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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为期一个月的学习班结束了。那天,老席叫灵月到厂办公室谈话,一起参加的还有厂革会副主任小陆子和出版社的姚编辑。老席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削瘦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精明;小陆子刚满二十岁,身材矮壮,扁平的脑袋剃着板刷头;姚编辑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说话一副文绉绉的样子。

         姚编辑手上拿着几篇灵月在学习班写的稿子,上面加了一些红笔圈点的批注。等小陆子先强调了几句革命写作的大道理后,他一边翻着稿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发了言:

         “小孔,你这些文章写得很通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文字有点功底。文章中有一些对人、对事的描写较细腻,也较形象生动。这是创作文艺小说必不可缺的要素,也说明你对人和事物的内在联系有一定的把握,并能把心灵上的一些感受描绘、反映出来。所以,从写作能力方面来看,我认为孔灵月同志可以担任我们这个写作班的执笔人……”

         等姚编辑结束了他咬文嚼字的发言后,老席直截了当地对灵月说:“是这样的,小孔,通过一个月的学习班,经厂革会讨论,决定成立一个由十人组成的三结合写作小组。陆副主任、姚编辑和我各算一个,其余七人从学习班里挑选,三个是资历丰富的老工人,还有四个小青年,你是其中一个。从原则上来说,这个写作组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应积极发挥集思广益和监督审查的作用。但实际写作,将由你一人执笔。”

         “我一个人执笔?”灵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席点点头,说:“原来厂里是考虑挑选二到三人共同执笔。但是,从学习班的情况来看,其他人恐怕较难担起这个重任。”

         “可我一个人更挑不起啊!”灵月既吃惊又着急。

         “其实,文学创作要体现作者的独特思路和风格,几个人执笔也有难以协调文风的缺点。”姚编辑笑着鼓励道,“小孔同志,你有点文学造诣,只要肯下工夫、多实践,我看能行。”

         “不行,肯定不行!”灵月感到太没有把握了,便连连摇手不肯答应。

         小陆子显然不耐烦了,他一开口就习惯性地带着脏字:“妈的X,这种革命任务交给哪个,是哪个的光荣。人家争取都还来不及,你哪能推三推四的!”

         灵月愣了一下,窘迫地看看老席又看看姚编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低下了头。

         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席是厂里有名的秀才,显然并不太把这个小学文化程度、不学无术的造反派头头放在眼里。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主任请稍安毋躁,我们党历来强调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切忌作风简单、粗暴。”然后,他转对灵月严肃地说,“小孔,组织上已经决定了,这是光荣的革命任务,也是领导对你的期望和信任。陆主任说得没错,领导这次选拔你是经过郑重考虑的,也遇到了一定的阻力。我知道你是担心自己没有经验,但我们哪个人是生来就有经验的?都需要在实践中边干边学习边提高嘛!希望你能勇敢地挑起这副担子,也算给自己一次锻炼的机会吧!”

         灵月听出了老席的言外之意。王副主任、金师傅…… 一想起车间里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那几双带有敌视的眼神,就令她心中陡然生出阵阵寒意。看来老席这次把自己调出来并非易事。她犹豫片刻,鼓足勇气表态说:“好吧,我一定尽自己最大努力。”

         当天学习班结束时,陆副主任宣读了三结合写作组名单。令灵月高兴的是,袁振亚的大名也在里面。散会前,老席补充说明道:

         “十人写作组,除了孔灵月同志一个人是全脱产、专职搞写作,其余同志都是兼职。明天,大家和学习班的其他学员一起返回自己原来的工作岗位。以后按照通知,每周脱产半天到一天,参加写作组会议。”

         看得出,厂领导对写作组还是比较重视的,专门腾出行政楼三楼的一个房间作为写作组的办公室,门上还挂上了“上海纺织工人革命斗争史写作组” 的招牌。

         行政楼在厂革会办公楼的后面,共三层。底楼是生产科、技术科、财务科等一系列行政科室;二楼是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大礼堂,全厂大会大多在这儿召开;三楼隔着走廊是数排房间,据说,文革前是厂内单身干部的宿舍,文革中被造反派占据,成了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九大后,进驻工厂的军宣队就住在这里。如今,军宣队撤走了,一些房间被用作专案调查,还有一些空房便成了各类学习班的临时场所。

