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正是黄梅季节,湿热的阳光透过聚散不定的阴云,伴着蒙蒙细雨一起洒落人间。空气又闷又热,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母亲的头痛病又犯了。灵月下班回来,连忙帮着洗菜、做饭。这一段时间,灵月一头扎进资料堆里,天天在工厂和纺织局的档案室里查看、摘录有关纺织工人斗争史的资料。她觉得自己的头也是沉沉的。
晚饭时,见女儿只盛了小半碗饭,父亲关切地问:“月月,怎么吃这么少?看你最近瘦了,脸色也不好。有事别闷在心里,可以对爹爹说说么?”
灵月忙给自己碗里添了一点饭,强笑道:“我没事,只是气候不好,胃口差点。”
灵泉的病退手续刚办完,前几天去了一趟崇明,把自己的行囊从农场拿了回来。这时,他抬眼对灵月说:“二姐,你和隽良哥的事,农场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也别瞒家里人了。”
灵月想阻止他说下去,但一看父母的神色,弟弟显然已告诉他们了,便不再吭声、闷头吃饭。
灵泉笑着说:“隽良哥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不过我想,当初他肯定是因为追求二姐你,才这样卖力帮忙的,对吧?”
“你别胡说八道好吗?”灵月放下手里的碗,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母亲额上绑了条布巾,正靠在椅背上慢慢喝粥,这时有气无力地说:“月月,我看这个人不怎么样。他帮过泉泉,我们应该感谢他。但他毕竟是农场工,与你谈朋友就不合适了。你在上海全民企业,又是要才有才,要相貌有相貌,找对象还不是抓一把拣拣? 再说,这个人太花心,抛弃以前的女朋友,不值得你喜欢。”
灵泉连忙纠正道:“不是他花心,是那个女的一厢情愿,死缠着人家。当然他花头是浓了点,谁让人家才貌双全有魅力呢!听说那女的条件蛮好的,还是高干子女……”
“够了,泉泉!”灵月生气地打断他,一眼瞥见父母亲担忧的神色,便没有发作,只是冷冷说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别瞎操心了。”
灵泉却煞有介事地劝道:“二姐,你这门可别关得太早,隽良哥还在那里坚持抗战呢。我看他是想把那个女人摆平了,再回来找你。”
灵月一甩手离开饭桌,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锁上门,在床沿坐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静静淌了下来。弟弟的话说得她锥心刺骨般痛,她心里何尝不是这样盼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把她从神思恍惚中惊醒。只听灵泉在门外嚷道:
“二姐,乡下来了两个客人,妈妈叫你过来。”
灵月连忙擦去泪,到镜前用手帕轻轻揉了把脸,看看无大异样,便出来进了大房间。
母亲正斜靠在床上和客人说话。灵月一看,是岳青父子俩,不由有点惊喜:“叔叔、岳青,几时来上海的?”
岳青有点腼腆地看着她,说:“昨天刚到。”
岳青爹双手接过父亲为他倒的茶,大声笑道:“月月啊,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事,我家岳青转业到上海来工作啦。”看他高兴的样子,显然这件事使他非常称心如意,“想不到吧?如今城里的学生都要送到农村去,我家岳青当初参军这条路真是走对了!”
“哦,太好了!”前两年,从岳青来信中得知他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但转业来上海工作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灵月由衷为岳青高兴,但见他正红着脸、怔怔看着自己,心境顿时黯然了。
站在面前的早已不是儿时的伙伴,而是一个成熟、健硕的青年男子。他穿着一套崭新的藏青中山装,脚上是一双擦得贼亮的黑皮鞋。原本蓬松的黑发梳成了三七开的小分头,衬着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和夹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样子显得有点土气,也有点局促不安。
灵月随口问道:“分到哪个单位了?”
岳青回答说:“就是我爹那家电器厂,我今天已去报到,厂里让我明天就开始上班。”
母亲诧异道:“这么巧,跟你老子一个单位?”
