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第四十二章

         

         一

         

         谭隽良的公寓灵月第一次造访后,为谨慎起见便没有再去,此后,两人常常约在比较偏僻的地方见面。纯真的爱情不得不像地下情人那样偷偷摸摸、羞于见人,灵月感到心里既憋屈又无奈。

         两周后,事情更加不对劲了,谭隽良一连三次推迟、取消约会,最后让灵月独自一人在一家小咖啡馆白等了一个晚上。灵月发觉自己重又陷入了二十多年前,在疑惧、盼望中痛苦等待的困境……命运何以如此捉弄人?

         过了几天,谭隽良终于抽空出来跟灵月见了一面,那是晚上十点多钟,在一家静街的私人小饭馆。

         一个多星期不见,他变憔悴了,有一种突然苍老的感觉。她心疼他了,看他一口气吞下了半碗面条,她疑惑地问:“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忙啥呢?”

         “哦,单位里的事……”他支吾着回答道,“对不起,月,我最近是太忙了,上次失约,实在是脱不开身。请原谅我!”

         这解释也太过敷衍了事吧?她有点生气,审视着他问:“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月,陪我吃点……”

         “我吃过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不说可以吗?”他搁下筷子,满脸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恳求地看着她,说,“好不容易能跟你在一起,真想轻松一下。你不晓得我脱身有多难……”

         “脱身难?可你是一局之长啊,谁能绑着你了?是奚文玲找你了,还是她的那些亲友?”

         谭隽良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岔开话题说:“月,这个炒素是为你点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灵月突然想起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的话:一个为爱情燃烧的女人面对她的爱人时,对方为掩藏心中的隐情,一味“顾左右而言它”。那说明,他们的危机已经开始了…… 她断定他另有隐情,而让她不理解的是,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呢? 她感到沮丧,甚至有点愤怒,于是声音不由提高了:“看来你需要早点休息,既然没话想对我说,那我走了!”她说完站起身。

         “不要走,月……”他拉住了她。

         店堂里几个客人和服务员的斜视目光让灵月感到自己的失态,她低下头,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想来处在自己这样境地的女人,都会变得神经兮兮的,在竭力平复自己不良情绪的同时,她突然感到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隽良,咱们结婚吧,要么结束!”

         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低声说:“可我还没离……”

         “那就快点啊!”

         “你答应给我时间的。”

         “你还要我等多久?你说啊!”她瞠视着他,心里充塞着一股焦灼不安的躁动,既感觉到自己的蛮不讲理,又希望他能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安心。

         然而,他没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样,自信地对她说:“相信我,月,不久就会处理好的,别担心!”而是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捋起左臂毛衣的袖口,露出了臂上一串青紫的伤痕。

         灵月轻呼了一声:“噢,天哪!怎么会的?”

         他拉下袖子,苦笑了一下告诉她,那是奚文玲咬的、掐的。

         奚文玲一开始并不真的相信丈夫另有所爱。她通过自己的观察,又让亲信作过调查,没有发现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的蛛丝马迹。她放心了,于是她采用温情、说理的方法,想让时间慢慢愈合两人感情上的裂痕。直到上个星期,几方面的情报突然证实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谭隽良最近确有一个来往密切的红颜知己。奚文玲顿时心慌意乱了。她让所有的亲友轮番上阵,天天到局办公楼门口等谭隽良下班,然后缠住他进行无休无止的劝说工作,她自己也一连几晚等在谭隽良的公寓门口。最后那晚,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妇,歇斯底里哭着、闹着,在他臂上又掐又咬。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挣扎,任凭她发泄到精疲力竭。而后,她伏倒在他身上嘤嘤哭了,哭声是那么幽怨、那么缠绵,一边哭一边还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涕泪交加地印满了温柔的吻,使他心里充满了悲凉的负疚感……

