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
盘子里装着一杯牛奶、一些水果和小点心，灵月端着走进女儿的房间，说：“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吧！”
安安接过温热的牛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但眼睛并没有从书本上移开。她攻读的是法律商科双学位，毕竟是非英语背景国家移民过来的孩子，英语基础比不上本地学生。因此，这个法学一年级的大学生读得十分辛苦。
看着书桌上一本本厚厚的法律书籍，再看看女儿日渐消瘦的脸，灵月有点心疼，建议道：“放弃法律吧，安安，就读一门商科算了。”
“妈妈，你又来了！”女儿显得有点烦躁，挥挥手说，“我最讨厌看书时被你打搅了。”
灵月摇摇头，转身想走。安安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放缓口气说：“妈妈，你别担心。听高年级的同学说，读法律双学位，最难就是这第一年。能熬过去，就会柳暗花明的；但要是过不了关，到年底，我不想放弃，恐怕也由不得我了。”她说着站起身，双手搭上母亲的后背，一边把母亲朝外推，一边娇声嚷道，“所以妈妈，这一年我无暇顾及其他啦，得全力以赴，也请你千万别再来打扰我！”
“晓得了，我只是看你胃口不好，想给你做点好吃的。”
“不必了，妈妈。我现在吃啥都味同嚼蜡。冰箱里有牛奶、面包、鸡蛋、水果，既方便又富有营养，我自己会弄。你早点休息吧！”她说完把母亲关到了门外。
“那你不要太晚睡啊！”灵月关照了一声，无奈摇摇头。女儿长大了，显得挺有主见的样子。灵月对孩子的管教向来比较宽松，不太重视她在学校的学习名次，而更注意培养她独立思考和广泛阅读的能力。所以，安安从小就养成了读书不依赖别人的习惯，灵月只是有点担心她的身体。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得靠自己走，回想当年在安安那样的年纪，自己正进厂当工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年轻人比起上一辈来，已幸运多了。
何畏的女儿来家里住了半年多，虽说他已是大款，但每周为女儿付出的食宿费，只相当于灵月周末上两节中文课的收入。灵月不想收，但何畏坚持说：不能沾老同事的便宜。灵月感到哭笑不得。上星期，他女儿主动要求搬出去与同学合租，灵月嘴上没说，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这姑娘身上娇骄二气都比较明显，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话多、怕孤单。灵月将主卧让给她，自己睡书房的沙发上。但她几乎天天都要去安安的房间呆上几小时，说是喜欢跟姐姐一起做功课，但其实大多是听音乐、讲闲话，还爱乱翻东西，对安安的学习影响很大。后来，安安不得不天天逃进图书馆，直待到关门才回家；而灵月每天下班回家，除了给她做饭，还常常得抽出时间陪她胡侃。
跟国内通电话时，不少亲友都表示了想把子女送到澳洲来读书的意愿。看来接待小留学生是自己的长远任务了。回想自己刚来澳洲那会儿，举目无亲，任何人给予自己的一点帮助都铭感在心。因此，能为初来乍到的同胞后辈提供一点方便，是自己乐意而为的。但对于这一代独生子女来说，为他们提供一下过渡性的帮助，然后让他们经受独立生活的磨炼，对他们的人生应该更为有益。
灵月洗了澡、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夹着标签的书，然后坐到桌前开始阅读。当她的思绪完全沉浸到书本的字里行间时，她感到自己的身心渐渐融合于一派清净平和之中……
自从在海滩邂逅伍医生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抽点时间，研读一点有关探索人生、宇宙的书籍。前段时间，她读完《楞严经》，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心中对佛陀无比感恩。怪不得明代儒生推崇此经的伟大价值，竟有“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的颂词。
转眼又到了年根岁末，安安一年的辛苦努力没有白费，所有课程都过了关，有几门成绩居然还不错。她顿时轻松下来，面对着桌上母亲特意为她做的几道可口菜肴，一下子胃口大开。
“慢点吃，别噎着。”灵月坐在桌对面，看着女儿有点苍白的脸，说：“这个假期好好休息一下，养养身体。”
“嗯。”安安答应着，笑咪咪地说，“妈妈，我想回上海。昨天爸爸来电话，要我回去放松一下。几个小学、初中的同学也约我见见面。”
