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
灵月和振亚站在淮海中路一处高楼林立的路口,顶着凛冽的寒风东张西望了一阵,并不见方宁的人影。马路上车来人往,一派繁忙的景象。
南京路和淮海路称得上是上海最著名的两条马路,前者以其十里洋场、雍容华贵的身姿,吸引着众多中外来客,而后者却以高雅时尚的风情,让许多年轻人和白领流连忘返。
灵月看了一下手表,抱怨道:“叫我们在这儿喝西北风啊!这时间、地点可都是她定的,怎么回事呢?”
“不晓得呀!”振亚一脸焦急,说着搓搓手,跺跺脚。
灵月背过风,问:“她的这份新工作有那么忙吗?我这次回来跟她约了几次,她都推说没空。好不容易约了个时间,又姗姗来迟。她在什么公司上班?”
“你不晓得吗?”振亚十分意外,因常年骑自行车上下班,经日晒雨淋而变得粗糙、显老的脸上挂着宽厚的微笑,说,“她在岳青的公司当啥个经理,现在可是大忙人了。要不是你回来,我根本别想见到她。”
“她在岳青的公司?”灵月有点吃惊。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她们不远处的路边停下了,只见方宁钻出车门,一边用一款新型手机跟人通着电话,一边朝两人婷婷袅袅走了过来。她入时的穿着打扮、精心修饰过的发型和脸容,使整个人显得年轻、漂亮、神采奕奕。走近了,她结束通话,伸出戴着麂皮手套的兰花指冲她们摆了摆,旁若无人地朗声笑道:“对不起,和一个重要客户开会,一时脱不了身,所以来迟了。”
她的声音、风姿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眼球,使她的道歉像是明星的登台亮相。
两人跟着她进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门,一位胖胖的前台经理显得很热络的样子迎上来,笑着招呼道:
“方小姐,你好!吴总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忙。”方宁随便回应了两个字,接着吩咐道,“我们三位上二十八楼,你给安排个雅座,再准备三杯卡布奇诺和几碟小点心。”
胖经理应诺着打电话通知上去了。方宁领着灵月、振亚进了全玻璃透明的观光电梯。电梯在繁华的淮海路上越升越高,周围五光十色的商贸大厦正徐徐向下滑去。忽听振亚问方宁:
“你刚才说的卡不希是啥东西呀?”
方宁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等走出电梯,她才小声对振亚教训道:“哎,你是乡下人啊,连卡布奇诺都不知道?到这种有一定档次的高级场所来,你怎么能当着电梯里陌生人的面问这种戆问题?即便不懂也要装懂嘛!看你身上的穿着,真是的,这件大衣土得都快掉渣了,来这种场合亏你还穿得出来!”
振亚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襟,神色有点尴尬。
“我的外套肯定也过时了。振亚,看来咱俩今天来这里让方宁丢脸了,怎么办呢?”灵月不满方宁的作态,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可是方宁,你还没有回答振亚的问题呢。啥叫卡布奇诺?振亚,我来告诉你,就是一杯上面加了点牛奶泡沫的咖啡,在国外算是很普通的饮料啦!”
方宁斜睨了灵月一眼,扭过头,显然有点不快。走进咖啡厅,灵月环顾四周,发现上海一些高档消费场所似乎都有一个通病,即刻意营造出一派洋气的高雅奢华,从而使许多西方寻常的东西,在这里摇身一变而身价翻倍。同样是星级宾馆,一杯普通的咖啡在这里要比在国外贵得多。
三人被服务生领到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坐下,顿时便感受到柔和的灯光、优雅的音乐带给人们的那份温馨的舒坦,而窗下淮海路上熙熙攘攘的车辆和人群,透过玻璃外的寒风看去,犹如一串串甲虫的列队、一堆堆蚂蚁的蠕动……世界似乎被割裂了,裸露出一派真实的虚幻。
看着两人有点惊叹的神色,方宁心里的不快消失了,得意地问:“这地方不错吧?我经常带客人来,所以老板都跟我熟了。”
灵月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她,问:“你啥时到岳青的公司上班了?”
“噢,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去了半年多啦。”
“是吗?怪不得一直不给我来信,我只听说你有了新工作。”
“嗯,有可能。上班一忙就懒得写信,你来电话我又忘了说。”
咖啡送上来了。灵月往杯里放了包糖,一边用小勺慢慢搅着,一边问:“你发财了?”
