮一天忙,陪同参观了两个展览馆,又去几个景点转了转。

         明天代表团就要离开悉尼了。当天晚上,尤钢赶来参加了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馆举行的告别宴会。酒过三巡,他便怂恿姐夫把话题转移到合作开发生意上,听上去,他们昨天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张总经理微笑着说:“中央的改革开放政策鼓励我们引进外资,同时也支持国内企业打进国际市场。所以开发中澳合作生意,符合当前的形势,也是我们这次出来考察的意向之一。但先要看看各方面的条件是否成熟……”

         “条件嘛,不外乎天时、地利以及人和,对不对?” 尤钢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接了口,“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是天时,对吧;地利嘛,我们这些人在澳洲生活了几年,基础都打好了;人和就更没有问题了,几位领导对我姐夫都了解,应该可以信任吧?我看条件都挺成熟的。上海的轻工系统在全国可算龙头老大了,产品的质量、品牌都是响当当的。听说这些年,你们的产品推向全国,销路很好,赢利丰厚,公司正在寻找投资方向。而我们留学生正希望能为祖国的产品打进澳洲市场尽力、效劳,这不两厢情愿、一拍即合嘛!所以,只要你们把资金打出来,把货物发过来,我们这儿就可以运作起来。其实,明人不说暗话,这样做除了对国家有利,对个人应该也有好处,对吧?”说到这儿,他对两位领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似乎要他们领会他的弦外之音。

         张总经理与蔡副局长对视了一眼,两人显然对尤本这位小舅子的巧舌如簧、聪明过度不大受用。蔡副局长扶了一下眼镜,对灵月说:“听尤本介绍,你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读硕士,不容易啊!”

         灵月笑笑说:“已经熬出头了,刚毕业。”

         “哦,已经毕业了,好啊!” 张总笑着说,“开拓事业人才是第一位。听说尤本的英语还不过关……”

         尤钢马上毛遂自荐道:“我的英语比本哥强多了。放心,我会帮他的。”

         “嗯……蒋厂长,要么你们厂作个试点,先发点产品过来探探销路?” 张总打着哈哈,对坐在身旁一位粗壮汉子提议着,顺便对大家介绍说,“这是上海XX皮件厂的蒋厂长,他们厂的品牌你们可能听说过,在中国是有点名气的。”

         “噢,我知道,我们北京人买皮革制品专爱挑这个牌子。” 尤钢对蒋厂长奉承着,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接着他眼珠一转,说,“哎,你们大概也了解,澳洲是生皮资源出口大国。我们可以把生皮卖到中国去,再把皮革制品进到澳洲来。这样就能开展双边贸易啦!”

         “你这个人脑子倒蛮活络的,这主意不错!”蒋厂长显然来了兴趣,与尤钢热烈讨论起来。

         XX皮件厂?灵月记得闽旭东好像就在那家工厂。等两人交谈出现停顿,她问蒋厂长:“你们厂有个叫闽旭东的人吗?”

         “闽旭东?有啊!” 蒋厂长有点诧异地看着她,“他是我的副手。你认识他?”

         灵月笑道:“我们是中学同学,也是朋友。他是你的副手?”她不大明白这是个什么职务。

        “谁,闽旭东?” 张总转头问,“就是那个被你破格提拔的副厂长?”

         原来闽旭东已升任副厂长了。只见蒋厂长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笑道:“对啊,就是他!这可是个人才,前几年我就想提拔他,但一直被你们上级部门卡住了。直到去年实行厂长全权责任制,我才有权把他提上来。说起来,我们厂能成为行业最佳企业,他可算头一份功劳。什么劳改释放分子,不能重用?我都查过了,他出身好,读书时就是学生干部。只不过在文革中站错队、犯了点路线上的错误。如今搞活经济,那算个啥?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嘛!”

         听上去,这位蒋厂长对闽旭东有知遇之恩。灵月站起身,举杯敬他道:“蒋厂长,我敬你!闽旭东这个人命运坎坷,但他聪明能干,而且正直善良。看来,他这匹千里马是有幸遇到您这位伯乐了!”

         “哪里!我是提拔了他,但主要还是靠他自己的表现对不对?” 蒋厂长嘴上谦虚,却满脸得意,这时也举着酒杯站起身,大声嚷道,“来,我也敬大家一杯。就凭澳洲还有闽厂长的朋友这一点,我蒋某一定全力支持发展中澳合作生意。来,干了!” 说着他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光了。

         “太好了,蒋厂长,咱们一言为定!” 尤钢连忙站起来,替他把酒杯又满上了。

         张总在一旁跟蔡副局长嘀咕了一阵,等蒋厂长和尤钢都坐下后,他轻轻敲了敲桌子,说:“咱们还是听听蔡局长的意见吧。”

         蔡副局长扫视了一遍在座各位,然后看着尤本,慢条斯理地表态说:“这个意向嘛可以考虑,关键是如何操作。我看这样吧,小尤,你先拟个方案给张总,让公司和下面厂里商量一下,提个可行性报告,然后送局里审批。要合作也由你们搞,局里只是帮你们把把关。”

         晚宴结束后,尤钢意犹未尽地提议道:“现在回去睡觉太早了吧?出国就要玩点国内没有的东西,我带你们去Club散散心,怎么样?”