灵月迟疑了一下，说：“随你吧！不过，别玩得太累了。”
“妈妈，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安安一边吃一边问。
灵月摇摇头，说：“去年回国假期超支了。你代我看望外公、外婆吧！”
事实上，在澳洲呆了这么些年，每次回去都会感到不太适应国内人事的纷扰、应酬的繁忙。相对而言，灵月更喜欢澳洲生活的简单宁静，何况，心里已放下了感情的牵绊，回不回去无所谓了。她能感觉到自己那颗经历了长期磨难的心灵，正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出来。她想保持内心的那份恬淡、清静。
二
圣诞节那天，阳光明媚，云淡风清。
灵月起得比平时晚些，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有个休假让人感到轻松自在。安安已回国，邻居大多出外度假了，四周静悄悄的。
早饭后，灵月进了书房，打算静静看一天书。不料电话铃声响了。
“孔阿姨，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打电话过来的是佳佳，尤本和尤娜的女儿。已上中学的大女孩，说话竟带着哭腔。
“佳佳，你怎么啦？”
“妈妈跟爸爸吵了一夜，要离婚 ……”
灵月连忙合上书本，匆匆出了门。
尤本一家仍住在南区那套二室一厅的公寓里。前年房东要抛售这套房子，正值尤本夫妇忙于创业，无暇找新房子搬家，尤娜又对发财的前景充满了希望，便怂恿丈夫付了首期，把这套价值十几万的房子买下了。佳佳后来曾说，母亲来澳洲，唯有这桩事情是做对的。
尤家的创业梦，从草率上马到仓惶下马，已成为历史了。发生秦科长卷款潜逃事件的当口，正赶上国内公司属下的几个工厂因转制引发工人闹事。为安抚工人，避免生乱，领导们被罢免了一批，侥幸留下的都在忙于到处救火，自顾不暇。澳洲发生的这档子烂事无疑是给他们雪上加霜，责任当然都推到了那些下台干部身上。为了避免国有资产的进一步流失，领导没让天天吵着回国的小刘马上回去，而是要求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协助（实为监督）尤本将商店转让、房产出售，然后把回笼的资金全部汇还国内。幸运的是，悉尼的房产有所上涨，尤本总算没让国内的投资亏本，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公司解体后，尤本从总经理变成了无业人员，但他对那个头衔没有丝毫留恋，反而感到浑身轻松。他重新加入了寻工的行列，然而四十出头的人，语言不过关，工作不好找。幸亏他原先打工的那家鸡店生意不错，老板因尤本一贯待人诚恳、工作勤奋而重新聘用了他。尽管尤娜是满脸瞧不上的神色，但尤本却为自己能回复到以前的安定生活而知足了。他每天最早起床，上班出门前总不忘把老婆、女儿的早点预备好；下班回家就忙着做饭、清洁，家务事全让他一个人包了。他的打工收入除了还房贷，便悉数花在家用上，心里感到特别踏实。他爱妻子、疼女儿，一心想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因此，为妻女做牛做马、累死累活都心甘情愿。他只希望这样安稳的日子能一辈子过下去，然而，天不遂人愿。
尤家失去了以往的温馨有序，也不再有曾经忙累劳烦的景象，屋里显得阴沉凌乱。佳佳惊恐不安、低声细语地告诉灵月，昨晚圣诞夜尤娜很晚才回家，进门就对尤本提出离婚。父母的争吵声把佳佳从睡梦中惊醒，于是全家一夜未眠……
尤本显得极度疲惫，萎缩在屋角的一把椅子里，满脸愁云惨雾。灵月看了他一眼，示意佳佳扶他进卧室上床休息。等佳佳出来关上房门，灵月说：
“你也去睡一会吧。”
佳佳听话地点点头，反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厅里只剩下灵月和尤娜，尤娜虽然也是一宿未睡，却显得精神抖擞、面若桃花。在灵月的逼视下，她眼光闪烁不定，但马上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招呼灵月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三
“怎么回事？”灵月轻声问。
“没什么事，”尤娜口气随便地回答道，“我只是想跟他离婚。”
让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灵月试图劝解道：“别闹了，尤娜……”
“我没闹，是他闹！我开始挺心平气和的，但他蛮不讲理，这才闹了起来。”“非得离婚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孔姐，你离婚那会儿，安安也不小了吧？”
