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
刚买下杂货店时，阿兰夫妇由于业务不熟和语言障碍，常常要灵月过去帮忙，一段日子以后，他们总算能自己应付了。幸运的是，店堂生意挺稳定。过年时，阿兰生下一个男孩，夫妻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阿兰母亲更是逢人便弹唱她的老调：
“一子一女合个好，真是称心如意啦！”
灵月前一阵子忙着尤家的事，算起来倒有两个多月没跟他们联系了。周末，她抽空去看看他们。踏进店堂，只见阿兰抱着儿子坐在柜前，女儿正蹒跚着两只小脚到处流窜，而振华正一边照看女儿一边整理着货架。
“灵月姐，你来啦。”阿兰高兴地招呼着，“好久不见了，快请坐！”
灵月在柜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笑着说：“看你们一家四口全在店里忙乎，这生意肯定火了。”
振华笑道：“生意每周都差不多啦，但这两个小家伙真把我们累得够呛！”
“累啥呀？儿子出生后，店里的生意比以前还好。儿子给我们带财运来啦！”阿兰说着在儿子胖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哇，这么快就偏心了？要我说女儿才给父母带来财运，不然怎么称千金呢！”灵月说着，起身追着女孩逗乐了一阵，然后回到柜后坐下，问，“你妈呢？”
阿兰撇撇嘴，说：“她嫌店里闷得慌，前不久结识了几个中国老人，今天结伴去唐人街饮茶了。”
见振华满脸疲惫地打着呵欠，灵月说：“你看上去睡眠不足，趁我在，上去打个盹吧。”
振华摇摇头，心事重重地告诉灵月，前天振亚来过电话，说母亲病了，要他回去一次。
灵月听了，心里不由一个咯噔，说：“想来袁老师病得不轻，不然你姐不会轻易叫你回去的。”
这时，一个顾客踏进店堂，从货架上挑了几件商品，然后走到柜前付钱。阿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麻利地操作银箱机、收钱找零。等顾客走出店门，她不容丈夫开口，便对灵月唉声叹气道：“唉，你看我们这种情况，小华哪里脱得了身啊！他要一走，我怎么办？店里三天两头要进货，两个孩子还这么小，我妈毕竟年纪大了，又老喊腰酸背痛的，有时还要我们照顾她。”
大家一时没有说话。事情明摆着，困难确实不小。过了一会儿，灵月还是忍不住，说：“可是，老人病重恐怕耽搁不起……”
“哎呀，他老娘的身体啊，我们当时在上海时就晓得，隔三差五有毛病的。”阿兰神情怏怏地说，“灵月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说心里话，我婆婆待我并不好。当初小华出事，她就怪到我头上。这事我想起来心里还有气。好，这事我可以不提，因为毕竟我不是她亲生的，隔层肚皮隔条心嘛！但她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说得过去吗？小华那么大年纪无法成家，她居然也不大着急，假惺惺要把房子让出来，但讲了多少次也没见有动作。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娘的，心肠够硬的吧？”
灵月为袁老师辩解道：“阿兰，我看你是误会了，其实你婆婆人蛮好的……”
“哎唷，我哪能忘了，你曾经是她的学生，肯定帮她说话啦！” 阿兰打断她嚷着。
灵月看了振华一眼，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振华真是个孝子，他显然深知阿兰的脾性。为了避免母亲和侄女再受伤害，他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 见他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灵月沈吟片刻，劝道：“算了阿兰，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不过我认为，这次你应该让小华回去一趟，万一老人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不回去会终身遗憾的。”