         听完谭隽良断断续续的叙述,灵月沉默了。她不由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看来,世上的一切悲喜剧,其实都是人类的自作自受。如今,三颗灵魂无一幸免,都在炼狱中备受煎熬…… 但平心而论,要数他的处境最为艰难了。她有一瞬间萌动了退出的念头,但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地爱他,而且,主动退出对他显然也不公平,按照西方流行的爱情法则,她们应该尊重他的最终抉择。顺其自然吧!这么一想,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着他的手臂,柔声说:“对不起,隽良,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却给你压力、埋怨……”

         “哦,是我不对。”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怕你烦心,原本不想说。但看来还是告诉你为好。”

         “对,请你啥都不要瞒我,不能常见面,更需要心灵间的沟通。”她温言安抚道,“放轻松点,一切都会过去的!吃吧,多吃点,菜都凉了。”

         他凝视着她,问:“你会等我?”

         “当然!你需要多长时间,再等二十年?”她说着对他妩婉地一笑。

         他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瘫坐进椅子里,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只觉得心力交瘁、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他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告诉她:“我辞职的事恐怕也希望渺茫。前天我跟徐副市长一起去外地开会,让我有机会跟他谈谈心里话……”

         徐副市长是谭隽良当年在党校学习时曾同住一个宿舍、同在一个学习小组的同学,虽然如今两人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交很好。那天晚上临睡前,谭隽良去徐副市长房间汇报完工作,便趁机向老朋友、老领导吹了一下风。不想徐副市长一听谭隽良有辞职下海的念头,大为吃惊,接着便毫不客气地把他批了一通:

         “隽良,你忘了我们在党校学习时共同立下的誓愿了?男子汉、大丈夫,安身立命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为振兴中华而不惜肝脑涂地!祖国培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又正当年富力强,正是为国为民尽忠效力的时候,你怎么想开溜了?你知道,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刻,你管的那一摊子事又关系到全市人民的切身利益,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撂担子吧?怎么回事啊?是工作上阻力太大,还是我亏待你了?或者你根本就是改变初衷、不再想当人民的公仆,嫌清水衙门油水少、出去开公司做老板,几年就可以当个富翁?可你不像这么市侩禄蠹的人啊,难道是我看走眼了?……我承认,我们身上的担子是很重,工作中也有很多困难。但你看我们的老领导,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如今把棺材都为自己预备下了,仍在坚持冲锋陷阵,决心为祖国的四化建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你居然在这个当口产生辞职的念头,不觉得羞愧么!到底怎么了,老弟?”

         徐副市长一番正气凛然的话,让谭隽良当场就感到无地自容。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将自己从不与人言及的私人情怀,对老领导和盘托出了。

         听完谭隽良令人感慨的情史,斜靠在沙发上的徐副市长久久才发出一声感叹:“咳,我只道你老弟才气过人,却不知道你还是一个情种。这真让人为难啊……可你一甩手潇洒去了,让谁来接替你的工作呢?”

         谭隽良谨慎地提了几个人的名字,作为填补他空缺的候选人。徐副市长反复琢磨了几遍,最后却摇摇头,说:“不太合适啊!这几个人,能力强的私欲太重,清廉的又嫌才干不足,搞不好就会误事害人……”

         末了,徐副市长站起身,不容置辩地对谭隽良说:“我看这样吧,别再提辞职的事了。给你一点时间处理好你的私事,我不管你怎么做,都要尽量把影响压缩在最小范围。儿女情长不能妨碍公务,懂吗?要把心思、精力放到工作上来!相信你能完成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

         车已到达目的地,两人下了车,谭隽良送灵月到门口,歉然道:“对不起,月,我又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我想我会习惯的。” 灵月含笑揶揄道,“听上去,你像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啊,但愿我没妨碍到你……”

         “別取笑我了!”他搂住她,没让她说下去。

         夜深人静,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初吻的那个夜晚,同样是他送她回家,同样在这座小洋楼的门口。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他深情地凝视着她,俯下头来,她仰起脸迎了上去。两人相拥在漫漫时空的长河里,成熟的深沉取代了青春的浪漫,心中希冀着这份真情能延续到生命的永远……

         

         二

         