“怎么说话呢?”
“要不,怎么有钱经常请人到这种地方喝咖啡?”
“又不是掏我钱包。”方宁把一块小点心送进嘴里,然后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小瓶指甲液,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指甲上补了点色,轻轻吹了吹,说,“了解我的职务吗?公关经理!与客户应酬、交际、吃吃喝喝,甚至唱歌跳舞搓麻将,都是我的工作。”
灵月点点头,说:“哦,专业挺对口的。”
方宁愣了一下,差点没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振亚笑着说:“看来你把我们也当成你的客户了。”
“我这是假公济私!”方宁将指甲油收进包里,伸出手指到嘴边“嘘”了一下,示意振亚说话声音轻些,然后对灵月挤挤眼,说,“这杯咖啡应该算吴岳青请客的。”
灵月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说:“听说在上海,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难再找到工作,我还以为你是靠了父母的关系,没想到……”
“没想到啥?你们以为是吴岳青帮了我?不对,你们想错了!”方宁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有这份差事,归根结底还是靠了我父母的关系!”
两人几乎一齐问:“怎么回事啊?”
二
方宁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有点悲壮,幽幽问道:“从南通回来,躺在病床上,你们猜我想得最多的是啥?”
灵月和振亚对望了一眼,都摇摇头。
“是钱!懂吗?……”
就在那一天,方宁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本来祝小东在玉妹那儿,不管是真工作还是被养着,每月总有几千块钱的收入拿回家,如今这点经济来源突然掐断了,而自己只有每月几百块钱的下岗津贴,这日子可怎么过呢?娜娜还刚开始上大学……方宁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了数夜,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跟玉妹之间的恩怨情仇,不管祝小东的心向着谁,但事实上,玉妹最终是赢家,因为她有钱!而自己只能是输家,并且越输越惨……意识到这点,方宁不由心里一阵恐慌、头上直冒虚汗。她向来是个心高气傲又不能过穷日子的女人,怎么办呢?祝小东是指望不上了,她断定他那副德性,失去了父母的庇荫和玉妹的痴情,此生再也不会有出头日子了。想不到当年择偶时千挑万选,结果还是嫁错了郎,落得如此下场,让她情何以堪、心何以甘?……她在心中自怨自艾了一阵,认识到要走出困境只能靠自己了,便作出了决定:既然躺着无法享福,那就只能爬起来去奋斗!她要挣钱,挣很多钱,供女儿上大学,也同时改变自己的处境……她不信自己会被玉妹比下去,一向自视甚高的方宁怎能自甘平庸呢?不,她应该永远是高人一等的!
出院那天,方宁没让住在大学读书的女儿请假,更不让祝小东来接,而是通知父亲的司机开车过来把她直接送去父母家。一进娘家门,她就对父母亲说:“我要工作!”
母亲诧异地问:“你不是说,要靠老公享清福嘛?”
“靠谁?一个能赚钱又忠心的老公,我有吗?”她生气地嚷道,“你女儿啥都没有啦,我得自己去挣钱!”
“你跟小东真……真的离婚了?”
“当然是真的!”
“哎呀,你现在身体不好,休养要紧。先别想那么多……”母亲连忙劝慰道。
“看让你惯的!”父亲摇头责备着老伴,却对女儿笑道,“宁儿,你这样想就对了。我早说过,你就是不爱听。年纪轻轻就贪图享受,那是寄生虫,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才有出息嘛……”
方宁不想聆听父亲老掉牙的教诲,不耐烦地打断他,说:“那好,爸,妈,你们赶紧动用一切可利用的关系,帮我弄份工作。”
父亲搔了搔脑袋,说:“现在组织上不包分配,工作都可以自己找,为啥还要托关系啊?”
“爸,你不会与世隔绝了吧?现在的社会,像我这样人到中年的女人,没有学历,也没有专长,上哪儿找工作去?除非那些又脏又累的苦差事,可那是你女儿干得了的吗?”
父亲不吱声了。母亲建议道:“要不去你哥的公司,他肯定能帮你安排一个好工作。”
方宁的小哥如今已是深圳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但方宁却摇摇头,说:“我可不想离开上海。”
母亲显得有点为难,说:“问题是,我们这一辈人去世的不少,没去世的也都早离休了……”她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笑道,“哎,老方,咱们可以找找小张,他现在不是担任区长嘛!”
