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一
悉尼的天依然那么蓝，地依然那么绿，水依然那么清。大自然以她无始无终的依然如故，承受着芸芸众生的痴心妄想、轻举妄动……
灵月陡然变老了，身心俱疲。
“妈妈，你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些白发、皱纹？”安安临出门时抚弄了一下母亲的眼角鬓发，大惊小怪地嚷着，“是不是这次去上海太累了？你要多注意休息啊！”她说完，嘴里哼着歌曲，心情愉快地出门了。
回澳后，女儿几乎天天处于兴奋状态中，同学之间来来往往地忙坏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高考，安安拿了高分，离状元只差那么一点点。
大学入学前还有一次重新修正专业的机会，安安征求母亲的意见。灵月说：“既然够分数，就读医科吧。”
但这提议马上被她否决了：“妈妈，你饶了我吧。我看见尸体就害怕，怎么能当医生呢？”
“好吧，随你．．．．．．”灵月让她自己做主了。
生活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日复一日去实验室上班，灵月感到很累。尽管实际上工作量已严重不足，然而，谁要借故请病假，身为主管的爱尔兰大妈仍会用一副审视的目光盯着问：“真的病了？”
可是那天，主管却走到灵月跟前，说：“你瘦了，脸色也很不好。去看看医生吧。”
人到中年，突然苍老、消瘦，肯定会让人怀疑是得了癌症什么的。灵月确实感觉浑身不舒服，问题是，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病还是身体真的有病，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她遵从主管的劝导去了诊所，但没查出什么大病。鉴于她有点发烧，医生给她开了点药和几天病假。
大学还没开学，安安正邀了一批中学同学在家里聚会，客厅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高谈阔论。灵月不想妨碍他们，便把自己关进卧室。然而，喧闹声让她难以入睡，事实上，回澳后，她的睡眠就一直不好，夜深人静时也常常没有倦意。于是，她走出卧室，进了书房。关上门，她发觉书房的隔音比卧室好些。环顾着这间裴士文生前精心打造的小天地，人去楼空，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站在书橱前浏览了一下，她抽出一本书，然后坐到书桌前，打开书本，却感到头痛欲裂……
理智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继续陷没于情感的泥潭中了，忘了他，埋头多读点书吧！她想起故去的裴士文、常校长，眼中不由溢满了泪水。她也想起了出国时的初衷，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她希望自己能挣脱心灵的枷锁，自由翱翔于苍穹，对人生和宇宙上下而求索……
二
天黑了，安安跟同学一起出外聚餐，年轻人一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灵月走出书房，只觉得头重脚轻的，晚饭没吃便想上床，但不料袁振华怀抱女儿、带着妻子和丈母娘串门来了。
听灵月说身体不舒服，振华满脸歉意，阿兰却想当然地嚷道：“哎唷，肯定是上海空气不好，水土不服啦！我每次回去都感冒生病。”
灵月点点头，招呼着阿兰母亲说：“阿姨快请坐！”
阿兰母亲瘦小个子，嗓门却挺大，一副精干的样子。听阿兰介绍说，她原先是菜场职工，为让女儿顶替提前退了休，后来为贴补家用一直在自由市场帮人家看摊位。阿兰跟人出国后，她就歇下了，花着阿兰寄回来的外汇，再加上自己的退休工资，平时在家搓搓麻将、享享清福，每年还出外旅游一两次。都说她年轻守寡，吃了大半辈子苦，老来日子挺舒服。但自从儿子结婚后，她的好日子便结束了。媳妇不懂孝顺，跟她仇人似的，一间房子挤着冤家对头，避不开、躲不了，天天斗嘴生闲气。阿兰办她来澳洲，这才让她离开了那个是非窝。但听她说话的口气，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临上飞机前还不失时机把媳妇痛骂一顿…… 这时，她并不理会灵月的招呼，自说自话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每个房间都看仔细了，然后才到沙发上坐下，端起灵月递上的茶喝了一口，评论道：“你这房子比我们家的好，但听说北区交通不大方便，进城还要付过桥费…… 是自己买的吗？”
灵月坐下笑道：“哪里，是借的。”
“借的还这么讲究？听阿兰说你们才两个人，为啥要借三房？不合算的，房租一定很贵……”