灵月感到语塞，沉默了一会儿，她皱起眉头问：“你是铁了心要离吗？”
尤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
灵月觉得无话可说了，但想起尤本那副世界末日的样子，以及佳佳视自己为救星的眼神，她感到自己还非得勉为其难地说上几句。她想了想，问：“是因为那个山姆？”
尤娜没有回答，但从表情上看是默认了。
灵月心里叹口气，望着窗外幽幽说道：“听尤钢说，你俩当初完全是自由恋爱，是你先看上尤本，还从北京追到了上海？”
“这混蛋，连这种事都告诉你啦？”尤娜瞪大眼嚷着，但马上又不当一回事了，讪笑着说，“是啊，还真有那么回事。回想起来当初太年轻，纯粹天真幼稚，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似的，就莫名其妙爱上他了。”
“算你是莫名其妙、天真幼稚，但尤本对你却是死心塌地的。他的心可全在你身上，看这十几年他把你惯的，你要离开他，他怎么办呢？”灵月心里是真的担忧，她谈起了当年尤本思念、盼望妻女来澳团聚时的一幕幕苦恋情景。
尤娜听得不耐烦了，打断她，不屑一顾地说：“哎，孔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拜托你甭提啦！说实话，我也承认，他是个好人，待我也不错。但他忒没用了，活得简直不像个男人，让我失望透了！……”她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起他的窝囊、无能，并且越说越气愤。
“拜托，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别再提了吧！”灵月以牙还牙地堵住她的嘴，说，“我看你做事爱冲动，恐怕是一夜未睡，头脑发热，又鬼迷心窍了。先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再冷静想想，然后再作决定，好吗？”
“不行！”她摇摇头，显出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说，“这事没法再拖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怀了山姆的孩子。” 她说着，居然不知廉耻地笑了笑。
灵月吃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问：“山姆有孩子吗？”
“他都五十岁了，当然有，三个呢！大儿子已经成家了，二儿子在读大学。上次过生日是他的小女儿。”
“那……你还帮他生孩子？”
“为什么不呢？西方人认为：女人不肯生孩子，说明她并不真正爱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而男人不愿女人为他生孩子，说明他并不真正喜欢这个女人！别看西方人风流，其实他们很在乎这事。当山姆对我说，他想要这个孩子时，我都感动得想哭呢！”
灵月脑中却浮现出另外一句话：情欲能使人失去理智，变得愚蠢…… 她问：“你真爱山姆吗？”
尤娜扬起眉梢想了想，扑哧一笑说：“嘿，就算是吧。可我不傻，知道爱情这玩意儿当不得饭吃。说心里话，孔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像我这样四十岁的女人，谁还愿意生孩子啊？但我知道他已做了婚前财产公证，如果我不生下孩子，他的财产恐怕我一点儿都没份……”
灵月心生厌烦，不想再听下去了，只是思忖着怎么让尤本父女接受这个事实。却听尤娜似乎也在为此犯难：
“咳，咱们中国人的思想太保守、太呆板了，特别是尤本，他身在国外也不学学西方人的开放、文明。孔姐，你得帮我开导开导那个榆木疙瘩。你是过来人，肯定能理解我的处境对吧！”
“我恐怕理解不了你，你也一定理解不了我。”灵月说着慢慢站起身，顿了一下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浪费口舌了。你好自为之吧，只是希望你对尤本尽量少点伤害，毕竟夫妻一场嘛！”
尤娜还想说点什么，但一眼瞥见墙上的挂钟，马上起身笑道：“噢，我也得走了，今天是圣诞节哎，我跟山姆约好了，去他家共进午餐的。”
四
从那天开始，尤娜从家里搬出去，正式跟山姆同居了。她中间回来过几次拿东西。最后一次，因尤本仍然不肯办理协议离婚手续，于是她撂下话：“咱们法庭上见！”