方宁连忙问:“哪个小张?我认识吗?”
母亲笑着说:“就是那个张叔叔啊,小时候抱过你的。”
“哦,是爸爸那个警卫员,提了干还对爸毕恭毕敬、惟命是从的人吧?唷,他居然当区长了,想不到啊!他是靠了爸的提携才上去的吧?那现在给他一个报恩的机会一定求之不得。嗯,区长可是实权派,让他安排个既轻松待遇又好的工作,应该是小菜一碟啦!”方宁说着来了劲,挨到父亲身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爸,快点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
八十出头的老父架不住女儿身体的重量,费力拨开她的手,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对老伴不满道:“听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了?你们怎么尽让我犯错误、违反组织原则啊?”
方宁不高兴了,噘起嘴说:“那好,从今天起我就住在这儿,靠你们吃饭了。还有娜娜上大学的费用都得你们负担。”
“行啊!”父亲乐呵呵地说,“只要生活上不搞高标准,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母亲却瞪了老伴一眼,戴上老花眼镜,一边翻开通讯录一边说:“别听他的,宁儿,他不打我来打。”
第二天,方宁按照母亲在电话中联系好的,到区政府找一位姓秦的主任。那位秦主任把方宁带到一家看上去有点规模的公司,到总经理办公室,他让方宁在外间稍候,自己进去了。只听秦主任称里面一个男人为吴总,两人寒暄了一阵,等秦主任说明来意后,却听那位吴总叹起了苦经:
“唉,秦主任,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瞒你说,这是最让人为难的事了。你应该了解的,去年公司已帮忙安排了三个人,一个是李部长所托,一个是何副区长的面子,还有一个是王书记的条子。今年春节刚过,赵局长又塞进来一个人……这些人来头个个大,工作能力却不怎么的,但必须安排一定的职位,使公司人浮于事。说实话,下面一些负责具体工作的经理常常跟我发牢骚,说这些人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肯做,还说不得,惹不起……”
方宁听那吴总的声音有点耳熟,但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人会是吴岳青。听他如此推诿,心里有点生气。只听秦主任打断他说:
“吴总,你大概不清楚,这人是张区长所托。”
“真的?哎呀,你为啥不早说……”
方宁事后才知道,那时吴岳青正相中了区里一块十分抢手的土地,正等着区政府下批文。所有关节都打通了,唯独卡在新上任的张区长那儿。使了浑身解数、动用了所有关系,但仍然水泼不出、针插不进,堂堂吴总经理连请张区长出来吃顿饭的小事都没法如愿。不知这位张区长是真的铁面无私,还是自己的攻关没有到位?他正为此发愁,却不想大好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两人在里屋低声嘀咕了一阵,然后一起走了出来。
正坐着等候的方宁抬眼望去,认出那个吴总竟然就是吴岳青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就想朝外走。岳青看到方宁也愣了一下,但他马上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显得无比热情地招呼道:
“哎唷,方宁,原来是你啊!”
秦主任惊讶地问:“你们认识?”
岳青笑道:“岂止认识?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早晓得是她,哪里用得着你来帮着说话。”见方宁讪讪的脸色,他想起刚才在里屋的牢骚,立马脸不改色地对秦主任说,“我对方小姐可比你了解,她聪明能干,才貌双全,绝对是个人才!跟我刚才说的那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完全是两码事。不过话说回来,秦主任,我还是得谢谢你,我的庙小,要不是你的面子,恐怕方小姐这尊大菩萨请还请不来呢!”
方宁没想到吴岳青竟是个见风使舵的高手,几句话就让他把事情扳圆了,她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从公司出来,秦主任对方宁叮嘱道:
“吴总想请张区长和你父母一起出来吃顿饭,烦请你家老爷子出面,一定要把张区长请出来!”
方宁答应了。她心里明白,这其实是自己得以进公司的条件。什么人才、大菩萨,办不成这事,自己照样是靠关系、没本事、不受欢迎的人。幸运的是,张区长挺买老首长的面子,首长夫人一个电话就把他请出来了。于是,饭吃了,批文也下了,方宁一进公司就到公关部当了经理。
三
“告诉你孔灵月,现在吴岳青对我还是挺卖账的,所以借了他的光,你这次回来想上哪儿玩尽管开口,我给你安排,反正借花献佛嘛!”