         下海后销声匿迹了几年的何畏突然冒了出来,热情地邀请袁振亚、孔灵月以及厂里的几个老领导、老同事,到一家装饰不错的饭店聚餐。那天,老席也来了,大家久别重逢,都是喜笑顔开、感慨万千…… 彼此寒暄了一阵后,何畏招呼大家入了座。

         依然清瘦的老席在何畏身旁坐下后,告诉大家说:“我去年正式退休了,如今是两袖清风,闲人一个。”

         变得腰圆膀粗、大腹便便的何畏笑道:“闲人好啊,现代人难得一个闲字,像我前几年都快忙死了。”

         何畏这几年一直在外地一家乡镇私人企业工作。那家公司生产、经销建筑材料,原先规模不大,后来与外商合作,引进了国外先进的设备、技术和原材料,几年下来,成了行业中颇具实力的大公司。于是,公司董事长从一个普通农民变成了身份显赫的大老板,而身为总经理的何畏,由于这几年为公司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也入了股,成了公司董事。

         “怪不得这几年一直不见你人影,原来一个人躲着发大财去了!”

         听老席的语气带点不满的味道,何畏连忙笑着说:“哪里啊!当初离乡背井真是迫不得已!当然,去乡下打工确是图他那点高薪。但开创阶段那个忙累啊,整年都回不了家,直到前年进董事会,才算缓过一点劲来。”

         老席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我给你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你晓得吗?”

         “噢,听家里提起过,但我实在太忙了!这几年一直没去看望老领导,是说不过去。”何畏说着站起身,举起酒杯,满脸诚恳地说“来,席主任,这杯酒敬您了,算我向您赔罪。”

         “这我哪里敢当啊!”老席说着站起来跟何畏碰了碰杯,干了杯中酒,然后倚老卖老道,“这杯酒我是喝了,但你的话我却不信。看你小子肥头胖耳、养尊处优的样子,工作辛苦不到哪里去吧?”

         何畏帮老席杯里重新斟满酒,嘻笑着点点头,说:“这两年情况是不大一样了,基础打好了,位置也坐稳了。实话告诉你们,我这个体形啊,是吃出来的,乡下人那个吃喝劲头真让人受不了,但每天还必须陪着。去年我查出患了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还有胆结石、脂肪肝。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是看见喝酒吃饭就害怕。所以,今天我只是想借此机会跟老领导、老同事聚谈聚谈,恕我不敬酒了,你们也别敬我。大家随意,多吃点啊!”

         两人坐下后,大家边吃边谈起了工厂的一些陈年旧事。老席问:“何畏,听说那时你在三产门市部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辞职了?”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何畏告诉大家说,当年,他作为四人帮的爪牙被开除出党,到厂部三产当勤杂工,每天除了扫地、抹桌外,就是搬运货物。四年里,他除了埋头工作外,业余时间就是读书,结果通过自学考出了一个经济类的本科文凭。同时,连年亏损的三产门市部经他几次出谋献策后渐渐转亏为赢,使得三产头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那时,三产的老总由一位副厂长兼职,掌管具体业务的王副总经理就是原来灵月所在车间的王副主任。后来,王总提拔何畏当了门市部负责人。

         “我当时挺感激王总,听他说,提拔我是担了风险的。他让我对自己的前途又产生了希望,所以决心跟着他好好干。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何畏叹口气,说:“唉,这事现在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就在何畏担任负责人后的一天夜晚,天刮风下雨了。正要上床的何畏恐怕门市部后面的仓库没有关窗,便骑自行车返厂检查,却不料撞破了王总的好事,那女的是店里新招聘的年轻姑娘……

         “事实上,这件事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但不知怎么还是被捅了出去。王总认定是我放他的野火,便开始整我。我意识到自己在厂里肯定呆不下去了,碰巧不久前出差,在火车上结识了我现在公司的董事长,他跟我交谈后挺赏识我,要我去他那里干,我当时只说考虑考虑,后来发生了这些事,也就不犹豫了。”

         

         三

         

         “王XX这个人啊,工作能力是有的,就是贪财好色。当年他的举报信不少,我为此还找他谈过几次话,每次他都是痛哭流涕的,表示坚决要改。”曾担任过监委书记的老厂长在一旁说着连连摇头叹气,“唉,想不到他最终还是栽在这上头,把命都送掉了。”

         “他的死刑执行了吗?不是说还在上诉?”