         写作组办公室约十几个平方米,窗前置放了一张双人办公桌,靠墙一个书柜,屋角还留有一张单人床。姚编辑看了笑着说:

          “不错,小孔写得晚了,可以睡在厂里,平时也可以休息休息。”

         当灵月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铺开纸、握住笔,开始草拟写作计划时,她觉得脑袋里空空如也,心头却是一份沉重的压力……

         

         二

         

         第一次写作组会议讨论、通过了灵月草拟的写作计划。根据这个计划,首先要体验生活、收集素材。在会上,灵月满怀希望,要求大家多向她提些建议和帮助。

         几个小青年抢先发了言,认为只要“想工农兵所想,说工农兵所说”,“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就一定能写出好作品……空泛的大道理,让灵月感到不知所云。

         三位老工人中,有一个参加过上海解放那年的护厂斗争。他搜肠刮肚地回忆道:

         “当时只听到远处炮声隆隆、枪声噼哩啪啦,气氛很紧张。我跟着几个人一起,守在厂门口。后来又到厂里各处和车间巡逻、检查,防止反动派来炸工厂、偷机器…… 那天,一夜枪炮声后,清晨特別安静。开门一看,都吓了一跳,只见满街都是已经进城的解放军,他们都露宿街头、对民众秋毫无犯……”

         另外两个老工人讲得是几乎千篇一律的忆苦思甜:从小做童工,受尽拿摩温的气,吃不饱,穿不暖…… 总之,解放前受压迫、受剥削的苦水是三天三夜也倒不完;如今翻身当家作主人,感谢新社会,感谢毛主席!

         灵月停止了记录,心里有点烦躁。

         老席眼珠一转,突然笑道:“姚编辑,你与那些专业作家比较熟悉。你可以谈谈,他们有哪些写作经验是我们可以借鉴的?”

         姚编辑似乎谈虎色变,马上摆摆手,推托道:“其实,我跟那些作家并不熟,而且,他们写的都是毒草,需要批判的。”

         “对他们的作品应该进行批判,但对他们的写作经验和方法,我们无产阶级还是可以借鉴、参考的嘛!”见他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老席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得一本正经的。

         几个人附和道:“对啊,那些作家原来都高高在上,脱离我们劳动人民。他们资产阶级的那一套我们不要学,姚编辑,你就说说他们是怎么写作的?”

         见大家都来了劲,兴趣盎然地盯着自己,姚编辑皱起眉、苦着脸,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事实上,我们做编辑的,平时只是接触他们写的稿子,跟他们个人并没多少联系。我猜想,他们是主观上有写的愿望,所以就写了。至于怎么写,我实在不大清楚,大概每个人都不会相同吧?而我们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是客观上要我们写,是革命的需要。席主任,他们的经验应该都是封、资、修的那一套,对我们肯定不适用的。”姚编辑显然怕言多必失,最终还是使了一招太极拳,推回去了事。

         大家都感到有点无趣。这时,那位参加过护厂斗争的老工人嚷道:“还是听小陆子讲讲造反的事吧,据说一月革命风暴时,他是造反英雄,在安定还做了啥秘书长,对吧?”

         “真的吗?”姚编辑顿时满脸生辉,显得非常重视地说,“我们纺织工人斗争史,文化大革命是重点。想不到我们这儿还坐着一位现成的造反英雄、安定事件的秘书长!太好了,陆主任,快对大家谈谈你的光荣事迹,我们洗耳恭听。”

         灵月闻言也颇感意外,据说“安定事件”拉开了“一月革命风暴” 的序幕,是上海纺织工人革命造反的重头戏。能当上“安定事件”秘书长的人,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吧?

         小陆子扁平的脸上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一张嘴满口苏北腔:“妈的X!讲起来蛮有劲的。造反嘛,是听毛主席的话,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那时厂里停产了,外面到处人山人海的。市长、市委书记全被打倒了,我还上台亲手揪斗过他们呢…… 我带领厂里的一帮兄弟参加了‘工总司’,开始只有几十个人,后来革命队伍不断发展壮大。我们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搞革命,走到哪儿吃饭、睡觉都不要钱,革命形势是一片大好!后来我们跟随队伍趴火车到北京告状,但被黑市委拦在了安定。安定也是人山人海的。那天头头们不知到哪里去了,听说要开大会,当时我不晓得开啥个会,只听见一个红卫兵在大声喊:‘现在大会开始了!’旁边站出一个工人说:‘我是大会主席!’另一边又跳出一个人喊:‘我是大会副主席!’ 妈的,这种场面我见过几次,有经验了。我马上从后面一个红卫兵手里抢过一只电喇叭,跳到台阶高处大声喊:‘我是大会秘书长,哪个要发言的到我这块来报名!’”

