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连日来，在惊惧惶恐中度日的灵泉沉沉睡去了。灵月守在旁边，思绪纷乱，却一步也不敢离开，唯恐一个疏忽，弟弟又被揪回去了。这次多亏了谭隽良，不然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事情不知要糟到什么地步呢！而他帮了那么大的忙，却毫无怨言，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可笑自己心怀鬼胎、神经兮兮的…… 想到这儿，灵月感到羞愧难当，在心里狠狠自责了一番后，思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谭隽良回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他把灵月叫出观察病房，递给她一大包肉馒头，自嘲道：“看我这个东道主，让客人饿了一天，真该死！”
灵月这才想起，早饭后还没吃过东西。接过馒头一摸，还是热的，肚子顿时咕咕叫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才该死，让你空着肚子拉车，真对不起！”
谭隽良摆摆手，去锅炉房为灵月和自己盛了两杯开水回来。
灵月接过杯子，忍不住问：“我弟弟的事……”
“应该没问题，你先吃吧。” 他说着喝了一大口水。
她略略放了心。两人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会儿，一大包馒头只剩下两个了。
谭隽良说：“我吃饱了，你呢？”
灵月说：“我也饱了，谢谢。”
“那这两个留给灵泉吧。”他把杯里的开水喝光，抹抹嘴说，“灵泉的情况我跟场部领导反映了，他们要你代表家长写份材料，把整个事件说明一下。”
“行！”灵月马上手忙脚乱地摸摸口袋、翻翻包，却犯难道，“可我没带纸和笔。”
“别急，我有。”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她。
“谢谢你。”灵月接过纸和笔，略微思索一下，便蹲下身伏在椅子上写起来。
谭隽良等在旁边，不时进观察室看看灵泉。当中灵泉醒过一次，谭隽良倒了一杯开水，喂他吃了大半个馒头。
灵月写好后，把纸递给谭隽良。他认真看了一遍，作了少许修改，又递还给她，说：“写得不错，文笔简练，叙述清楚。 我只是删减、修改了一些感情词语，仅供你参考。”
灵月读了他修改的地方，赞同着点点头，然后重新誊写了一遍。
看着她娟秀的字体，他称赞道：“振国家里人都称你为小才女，看来名不虚传呢！”
“过誉了。”灵月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纸叠好放进口袋，说：“我明天会交给场革会，你放心吧。”
夜已深，灵月送谭隽良到医院门外，看见那辆平板车，问道：“要把这车送回去吗？”
他摇摇头，说：“不用了，场部会通知三大队明天派人来拖回去。”
隆冬的岛上寒风刺骨，灵月站住脚，对谭隽良真诚地说：“今天麻烦了你一整天，拖到这么晚，真不好意思。我和弟弟都会记住你，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你！”
“别这么客气。”他回转身，凝视着她，说，“我今天住场部招待所，明天一早再来医院……”
“不，你不要来了！”她退后一步，有点痛苦地瞠视着他。
他皱起眉头，脸上又露出纳闷的神情。
她的脸涨红了，眼中闪着泪花，终于忍不住嚷道：“谭隽良，你不要待我这么好…… 你已经有女朋友了，不可以待我这么好！”
他英俊的脸由吃惊转为微笑：“我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晓得。谁告诉你的？”
她越加生气：“我晓得你有，是奚文玲。你不用瞒我！”
微笑从谭隽良的脸上消失了。他抬头看着深邃的夜空，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明白了一路上她阴晴不定的由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说道：“我和奚文玲是同窗数年的老同学。从初中起，我当班长，她当团支部书记，始终是工作上的好搭档。她一直对我很好，但仅此而已，你相信吗？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其他关系！如果没有你，也许我和她的关系会发生变化，但是你出现了…… 你知道吗，灵月，我以前只是把你看成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但上次送振国回上海，想不到会碰到你，并且突然发现你长大了……”
这下轮到灵月吃惊了，他说的是真的吗？他和奚文玲只是一般同学关系？ 哦，他没有女朋友！快乐一下子注满了她的心房，天哪，自己竟然已经深深爱上他了……
见她低头不语，他走近一步，问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么？”