尤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病了一场。病中，灵月几乎天天过去探望、照顾他，并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事无奈…… 终于，尤本为了女儿，支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重新开始天天上班，下班回家也照常烧饭、做家务。女儿显然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离婚牵涉到财产的分割和子女的抚养问题。尤家没什么财产，几件家具值不了几个钱，一辆二手车最多也就几千澳元。唯一值钱的是房子，但银行贷款占了一半。
尤娜对尤本表现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大度：“家里的东西我都留给你，包括房子、家具和那辆车。只是付进去的房款有我一半，你给我四万澳元得了。你现在一下子拿不出那些钱，就定一个计划，分期付款吧。”
但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她提出要女儿。
灵月十分不解：“你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还让佳佳当拖油瓶干吗？”
“可我不想跟女儿分开，山姆也答应会待她好的。孔姐，你不知道，”尤娜眼中夹杂着一丝对前景的茫然，说，“山姆的亲戚、朋友全都是洋人，我住在他家，有时觉得挺孤单的，有佳佳陪着我，就不怕了。”
“你只想着自己，不太自私吗？”灵月谴责道。
尤娜却振振有词为自己辩解说：“不，我这也是为女儿好。佳佳不能留给尤本，他英语不好，人又太死板，女儿跟着他肯定没出息。山姆能给佳佳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让她接受真正的西方教育。那样，我就能好好培养我的女儿，让她真正融入澳洲主流社会。”
“你设身处地替尤本想想，这不要他命么？”
“但，我不能因为可怜他，而毁了佳佳的前途吧？……”
看她翻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味强词夺理，灵月为自己无奈卷入这宗离婚案，充当传声筒而感到窝囊、憋气。
尤本闻言差点急疯了。“她不能带走我的女儿！不，她怎能……”
“爸爸，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佳佳扶着父亲嘤嘤哭了。
灵月想了想，安慰道：“别担心，我看法庭不会把佳佳判给她的。你有正当工作，完全有能力抚养孩子。而她要跟别人结婚生孩子…… 不管于情于理，法官都会站在你这边。”
然而，那天法庭上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佳佳判给了母亲，尤本作为父亲还被依法下达了禁止令：禁止他接近女儿。原因是，尤娜在法庭上提供了充分的理由，而这理由荒诞无稽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他行为不太正常，我担心他有恋女倾向。每天下班回家，他总是先进女儿的房间问长问短，而且天天深更半夜起床到女儿的房中去……”
听说当时法庭上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人们看待尤本的目光从同情急遽转为鄙夷。在法官严肃的追问下，尤本对事实供认不违，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结结巴巴、捶胸顿足的辩解，而这些辩解经过中译英的程序也变成了不知悔改的文过饰非。
“我是去给女儿盖、盖被子，我对天发誓，决没有一、一丝邪念。尤娜，你怎么能血口喷人？……”
灵月那天没有请假上法庭，从尤钢的电话中得知判决结果时，差一点蹶倒。一下班， 她直奔尤家。在门口，正碰上那个意大利佬帮尤娜把佳佳的东西搬上他的面包车，而尤娜正连哄带骗地把女儿往车上推。看到灵月，佳佳急急叫了一声：
“孔阿姨！”
灵月看着满脸委屈、焦急的佳佳，却爱莫能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尤娜把女儿塞进车厢，马上关上车门，然后对坐进驾座的山姆挥挥手，嚷了一句什么。随着一声锁门声，汽车立刻发动了。
“孔姐！”尤娜转身对灵月喊着。
灵月扭头没理她，径直上了楼。踏进尤家门，只见到处是一片狼藉，橱柜门大开着，地上乱扔着横七竖八的空抽屉和杂物，原先好端端的一个家，如今像刚被人打劫过似的。电脑、录像机、音响、照相机之类的电器，都作为佳佳的东西搬走了，尤本双手紧紧抱着佳佳的一件外套，独自卷缩在女儿的床脚边，泥塑木雕一般。
“尤本……”灵月叫唤了几声，见他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便去厨房倒了一杯果汁，又取了几片面包放到床头柜上，劝道，“尤本，吃点东西吧。”