         大家等着他的下文。过了一会儿,他却搔搔头皮说:“妈的,就是这样。”

         大伙愣了一下,接着哄堂大笑,振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有老席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

         一个老工人嚷道:“小陆子,你吹牛皮吧?秘书长这样好当,人人都当啦!”

         小陆子嘻嘻一笑,说:“那个时候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你他妈的少见多怪!”

         姚编辑好不容易忍住笑,问道:“陆主任,那后来呢?”

         “后来,要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只好都回来了。蹲在厂里和保皇派打内战,文攻武卫,打了好几次,激烈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把保皇派打下去了。”

         一个青年问:“武斗死人了吗?”

         “我们厂死了一个,就是从对门那个窗口跳下去摔死的。这有啥稀奇的?”小陆子说着,轻蔑地横了他一眼,然后环顾一下四周说,“隔壁房间还吊死过一个工程师,原来的日伪汉奸!”

         “真的吗?”见老席点点头,振亚不由缩了缩脖子。

         会议结束后,振亚悄声问灵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怕吗?”

         灵月想了想,说:“我好像不怕哎,可能是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的缘故。姨妈说,哪家老屋没死过人呢!……”她想起村后那一片坟地,夏日的晚上,大人们在祠堂开会的时候,孩子们就在那儿玩耍,磷火总跟在身后游荡……村里的老人都认为,磷火是逝去亲人的灵魂。

         按照唯物论的观点,人死了便灰飞烟灭了。死亡让人恐惧,而又无法避免;但灵月觉得,如果真有灵魂,死亡的便只是肉体,灵魂依然活着,那肉体的死亡何惧之有?而灵魂的再生才是值得关注的……

         然而,在那个年代,这些话题是不允许探讨的。

         

         

         三

         

         一连两个月,灵月对纺织厂的粗纺、细纱、织布、印染等几大工序都实地体验了一下。此外,她还跑了好几家别的纺织厂,采访了一些劳动模范和造反派头头,其中有些是当时响当当的风云人物。

         那天下午从外厂回来,灵月把最近收集的素材全都拿出来集中整理了一遍,感到真正有用的不多,心里颇为气馁。

         姚编辑说:“写小说首先要树立人物形象,然后展开情节。我们的小说,关键是要树立一个高大、完美的现代纺织女工形象。”

         可是,自己天天混迹于现实生活里平凡、普通的纺织女工中间,高大、完美的形象去哪里找呢?

         前几天,灵月在整理车间,意外碰到那个姓常的下放干部。她高兴地招呼道:“常师傅,原来你调这里来了,活比原来轻点吧?”

         老常点点头,见四周没人,便问:“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灵月把自己进写作组,到车间体验生活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不想老常脸上竟浮现出微笑,说:“我以前在部队也搞过文艺创作。”

         “真的?”灵月十分惊喜,连忙请教道,“那你教教我,要怎样才能写出好作品?”

         “第一是生活积累……”老常说着却突然住了口,转身离开了,原来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手中的素材已梳理过几遍,但脑中却无一丝灵感可言。灵月正想得心烦意乱,只听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情绪不佳地拿起听筒,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另一头叫着:

         “喂,我找孔灵月!孔灵月在吗?”

         灵月闻声吃了一惊:“方宁,是你吗?…… 你回上海了,啥时回来的?”

         “昨天。刚去过你家,你弟弟给了我你的分机号。”方宁说得又快又兴奋,“听说你脱产升官了,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别瞎说!”灵月喜出望外,“你回来太好了…… 可我还不能下班。你能先过来吗?…… 哦,太好啦!振亚今天早班,就快下班了,我去叫她…… 好,我在厂门口等你。是正门口……”

         灵月放下电话,只觉得心里一阵欣喜,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先到粗纺车间通知振亚,然后便迫不及待地等在厂门口。过了一会儿,振亚换好衣服也出来了,两人东张西望的,生怕方宁认错了路。