阿兰打断母亲爱管闲事的唠叨，笑着说：“灵月姐，你晓得吗？咱们中国留学生有很多人都自己买房子了。”她报了一串人名：某某在市区附近买了一套二房公寓；某某买了三房的，但地段偏远了些；某某最厉害，买了一个独立house，花园有六百平方米呢……
“看你那热乎劲，也打算买房了？”灵月靠在椅背上懒懒地问。
阿兰马上泄气道：“我们哪里有钱啊，就小华一个人打工，挣的钱只够勉强应付开销。我本来也想出去上班，但没想到养小孩真累人，这小鬼天天哭啊吵的，我妈说她一个人带吃不消。再说我又怀孕了。”
“你又怀孕了？”灵月有点吃惊。
振华一边逗着怀里的女儿，一边红着脸点点头。他消瘦疲惫的脸容显示着养家男人的辛苦。看上去，丈母娘并不像是个能体恤小辈的人，这时却见她瞪着女儿、女婿说：“人家身体不舒服，你们不要说闲话浪费时间了，快点讲正经事吧！”
见阿兰看着自己，振华干咳一声开口道：“嗯，灵月姐，不好意思，今天来找你是有点事。这个……我们最近一直发愁，阿兰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总要多挣点钱，可……”他说着像有什么卡住了喉咙。
“怎么讲半截停住了？快讲下去啊！”丈母娘在一旁催促着。
阿兰白了丈夫一眼，接口道：“还是我来讲吧。灵月姐，是这样的，我们打算买一个小生意。已经看好了，在内西区一个居民点，上居下铺的杂货店。这样我们既能顾家看孩子，又能一起打理生意。据说做得好比我们两人打工还挣得多呢。就是营业时间长点，周末还没有休息。但一家人吃住都在店里，生活蛮方便的。我们已经决定要买，但钱不够，想跟你调点头寸。”
“噢，”原来他们是借钱来了，怪不得振华说话吞吞吐吐的。灵月提醒道，“生意稳定吗？这点最要紧了，必须调查清楚。”
“我们了解过了，店主是香港移民，做了四年，生意一直蛮稳定的。”
“那、他们为啥要卖掉？”
“说是做腻了，每天关在店里，没有自由，像坐牢似的。但我看他们自己当老板挺轻松的，坐在店堂里，有人来就招呼一声，收收钞票；没有顾客就理理货，对对账，有空还可以看书、看电视录像。”
“嗯，听上去好像不错…… 还缺多少钱？”
“生意是三万多，再加上货，买这店一共需要五万左右。我们自己有点积蓄，有个朋友已答应借给我们一点，算起来还缺两万光景。”
“两万澳币？”灵月默默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说，“我凑凑看，可能行。”
“谢谢你，灵月姐，那我们过两天再来拿钱。” 阿兰说着站起身，笑道，“真不好意思，你人不舒服，我们还来打扰。小华，我们走吧，让灵月姐早点休息。”
送客时，振华留在后面对灵月抱歉道：“对不起，灵月姐，我晓得你自己也想买房子，可…… 我们会尽量争取早点还钱。”
灵月拖着虚弱的身子送他们到门口，说：“我不急，你自己身体要多保重，别太累了。”
回进卧室，灵月感到浑身酸软，心里发冷，量了一下体温，又有点升高了。可刚钻进被窝，电话铃声突然响了。她吃力地拿起话筒，听出是尤本的声音：
“灵月，后天周六能帮我看一天店吗？”
灵月有气无力地说：“不行，我病了。”
“噢，对不起……”电话猝然挂了。
尤本的反应显然不正常，干巴巴的语气透着焦躁。出什么事了？店铺已出让一间，只剩下一间了；去年国内又出来了人，想来人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怎么还要叫人帮忙看店？…… 但灵月几乎连思索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觉得头昏脑涨、眼皮沉重，便无暇顾及其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听到安安在床前焦急地唤着：
“妈妈，你发烧啦，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不出去的…… 妈妈，我陪你去医院吧？”
灵月摇摇头，让女儿扶着起来喝点水，服了几片药，又躺下睡了。
三
周末，尤娜独自一人来到灵月家，安安开门让她直接进了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的灵月，她愣了一下，吃惊道：“哎呀，孔姐，你怎么病成这样啦？”她紧步走到床边，端详了一会儿，说，“孔姐啊，你一向显得那么年轻、漂亮，可这次一病，怎么一下子老了十岁呢？”
“年岁不饶人了！”灵月烧已退，躺了两天人也感觉好些。她苦笑了一下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尤本没来？”
“噢，他呀，这几天是众叛亲离，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闲功夫跑来看你。”她说着撇撇嘴，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了。