         “上诉驳回了,上个礼拜人已经枪毙了。”

         灵月听着吓了一跳,连忙问:“你们说的是谁?谁枪毙了?”

         振亚告诉她说:“就是原来你们车间的那个王副主任!”

         “他为啥被枪毙?”

         “查出来他贪污受贿了几十万。”

         “才几十万,就要判死刑?”

         “哈,小孔真是外国人了!现在国内,贪污十几万就够枪毙资格的。”

         灵月虽对王副主任没有好感,但突闻他的噩耗,而且还是这种死法,心里仍不免骇然。

         只听何畏在一旁问道:“据我了解,这位老兄为人阴沉、颇有心机,他的事怎么会查出来的?”

         几个人抢着告诉他:这位王副总经理是成也女人,败也女人!他到三产后不久,便跟一个叫小胖的女人搞在一起了。

         “你晓得小胖是谁吗?”振亚告诉灵月说,“就是你们车间那个帮你看过病的赤脚医生。”

         灵月又吃了一惊:“哦,是她。她也调去三产了?”

         “对啊。小胖有个叔叔是上级公司的一个经理,在生意上很帮得上忙。所以王总把她带过去了。”

         “她不当医生了?”

         “早不当了。文革结束后,那些赤脚医生都被要求重新读书,通不过考试的就被取消医生资格。据说小胖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哪里考得出来啊!”

         刚去三产那会儿,小胖通过叔叔介绍关系,帮公司的生意打下了一定的基础。王总很倚重小胖,让她管公司财务,小胖在三产也俨然成了王总的心腹。但是,后来王总生意做顺了,便不大把长相平庸的小胖放在心上,而是盯上了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小胖当然不答应了,但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大好闹,便偷偷把这事捅给了王总的老婆,并瞅准机会带着王太太到公司一起捉奸,于是,事态便弄得不可收拾了。三个女人狗咬狗,从文攻到武斗,迫使厂部不得不派调查组进驻三产,结果,贪污的事就这样败露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何畏摇摇头,追问道,“现在,这三个女人怎么样了?”

         老厂长回答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辣手辣脚、无情无义得很!老王捉进去后,那个女秘书竟像没事人一样,辞职到南方去了。听说他老婆和小胖倒是懊悔得不得了,有人在公安局看见她们,两个人都哭得死去活来的!”

         “难得这两个女人对他还死心塌地,也不枉他这一生了。唉,纵然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嘛!”老席叹着气,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

         大家还在为风流鬼唏嘘、惋叹时,何畏却举起酒杯,对灵月说:“小孔,我要敬敬你!”

         灵月还没接口,振亚却挡在前头,笑道:“说好不互相敬酒的,你怎么自己带头犯规啦?”

         何畏站起身,一脸郑重其事地说:“不瞒各位,我今天对小孔是有事相求。我的女儿高中快毕业了,这孩子读书不大用功,国内竞争又太激烈,所以我正在申请她去悉尼留学。我在澳洲没有熟人,到时候要拜托小孔照应一下,行吗?”

         灵月一下子愣住了。中国正在掀起新一轮的出国留学风潮,但如今留学生的情况跟当年灵月他们是完全不一样了。当初是穷人出国挣钱养家,现在是富爹娘送子女去外国镀金、深造。这些孩子在家大多是独生子女、小皇帝,出国后便问题多多、麻烦层出不穷。灵月在澳洲就时有耳闻,都说照顾这类孩子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一次朋友聚会时,经历过这种事的同胞都大叹苦经,以至大家一致认为:除了至亲,必须尽点义务责任外,这种事一般还是不要沾手为好。但是,今天事到临头,怎么推托呢?

         何畏见灵月沉吟不语,不由有点着急:“小孔,我今天当着几位老领导的面请你帮忙,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灵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情面难却,答应道:“好吧,你女儿什么时候过来?振亚有我澳洲的电话,到时候跟我联系就是了。”

         “太好了,小孔,谢谢你!孩子还小,有你在那儿帮我看着,我就放心多了!”