“谢谢,我哪里也不想去。”灵月摇头谢绝了。
振亚却问:“哎,方宁,我戆大又要问戆问题了。岳青要那个土地批文派啥用场啊?”
“哼,亏你也算当办公室主任的,怪不得你们厂要倒闭了。”方宁嗤笑道,“我现在总算拎清了,商业运作的关键是看能不能及时抓住商机,吴岳青的能耐就在这儿,所以他能成功。想当年,他从经营门市部起家,几次大的商机都让他抓住了。开头是靠倒卖紧俏商品才站住脚;接下来他用他的机智、魄力让公司在买债券、炒股票中发了一笔横财;现在他带领公司进军房地产市场,照他的话来说,这是能让我们公司进一步发展的大商机。”
听着方宁对吴岳青毫不掩饰的赞美之词,灵月有点怀疑地问:“看来,你对现在的工作还挺满意的?”
方宁承认道:“对啊,这家公司效益好,待遇也不错。而且我的工作接触面广,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也让我感到每天活得挺充实的。我觉得自己在公司发挥了我的才能,也充分体现了我的自身价值!”
“那,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才能、价值,在靠父母关系的交易中也许会大打折扣?”
“不对,孔灵月,我晓得你想说啥。但我要告诉你,你的价值观念已经过时了!世界已经进入高科技信息时代,每个人的价值是通过他的综合能力来体现的,其中包括他的超前意识、创新思维,以及通过媒体、社交的推广、建立适合自己的平台,并最大限度地动用、拓展一切人际关系……”
“哇!”振亚听着,惊叹道,“满口时髦的新名词、新理念,哪里学来的?”
方宁得意地一笑,说:“我现在每周去交大参加一天MBA课程培训,为我们讲课的可都是世界级的大师。当然,这些最新理论我也是现炒现卖噢!”
“原来如此。”灵月点点头,笑道,“怪不得你最近变化挺大的!”
“是的,孔灵月,别以为你去了国外,还读过硕士,但我发觉你的思想很闭塞,这大概跟澳洲的地域偏僻有关吧,振亚就更别提了!”方宁说着耸耸肩、摊摊手,一副全方位与国际接轨的做派,毫不客气对两位老友开导起来,“说实话,是这半年多的时间造成了你我之间的思想落差,如今的我,是登上了时代的高速列车,正与时俱进!而你们仍然停留在老牛拖破车的年代,那怎么行呢?科技的高度发达使当今世界日新月异,如果你们不跟上时代的步伐,必然会被社会抛弃。当年,嫁给祝小东让我丧失了奋斗精神,但后来,也是祝小东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靠别人只能靠一时,长久必须靠自己。面对来公司应聘的许多大学毕业生,还有硕士、博士之类的人才,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有危机感。如今的社会,失去竞争力就必然被淘汰!这很残酷,但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必须不断充实提高自己。实话告诉你们吧,现在我除了参加MBA的课程培训,过了春节我还要去学电脑呢!”
“真的?那我以后可要拜你为师啦!”振亚羡慕地说。
灵月也被方宁满嘴新鲜时髦的高谈阔论搅晕了,沈吟着说:“士别数日,真得刮目相看!尽管对你的宏论还来不及深究,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大有长进!至少这种勤奋进取、独立自强的精神就值得我们学习。”
方宁一脸的春风得意,嘴里却谦虚道:“哪里哪里!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老公给我创造机会,让我脱产读书、报销学费……”
灵月马上纠正她:“你说话注意了,他已不是我老公,只是你的上司而已。”
“哎,我正想跟你讲这事呢!”方宁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我到公司上班这么久了,据我亲眼目睹,吴岳青一直蛮规矩的,对女人还真有点目不斜视的味道。听说他想跟你复婚,但被你拒绝了?”见灵月点点头,她连忙规劝道,“你可别犯傻啊!没听说过吗:男人四十一支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对我们这样年纪的单身女人来说,像他那样的成功男士哪里去找啊?他曾亲口对我说,想等你回心转意。我听了都妒忌呢!”
灵月不想谈论自己的前夫,反问道:“小东还在上海吗?他有没有找到工作?”
“他不在上海能去哪里,工作?哼,谁雇他呀!”
“他仍住在你隔壁
“我把那里的房子卖了,谁还高兴跟他做邻居。”
“那你现在住在娘家吗?”