尤本两眼瞪得贼大，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佳佳——”顿时泪水横流。
他还惦着女儿，还能流泪，灵月稍稍松了口气，便扶他到床上躺下了。见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显得精疲力尽，她轻轻退出房间关上了门。先让他安安静静睡会儿吧！
她叹口气，开始动手收拾屋子。她把抽屉一一归位，然后把地上的东西收进橱柜，关上橱门。再把垃圾清扫了一下，屋里总算像点样子了。她舒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办呢？这种情况留下尤本一个人显然不妥，但自己不能老陪着他呀！尤本是个以家庭为中心的男人，外面好像也没什么朋友。她犹豫片刻后拨通了尤钢的电话。
“咳，我姐是做得太绝了，为达到目的，竟不择手段……”
听着尤钢的仗义执言，灵月觉得他还算通情达理，便与他商量道：“尤本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恐怕他一个人呆着会出事，怎么办哪？”
“我知道这件事对他伤害太大了，这段时间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这不，我正收拾东西呢。孔姐，你放心，我会搬过来陪他，也算为我姐作一点补偿吧。”
“真的？那太好了！你今天能过来吗？”
“行！”
灵月心里如释重负，认为尤钢这次的表现还真有点北方汉子的豪肝侠胆。她事后才知道，尤钢这段日子也正处于人财两空的境地。那个跟他同居了几年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并把他们两人共同挣来的钱财卷走了大半。如今，尤钢正着手申请国内的妻儿出来，等签证的这段时间，搬过来正好省下自己的房租。当然，也许同病相怜的处境，让尤钢对这位曾经是自己姐夫的男人，不免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心吧！
灵月见冰箱里空荡荡的，决定先去附近的超市帮他们买点吃的东西回来。下了楼，却发现尤娜仍等在自己的车旁。见到灵月，她迎上来问：“尤本怎么样了，没事吧？”
“你还关心他？”灵月有点意外。
“我怕他想不开，自杀什么的……”
看来，这女人天良尚未泯灭。不知怎么的，灵月想起了奚文玲的死亡威胁，便忍不住学着奚文玲的腔调，冷笑一声说：“哼，他可是被你逼上了绝路，生死不定呢。让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死亡痛苦上吧，这样让你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
“哎唷，孔姐，你别吓唬我。我就是怕他一根筋走绝路…… 我让小刚来陪他，可这小子不知到底肯不肯来？”
“你自己作的孽，别人凭啥要帮你？”
“他……不会有事吧？”尤娜盯着灵月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暧昧地一笑，说，“哎，孔姐，你刚才在上面陪他那么长时间，你对他可真好。其实尤本一直很仰慕你，现在你们俩都是单身，虽说你年纪大了点，但这不碍什么。要是你们能走到一块儿，我也就放心了……”
“住口！你这说的还是人话么？”灵月涵养功夫再好，这时也不禁勃然大怒。
尤娜连忙说：“我这可是为你们俩好啊！”
灵月正色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对我人格的污辱！懂吗？”她说着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孔姐，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
“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灵月猛力关上车门，不想再理会这个女人，便顾自驾车离去了。
五
那年，安安作为大学代表团的成员，去北京参加了国际大专院校的中文辩论赛。有一天，在中央电视台的餐厅就餐时，同桌坐了两位评委：余秋雨和金庸。几个年轻人都爱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便争着请他签名、与他攀谈。却孤陋寡闻地不知余秋雨为何方名流，结果错过了与这位中国文坛正徐徐上升的耀眼新星交流学习的机会，事后，安安一直有点遗憾。回澳后，她阅读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不由对母语文化产生了一股血浓于水的圈圈情结。