             从酒店出来,何畏邀灵月上他的车:“小孔,我送你回家。”

         灵月连忙说:“不用了,你还是送送几位老领导吧!”

         见他似乎为难的样子,几个老人都纷纷婉谢道:“不用,我们乘公交车很方便的!”

         于是,何畏自己驾车离去了。灵月和振亚送老席到车站,老席若有所思道:“昨天我还纳闷,何畏怎么会突然想起请我们吃饭?原来是为他女儿请小孔,让我们几张老脸作陪客来了。”

         灵月说:“他……不至于吧?”

         “嗯,他以前好像不是这种人,但现在难说喽!”老席摇摇头,叹道:“唉,改革开放后,人心大变啦。小孔,你在海外,恐怕还不大了解。但我有切身体会,在位时门庭若市;退下了,除了几百块退休金外,啥也没有,便门可罗雀了。我算拎清了,如今在生意场上混的人,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行的春风有夏雨嘛!他的这顿饭,对你来说可不好吃啊……”

         说到这儿,车来了。老席显然意犹未尽,但他张了张口,却又摇摇头,朝灵月、振亚摆摆手,转身上了车。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后面,灵月心里不由腾起些许怅然。看得出,无情岁月的风浪并没有荡平老席的傲性和敏锐,致使他在当今剧烈的社会变革中,面对有点凄凉的晚景,便难免感到失落了。

         然而,老席说得没错,何畏今天的这顿饭,确实让灵月感到囤在肚子里,难以消化呢!

         

         四

         

         谭隽良和奚文玲离婚一事,显然已演变成持久战了。灵月不想在上海无谓等待,算算假期也快用完,便决定先回澳洲。谭隽良提议,离沪前的那晚,他要在公寓为她饯行。

         “你讨厌在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的那种别扭感受,其实我也一样。希望这一个晚上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不受任何人干扰。”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他独特的、富于魅力的微笑,因为压力太大的缘故,这种由衷的微笑近来已很少在他脸上出现。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她:“你拿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灵月有点担心:“你不怕奚文玲或她的亲友来找你?”

         “应该不会。自从上次后,她连电话也没有来过,我想她不会再来了。那些亲友肯定也闹累了,这几天都没啥动静。”他把钥匙塞进她手中,吩咐道,“明天下午你直接过去,我一下班就回来。”

         她点点头,说:“那好,我在路上买点菜带过去烧晚饭。你还从来没有尝过我做的饭呢,希望你不会太挑剔。”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不用了,家里厨具还不全,没法开火仓。晚饭等我回来打电话,让街对面的那家饭店送外卖就行。咱们现在聚少离多,以后吧,来日方长,有机会我烧给你吃,我的厨艺可是正宗拜过师傅的。”

         “真的?吹牛吧!”她笑道。

         他也笑了,说:“我没吹牛,不过师傅是名师,而我却没能成为高徒。”

         “噢,那是啥时候的事?”

         “还是在崇明农场那会儿,有一次,我在大田干活时受了伤,领导安排我到食堂干了一个月的轻活,让我有机会结识了一位正宗厨师。他原先是替县太爷烧饭的,县委被砸后,造反派让他到农场教学生烧饭。记得他对我口述了许多名菜的烹饪法,可惜那时食堂供应的除了萝卜、青菜,就是红烧肉、鱼 。不过他教的一些菜名和烧法我还有点记得,希望将来能按照你的口味,让我实践一下。”

         她知道他在家里是从来不下厨的,难得对自己能有这番心意,让她第二天早上醒来,躺在被窝里回想起来时,心里仍洋溢出一股暖意。

         下午,灵月来到浦东,用谭隽良给她的钥匙开门进了屋。看得出,他已用他男人的手,把这两房一厅粗粗整理过了。她打开窗户给室内换换空气,然后用她女人的细心,着手把公寓清扫了一遍。

         快忙完时,听见有人敲门,她抬头看了一下时钟,已是黄昏,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她上前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穿法院制服的女人。

         奚文玲有点发福了,原本不高的身材显示着一股挺胸叠肚的傲然,一头短发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的双眼显露着职业审视的威严,冷冷看了一眼腰系围兜、手拿扫把、一络头发遮在前额的灵月,问:“你是新来的钟点工吗?”