         除了蒋厂长,其他人都推说累了,想早点回宾馆休息。于是,蒋厂长便拉了一位比他年轻的皮鞋厂厂长一起上了尤钢的车。

  灵月后来听尤本说,他们三人先去了Club,然后又去了十字街的红灯区,在那里直呆到天亮,谁也不知道他们那晚鬼混些啥。

         “你猜他们干什么去了?” 几天后,尤本夫妇俩拿着草写的方案到灵月家让她帮忙修改时,尤娜神秘兮兮地告诉灵月,“尤钢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是共产党干部呐……”

         灵月忽然想起以前岳青出差回来,曾对她津津乐道地描绘过国外红灯区的情形…… 她连忙刹住尤娜的话头,说:“抱歉,红灯区的事我不想听。”

         “想不到孔姐的思想这么保守,你不会连红灯区都没有去过吧?”见灵月点点头,她大惊小怪地嚷道,“不会吧,都什么年代啦?其实红灯区并不是什么内容都下流不堪的,譬如说脱衣舞我就挺爱看。应该说,女人看女人跳脱衣舞跟色情无关,就像画家看裸体模特儿,纯粹是一种艺术欣賞。我都已经去看过几次啦!”

         看她振振有词、兴趣盎然的样子,灵月无心跟她讨论,便摊开尤本草写的方案,转换了话题。

 

  五

 

         电话里听到他低沉的、带点磁性的声音,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直到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灵月,我是谭隽良。”

         她竭力使自己定了定神,问:“你在哪里?是从上海打来的吗?”

         “不,我在澳洲,是因公出差。”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人在悉尼。”

         “是吗?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是贝利告诉我的……”

          贝利?噢,那个中国驻悉尼领事馆的文化参赞,他有一个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出国前,谭隽良交给灵月的几张名片,她都没去叨扰过,除了这位贝利。那是前年的事了,大学东亚文学系要搞个推广中华文化的活动,系主任把这件事交给裴士文负责。那天的筹备活动灵月也参加了,同学们的积极性很高,资金上裴士文捐了一笔,再加上大家凑了一些,但还不够。有人提议说:

         “推广中华文化,中国领事馆肯定会支持我们。不如派几个同学去游说一下,如有认识的人最好了。”

         由于白天上班,无法为这种活动多出点力,灵月心里一直有点歉意。听了这话,她当晚回家把几张名片找了出来,第二天,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中国领事馆打了电话,没想到贝利接到她的电话显得颇为热情,当即让商务处介绍了好几家有背景、有实力的商业公司作赞助。于是经费问题顺利解决了,而且这次活动在领事馆的大力支持下也搞得有声有色,获得圆满成功。

         谭隽良在电话中告诉灵月,他明天就要回国。“我想今晚跟你见个面,

  你有空吗?”

         灵月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不知怎么的,她感到有点高兴。过去的爱恨情怨应该已成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身处异国他乡数年,多么盼望能见到国内的亲友啊!只是没有想到,在这里接待的第一位故土熟人竟然是他。

         两人约好七点在他下榻宾馆附近的悉尼歌剧院门口见面。下班后,灵月先回家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想把安安一起带上。但安安不想跟母亲外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都说十几岁的孩子会经历一个心理叛逆阶段,安安似乎并无明显的反叛行为,只是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粘着大人。她要么一个人呆在自己房里听音乐、做功课,不然就是邀几个同龄女孩回家,关上房门在里面窃窃私语、嘻嘻哈哈。跟母亲出去参加长辈们的聚会,是她最不乐意的事,灵月感到很无奈。

 

         谭隽良看上去形象改变不大,只是眼角出现了几条皱纹,平添了几分中年男人的魅力。

         灵月避开他含笑注视的目光,把他领进那家裴士文曾经请她喝过咖啡的西餐厅。两人拣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了。

         “你这几年好吗?……”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了。

         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默默翻看了一会儿。灵月想以东道主的身份款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但面对陌生的菜名,却不知该点些什么。正为难间,却听他问:

         “我可以点菜吗?”

         她想说:“还是我来……” 但想起他对西餐远比自己熟悉,便放弃了。

         两人边吃边闲聊着这几年来各自的情况,从工作到家庭、孩子。也像普通朋友那样,她向他叙述了一些澳洲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而他也向她介绍了上海这几年的规划和发展…… 两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侍者撤去桌上的刀叉碟盘后,端上了甜点和两杯咖啡。

         灵月吃完甜点、喝了口咖啡,用纸巾擦擦嘴,看着窗外悉尼海湾清丽迷人的夜景,心里不由感到:原谅别人,放弃私怨,将自己的心灵从幽暗情愫中释放出来,原来能让人那么轻松自在!她转脸对他说:“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飞机……” 她说着招呼侍者买单。

         “今天应该我请你!”他连忙站起身。

         她摇摇头,看着他诚恳地说:“你是我在澳洲接待的从中国过来的第一位朋友,我是东道主,当然应该我请你!喧宾夺主好像不符合我们中国人的礼仪吧?”

         他看着她,呆了一会儿,不由说道:“你一点没变,还像以前那样……”他顿了一下,坐回椅子里,声音变得低沉,有点艰涩地说,“这辈子我很对不起你。今天,你能原谅我,把我当做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 说到这儿,他露出轻松的样子,笑着说,“好吧,那今天我恭敬不如从命。但是来而无往非礼也,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交友之道,请你务必记住,回上海时一定要通知我,不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就是陷我于不义了!明白么?”

         “有那么严重吗?”她想笑,但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却不知怎么笑不出来了。

         “你不答应?” 他凝视着她,喃喃说道,“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噢,我答应你就是了。”她避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心里却有点困惑,为什么他的眼中仍有那么多的痛苦?为什么自己的心仍会不由自主地颤动?……

  算了,不去深究了。一晃二十年,事过境迁,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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