“要真那样，是该回去，但要不是，就划不来了。回去一次要花好多钱的，你看我们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可是，振华出来两年多了，即使袁老师的病不到那个程度，回去看看老人，也是应该的，对吧？”
“那店里怎么办？”阿兰翻着白眼问。
灵月建议道：“临时雇个人吧。”
“哪来这么些钱啊？雇人要付工资，回国还要买机票……”
看来钱是关键。灵月想了想，说：“这样吧，振华，你把日子定下来，我去买机票，我说不定跟你一起回去看望袁老师。机票钱你们先别操心了。”
听灵月这么说，阿兰总算不吱声了。
振华这次回国可谓及时，他在母亲的病榻旁陪伴了几天，尽到了人子的孝心，为母亲送了终。
不巧的是，第二天，灵月接到方宁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她几天后将抵达澳洲旅游。于是，灵月不得不打消了与振华一起回国的念头。中国人的待客之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二
然而，袁振华回国期间，有一天晚上，阿兰的店铺遭到了抢劫。
事情发生在晚上八点多钟。晚饭后，阿兰给儿子喂了奶，哄他在摇篮里睡着后，便让母亲在楼上照看两个外孙，自己下楼让临时雇请的店员下班回家了。稍后，一个蒙面大汉突然闯进店堂，飞步蹿进柜台，沉声喝道：
“Money，money！……”
他一手持刀顶住阿兰的肚子，另一只手在银箱机上乱按一气，见一时无法打开，便将阿兰猛力一推，随即一把抓起一只放在柜下的钱袋，然后急速退出柜台，夺门而去。那只钱袋装着当天营业额的所有大额票面，约莫一千澳元。阿兰发疯般追出门外，只见那人在拐角暗处钻进一辆已经发动的汽车逃走了。天太黑，她没能看清车牌。回进店堂，她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在电话中先问清了地址，然后又问事情的经过。她用蹩脚的英语结结巴巴地说着，心里正纳闷澳洲警察何以如此慢条斯理时，却发现警车已经驶到店堂门口了。
灵月接到电话赶来时，几个警察正在勘察现场，向阿兰问话。店堂里，由于劫匪逃走时推倒了两个货架，致使货物满地而显得一片狼藉。关了店门后，灵月陪阿兰到警所录了供诉，深夜回来再帮她整理店堂。
两个女人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才将倒下的货架扶起摆正了。整理货物时，阿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地说：“灵月姐，我想想都后怕哎！上个月，街对面那家酒店被抢了两次，那可都是蒙面大盗持枪抢劫！小华就跟我说了，如果我们也碰上，一定要学人家，乖乖把钱交出来，性命要紧嘛。据说澳洲的劫匪只抢钱，除非遇到反抗，一般不伤人。可我真碰上了，却啥都忘了，他要我开银箱，我不肯，硬是跟他扭打起来。”
“咳，你不要命啦？”
“我心疼钱嘛！”
“可对面酒店的损失肯定比你大吧？”
“哪里，他们买保险了，遭了抢，有保险公司陪，一点不损失的。可我们没买保险嘛！”
澳洲地大人少、警力不足，但房屋设计的防盗意识却很差，显示着这个国家以前良好的社会治安。但近年来，随着大量移民的进入，情况有所变化。听说华人喜好金银珠宝，也习惯在家里藏现金，因此在澳洲，华人家居遭遇抢劫偷盗的事时有耳闻。灵月有一个台湾朋友，一年中家里被偷了三次，逼得他只能卖掉房子，搬离那个不太安全的地区了事。
“你说劫匪把刀顶住你的肚子，伤着了吗？”
“嗯，很痛哎，不过衣服没破。”阿兰撩起衣服，露出肚上一块青紫。
灵月查验了一下，说“看来那刀没开锋口，要不可糟了。但你没开银箱，劫匪怎么还是把钱抢走了？”
“哎呀真倒霉！其实银箱里都是些零钱，我就是怕遇上抢劫，所以才把大额票面都收到一个钱袋里了。可是当时一急，只顾着护银箱，结果钱袋倒给他抢走了。”
“哦，看来劫匪对你店堂的情况很熟悉？”
“对啊…… 会不会是那个临时工？”阿兰拍着脑袋想了一下，又说，“不像啊，那个劫匪人高马大的，准是个鬼佬。噢，说不定是那帮打游戏机的小鬼……”
为增加收入，阿兰租了几部投币游戏机放在店堂里，晚上还延长了营业时间。来打游戏机的除了一些放学后的学生，平时就是那些退了学、又不愿干活、仅靠政府救济金度日的闲散青少年。