“对啊，他前天来过电话，要我周末帮他看店。”灵月说着，慢慢坐起身，倚着床头说，“他那么忙，你不在店里帮他，却跑到我这里来干吗？”
尤娜接过安安端进来的茶，轻描淡写地说：“他没告诉你吗？我们已经散伙了，我跟小钢他们都不帮尤本干了。”
“真的？” 灵月很感意外，国内出来人，尤钢和他女友退出公司，灵月当时就有所耳闻，但怎么尤娜也不干了呢？这中间自己回了一趟上海，但前后算起来，总共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出啥事了吗？”
“哈，还真让你猜中了，这事出得不大不小呢。告诉你吧，那个神气活现的秦科长失踪啦！”尤娜脸上居然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像讲故事那样告诉灵月：
去年下半年，国内总算派人出来协助尤本拓展澳洲业务。先过来两个人，一位姓秦的是外贸学院毕业、在公司进出口部门担任科长的中年妇女，另一位小伙子姓刘，才二十出头，不懂英语，但听说有点背景。两人来澳的第一天，尤本、尤娜夫妇俩热情地从机场接他们到事先安排好的住处，然后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馆为他们接风洗尘。席间，秦科长传达了领导们关于开源节流的旨意：鉴于目前澳洲的生意不景气，公司正式职工暂定三人，尤本仍为总经理，带领小刘扩展批发业务；秦科长担任副总兼管商店和财务。
“那我呢？”尤娜不识时务地问。
秦科长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对尤本说：“张总要你体谅董事会的难处，公司目前的情况只能开两份基本工资，你一份，我和小刘各半份。要想增加工资和雇员，必须等生意有所发展、收支基本能平衡的情况下再作讨论。”
尤娜立马火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领导不会这么不讲道理，恐怕是你假传旨意吧！”
秦科长初来咋到，显然不想跟尤娜闹僵关系，但脸色有点难看。尤本连忙拉住妻子，劝道：“好啦，你少说两句。咱们先吃饭，慢慢再商量……”
当晚回家，尤娜跟丈夫大吵了一场：“这女人算什么东西，有她这样下山抢摘桃子的吗？我好歹也算公司的创业功臣吧，凭什么落这么个下场？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只知道盲目服从上级，你老婆被人家欺负，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尤本没想到国内会做这样的安排，其实心里也觉得憋气。让妻子发泄了一通后，他瓮声瓮气地说：“看来国营企业的体制确实大有问题，要是我们当初不跟他们合作就好了。”
“嗬，听你口气，这事还得怪到我头上？呸！”尤娜一蹦三丈高、破口大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孬种、缩头乌龟！谁不知道，跟国内合作、拿国有资产做生意，是一般人无法觅到的大好机会。走这一步没错，错就错在我和小钢都没想到，你竟会是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纯粹软蛋一个！别人抓住机会早就自己发财当老板了，谁能拿他怎么样？可你只配给人家当奴才使唤。我跟着你除了丢脸、憋屈，还能得到什么？……”
“算了，娜娜，是我没用。”尤本任凭妻子哭骂，一味好言相劝。末了，他恳求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就把账本和商店的钥匙交给她吧。”
“别做梦了！你姑奶奶有这么好欺负吗？”
第二天，尤娜仍像往常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商店上班，并每天把自己的工资从当天的营业额中扣除放进兜里。秦科长人生地不熟的，拿她没辙，只能天天向尤本施压。尤本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正左右为难、头痛得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事情意外顺利解决了。一个常来店里推销皮鞋的意大利裔批发商山姆了解到一些情况后，便请尤娜去他公司工作。尤娜一听山姆给她的工资待遇比这里高，便一口答应，走马上任了。
按理说，难题解决皆大欢喜，尤本应该高兴才对，但他却更加忧心忡忡了。“听说那个山姆刚离婚，现在是单身……”
尤娜笑道：“看你那酸里巴讥的熊样，怕什么？”
“他看你老是色眯眯的样子，外面那么多找工作的人，他不聘用，却主动聘你，我怕他是别有用心！”
“有人看上你老婆，说明你老婆我有魅力，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有本事公平竞争一番嘛！”