         “我……”

         她并不等对方回答便进了门,然后环视着客厅唤了一声:“隽良!”

         灵月说:“他不在。”

         “他不在你怎么进来的?噢,他给你钥匙了?真是的!”她跺了下脚,关上门,走到那张旧沙发前坐下了。

         灵月没想到奚文玲居然认不出自己了。见她一副铁心等人的样子,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一时间她有点慌乱,但转念一想,该发生的事迟早要发生,既然如此,面对总比逃避强。她定了定神,匆匆把手里的清扫工作收了尾,然后把工具放归原处。当她脱下围兜洗过手,并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瞠视着她的奚文玲突然愣了一下,又惊又疑地问:“你是孔灵月?”

         灵月点点头。

         奚文玲猛然站起身,显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事实:“你……就是他的女人?”

         灵月没有否认,默默在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原来又是你!”奚文玲的眼中喷出了怒火,“你又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灵月冷冷回答道:“是你在二十多年前,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

         “厚颜无耻!老实回答我,你们什么时候重新勾搭上的?”

         “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二十多年前就真心相爱了。”

         奚文玲厉声喝道:“可你现在是个破坏别人家庭、卑鄙无耻的第三者!”

         “怎么说呢?”灵月针锋相对地反击道,“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与他的结合,根本就是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因此从感情上来说,你才是强行介入的第三者!”

         奚文玲怒不可遏,再也无法维持法官的庄严,索性破口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还以为他被哪个年轻、漂亮的狐狸精迷住了心窍,却不料是你这个半老徐娘。你有哪点比我强了?哼,恐怕只有床上功夫吧!真不要脸,你这下流荡货,贱女人,勾引有妇之夫……”

         灵月被她骂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

         

         五

         

         正在这时,谭隽良推门进来了。灵月又羞又恼,马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谭隽良扫了屋里一眼,把手中已脱下的大衣挂上衣架,返身关上门,然后把灵月搂进怀里,歉然说道:“对不起,月……”但他的声音马上被奚文玲的尖叫声盖住了:

         “谭隽良,你不是人!”

         谭隽良把灵月挡在身后,面对妻子劝说道:“文玲,你冷静点好吗?既然咱们人都在这里,也好,就一块坐下谈谈,把问题解决了。”

         “我不要,我不要听你的屁话!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吃里扒外的臭男人……”

         谭隽良让她尽情骂了一通,然后恳求道:“文玲,就算都是我的错,算我对不起你。但你已经折磨了我们这么多年,其实也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折磨你们,折磨我自己?不,是你一直在折磨我、伤害我!”

         “就算都是我不好。文玲,放过我们吧,求你了!”

         “让我成全你们?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哈哈!”她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干笑了两下,然后一步冲到丈夫跟前,反问道,“那我呢,谁成全我啊?我为你付出了我的一切,我的爱情、我的青春、我全部的生命…… 可你为啥一点不领情?你这样对待我公平吗!你为啥要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气恨地嚷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的西装领带扯成一团。

         他一边挣扎一边说:“文玲,你放手。我跟你说过,我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这些年来,我不幸福,你也不幸福……”

         “不,只要这个女人不来捣乱,我们是幸福的!隽良,我嫁给你只有幸福,可你为啥不懂我的心,啊?……”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嗬…… 隽良,我爱你!你晓得我离不开你啊!嗬…… 从上中学开始,我的心从来没变。隽良,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们的孩子。算我求你了!嗬……”她哭得呼天抢地、悲痛欲绝。

         灵月对眼前这个女人既感到憎厌,又有点怜悯。

         谭隽良扶妻子坐进沙发,接着进厕所把自己的毛巾拿出来给她擦脸,然后再为她倒上一杯水。做完这些,他转身对灵月说:“我们出去吧。”

         灵月点点头,两人走近门口,只听奚文玲抬头嚷道:“不许走!”