不少澳洲人习惯将治安下降的责任归咎到亚洲移民身上，但事实上，闲散青少年绝大多数是白人，有色人种较少见。这些人是澳洲社会的不稳定因素，那些偷盗、抢劫案大多是他们所为。有人称他们是被澳洲优厚的福利待遇宠坏的孩子，犹如富翁家的败家子；但也有不少人视他们为弱势群体，对他们的同情大于不满。所以长期以来，这类案子只要没伤到人，基本上都破不了案。谁也说不清这是澳洲警察的无能，还是他们私底下网开一面。
前几年，尤钢家也被偷盗过一次，那是他与同居女友刚安的新家。盗匪开着卡车到他家门口，把门锯成两段破门而入，像搬家那样将他家洗劫一空。尤刚心疼那些新买的价格不菲的家用电器，几次上警所催促破案。最后一次，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警察竟然劝他说：
“算了伙计，那些孩子穷，又没有适当工作。如果你们买了家庭财产保险，就不会有损失了。”
一些澳洲人认为，是亚洲移民抢了他们孩子的饭碗。有两张连在一起的漫画很能反映他们心里的抱怨：前一张漫画画了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树荫底下躺着很多西人，成熟的果子不断从树上掉下，人们甚至不用伸手，张口就能吃到果子；后面一张漫画同样画着大树，但树上的果子少了，树底下的情况也起了变化。亚洲人带着梯子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梯子抢摘果子，地上有的西人坐了起来，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
“照你这么说，这案恐怕破不了，那我的钱就追不回来啦！哎唷，这不亏死了！要是他们再来怎么办？……”阿兰越想越心疼，越想越担心，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哭了起来。
灵月扶起她，建议道：“我看你把这些游戏机退了，晚上也早点关门，这样安全些。”
“可我们还欠着一屁股债，不巴结点做生意行吗？哼，怪只怪那个没良心的赤佬！叫他不要回上海，偏要走。这下好了，扔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又是家又是店的，不让人欺负才怪呢！嗬……”阿兰哭得越加怨气冲天了。
灵月顿时觉得自己像倒欠阿兰一屁股债似的，只得加快动作帮阿兰整理完货架。离去时，她安慰道：“别担心，阿兰。警察已答应这几天在附近加强巡逻，他们不敢再来的。我明天一下班再过来帮你。”
好在方宁这次来澳洲，先去了墨尔本，过几天才会抵达悉尼。
三
近年来，到澳大利亚旅游观光的中国人激增，其中不少是公费的商务考察，方宁也不例外。她随团去了墨尔本、堪培拉，又去了黄金海岸、大堡礁。在悉尼逗留时，她请假离团，住到了灵月家里。
接连两天，灵月陪老朋友把悉尼该玩的地方玩了，澳洲的特色海鲜也基本上尝遍了。
那天晚上，从浴室洗完澡出来，方宁穿一袭桃红颜色的丝质浴袍，用干毛巾拧着湿漉漉的长发，在沙发上坐下，对灵月说：“澳洲海鲜的味道确实不错，但其他就一般了。即便是闻名全球的悉尼歌剧院，走近看看也就那么回事儿。”
灵月为她递上吹风机，建议道：“咱们明天去曼丽海滩吧？”
“海滩？别去了吧，这里的阳光好厉害，看我晒的！”她扔下毛巾，接着用面霜轻轻按摩自己有点发红的脸，说，“就剩一天时间了，不是说去过黄金海岸，再去别的海滩就没意思了嘛？让我休息休息，咱们在家聊聊得了！”
灵月为她倒上一杯冰冻果汁，随和地说：“也好，那我就省点钱，在家里为你做几个家常菜。天天吃饭店恐怕也让你犯腻吧？”
“犯腻倒谈不上，不过尝尝你的手艺也好。”方宁打开吹风机开始吹头发，眼睛浏览着窗外幽静的街景，看了半天却没见一个人影。她关掉吹风机，问：“你平时就这样打发日子，天天上班，然后回家做饭？”
“是啊，除了周末。怎么了？”
“这里的生活太单调乏味，也太操劳没意思了。看来国外的生活不怎么样啊!现代社会讲究生活质量，如今的上海人只要手里有点钱，生活不要太舒服呵！请个保姆，什么家务也不用做，文化生活又丰富多彩。”
灵月看着窗外，却说：“悉尼的自然环境好，气候宜人，你看，天上群星拱月，地上翠绿摇曳，周围鸟语花香…… ”