“对啊。我在娘家附近买了一套新房子,正装修呢。等完工了我请你们去玩。”
灵月笑道:“看来你是真发财了!”
“发财还谈不上,但我现在有能力还贷款。我们公司的工资虽不算很高,但隐性收入却不少。”
振亚问:“啥叫隐性收入?”
“嗨,你连这个也不懂?就像佣金、回扣之类啦!”
“国营单位的干部也能拿佣金、回扣?”
“按规定是不能,但这要看各人的本事了。”方宁压低声音说,“高明者是既发财又不让人抓住把柄,譬如说我们的吴总经理,这些事恐怕灵月也不太了解吧?据说他在你弟弟的公司参了股,又在他家乡投资开厂,当然用的都是父母亲友的名义领工资,占股份……”
灵泉很少透露他公司的内情,但这类事灵月心里也能猜出几分。在乡下,如今的吴岳青不但被村里人奉为财神,在整个乡里也称得上是光宗耀祖的楷模了。前天,灵月去乡下扫墓,得知村里最近又新建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厂。阿洪告诉她,在岳青“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下”,阿全和阿亮这两个村里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终于从誓不两立走向精诚合作,决心为家乡的发展携起手来、同作贡献。这个壮举一时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美谈。实际情况是,岳青拉到一个有资金、有订单的外商去村里,让阿全廉价批售了一块靠近高速公路的土地,然后伙同既有经验又有技术的阿亮夫妇出面与外商合作建厂。
据说,权钱交易是社会经济发展初级阶段不可或缺的必要手段。用灵泉的话来说:与那些高层的大手笔相比,发生在乡野基层的这些暗箱操作,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儿科而已。
四
周末,难得在家休息的灵泉睡了一个懒觉,起床拿着毛巾、牙刷走过小房间门口,见房门开着,便问了一句:“二姐,那套房子还满意吗?”
父母亲都在楼下厨房,正在整理房间的灵月回答说:“只要爹爹、妈妈满意就行。”
“他们哪会不满意。”他一眼瞥见灵雪也在里面,便又打了声招呼,“大姐,你也来啦!”然后上卫生间去了。
房子去看过两次了。母亲因为新房子的卫生间、厨房都独用,又不用每天费力爬楼梯而确实感到满意。父亲没说什么,看样子也没有意见。只有安安嫌客厅小了点,但见妈妈没有异议,便也接受了。
灵雪对妹妹说:“泉泉现在手里有钱,神气了。你前几年给他的二十万,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资本,让他在股市狠狠捞了一把。他分给你多少红利啊?”
灵月愣了一下,弟弟从没提起过。她摇摇头,问:“听说国内炒股很热闹?”
“可不是嘛,现在是全民炒股,你看证券交易所天天挤满了人。前几年买债券、炒股票造就了那么多百万富翁,人人眼红呢!但是好景不长,今后恐怕就难了。”
“泉泉赚了多少?翻一番吗?”
“怎么可能只翻一番?听说那时只要有本钱投进去,翻十番、几十番都是可能的。”
“哦,那么厉害……”
“泉泉肯定没跟你说实话吧?这个贪心的家伙!文清说了,当时你要是信得过我们,把钱交给我们去操作,包你现在发财了。”
“我肯定是信任你们的,但当时我并没有这种投资意识,只是接到泉泉的信……”怕引起误会,灵月对自己寄钱给弟弟的行为作了一番解释,然后问,“你们也在炒股票?”
灵雪耸耸肩,说:“我们当时没钱啊,结果错过了大好时机。如今文清也眼红呢,凑了几万块钱,说是进股市玩玩,好像赚了几千块钱吧。”
灵月想了想,不解道:“我不懂股票,只觉得那像赌博,风险应该不小。但回国听听,好像人人都是赢家。怎么会呢?”
灵雪摇摇头,说:“我也不懂。爹爹学过金融,他认为这种现象不正常,所以一直提醒我们说,要见好就收。可是文清嫌几千块钱太少,总想多赚点,我有时想想心理也不平衡。你看,我们夫妻俩都是医生,辛辛苦苦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只不过积了几万块钱,跟那些暴发户相比,真有点气不过。别人不说,就看小朱好了,如今摇身一变,已成了几百万身价的女老板了。她新开的那家海鲜酒楼,装潢、气派都是一流的,菜的味道也不错。你啥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她那里尝尝鲜。”
“她也是炒股发的财吗?”灵月感到好奇,见姐姐点点头,又问,“她原来的那家小餐馆呢?”