         终于,方宁在马路对面的电车站下了车,一看见她们就急忙穿过马路跑过来。灵月和振亚迎了上去,三双手顿时紧紧握在了一起。

         灵月先开口责备道:“这么长时间不来信,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是临时决定的……”方宁眼中满含泪水,哽住了。

         灵月和振亚的眼圈也红了。

         灵月在厂传达室填了会客单,然后带着方宁上楼进了办公室。三人坐下后,互相打量着对方,许久说不出话来。一别三年多了,昔日的黄毛丫头如今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然穿着仍是那个时代千篇一律的蓝、灰色,但三人过去的一式齐耳短发,都不约而同地留长梳起了辫子。

         灵月看着方宁略显粗糙、憔悴的脸,感慨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别提了,那个鬼地方!”方宁擦擦眼泪,强笑道,“那里是历来的犯人流放地…… 嗨,我也算被充军了一次,现在刑满了!”她突然一跃而起,扬起双臂,踏着舞步,旋着身子,朗声嚷着,“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灵月和振亚对视一笑,都乐了。看来方宁依然是以前的方宁,脾气、性格似乎都没变。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等方宁重新坐下,振亚不解地问:“你这次回来不走了么?”

         “走?你们这么狠心哪,还想让我回去?”方宁沉下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你不回去当然好啦!”灵月心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宁告诉她们说:“我爸妈重新出来工作了,他们已从干校回到上海。现在我们全家只有小哥一个人还在大西南,我妈正托人帮他想办法。”

         “哦,你是调回上海了?”

         “还算不上,只是先搞了个病退。”

         “那工作呢?”

         “我妈说不急,她会慢慢帮我想办法解决的。”

         “真是太好了!”灵月由衷为方宁高兴,“你们家劫后余生,人未亡、家未破,马上就要大团圆了,值得庆贺!”

         方宁却流泪了:“你讲的不全对,我大哥的家破了,人也亡了。”

         “怎么回事?”

         “前年,大哥被隔离审查,那女人熬不住,跟别人跑了。大哥受不了这内外双重打击,就自杀了。”

         “啊……”灵月和振亚都被这噩耗惊呆了。过了一会儿,灵月轻声问:“那你爸妈一定很难过,他们现在都好吗?”

         方宁抹着眼泪说:“还有什么比老年丧子更让他们悲痛的?这几年,他们受了不少折磨,头发全白了。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别人的事情穿耳过,自家的事情穿心过啊!”

         振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灵月想了想,问:“我记得你大哥还有一个儿子,当年我们都抱过他呢。那孩子如今在哪里?”

         “目前还在那个贱女人手里。哼,”方宁冷笑一声,又说,“不过我妈说了,他是方家的孙子,等我们家房子弄好后,是一定要去领回来的。”

         “你家还住原来那地方?”

         “现在还没有,我们暂时借住在我爸的一个老战友家里。我妈这几天就一直在为房子的事奔波。说是落实政策,但三间卧室只空了两间,还有一间仍挤着一家人。我爸老糊涂了,说国家有困难,该克服着点,让组织上慢慢安排。被我妈骂个狗血喷头,说他遭了那么些罪,还醒不过来。等他们慢慢安排,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呢!我们坚持要等房子全空出来后,才搬回去住。”

         灵月心里隐隐感觉到,方宁已不全然是以前的方宁了,她的思想明显变得实际、成熟了许多。

         谈了一会各自的情况,灵月提起了闽旭东。方宁以前来信常常谈起他,字里行间还不时流露出少女怀春的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她的信中不再提他了。

         方宁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却轻描淡写地说:“他蹲监狱了,你们不晓得吗?”

         “啥?”灵月和振亚听闻此言,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听到方宁大哥的噩耗:“他为啥被抓?”

         “还不是因为炮打张春桥事件。”

         “不就是刷了几条大标语吗?”

         “清查‘五.一六’反革命,上海难道没查?”方宁反问道,“我们那儿可查得天翻地覆的,连我也写了好几份检查才过关呢!”

          “当时确有人来厂里外调过,我也写了自我批判……” 灵月回想起当年厂部正准备把她的编制从工人转为干部,并把组织关系调上来。但后来此事却不了了之了。

         振亚想起那时自己正回家伺候生病的母亲,不然也一定会糊里糊涂地牵涉进去。她心里很为闽旭东难过,问道:“抓了很多人吗?”