“风景是不错，也有利于健康。但你天天看着不犯腻吗？让我感觉到了乡下似的。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欢乡下。”方宁摇摇头，不屑地说，“如果让我在这里长期生活，肯定会憋死的。而且，澳洲的旅游景点大多属于自然风光，缺少人文气息，不如欧洲、美国的精彩。”
“欧洲、美国你都去过了？”
“当然去过，不然我怎敢妄加评论。公司效益不错，岳青每年都会安排我出国一、二次。”
听方宁提起岳青时，口气显得随便、亲密，灵月没有接口，她进厨房切了一盘西瓜端出来，放到茶几上，然后在方宁对面坐下，端详着她笑道：“好一幅美人出浴图！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真是驻颜有术。”
“嗯，人到中年，最重要的就是保养。我不管工作多忙，每周至少要抽出时间去一次美容院、一次健身房。”方宁一边吃西瓜，一边斜眼瞟着灵月，说，“看你就太不注意了，白发那么多也不染色，背有点驼也不练操，脸上有了皱纹还不肯化妆，穿得还那么老土……”
灵月等她数落完了，不介意地笑笑，说：“在澳洲生活就有这么点好处，随便、舒适。我跟你白天并肩在街上走，你打扮得那么时髦，我穿得这么随便，但没人多看你一眼或恭维你几句，也没人奚落我一句或看不起我。你没感受到这种宽松、自由的氛围么？”
“你……好像越来越没有品味了！”方宁说着，白了她一眼。
灵月认真想了想，为自己辩解道：“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爱看美好的东西，赏心悦目嘛！但我懒，要我像你那样，天天花不少时间修饰自己，我会嫌烦的。而且我觉得，自然、健康的，才是最美的。这恐怕是各人喜好不同吧！”
方宁感到话不投机，便转换话题说：“哎，孔灵月，你猜我上个月在街上走，碰到谁了？”
“谁？”
“尹静园。”
“尹老师？”灵月有点惊喜，“我几次回国都想探望她，可她一直在美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是今年夏天，带她外孙回国读小学。”
外孙？那应该是赵蕾的儿子。“她的外孙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吗？怎么到上海来读书了？”
“尹老师说，是她坚持的。她批评西方那些香蕉人，黄皮肤，却生着一颗白心。长大了不会讲，或讲不好中国话，读不懂中文书，让她看着痛心。她不允许自己的孙辈也像他们那样，所以把外孙带回上海学中文来了。”
“她是中文老师，自己可以教外孙嘛！”
“我也这样说了，可她说试过，不行！因为中文比英文难学，没有一定的语言环境和压力，学习效果很差的。”
“此话不假。”灵月联想自己周末时教中文，那些孩子的学习情况其实连事倍功半都谈不上。有一次，一个学生去中国探亲回来，还对她讲了一个笑话：他跟祖父走在一条街上，看着两旁的招牌忍不住批评道：“中国人太自大啦！你看‘中国很行’、‘中国人民很行’、‘中国工商很行’、‘中国农业很行’…… 哪有这样自夸的？”祖父一看，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一条金融街，两旁有不少银行。而他的宝贝孙子把“银行”全都念成“很行”了……
方宁说：“岳青认为尹老师这样做是很有远见的，风水轮流转嘛！他说，现在大家都送孩子去国外留学，说不定哪天都争着要回国呢！到时候，身为中国人不懂中文，那可就有家回不得，后悔都来不及了！”
听上去，那天碰到尹静园，岳青也在场。说实话，岳青对世事的观察很敏锐，判断有时也很准确，这是他的本事。怪不得今年安安从上海回来后，曾对母亲说，大学毕业后想去香港的跨国公司工作。
“妈妈，你看我们来澳洲这么多年，这里的变化不大吧。可中国现在发展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对于我们年轻人创业来说，如今中国的机会明显比澳洲多……”
看来，女儿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
上床后，两人并肩躺着，方宁两眼望着天花板，说：“灵月，尹老师要我向你问好，岳青也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噢，谢谢！请你也代我向他们问好。”