“那个店还在,不过翻造、扩建了一下,也上档次了。听她说打算开好几家连锁店呢!”
“噢,想不到小朱也会有今天,那她一定高兴死了?”
“那倒不见得。”灵雪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说,“看来金钱也害人呢。前两天她来看病,说头痛得厉害。我看她心情烦躁、脸色也不好,便给她检查了一下。发现她血压很高,还有脂肪肝、妇科病……想到她的暴富,让人心理不平衡,但看她现在那么多麻烦事缠身,也觉得蛮可怜的。”
“哦,她还有麻烦事?”
灵雪表情复杂地点点头,说:“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据说,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为他奉献的女人;而一个成功的女人要么孤身一人,要么身边挤着一堆男人……”
灵雪告诉妹妹,小朱的私生活一向不检点。开了餐馆后,先是传出她与当地派出所的一个警员有染,过了不久又听说与税务所的一名干部关系暧昧。丈夫跟她争吵过几次,但都被她解释成是为了生意的生存、发展所必要的逢场作戏而作罢。去年,她的初恋情人,那个让她堕了两次胎却始乱终弃的男人,在南方混了许多年后一事无成,突然两手空空回上海投奔旧相好来了。小朱非但不嫌弃他,居然旧情复燃,收留了他,花钱供他吃用,并在暗地里跟他恢复了以前的关系。不久,这事东窗事发了,丈夫一气之下不再管餐馆的事,天天结交一帮酒肉朋友在外面吃喝玩乐、花天酒地,麻将搓得通宵达旦、乌烟瘴气。小朱一个人管生意上的事忙不过来,索性公开让情人到餐馆当了经理。丈夫得知后恼羞成怒,也在外面堂而皇之地包起了二奶……最近两人都同意离婚了,但为孩子和家产正闹得不可开交。
“唉!金钱真是把双刃剑啊,既能给人带来利益,却又害人不浅……”灵月想起裴家的豪门恩怨不由叹息着,顺便问道,“凡娣还在小朱的餐馆打工吗?”
灵雪摇摇头,说:“早就不做了。凡娣身体一直不好,开春时病倒在床上几天,小朱趁机把她解雇了。现在她找了一份帮佣的工作,伺候一对生活自理有困难的老夫妇。”
“哦,她的身体干这活吃得消吗?”
“她是吃不消也没有办法!她的小儿子还在读书,大儿子又没有工作,二十几岁的人还让父母养着。前一阵,我和文清托了关系帮他找了一份工作,收入还算可以的。但他没做几天就不干了,说是工头欺负他,老让他干重活。这孩子人挺老实,但没一点本事,又吃不了苦。可怜凡娣夫妻俩一辈子吃辛吃苦,却总觉得由于自己没能耐而让孩子在外面低人一等,所以在家里总呵着、顺着,这样把孩子惯坏了。上个月,她老公住院开刀,她竟然拿不出一分积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跑来找我帮忙。怎么办呢?后来,我脑筋一动,联系了一帮同学一起募捐。你恐怕不晓得吧,爹爹、妈妈也捐了钱呢……”
看来,中国社会的贫富差距是越来越大了。
文革结束后,邓小平认为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因此放弃了政治运动、阶级斗争的纲领,实行改革开放,从而使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心底被长期压制的欲望于贫穷、单一的底线一下子释放出来,这种能量的爆發无疑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效。从以往不间断的全民革命运动演变成如今的全民经商、全民炒股……中国的经济建设在短短的时间内犹如神话般地高速增长,而官商勾结的腐败现象也在到处泛滥。据说,任何国家在发展商品经济的初期,都容易产生腐败现象。而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在公有制的集权体制内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条件下,进行改革转型、进入市场经济,故而以权谋私、行贿受贿、侵吞国家财产等腐败现象更容易滋生。
问题是,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要让全体民众都进入小康社会的理想,何日才能真正实现呢?
五
午饭时,灵月问兄弟:“泉泉,听说你如今又是董事长又是总经理的,真阔了?”
灵泉警觉地扫了众人一眼,低下头讪笑道:“我阔了,像吗?嗯,我是董事长、总经理,但这有啥稀奇的?现在市面上的董事长、总经理满天飞,印张名片自封一下很容易的。但公司是不是真有实力就难说了,打肿脸充胖子的多得很呢!”