有一天，安安带回一份大学东亚文学系举办“中国文化思想研讨会”的通知，邀请一些已经毕业离校的博士、硕士也去参加。晚饭时，安安问母亲：“妈妈，你去吗？”
其实，灵月已接到大学寄来的通知，正想动员女儿一起去参加，这时便点头说：“我觉得你也应该去参加这个研讨会。你刚读初中就来澳洲了，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不深，这对你的教育是个缺憾。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重视探究社会存在的深层问题和人类生命的意义，而这正可弥补现代教育的不足。”
于是，那天晚上的研讨会，母女两人一起去参加了。当灵月带着安安踏进礼堂时，会议刚开始，一位花白头发的老教授正在台上做有关《易经》的学术报告。两人连忙在后排找位子坐下，却听旁边有人轻声问：
“I Qing？是什么？”
灵月扭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亚洲女生，听她纯真的北方口音应该是从大陆过来的。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男生压低声音向她解释道：“《易经》是咱们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一本奇书，据说西方有不少人喜欢研究它……”
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炎黄子孙竟然闻所未闻，这算得上是当代中国人在国外遇到的最为尴尬的事了。灵月读书时曾涉及《易经》，知道《易经》包罗万象，“参赞天地之化育”，其“理、象、数”的内涵，揭示了宇宙变化的绝对性，教人知变和适变的认知处世方式，是中国文化、包括道家和儒家在内的主要思想源泉。但她毕竟只懂一点皮毛，未经深研，自觉没有发言权。而安安却一下子被老教授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
“……可以说，《易经》 揭示的真理和宇宙运行的法则，几乎涵盖了人类的一切学问。而中国文化在[易经] 的系统中，已经摆脱了宗教的外衣，其倡导的“天人合一” 思想与佛学的“心物一元” 理论不谋而合。
十七世纪初，传教士把《易经》带进西方世界，其影响力震撼了西方。哲学家受《易经》阴阳相生相成原理的启发，创立了正反合辨正逻辑定律；受《易经》太极图的启示，物理学家创立了‘测不准原理’；《易经》的阴阳学说引导数学家发现了二进制数学；《易经》的信息论思想将世界引入现代信息高科技社会……
不可思议的是，当今最尖端的学科：电子计算机、原子裂变原理、宇宙星系排列、细胞裂变、元素周期排列、等等，几乎都与中国上古时期的《易经》原理接轨。……”
安安听了有点吃惊，低声问母亲：“这么说，现代高科技的首创功臣，好像是我们的老祖宗哎！这我怎么从来不晓得？”
灵月轻声说：“嗯，有些说法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作为华夏儿女，我感到很惭愧，你呢？”
安安点点头，注意力又转移到会场中心的发言人身上了。
老教授的报告引起了与会者的热烈反响，大家踊跃发言，议题渐渐转入当今世界西风东渐、文明沦落，物质日益丰富、精神日渐空虚的社会现状及反思。不少学者在发言中表示了对东方文化的肯定和推崇。
文化，是人类精神心灵的活动在社会生存中的展现，贯穿于政治军事、科学教育、宗教哲学、文学艺术乃至饮食衣饰、风俗习惯等各个层面。东西文化历来是在表面的、暂时的冲突中，相互消长促进、交流融汇，从而构成了人类世界的整体文明。
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是儒、释 道三家的思想，“中庸和谐”、“辩证领悟”、“圆融无碍”，构成了中国文化思想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人类对于世界、宇宙的来源，因探究、求索而形成文化、宗教、哲学等理论，如今各种学说正在自然科学的祭台上斗法。而世上所有学说的争论不外乎：唯心唯物、有神无神、一元多元、有主宰无主宰等，而由此生出很多困惑，却不能究竟。宗教基于信仰，但理智的求知常常怀疑信仰的可靠性；哲学强调理智靠逻辑来支撑，而逻辑又常常无法面对矛盾。而中国文化所提倡的内在领悟，作为一种整体的理解，天然具有包容矛盾和在整体中平衡矛盾的能力。
世界上充斥着我是你非、各执一词的争斗。其实，凡事皆有因果。共产主义思潮的形成，是原始资本主义残酷剥削压迫的结果； 帝国主义的侵略，激起民族主义的高涨；而物极必反的定律，导致弱小民族对强国霸权的反抗…… 历史在忽左忽右的循环往复中演进，但是，暴力对抗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使生灵涂炭、灾祸连绵。世界需要和平理性，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各相责，天翻地覆；各自责，天清地宁。”