方宁慢慢转过头，注视着灵月平静的脸，试探地问：“你晓得吗？岳青这两年身边一直没有任何女人，除了我，算是他工作上的助手。你应该相信我不会骗你…… 你们俩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是不是还都在给对方机会啊？”
听她又开始老调重弹，灵月摇了摇头，反问道：“这问题该你先回答才好，你跟祝小东也是孤男寡女的，试问，你会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我，回到祝小东身边？当然不会！”方宁的头一下子摇得拨浪鼓似的，“孔灵月，你可真会开玩笑，如今这两个男人还能相提并论吗？我怀疑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劝你态度郑重一点，到咱们这种年龄，像吴岳青那样条件的钻石王老五，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你可得想清楚啦！”
“多谢你为我操心。”灵月亲昵地拍拍方宁的手，对老友坦诚相告道，“我挺满意现在的单身生活，这辈子不想再找男人了。方宁，你呢？”
“我，噢，还没想好呢。”方宁支吾着背转身，打着哈欠说，“唔，好困啊，我要睡了。”
四
第二天早上方宁醒来，灵月已为她准备好早点。坐上餐桌，看着盘中的煎鸡蛋、烟熏肉、匹萨饼、炸鱼片薯条…… 方宁笑着嚷道：“这么多东西，你想把我撑死啊？”
“你说喜欢西式早点嘛！都是超市买的半成品，加加热就行了，一点不费事，快吃吧。”灵月说着端上两杯热牛奶，一大瓶橙汁，在方宁对面坐下了。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方宁告诉灵月说：“闽旭东最近身体不好。”
“生啥病了？”灵月关心地问。
“生啥病还不清楚。听汪明说他经常晕倒，但工作太忙，没时间在医院作仔细检查，每次都是配点药吃吃就算了。”
“他还在原来那家皮件厂工作？”
“是啊，他第一次晕倒就在工人闹事那天。听说那些工人要打他们那个丁厂长，闽旭东上前阻挡，不料头上挨了一棍就倒下了。”
对啊，听尤本说起过，上海有一家皮件厂工人闹事闹得挺凶，上了市政府点名批评的黑名单，原来就是闽旭东他们厂。“工人为啥要闹事？”
“还不是为了转制。说穿了，是国家要扔掉中小国营企业的包袱，让经营者买下股份，自己养活自己。上级公司决定让闽旭东他们厂作试点，因为他们厂是行业唯一保持年年赢利的单位。”
“哦，他们厂经营得这么好？”
“其实工厂也亏损，生产成本高，设备陈旧，管理落后，产品哪里斗得过那些乡镇企业。能有赢利都靠厂外的所谓多种经营，譬如贸易、联营、炒股票、炒房产等，替工厂小金库积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资金。这事上级公司了解。这次转制，为了鼓励一些中层干部积极买股，丁厂长在一次干部会议上提到了这笔钱，不曾想消息泄露了。正碰上中央下文件要求严惩党员干部贪污腐败、阻止国有资产流失。于是，面临下岗危机的工人便趁机闹事了。”
“那，厂里干部贪污腐败的情况存在吗？”
“怎么说呢？吃吃喝喝、出国游玩、豪华装修新房、公车私用…… 这些事很普遍，算不了啥，但让工人看在眼里，当然是心里不平、满腹怨气啦！局里调查组开进厂查了个天翻地覆，但没查出其他特别出格的事，看来那些干部还算本分。而闽旭东这个人你清楚，岳青称他为忧国忧民真君子，可惜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副厂长。外面的高薪职位他不去，厂里分他新房也让给别人…… 像他那样的人，如果也是贪污腐败分子，那恐怕全中国都找不出一个清廉的人了！”
“哦，吴岳青对闽旭东的评价还挺高的？”灵月心里有点诧异。
方宁马上说：“那倒不见得。岳青早就断定闽旭东成不了大事，说他太理想主义，还心怀妇人之仁。”
“嗯，这话才像他说的。”灵月点点头，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噢，那个丁厂长当了这场转制闹剧的替罪羊，被就地免职调离工厂了。因为闽旭东在厂里口碑好，公司想把他扶正，但他却不遗余力举荐那位已经下台的蒋厂长，让他官复原职了。”
“哦，是吗，他为啥这么做？”