她红着脸，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么，我明天可以来医院吗？”
她仰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我等你！”
谭隽良突然转身在板车沿坐下，一手蒙住脸，半晌没有说话。
灵月不安地跟过去，挨坐在他身边，喃喃检讨说：“是我误解你了，请别生气！”
他撸了一把脸，转过头，看着她低声说：“不，我是太高兴了！灵月，你是那么美丽、那么纯洁，你把我的心都揉碎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把那件军大衣从身上脱下、抖开、然后合披在两人身上。
她羞涩地低下头，轻轻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倾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体温，全身心领略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溢心头的强烈幸福感……
二
第二天，灵泉烧退了。农场医院设备相对简陋、条件较差，因此医生开了一张转诊单，让他到上海市区的医院作进一步检查、治疗。
谭隽良借了一部拖拉机送灵月姐弟俩到码头。临上船时，灵泉哭丧着脸问：“隽良哥，我们大队会不会派人到上海抓我回农场啊？”
“别担心，你只要有医院开的病假证明，应该没事。先治伤要紧。”谭隽良安慰着，算算日子转对灵月说，“也快放假了，我会回上海过年。你可以带他去医院找我哥哥，我等会打电话跟他联系一下。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商量。”
灵泉心里踏实了，便由姐姐扶着上了船。临别时，谭隽良附在灵月耳边轻声叮嘱道：“到家别忘给我写信，嗯？”
灵月微红着脸点点头，留给他深情的一瞥。
灵泉在农场的遭遇让父母亲大为震惊，一家人围着他谈论起这事都感到心有余悸。听说振亚哥哥的同学这次帮了大忙，父母再三让灵月转达他们的感激之情，并说要备份厚礼，等他回上海时登门致谢。灵月支吾着搪塞过去了。
好在灵泉除了肋骨骨折、左边肾脏有轻度出血外，其他都为皮肉伤。回到家里，灵泉心里踏实了，身体康复较快，一家人这才渐渐放了心。
临近年关时，原来答应回家过年的灵雪来了信，说她们三个住在一起的女生今年又被评为公社的“先进集体户”，而她个人被评为知青标兵。这意味着她明年有上调的希望。所谓“上调”，就是选拔到社办、或县办的工矿企业去工作。来信中流露了一些她的真实想法：
“我们知青人人都在积极表现进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上调。刚来时，山区旎丽的田野风光、淳朴的民风，曾让我们这些刚离开大城市的知青倾心、着迷。但日复一日的日晒雨淋，单调枯燥的农田生活，极大改造了我们，使心里原有的一点小资产阶级情调丧失殆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原来一些感觉美好的诗句，如今在心中全变了味。夕阳好在哪里？天天在田里累得半死不活时，真巴望它快点落下去；而近黄昏又有什么不好？只有天暗了才可以收工、休息…… 想来这种思想感情应该和贫下中农基本一致了吧！其实，我最大的心愿还不是上调进工厂，而是希望明年能幸运地被领导和群众推荐进大学，当一名工农兵学员。为此，我得更加努力表现，所以今年我还是决定不回家过年了。……”
父亲为女儿能积极争取自己的前途而感到高兴，连连夸道：“雪雪有志气，好样的！”
母亲却很失望，叹气道：“唉，原本指望今年全家能过上一个团圆年，没想到又落空了！”
一整天，灵月都感到心神不宁。终于捱到下班，走出厂门，她心里欢呼了一声。谭隽良今天回上海，按他信中的计划，下午先去袁家探望振国，然后晚上跟灵月见面。
到晚上还有几个小时，似乎太长了，她的心已然飞到他身边…… 振亚今天早班已经回家了，自己何不也去袁家？她心里思忖着，脚便蹬上了去袁家的公交车。然而，一进袁家门，她就后悔了。堂屋里坐了许多人，都是振国在农场的老朋友。
“灵月姐，你好！” 在江西插队的振华迎了上来。他刚从农村回来，脸膛晒得黝黑，身高已超过振国，将近两年不见，完全是大小伙模样了。他热情地招呼着灵月进屋：“姐姐和妈妈一块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的。你请坐！”
谭隽良和袁振国正面对面坐着下棋，其他同学有的站在旁边围观，有的坐着闲聊。谭隽良抬起头，用含笑的眼神对灵月打了个招呼。她感到心头一热，慌忙对大家点点头，便到外婆身旁坐下了。
和外婆、振华拉扯着家常，灵月心不在焉。
这盘棋好像已近尾声。谭隽良显然走错一步，紧挨着站在他身后的奚文玲娇声批评道：“你哪能这么走，思想开小差啦？”
大圣走过来，低声问灵月：“我的信你收到吗，为啥不给我回信？”
“我……”灵月感到难以回答。
“不过没关系，回到上海的感觉真好。” 他在她旁边坐下，凑近她耳边悄声邀请道，“能请你吃顿饭吗？时间你定。”
她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心里很是别扭。于是挪开身子，尽量礼貌地回答道：“先问问振亚她们有没有空吧。”