灵雪问:“那,你这个董事长、总经理属于哪一类?是打肿脸的胖子呢,还是真有实力?”
“难说啊,我算介于其中吧。”灵泉说着叹起了苦经,“人哪,总是见人挑担不吃力!你们不做生意不了解,像我这样没有多少底子,却又要硬撑门面的人,做事不晓得有多艰难。前几天,我就常常睡不着觉,不信你们问小莉。年底了,职工的工资、奖金不能拖欠;工商、税务,区里、市里,甚至街道的各路神仙,包括黑道、白道,方方面面都得摆平。不然怎么过得了年关?我算这一本账都快愁死了。每天在外面陪那些人吃喝玩乐,完了还得送礼品、塞红包,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哗哗往外流,你还不能心疼,只唯恐别人不肯收!这种苦楚就像被人打落了牙齿还不敢吐出来,只能往肚子里咽……昨天,这本账总算出来了,这一年的辛苦,应付完这些开销还略有盈余,我算是松了口气,也睡了个好觉。唉,难哪,想想还真是不值!要是像大姐那样当医生,有稳定的工资收入,活得体体面面的;或像二姐那样在西方高福利国家定居,啥都不愁的,那我肯定不想干了。可是我和小莉辞职自己开公司,啥保障都没有,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所以咬着牙也得干下去!这种压力,恐怕让你们想想都承受不了!”
听了兄弟这一番话,灵雪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离开了饭桌。灵月看看兄弟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点闹不清他的真假虚实。母亲却完全当了真,担心地说:“听你说得这么艰难,我看,还是叫月月办你去澳洲吧?”
灵月接口道:“行啊,现在有一个商业投资移民,我看你符合条件,可以申请。”
“多谢了。”灵泉却拱拱手,说,“我连ABC都不认识,去澳洲干吗?说实话,去过澳门后,那种背井离乡、孤苦伶仃,在外面当二等公民的苦日子已经过够了,不想再作尝试。不管怎么说,我如今在上海大小也算个老板,活着总有个人样。就像岳青,宁可离婚也不想出国,为的啥?你们恐怕不懂,但我却能理解……”
“你不想出国就算了,何必东拉西扯的。”灵月不高兴地打断他。
灵雪走回桌边,笑道:“其实你们都上当了,泉泉是在家里哭穷呢!”
“大姐,你这话啥意思?”灵泉呆着一张脸冲着灵雪,话却是说给大家听的,“我让谁上当了?我为啥要哭穷?不管我是炒股票还是做生意,赚了还是亏了,都与你们不相干吧?今天我要当着二姐的面把有些话说说清楚,当年二姐那二十万是借给我的,不是投资,对不对?不然我恐怕得让你们查账了!”
“泉泉,自家人随便聊聊,开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了?”父亲连忙把话题扯开,问道,“听小莉说,你明天要出差,去哪里啊?”
小莉悻悻然嚷道:“他明天一早就要赶去浙江讨债。这笔钱要是讨不回来,这年还是没法过呢!”
饭后,姐妹俩在楼下厨房洗碗,灵雪问灵月:“你那二十万说好是借给他的吗?”
灵月想了想,说:“当时没说明,他来信说急需钱,我就寄给他了。我只让他别急着还,等赚了钱再说,如果亏本也就算了。”
“对啊,他亏本你不要他还钱,那赚了呢?”
“算了,姐,我不想跟他计较这些。”
灵雪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只能算了。他现在日子好过了,对我们一家也是大好事。至少全家太平,爹爹妈妈安心,我们也省了很多麻烦事。只是我看他那副油嘴滑舌、说假话不脸红的样子讨厌!”
“咱们这个兄弟,书读得不多,如今却能混个董事长、总经理,也算不容易。”灵月笑着说,“想想他小时候总是惹是生非、一点不懂事的样子,现在应该算是出息了!我看他这几年历练得还行,说话做事都煞有介事的样子。”
灵雪点点头,说:“嗯,他挺会捣浆糊的。文清说过,除了岳青,咱们家恐怕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能在商海中浑水摸鱼,而我们只有隔岸观火、望洋兴叹的份呢!”
“姐,你说的真对。我们认命吧!”灵月赞同着,俩姐妹对视一眼,一齐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