“也许是恻隐之心吧。听说那个蒋厂长丢官后，处境挺凄凉的。他当初犯的那些事，放在今天根本算不了啥，但世态炎凉啊！他在公司管仓库，没人再把他放在眼里，汪明说，只有闽旭东还常去看看他。”
“他不是跟外商搞合资去了吗？”
“哪有啊！闽旭东不去谁肯跟他合作？说穿了，体制内的许多干部，习惯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面南而坐、指手画脚，一旦离开了权力岗位，很少人是真有本事的。”
灵月深以为然，但这话出自于像方宁这样的高干子弟之口，不由让她心里感触良多。过了一会儿，她问：“蒋厂长官复原职了，闵旭东干啥呢？”
方宁扯了一张纸巾抹抹嘴，说：“闽旭东认为工厂经过这场劫难，是回天乏术了。厂里积聚的那笔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领导们唯恐烫手的烘山芋，闻着挺香，可谁也不敢轻易动手。但是，这笔钱用来支付厂里的开销和工人的工资，还能支撑几年。到时候，那些老工人和蒋厂长也差不多该退休了。闽旭东认为蒋厂长过去奋斗了大半辈子，对这个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自己不忍心这样为工厂送终，便要蒋厂长为这个厂站完最后一班岗。那几天，他倒对离厂下海的事认真考虑了一下。”
“他身体不好，还要下海？”
“现在当然一切都晚啦！他要是听我的话早点离开那个厂，身体肯定不至于这么快垮掉。那天第一次晕倒，汪明和他都没有引起足够重视。问题是，那个工人出身的蒋厂长根本认不清形势，却又刚愎自用。他重新上台后很想马上作出点成绩来让领导和群众看看，所以坚决不放闽旭东走，要他帮着一起大干苦干。重新上任的第一天，他带领全厂职工大扫除，亲自用手掏阴沟。厂门口挂上了大幅标语：‘除秽气、换新貌’ ，‘重振雄风、再创辉煌’什么的，同时要求闽旭东同国外的老客户联系，要重新争取订单打国际市场。”
“噢，那他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后来工厂有起色吗？”
“可能吗？纯粹瞎折腾呗！闹事后，全厂人心涣散，一半人离开了工厂。走的都是有技术、有能力，或者年轻力壮的，留下的干部、工人不是年老体弱，就是素质差的，打国内市场都不行，还打什么国际市场？这样的国营企业到这份上，就如晚期癌症病人，根本没得救，能多拖些日子就是医生的本事了。”
“那……照你的意思，蒋厂长上台不用做事，只能等死？”
“对啊，产品销不出去还干什么呀？不开工，工厂的亏损还少些，让他胡搞一气，亏损大大增加，结果加速死亡。”
“工厂倒闭了？”
“暂时还没有。听闽旭东说，最近正联系一家外商准备将工厂和工人一起托盘转让。”
“这样的工厂还有人接盘？”
“工厂不值钱，但这块地皮靠近市中心，值钱啊！不过，工厂虽然还没垮，闽旭东却快不行了。”
“他怎么了？”
“他人急剧消瘦，晕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汪明担心得要死，但他还天天支撑着去上班。”
“他不要命了？厂里没事做，他还上啥班？”
“别人没事，唯独他忙啊！”
“忙啥？”
“当消防队员呗！”
“消防队员，啥意思？”
“国家现在最需要的是啥？是安定团结。上面最担心的又是啥？是民众闹事动乱。那个蒋厂长在厂里没威信，工人不听他的，所以消除工人心中的火气、防止他们再闹事，这副千斤重担就理所当然落在闽旭东肩上了。公司领导要汪明理解支持，说闽旭东在厂里群众基础好，至少最近这段时间，他不去上班万万不可！”
五
收拾了餐桌，灵月沏了两杯咖啡，两人坐到了沙发上。
灵月心里很为闽旭东担忧，脑中映现出这位学生领袖当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青春形象：“但愿闽旭东没啥大病…… 记得以前在学校时，他带领我们去港务局卸煤，有一次整整三天两夜，大家都是轮流上阵，唯独他没合一次眼，硬是杠过来了。他当年的体质、意志可是无人能比的，任何艰难困苦，他总是身先士卒。还有一次寒冬腊月，你记得吗？咱们上他们劳动的货船慰问演出，他摔伤了，却坚持‘轻伤不下火线’，可他伤得并不轻啊！”