正是尤娜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让尤本心里越加不安。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尤娜离职两个多月后，那位秦科长突然在一个周末失踪了，公司账号上的流动资金以及商店里的所有现款也让她席卷一空。
“损失大吗？”灵月急忙问。
尤娜晃着二郎腿悠然道：“还好。幸亏国内汇过来的钱大多投资房地产了，平时账面上就两万多现金。但一查账才知道，那女人肯定是蓄谋已久了。她拖了许多货款没付，房租也欠着，所以算下来，给她卷走的钱大概有五万出头呢！”
“一个国家培养多年的党员干部，又受过高等教育，她这样做值得吗？”灵月纳闷道。
“就是这点素质嘛！当初我一打交道，就知道她不是好人，尤本还不相信。嗤！”尤娜冷笑着，又说，“不过，看来这女人还挺有心机的，来澳洲就是想捞一把，每周领着半份工资哪会甘心哪！眼看赚钱不容易，两年的工作签证又很快就会到期。商店的营业额自她接手后不但上不去，反而还下降，到时候对国内怎么交代？所以就铤而走险啦！你觉得她不值，她肯定不这么想。这五万澳币折合成人民币有三十多万，她在国内恐怕一辈子都攒不到呢。太便宜她了！”
“真是想不到…… 那个小伙子呢，还好吗？”
“好什么？他在这里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语言又不通，以前还有那个女人作作伴，现在就他一个人，听说天天吵着要回国呢。”
“噢，那尤本真是焦头烂额了。”
“他活该！今天他还好意思让我帮他看店，让我痛骂了一顿。”
灵月想想尤本目前的处境真够困难的，而尤娜的表现似乎连外人都不如，便劝道：“你们毕竟是夫妻，帮帮他吧！”
“让我再帮他？休想！”尤娜回绝得斩钉截铁，见灵月不再开口，便说，“哎，孔姐，咱们别说他了，提起他就让我来气。告诉你噢，昨天我去参加我老板女儿的生日party，在他前妻的家里。西方人可真够文明开放的，两个离了婚的人像老朋友那样握手问好，一起讨论子女的教育问题，还向对方介绍自己新交的异性朋友。真让人看着新鲜、大开眼界呢！”
灵月随口问道：“老板把雇员都请去开party了？”
“哪里，他只带我一个人去了。”
“那，你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是啊，你怎么知道？……喔，他说他前妻已经有男朋友，他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太丢面子，就要我充当他的临时女朋友。”
“只是临时的？”
尤娜将目光移向窗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灵月将话题拉回来，好言相劝道：“尤娜，我想尤本现在正需要你的关心和帮助。你对他有意见我能理解，但你们总归是一家人，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帮帮他吧！”
“帮他？我以前是不是彻心彻肺地帮他了，可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被人撵啊！这叫什么个事呀？他纯粹是自作自受！”尤娜愤愤然数落道，“孔姐，我告诉你，他这个人还一点不懂生活情趣，我对他真是失望透了！就拿上周的情人节来说吧，那天许多同事都买了礼物，准备晚上约会时送给爱人。我也想浪漫一下，就打电话给尤本，让他下班先回家接佳佳，然后来接我，一家人到外面餐馆吃顿西餐。我心里盼着他也能想起给我买点礼物什么的。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正在仓库盘货，恐怕要搞通宵。”
灵月为尤本辩解道：“咱们中国人没有过情人节的习惯，而且你们公司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我估计他根本想不起来。”
“不，这说明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把我气坏了，那时佳佳正好来电话说，晚上跟同学聚餐，我一想，索性也不回家吃饭了。”
“你好兴致啊，一个人去哪里呀？”
“情人节的夜晚哎，我能一个人吗？……”尤娜突然住了口，她发觉自己说漏嘴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索性坦白说，“他不请我吃饭，自有别人请我吃饭。”
灵月警觉地问：“是谁？”
“就是我的老板山姆啊。那天他可浪漫了，一副大情人的绅士风度，对女士真是殷勤备至。西方男人太富有情趣了，他请我吃意大利餐……”她回想着那晚，餐厅里朦胧的烛光、煽情的音乐，他对她呈上一支红色的玫瑰，她几乎又一次感到陶醉了……