         谭隽良不理她,伸手想摘自己的大衣,却被奚文玲冲过来拦住了。她擦了脸,喝了水,似乎恢复了镇定,又从一个泼妇、怨妇变回了女法官。这时,她一脸庄重地盯视着丈夫,一字一句地问:

         “你准备一意孤行么?那么自私、那么狠毒,非要把我逼上绝路?……你说话啊!是还是不是?”

         他避开她的眼睛,大衣也不要了,伸手想开门。

         她似乎绝望了,咬牙切齿地说:“那好吧,我死给你看!”说着,她转身朝阳台走去。

         “不要!”他连忙回过头,对她急急唤道,“文玲,千万别做蠢事!”

         “你这样负我,还指望我仍能活在这世上么?哼,笑话!”她冷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脸,眼中的神情有点错乱,却又似乎非常清醒,喃喃说道,“我是无路可走、死路一条了。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子,失去双亲,还要面对社会舆论的压力,简直生不如死呢!…… 可是儿啊,妈管不了你了……”她说着扭过头继续朝阳台走去。

         这下轮到谭隽良拦住她的去路了,他几步跨到她前面,劝阻道:“你胡说些啥呀,文玲?你不是一向自誉是女强人嘛,死这个字,可不该你说的!”

         奚文玲的眼光慢慢移到丈夫脸上,神情悲愤地说:“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的死是一种壮举,你懂吗?我要用我的生命让世人了解,是你害死了我,是你们毁灭了我们的家!我要让你们的幸福建立在死亡的鲜血之上,让你们的良心终生经受悔痛的折磨。哈哈……”她凄厉地惨笑着,猛然推开谭隽良。

         听着她的恶誓毒咒,灵月不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疑惧参半地看着奚文玲,说:“请你别、别用死亡来威胁我们。”

         “你不信?哈!”奚文玲继续惨笑着,扭过头藐视着她,说,“我奚文玲向来说一不二。你不信可以问他,知妻莫若夫嘛!”

         谭隽良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大冷天的额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汗…… 灵月的心沉下去了。见奚文玲又迈开了脚步,她吃力地说:

         “等一等!……”她顿了一下,痛苦地问,“你要怎样,才肯放弃你那个邪恶的念头?”

         奚文玲回过脸,眼中充满了仇恨,怒视着灵月嚷道:“除非你马上滚出去,从此不再出现!”她说着返身冲到公寓门口,使劲打开了门。

         灵月对眼前这张被妒忌、愤怒、傲慢、痛苦等情绪交织煎熬而变得可怖的脸,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说:“好,奚文玲,我认输了!其实二十多年前我已注定输了,可我还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你留下吧,我走。”

         “月,你也疯了?”谭隽良嘶哑着嗓子嚷道。

         灵月走到谭隽良面前,仰视着他,痛苦地说:“隽良,看来我们是有缘无份。认命吧!”

         “别,月…… 时间,你答应的……”他说得语无伦次。

         她流着泪,慢慢摇摇头,说:“没用的,隽良,除了放弃……”

         “可是,月,我怎么对得起你?”他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那深邃的双眼中潸然而下。

         “我不怪你,隽良。今天,我算真正明白了你的处境。说实话,直到现在,我才彻底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在二十多年前对我所作的伤害…… 面对不可理喻,我们无能为力。我怕我们无法阻止愚蠢的极端行为,如果悲剧发生,我们何以面对? ……隽良,我感到害怕,你也是,对吧!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放弃。感谢你让我曾经拥有,我心已然满足。”她伸手帮他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着他有点茫然失措的眼神,她勉强一笑,说,“放心,隽良,我离开你不会死,我让别人活着,自己也会好好活下去。告别了,隽良,请你多多保重!”她说完,目光在他脸上滞留片刻,然后转身出门离去了。

         “月——”谭隽良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唤着。

         但门被奚文玲重重关上了。谭隽良瞠视着妻子那张如释重负、悲喜交集的脸,突然紧紧闭上了眼睛,许久,他仰天长叹了一声……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