“极高明而道中庸”。善于选择妥协，走中庸之道，这是成熟文明的标志。正确的信仰和思维方式应避免偏执，对真理的追求，应以智慧的引导而达心灵的觉悟。盲目的信仰容易使人入于偏执与狂热的歧途。
如今，人类文明在物质金钱的侵蚀下遭遇信仰缺失和道德沦丧。当今社会，科学正竭力解决的问题，一半是由它自己所造成。物质的丰富使精神贫乏，引发“疯狂与镇静剂并驾、颓丧与麻醉品齐飞” 的病态社会现象。人类用尽心智来役使万物，却在破坏生存环境的同时，使自己沦为物质的奴隶。
文学艺术的耳濡目染，对文化思想和社会风气有很大的引导作用。而如今的文学、艺术、新闻、影视等作品，在商业化、娱乐化的追捧中，充斥着色情、暴力、玄奇、喧浮、低俗等倾向，唯感官刺激、唯利是图为目的，以致是非颠倒、善恶不分。
一个优秀文化思想的价值，是促使人性趋于完善的力量。中国传统文化源自于洞悉世事而又不着痕迹的朴实睿智，发展至汉唐臻于成熟。华夏文明的精髓，无论儒道，还是佛家，都归于内在修身养性的智慧领悟。她重视打开精神视野的内涵，让生命从肉眼的局限中延伸、扩展。尽管历史上，她曾屡屡在“非此即彼”的极端思维中蒙尘触礁，然而，其天然广阔的胸襟，使她能在与其他文明的交流碰撞中，不断兼容并蓄、长足发展。
……
看到女儿自始至终一副专注聆听的神情，灵月感到不虚此行。回家的路上，安安问母亲：“听上去，中国传统文化很了不起哎。但为啥过去在国内，宣扬自己文化的人不多，而崇洋媚外的人倒不少？”
“这是有历史原因的。”灵月告诉女儿，从十九世纪开始，传统文化在社会政治制度的激变和西方文明的猛烈冲撞下，几乎一蹶不振。东方国家由于震惊西方声光电化之奇，船坚炮利之威，而动摇了对固有文化的信念，在盲目尊奉西方为时髦的过程中，渐渐失去自我思想个性和精神创造力，以至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倾向。
“哦，怪不得今天有不少西方学者发言。那是不是意味着，如今外国人对东方文化的重视已超过了中国人？”
“那还不至于吧！据我了解，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的有识之士还是大有人在。”灵月一边开车一边说，“中国文化发展到唐朝进入灿烂辉煌的巅峰时期。而从宋元以下开始走向偏狭、僵化，流弊渐生。以五伦为例：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当这种中庸和谐的伦理道德被割裂为偏执愚昧的吃人教条时，被否定打倒也不足为奇。清末民初时，西方人将女人缠小脚，男人梳辫子、当太监，还有抽鸦片等丑恶现象，都牵强附会成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更是荒谬绝伦。五四运动将这些封建专制遗毒和外族入侵强加在中华民族身上的肿瘤一并铲除，确是大快人心。但由此全盘否定中国文化，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但是，西方人习惯以学术的眼光来研究东方文化，分门别类，搞得支离破碎，就不能领悟内在修为的整体性。所以，现代人学习、研究东方文化，应溯本清源，切忌舍本求末。 你们年轻一代，应当对中华文明多点了解，将来才有可能为东西文化的交流发展，作点实质性的贡献。”
安安点点头，想了想却说：“可是，那些古书都是文言文，我们年轻人很难读懂。”
“这不用担心。记得以前你裴叔叔说过……”
她想起几年前，裴士文曾经告诉她：“台湾有一位教授，原籍浙江，如今已是古稀老人。他称得上学贯中西、融通古今，是当代的国学大师。他为传统文化的承上启下、为中西文化的交流融汇，可谓呕心沥血。他用白话文阐述儒家、道家和释家的一系列著作，使深奥的古籍通俗化、智慧的学问大众化，给子孙后代保留了无比珍贵的财富。”
灵月当时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是谁？”
“南怀瑾老师。”裴士文接着说，“南老师还是一位禅宗大德。我拜读了他的著作后，心里早已视他为恩师，只是一直无缘拜见……”
那天，裴士文说的这番话给灵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灵月今天的转述显然也让安安听进去了。回到家，安安径直走到书柜前浏览了一番，然后抽出几本南怀瑾的著作捧到自己的书桌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