“哦，这样啊……”他显然颇为失望。
振华提着热水瓶给客人的茶杯里加上热水后回来，高兴地招呼道：“大圣哥，你们在农场都好吗？”
“好啥？”大圣悻悻然回答道，“我们干的活可不比你们插兄轻松，说不定还苦、还累！”
“可你晓得我们一年到头都吃些啥？”
“嗯，伙食也许比你们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你们有工资，不用家里负担。而我们一年干到头，回家的路费还要向家里伸手……”振华说着，神情显得颇为沮丧。
“这倒也是。我妹妹去年也插队了，情况跟你差不多。”大圣显然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应付了几句后，便抽身离开了。
一盘棋终于结束了。谭隽良站起身，笑道：“我输了，棋艺不如振国。”他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吃惊道：“都这么晚了，咱们该回家啦！”
振亚闻声从厨房跑进来，招呼道：“都留下吃过晚饭再走吧，我和妈妈刚买了好多点心，还烧了一锅汤。”
“不用了。”大家纷纷婉谢道，“今天刚回上海，家里都等着呢！”
趁人们起身告辞的当口，谭隽良走到灵月身边，悄声说：“七点，我在襄阳公园门口等你。”说完，他随大家一起离开了。
送走客人后，振亚拉住灵月说：“你得留下。这么多点心，帮着消灭一点！”
“可我晚上有事……”
“有事也得吃饭吧！那就快点吃，不会耽搁你的。”袁老师和外婆也笑着挽留道。
灵月一看时间，回家吃饭确实也来不及了，便没再推辞。
三
七点整，她准时来到公园门口，他已买好门票等在那儿了。
这是一个环境幽雅但面积不大的公园，冬天的晚上，公园里除了一对对情侣，几乎没有别的游人。路灯昏黄、花木凋零，一派冬日萧瑟的景象。然而，恋人的心境却使眼前的景物骤然生辉、春意盎然……
徜徉在林间幽静的小道上，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有点口吃地问：“月，分别这些日子，你……想我么？”
她低下头，坦诚相告道：“想…… 你呢？”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一股暖流注满了两人的心房…… 他松开她的手，等另一对情侣从身边缓缓走过，才抬头望天，沉声说道：“每晚，我都在夜空中仰望我的明月，沐浴于她不可思议的魅力……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思念之苦。”
“真的是第一次？”她调皮地笑问。
他蹙起眉头，凝视着她：“你不信？”
“我……”她顿时噎住了。就是这双深邃的眼睛，略带点沉思，闪烁着智慧，磁电般摄取了她全部的灵魂…… 她觉得有点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连忙伸手扶住她，关切地问。
她定了定神，突然有了心事，便退后一步靠在一棵树干上，幽幽说道：“我身体不好，是厂里有名的半条命。”
“但愿我能成为你的另外半条命，让你的生命完整。”他仍然凝望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的一些情况，振亚在向别人作介绍时，我都听说了。”
“你……”她顿时臊红了脸。他说的别人肯定是大圣。
他微笑着说：“你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但愿你心中没有别人。”
“我当然没有——” 她急着表白，却又突然住了口。
他也沉默了。何需多言，两颗表露无遗的心已然相融……
夜色迷人，让恋人们流连忘返。但是才八点钟，公园就要关门了。广播喇叭一遍遍地催促，把一对对情侣赶到了大门外。情侣们退而求其次，开始在马路旁徘徊游荡。
正是“文化大革命继续深入，阶级斗争越加尖锐复杂”的年代，年轻人活动的场所少得可怜，一般的娱乐活动都被政治运动取代了。八个样板戏和寥寥几部革命战争影片占据了所有的银幕和舞台；书籍大多被禁，图书馆关门；为数不多的公园白天游人太多，晚上又很早赶人…… 正值青年人口高峰时期，这是解放初期政府鼓励生育所造成的后果。因此住房紧张，大多数年轻人在家里根本没有谈恋爱的空间，于是城市里便形成了夜幕下，一对对青年男女逛马路谈恋爱的特殊景观。革命时期社会风气特别严正，情侣们在人前拉手是有碍观瞻的事，而公开拥抱、接吻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第一次加入逛马路的行列，两人都感到有点别扭，但逛的次数多了，心理便渐渐适应。他们在衡山路旁边发现一条僻静的小马路，走得累了，便去那里并肩坐在街沿上，静静握着手，许久一动不动……
事实上，从谭隽良回来到离去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中间夹着一个春节，忙忙碌碌中，两人见面不超过十次，而且有几次还是在振亚家与别人一起相聚。他们刚开始恋爱， 还不想公开，因此也增加了约会的难度。
尽管如此，短暂的聚首仍然给灵月留下了一生最甜蜜、珍贵的回忆……