灵月颇为担忧，试探地问：“你不会想拆散自己的家吧？”
“这我还没认真想过，先玩玩呗！”尤娜嬉皮笑脸道，“反正进入西方社会就该入乡随俗，不能太保守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要走到离婚这一步，错肯定不在我，要怪都怪尤本自己！”
“尤娜，这事要适可而止，不能走得太远……”灵月还想劝导几句，但马上被她打断了：
“孔姐，你不会也跟我来婆婆妈妈那一套吧？我可是把你当成亲姐姐，掏心话儿都跟你说了。再说你是过来人，我要是真想离婚，你肯定能理解，对不对！？”
灵月瞠视着她，顿时感到头又晕了。
四
半年来，灵月的身体时好时坏，一直没有完全康复。她清楚自己的病根在哪里，只是始终难以摆脱……
那是北岸一处风景倩丽的海滩，由于离市区稍远，因此平时游客不多。几年前，实验室曾组织大家来这儿搞过一次圣诞野餐活动，自那以后，灵月便喜欢上这儿的清静，闲暇时，会独自驾车来这儿坐坐。
成群的海鸥舒展着它们平整颀长的翅膀在海面上翱翔，又不时争先恐后地扑向沙滩，抢夺游客扔下的食物。它们优雅潇洒、风度翩翩的飞翔姿态，与争食时那副欺凌弱小、穷凶极恶的嘴脸，形成的反差是那么强烈、难以协调，看着让人摇头愕然。
灵月坐在沙滩上，面对着奔腾不息的浪涛滚滚而上、徐徐而下，无休无止、周而复始，心中流淌着淡淡的忧伤…… 临近黄昏，寥寥无几的游客先后离去了，天边聚集的云彩正渐渐散尽，露出了一轮农历十五的满月。灵月沐浴于朗月清辉之下，不由幽幽吟道：“月圆月缺，世事难全；逝者如斯，沧海桑田……”
而后，耳边竟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这声音若远若近，似浑厚似轻灵。灵月连忙回顾左右，沙滩上并无一人，朝后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瘦削清癯的中年男子正从堤岸上施施然向下走来。
“伍医生？”灵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站起身，轻轻唤着。
中年男子走近了，微笑着点点头，问：“别来无恙？”
灵月又惊又喜：“伍医生，真的是你？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听说你也来悉尼了，我心中有事一直想请教，却不知上哪里找你。”
“选得幽居陿野性，终年无送也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伍医生笑吟着走到灵月身边，面对大海在沙滩上坐下，然后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也坐下。
灵月重新席地而坐，然后侧脸端详着他，说：“伍医生，你一点没变。”
“是吗？可你看上去憔悴多了。”他实话实说道。
她支吾着：“可能是我病了一段日子的缘故……”
他并不等她过多解释，便眼望大海说：“记得数年前，你在布里斯本也生病了，不过，那时主要是身病，而现在大多是心病吧。”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呆了片刻，问：“伍医生可有良方治我？”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天下之物，有则有忧，而无则无患。人之患，莫大于有身；心之患，莫大于为情、欲所困。人的烦恼痛苦由妄想执著而起，情色是生死流转根本。人若勘不破一个情字，便会始终生活在烦恼痛苦之中。”
“噢……该如何勘破？”
“情色本空，自心缠缚，愚痴。”
“那……如何解缚？”
“无人缚你。”
灵月似有所悟，心里感到有点惭愧
“放下就能解脱。”伍医生缓声吟道：“自心光明清静——耳根似飙谷投响，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似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灵月静静聆听思索着，心中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她沉默了一会，问：“伍医生，你说的这些属于佛法吗？”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顿时觉得心中涌出许多问题，都想一一得到解答。她问：“信佛，信什么？学佛，学什么？”
伍医生微微一笑，回答道：“当年，释尊认识到人生无尽的烦恼痛苦，以及对生老病死的无明恐惧，所以毅然抛弃了世俗的名利富贵和欲望追求，出家修行，然后彻悟了人生宇宙的真谛。佛陀慈悲，又广开法门，救度众生离苦得乐。三藏十二部经教，是佛陀为众生指引的了脱生死的道路和方法……信佛，就是相信佛陀的言教，因为，佛是大实语者，佛法是可以实证的；学佛，就是遵循佛陀的遗教去实践。”
“如何实践？”