         方宁摇摇头,说:“我们学校就他一个。他是头,属于‘首恶必惩’之类的。”

         “他现在关在哪里?判了多少年?”

         “好像判了八、九年吧,我没打听他关在那里。”

         看她冷漠的神情,灵月和振亚都暗暗诧异,甚至有点不满。

         方宁突然笑了笑,抬眼望着窗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是冷血动物吧,战友落难,我漠不关心。其实,我对他早就冷透了心!老实告诉你们,我真心爱过他,不然我不会报名去北大荒…… 我为他付出了纯洁的初恋,甘愿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可是他却不领我的情,他爱的是别人。”

         “是谁?我们认识吗?”

         “她叫汪明,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长相平庸的小个子女人,你们肯定没有印象。当时,我天天想不通,论容貌、论才情,她有哪点比得上我……”时至今日,方宁提起这段失败的初恋,激忿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了。灵月忍不住问:“那,闽旭东坐了牢,汪明怎么办呢?”

         方宁脸上的怨气渐渐消失了,她垂下眼帘叹口气,说:“唉,其实他是选对人啦!汪明对他始终不二,据说一路跟着他。他关到哪里,她就在附近找地方住下,设法谋生,去探监,送吃送穿…… 那都是些什么鬼地方啊?这种苦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换了我,肯定做不到!”

         灵月感到自己的心灵被震撼了,闽旭东的遭遇让她深为难过,而那位平凡女性的伟大爱情更让人感动。

         那天,三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在厂里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再回到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直聊到深夜。

         

         四

         

         春末的阳光斜照在窗台上,使屋里有点闷热。灵月起身把窗户开大一点,对着窗外深深吸了口气。

         写作组正在开例行会议。小陆子和老席因另有公务,没来参加。少了两个头,大家随便了许多,一个个懒洋洋地坐着,听姚编辑闲扯着一些文化界无关痛痒的趣闻逸事。

         灵月脑中又浮现出谭隽良的身影。她很思念他,但最近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他的来信了。怎么回事呢,就那么忙?

         会议终于结束了。振亚等别人都走后,关上门,走到灵月身边说:“我要问你一件事,请你老实回答我。”

         “啥事?”看振亚一本正经的样子,灵月有点诧异。

         振亚迟疑了一下,问:“听说谭隽良跟你谈恋爱,有这回事吗?”

         灵月顿时羞红了脸,心里为自己瞒着好友而感到惭愧,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真的。”振亚颓然坐下,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发生什么事了?”灵月心神不定起来。

         振亚皱起眉头说:“我哥收到农场好几封来信,说班长和奚文玲出事了。班长说爱上了你,要和奚文玲分手。可奚文玲不同意,要自杀。”

         灵月吃惊地张大嘴,呆愣片刻分辩道:“隽良和奚文玲只是一般关系,怎说得上分不分手呢?”

         听灵月激动地唤着“隽良”,振亚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好像已非一般。她怜悯地望着她,摇摇头,说:“可别人不这么想嘛!”

         是啊,在奚文玲眼中,谭隽良只能属于她,而别人也早把他们看成一对了。隽良走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但奚文玲要自杀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说明她也非常爱他么?可是…… 她不解地问:“他们俩的事,别人怎么会晓得的?”

         振亚说:“事情已经闹大了。奚文玲是场部的红人,据说他们的场长原是她父亲的老战友,一听谭隽良不要奚文玲,就火冒三丈了。”

         灵月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隽良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她低下头,断断续续把自己与谭隽良交往的经过告诉了振亚,然后坦白道:“我爱他!振亚,我真的爱上他了。原谅我瞒着你。”

         振亚为难地说:“可是,哥哥要我来劝阻你,他不希望奚文玲受到像他一样的伤害。”

         “但隽良和我是真心相爱呀,怎么办?帮帮我吧!”她说着抓住了振亚的手。

         振亚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看着灵月痛苦的脸,她没了辙,无可奈何地说:“我是肯定会帮你的啦,只是不知农场那边会怎么样。”

         灵月恳求道:“听到什么消息就马上告诉我,好吗?”

         振亚点点头,答应了。

         

         五

         

         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谭隽良也没有来信。灵月感到度日如年……

         振亚安慰她说:“这件事对奚文玲的打击肯定很大,谭隽良需要时间让她慢慢想通。你不能心急嘛!”