“是啊,说是转业,其实有顶替我的意思。要不是我在上海工作,又要退休了,恐怕他还来不了呢!”岳青爹乐呵呵地解释着。
“哦,怪道呢……”母亲心里正对灵雪非得去农村,而岳青却可以来上海工作的政策想不通。这时看到岳青额上有点冒汗,便说:“热吧?快把外套脱了。”
站在一旁的灵泉已对岳青上下打量了半天,这时不怀好意地笑道:“肯定热死了,风纪扣还扣着呢!”
岳青连忙解开扣子,露出束在裤腰里的白衬衫。
听他说从部队回来先去过乡下,灵月客气地问:“我姨妈好吗?”
“好,她蛮好。”岳青指着桌上一只小包袱,说,“这是她让我带给你们的东西。”
灵泉抢先过去解开包袱,见里面有几双姨妈缝制的新布鞋,还有一包烘得金黄的芝麻饼。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嚷道:“这个我最爱吃了!”
“姨妈有没有信?”
“没有。”岳青解释道,“我这次来去匆忙,没时间帮她写信,她就让我带了这个包袱。”
每次乡下来人,母亲总显得十分高兴,这时亲热地对岳青说:“咱们乡邻就是自家人,以后要常来坐坐。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岳青爹回答说:“就住厂里宿舍,到这里只要乘一部公交车,很方便的。这两天我会陪他到处走走,熟悉熟悉地方。”尔后,他对儿子关照说,“岳青啊,你一进厂就当干部,我看你要先向月月她老子讨教、讨教呢!”
爹爹连忙说:“哪里话,年轻人参过军,见过世面,我们要向他们学习才对!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岳青和他爹告别时,母亲没有下床,但再三邀请道:“我不送了。岳青,你们有空常来玩啊!”
二
桌上堆满了文件和资料,但天太热了,灵月一点看不进去。她索性闭上眼,想打会儿盹,但满耳是窗外知了的聒噪。她起身把门打开,房间一通风,似乎凉快了些。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三楼没有学习班,二楼礼堂也不开会,整幢楼静悄悄的。但她的心却一点也安静不下来。
下午,突然接到大圣的电话,说刚从农场回来,想见面谈谈。她不愿再去公园,便约他晚上到厂里来。已经七点了,应该快到了吧?
振亚最近显然有事瞒着她。前天,写作组会议结束后,她像以往那样,与灵月一起回家,一路上几次闪烁其词,欲语又止…… 振亚不善于撒谎,一定是农场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她当时心里想知道又怕知道,于是没有追问。但躲避有什么用呢?与其蒙在鼓里,还不如坦然面对。大圣应该会把真相都说出来,不像振亚总是吞吞吐吐的。
灵月不愿晚上与大圣单独会面,可是方宁正忙着搬家,占据她家一间卧室的那家人终于被另行安置了。方宁在电话中说,他们正为布置一个完美的新居而忙得不亦乐乎。振亚这星期夜班,于是灵月打电话要她晚饭后早点到厂里来。
大圣先到了。灵月接到门卫的电话,下去把他领了上来。
“好热的天呵,你身体还好吗?”大圣擦着汗,环顾着灵月工作的地方,说了一些问候、讨好的话,然后在窗前坐下了。
灵月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工厂免费供应的冰冻酸梅汤递给他,抱歉道:“这么热的天让你跑来,真不好意思。你说有事要告诉我,又不肯在电话里说。到底是啥事?”
看着灵月貌似平静的脸,大圣有点吃不准,便试探地问:“班长他们的情况,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吧?”
灵月不置可否地笑笑,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大圣叹口气,说:“唉,事情已成定局了,说起来也很难怪班长……”
他告诉灵月,上个月,场部选拔工农兵学员。老场长对谭隽良说:“你若转变思想态度,就能跟小奚一起,由场部推荐,到上海读大学;但是,如果你仍然顽固坚持,那么你们两个都不能去!”