“这些事我怎么会忘记？他就那副德行，做事从来不顾自己，长期下来，身体能不垮吗？”方宁说着摇摇头，她不想再谈论闽旭东了，便说，“过去的事别提啦！一个人的心喜欢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说明这个人已经老了。我们还不至于吧？一颗永葆青春的心灵应该注重当前，关注未来！咱们人到中年才赶上这好时代，更应该多多珍惜才对。所以我不喜欢想过去的事，每天早晨醒来，我就在心里对自己打气：努力拼搏，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
“你还要拼搏啊？”灵月取笑道，“我看你今天的生活已经够美好了，还嫌钱太少吗？”
“也不是啦，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应该说挣钱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人活着，总要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更能体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吧！”
灵月想了想，提醒道：“但是，地球的资源有限，而人类的欲望却是永无止境的。人到中年，你不觉得人生苦短么？到撒手西归时，财富再多、名望再高却一样都带不走，到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拼搏得不偿失？”
方宁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说：“孔灵月，我不许你说这种丧气话！想到这些我会害怕的，人要是能不死该多好…… 再说我们离死还远着呢！”
“可是，宇宙万物有生必有死，我们谁都无法逃避！如果能明白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道理，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古人说：大厦千间，夜眠七尺；珍馐百味，不过一饱。人的一生无非面对三件事，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己。印度的圣哲认为，人的灵魂通过需求形成阶梯式的上升层面：从有限的生存、享乐、成功、责任、奉献，直至无限的永恒，是随着放松对物质和享受的执著，逐渐从自利中解放出来。人以自我满足为目标的每一个欲望，都是给自己的心灵一种束缚、一堵围墙。而每一件慈悲和善举都是一次解缚或卸砖减负…… 所以，人应当减少对物质的依赖和追求，多关注一下自己的内心，想一想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
“这些问题能想明白么？恐怕是白费脑筋吧……”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灵月起身拿起话筒。是振亚从上海打来的报丧电话，袁老师去世了。灵月放下电话呆立默哀片刻，等她回转身，却发现方宁已离开沙发，正跟着电视机里播放的音乐在做健身操，这是她每日的必修课。听到灵月转告的噩耗，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身姿，扬了扬眉毛，嘴里“哦”了一声，问道：
“那么，你那位袁老师是从哪儿来，又到哪里去了？你能回答我吗？”她说完，整个身体又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起来。
灵月打消了与方宁一起探讨人生的念头，坐下没再说话。
做完操，原本打算呆在家里的方宁突然又觉得无聊起来，她去浴室补了一下妆，出来对灵月说：“家里挺闷的，咱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怎么改变主意了？”灵月有点意外，又感到无所谓，这几天请假就是为了陪客人，她问，“你想去哪里？”
方宁想了想，说：“悉尼大概也没啥新花样可玩了，你再陪我去趟Casino吧，我想看看我今天的手气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