“简言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佛说：众生平等，皆具佛性。学佛修行就是要清洁自己那颗被污染、迷失的心灵，然后觉悟解脱。返本归源。”
“那……佛教与其他宗教有何异同？”
“佛教与几大宗教的基本出发点都一致，劝人为善、导人自性清净、灵魂升华。只是表达方式不尽一致，证道程度也有深浅。佛法注重智慧的领悟，以明心见性、彻见本元。”
“可是，世人批评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太过消极，譬如无为。”
“无为者，非不为也，尽力为之而无得失之心。人生的究竟意义在于永恒的为其所当为，即《易经》倡言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佛家的精进修行，自利利他，都是这个意思。”
“但是，佛家认为人生是苦、是空，是否太悲观了？”
“佛法对人生的看法既不悲观，也不乐观，而是实观。苦谛的涵义揭示了人生悲欢离合、生死轮回的无奈和缺憾，空谛昭明了宇宙万物的变化无常和真空妙有的实相…… 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太过片面、局限。佛家倡导‘两边不住，中道不存’的途径来智慧觉悟、契入实相。”
“哦……看来世人对佛学了解太少，误解太多。许多人认为烧香拜佛、求福求财就是佛教。”
“佛教的理论和修行因众生根机差异，故有深浅次第之分，有大乘小乘之别。佛法是生命的科学，涵盖宗教、哲学……以贪制贪、以幻制幻的权巧方便，也是为引导人心清净向善，乃佛菩萨慈悲本怀。”
“听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邪法横行。依您看，哪些法门是正法，适合当代人修行？”
“适合自己根基的法就是最好的法，关键是心正。药无贵贱，对症则良；法无高下，应机则宜。心正则法正。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佛陀广开无量法门，皆为方便度众，但都不能偏离戒、定、慧三途之正修。”
“哦．如何才是正修？”
“时际浊世，佛学说理者多，修证者少，或视为哲学思想之研究，或沦为外相事功之求报。其实，佛法重在修心，研读经论以明佛理，禅坐习定是助行功夫。一切众生性相平等，觉者为佛，迷者众生。通俗点来讲，学佛首先要针对自心的贪、憎、痴、慢、疑下功夫。不贪名利色食睡，自心清静；对人不憎恨、妒忌、怨忿，而抱以宽容、慈悲之心；不执著、破愚痴，以开智慧；不骄傲、不自高自大，以平等心对待众生；不疑惑、立正见，不让自以为是的知见障碍自性慧门……所谓学佛修道，就是要反求诸己、磨炼心智、转变自身习气，将自己那颗已被污染之心，返本归源融入清静光明本体……”
“我曾拜读过一些经书，也时有感悟。但静坐时，却不能做到无念，难以入定，该如何对治？”
“读书求知，是为了领悟人生，但对于人生的真正领悟，却不在书本中…… 学佛应以智慧的悟入而达明心见性，以持戒禅定、六度万行等方法消除业障、增加福慧…… 我们原先生活在不间断的妄想杂念中而浑然不知，一旦静下心来才会发现自己的妄念纷飞。但佛法的‘无念’并非让人去断灭、压死念头，而是用智慧观照妄念本空。从而不挚著念头、不跟着念头跑…… 学佛，需持之以恒的定慧双修，于清心寡欲中功到自然成。”
“那， 请问伍医生，您师承何法？平日又是如何修行？”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也…… 我曾数十年禅净双修，古圣先贤和他们的遗教都是我的良师。自心虔诚皈依佛法僧三宝，清净身口意，勤学经律论，忏悔己过、不造新殃；依教持戒律行，并发普度众生之宏愿……其实，真通达者，修而无修、凡圣一如。日常行住坐卧、举心动念，无不是妙道妙法；心性清静无染，灵泉恒涌，随时随地在烦恼污浊中调心超念。外不执相、内不执空，色身虽在尘劳，内心恒常清静……”
灵月聆听教诲，心里深为感佩和折服，这时恳切请求道：“伍医生，我想拜您为师学佛，能否接纳？”
伍医生淡然一笑，说：“我一介游医，浪迹萍踪。随缘吧！人贵自立、自觉。正信因果，从自己的起心动念处检点，是智者所为。远离内外知见情执，圆悟自心，便知自性是佛。人生难得，已得；佛法难闻，已闻。何其幸哉！佛陀引领众生入门，修行还靠你我自身。切记！”
灵月深思着他的话，不觉入了神……
暮色降临，一群飞鸟从头顶掠过，纷沓归林。
“你看——”伍医生站起身，扬臂画了大大一个圆，意味深长地吟道，“虫鸣鸟语之聒噪，风云月露之流行，本自空灵！”
灵月举首极目望去，只见：海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等她回过神来，伍医生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