         说得是有些道理,但他为何不来封信呢?哪怕只言片语……

         “五一”劳动节时,农场有一批人回来休假,振亚终于了解到一些情况:

         奚文玲患了青光眼,据说是由于精神受到刺激的缘故,严重的话会导致双目失明。老场长急了,把谭隽良和奚文玲关在场部办“学习班”,责令谭隽良以“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奚文玲做“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

         同时,老场长又派人到上海对孔灵月进行调查,了解到孔灵月患有较严重的风湿病,其父还有政历问题。于是,老场长狠狠批评了谭隽良,竟然恋上一个小资产阶级小姐,思想感情很不健康,阶级立场大有问题!

         也许是这一系列措施没有奏效,老场长又派人到上海对谭隽良的父母作了工作,要他们出面劝导儿子。据说谭父、谭母都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开明人士,不大愿意干涉儿子的婚姻选择,也缺乏攀附权贵的意识。但听到孔灵月被过分渲染的健康状况时,他们担忧了,一个“半条命”的儿媳,肯定会成为儿子终身的累赘。于是他们转变了态度,先后写了几封信规劝儿子,要他听领导的话,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培养和期望……

         振亚恐怕灵月一下子受不了,所以没敢把所有的消息统统告诉她。许多情况灵月还是后来听大圣说的。

         那天,刚下班回到家,许阿姨在下面叫:“孔灵月,电话!”

         灵月下楼问道:“谁打来的?”

         许阿姨说:“是个男的,姓啥没说。只说是崇明农场回来的,约你今晚七点在襄阳公园门口见面。”

         灵月的心狂跳起来,连忙付钱谢过许阿姨,然后反身上楼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

         “哦,隽良,你终于回来了!”几个月来,心中积聚的思念、忧虑、愁怨、恐惧…… 随着泉涌的泪水尽情一泄而出。

         晚饭后,她换了一件衬衫,又重新梳理了辫子,然后,怀着一颗急切的心向公园赶去。

         但是,等在公园门口的不是谭隽良,而是大圣。

         “班长没有回来,仍被关在场部办学习班。”见灵月极度失望的神色,大圣小心翼翼地说,“我有一些班长的情况,想告诉你……”

         灵月默默跟着大圣在公园的小径上兜了几圈,听大圣叙述着最近发生在农场的一系列怪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个滋味。

         公园里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宜人的气候让游客流连忘返。但满园春色在灵月眼中已失去了意义。大圣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终于,他瞥见一对情侣从长椅上站起来,连忙过去占住位置,然后殷勤地招呼灵月道:

         “走累了吧?快来歇歇脚!”

         灵月确实感到两腿酸软无力,便在大圣旁边坐下,然后轻声问:“听你的意思,你回来前见过他?”

         “是的,在场部。不过,当时奚文玲,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在旁边,不方便说话。”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张叠成一小块的宣纸,说,“这是班长趁别人不注意时塞给我的,好像要我交给你的意思。”

         灵月一手接过,颤声问道:“他还好吗?”

         “看上去他思想压力很重。”

         灵月打开宣纸。那是他的字迹,工整的小楷抄写的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灵月把这首自己熟悉并且喜爱的诗词默默颂读了一遍,心头突然袭过一阵寒意……

         大圣察看着她的脸色,斟酌着词语说:“班长的处境实在很难,别人都认为他和奚文玲是青梅竹马,早就情投意合。所以说他喜新厌旧,脚踏两只船。而奚文玲又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看她豁命的样子,是绝不肯放弃隽良的。我不大清楚你和班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停了一下,见灵月一味沉着头,没有接口的意思,便又说,“隽良肯定也不想伤你的心,所以他真的很痛苦。他对我说,枪口对着这边,不行!对着那边,也不行!看来只能对着自己。”

         灵月微微一震,抬起头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大圣点点头。

         灵月木然瞠视着前方…… 难道,苏轼的著名词篇转达的是这层意思?

         大圣耐着性子陪灵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叹气道:“唉,班长如果坚持和你好,不但奚文玲那头摆不平,更主要的是,他得罪了老场长,前途也肯定不妙……”

         “别说了,大圣。”灵月声音虽轻,但口齿清晰地说,“请你回去转告谭隽良,叫他不用再徘徊、痛苦。我和他没有关系了!”说完,她站起身,不顾大圣的叫唤和旁人诧异的目光,疾步奔出了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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