四
春节过后的一天早上，组长金连娣在更衣室对灵月阴阳怪气地说：“你不用换工作服啦，革委会让你去报到。”
灵月满腹狐疑地走进办公室，发现王副主任的座位空着。女工出身的杨主任和气地对她说：“厂革会抽你去参加一个月的学习班，现在就去报到。好好学习啊，小鬼！”
灵月事后才知道，那几天，分管长日班的王副主任碰巧到外地出差去了。
学习班一共有四十个人，十几个老工人，二十几个小青年。令灵月高兴的是，振亚也在其中。
原来的政宣组负责人老席现已调任厂办公室主任，他在会上对大家说：“上海人民出版社来我们厂里组织一个写作班，要写一部反映上海纺织工人革命斗争史的中长篇小说。为期一个月的学习班，主要是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时收集写作素材，挑选写作人员……”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振亚告诉灵月，大年初三那天，她和振华一起跟哥哥到奚文玲家参加聚会，其实是庆祝奚文玲的父亲重新出来工作。奚文玲的父亲原是部队文化干部，转业后在市教育局工作，前几年被打倒靠了边。现在解放一批老干部，他被任命为一所名牌大学的革委会副主任。
“奚文玲家住在南方大楼，三房一厅的公寓，整个面积好像比方宁家还大点。”
灵月问：“去了很多人吗？”
振亚点头说：“嗯。学校的、农场的，老朋友、新朋友都去了。”
“那，一定很热闹吧？”
“是啊，热闹极了！那天哥哥也特别高兴，跟大家一起唱了京剧样板戏，还唱了很多歌。奚文玲拉班长合唱的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掌声最热烈。”
灵月只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酸溜溜的：“《莫……》，那不是情歌吗？”
“哥哥说他们在农场经常唱俄罗斯民歌，只要不让领导听见就行。”
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吧，老同学在一起唱首歌算什么呢？即便是情歌，难道还不相信他么？
振亚吃着饭，突然想起，问道：“前天厂休你说好来我家，怎么没来啊？”
灵月一口饭扒在嘴里，没有马上回答。那天，谭隽良临时有空，来电话约灵月出去。正刮着风，公园里太冷，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两人去了电影院，连看了两场电影。她记得一场是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中国什么地方的纪录片，还有一场是《地道战》。跟他在一起，已经看过几遍的老电影，居然也变得那么生动有趣。
“对不起，我忘告诉你了……”她支吾着吞下嘴里的饭，把另一天发生的事移花接木过来，“谭医生来电话通知，要我们陪弟弟去医院，结果搞晚了。”
灵月说着有点心虚，振亚却关心地问：“泉泉的伤都好了吗？”
“外伤都好了，可他老喊腰酸……”从农场传来消息说，由于连续案发，三毛和另外两个为首分子已被抓去劳教。按说灵泉可以放心回去了，但他一半是腰伤还没全好，另一半是害怕农场的艰苦劳动，所以尽量拖着。
上次去医院时，谭医生在他的诊断书上写了一句：“该病人左肾受伤，不适宜重体力劳动。”
谭隽良看了说：“凭这个诊断，泉泉说不定可以像振国那样搞病退。”
灵泉一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三拜托谭隽良帮他到农场办理病退手续。
灵月不满道：“泉泉，这事该你自己去办！”
“隽良哥，请你再帮我一次忙！”灵泉已看出二姐跟谭隽良的关系不一般，这时拱拱手，嬉皮笑脸道：“看在我为你们俩保密的份上。”
谭隽良笑笑，说：“我试试看吧。”
五
农场的休假快结束了。一连三天没接到谭隽良的电话，灵月有点魂不守舍。厂休那天下午，他终于现身了，并把她带到郊外的一个公园。
“为啥走那么远？”在公交车上，她不解地问。
他似乎欲言又止。
初春季节，咋暖还寒。公园里游客寥寥无几，几簇梅花在枝头傲然怒放。两人选了一个向阳背风处坐下，一时没有说话。
灵月十分喜欢这份恬静。蓝天白云下，潺潺溪水流淌；花草林木间，虫鸣鸟儿飞翔；楼台亭阁外，爱人相伴身旁……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在歌唱。
然而，谭隽良此时的心绪却有点烦乱。年前，奚文玲邀请他大年初二去她家吃饭。他问：“不是说好初三聚会么？”
她红着脸，细声细气地说：“是我爸爸、妈妈想请你吃饭。”
他愣住了。显然，奚文玲想主动跟他发展关系了。怎么办呢？他想跟她说清楚，但见她娇羞、自信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大过年的，以后再说吧。
“实在对不起，初二有个聚会，已经约好了。”
吃饭是推掉了，但奚文玲凭直觉对他有点起疑，这几天有事没事一直来找他，弄得他几次想约灵月却一直脱不了身。今天上午，她又来了两个传呼电话，他没答理。出来时，谭隽良已打算把这些事告诉灵月，但看到她清纯的目光、灿烂的笑容，又改变了主意。何必让她也烦心呢？珍惜这短暂的相聚吧！他打破了沉默：
“月，后天我就要回农场了。”
灵月“嗯”了一声，情绪有点低落，说：“多给我来信，别让我等。”
“我会的。”他望着远处，眼光有点忧郁，“可是月，你在上海工作，而我在农场。你晓得人家叫我们啥吗？崇明蟹！我怕自己配不上你。”
“你怎么也会有这种世俗观念？”灵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嗔怪道。
他却认真地说：“可是月，这是现实，我们回避不了。我很想有一天能回上海工作，天天跟你在一起。但如果我调不上来……”
“那我跟你去农场，也做一只崇明蟹！”
见她毋庸置疑的神情，他轻轻吁了口心中的烦闷之气，暗暗拿定主意：回农场后，找机会公开自己与灵月的关系；然后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调回上海。
思绪一定，他顿时感到轻松起来。那天，他们从公园畅游出来，回到市区后，他奢侈地请她去天鹅阁吃了一顿西餐。他点了俄罗斯乡下浓汤、法式炸猪排、葡国鸡、意大利烙面，甜点是拔丝苹果。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西餐馆，感觉味道好极了。
数年后，孔灵月和吴岳青也一起光顾过这家西餐厅。灵月点了相同的菜式，岳青可能是忌讳“乡下”两个字，硬把乡下浓汤改成奶油鸡丝汤。然而那天，灵月再也品尝不出当初的美味，而那碗汤她只喝了一口，便大倒胃口，恶心得想吐…… 物是人非啊！
那晚，谭隽良还要了两杯葡萄酒。“月，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当两只酒杯相碰，殷红的葡萄酒和款款深情交融在一起时，灵月只觉得自己已将整个身心托付给了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此生此世永不分离了。
上甜点时，谭隽良谈起了他的家庭，父亲是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坚信教育救国的知识分子。抗战胜利后，他用祖上留下的家产在市区创办了一所小学，自己担任校长，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母亲也在学校任教。
“解放后，学校归了公。父母亲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我们几个孩子身上。他们任劳任怨地工作、省吃俭用地持家，为的就是要让我们四个孩子都能上大学……”
谭隽良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就是谭医生，二哥在文革中大学毕业，被分配去青海工作。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去年到云南插队了。
“母亲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偏爱，自小断定我比两个哥哥更有出息，所以对我期望最大。刚废除高考制度那会儿，她失望极了……”
谭隽良说到这儿沉默了片刻。看得出，他很敬重自己的父母，也希望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平时除了上学，还喜欢看很多闲书，也经常跟着父母去看京戏、听交响乐……”
灵月颌首道：“看来，你从小受到了家庭的悉心栽培，应该是琴棋书画样样都拿得起吧？你的拉琴、下棋、书法我都算见识过了，唯有画画，能否也让我开开眼界？”
他迟疑了一下，微微一笑，让服务员拿来一张纸和笔，随手在上面横涂竖画了一阵，然后将纸递给她。她捧起一看，是一幅五马奔腾图，虽然只是草草而就，纸笔也不符合要求，但居然神韵毕现。她由衷夸道：“行啊，真有两下子！”
“哪里，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我从小兴趣广泛，但没有一门深入，因此长大后发觉自己学无专长、一事无成。”他自谦着，见纸上已沾染油污，便拿过来揉成一团扔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谭隽良渐渐变得健谈起来，那晚，他说了很多童年趣事，逗得灵月直乐。
夜深了，整座城市沉寂了下来，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他送她到家门口，她回转身想跟他道别，却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眼中有股令她害怕的神情。她结结巴巴想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感受：“今天我真、快乐……”
但她微微张开的嘴突然被他柔软、温润的双唇封住了。她不由自主倒进了他的怀里，只觉得他的胸膛是那么坚实、肩膀是那么宽阔，足以让她终身依傍……
他灼热、深长的一吻，将她整个儿身心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