大圣显出沉重的样子,说:“这种机会,对我们这批崇明蟹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班长很想上大学,也不愿意奚文玲因他的过失而造成终身遗憾,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了。”他说完摇摇头,喝干杯里的饮料,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定了?什么定了……”灵月的脑子开始犯糊涂、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大圣看着她,解释道:“他们两个都回上海了,暑假后就要到大学深造。听说奚文玲的父亲还是那所大学的领导。”
灵月的眼睛亮了,问:“隽良回来了?”
“是的,这次是老场长护送他和奚文玲一起回来的。”
灵月摇摇头,不大相信的样子,说:“不会吧?隽良回来怎么不跟我打电话呢?”
大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说:“灵月,你忘了吗?是你让我转告班长,说你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吗?噢,我说过的。可是……”灵月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脑子里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圣终于忍不住说:“灵月,我都告诉你吧,昨天在奚文玲家里,老场长还亲自为他们两个主持了订婚礼。”
“订婚礼?”灵月瞪着他,问,“谁订婚?”
“谭隽良和奚文玲啊!”大圣故意加强语气告诉她:“现在根本不时行订婚对吧?可是老场长偏要喝他们的订婚酒。说不喝这杯订婚酒,他不放心回农场。”
大圣的话太残酷无情了,灵月愣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哈!不可能,大圣,你骗我。”
大圣不觉有点害怕,看着她问:“灵月,你没事吧?”
看他的神情不像说谎,笑容从她脸上慢慢消失了。难道谭隽良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对迫不得已、最终分手的结局,灵月曾做过几百几千次的思想准备,但她心底仍企盼着谭隽良会妥善解决此事……最起码,他应该当面对自己有个交代吧?
她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轻声要求道:“大圣,能让我跟他见次面吗?”见他吃惊的样子,她缓口气说,“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他们两人的好事,但我希望能听他当面对我说清楚。”
“这……”大圣站起来,想帮灵月倒杯冷饮,但保温瓶空了。他显得有点慌乱,“灵月,你听我说,这事怨不得隽良,怪只怪奚文玲太痴心,老场长太专制……”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一会儿,振亚走了进来,看见大圣,意外地问:“你啥时回来的?”
灵月感到喉咙渴得冒烟,便机械地伸手去抓保温瓶。大圣正为自己回来后还没去看望振国而有点尴尬,这时见状连忙歉然道:“冷饮被我喝光了,我去灌……”
振亚调皮地笑道:“灵月最爱喝冰冻绿豆汤了,厂大门对面有卖。”
“那我去买!”大圣拎起保温瓶就朝外走。
振亚看着他瘦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里很佩服他追女孩的劲头。但不管怎么说,哥哥说得对,目前有他来取代谭隽良,对灵月的伤害可能会小些。她本来还在烦恼如何让灵月了断此事,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她轻松地把背包往屋角的小床上一扔,笑着说:“你约了大圣,还叫我来干吗?当电灯泡啊!”
见灵月呆坐着没吱声,她走过来,有点吃惊道:“灵月,你的脸色不对头。不舒服吗?”
灵月摇摇头,说:“振亚,我想见隽良。”
振亚有点纳闷:“为啥呢?他们的事,大圣都告诉你了吧!你这又何苦……”
“请你帮帮我,就见一次!”
见灵月恳求的眼神,振亚为难道:“其实,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班长和奚文玲,你和大圣,大家皆大欢喜。”
“你……啥意思?”灵月瞠视着她。
振亚也有点弄不明白了,皱起眉头说:“哥哥告诉我,班长原来一直硬顶着,直到上次大圣回农场告诉班长,说他爱你,并说你也不愿再等班长。还说你和他已在公园约会了,班长这才屈服的。”
灵月只觉得头“轰”地一下,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会儿,她悠悠醒来,耳边听见振亚和大圣焦急的叫唤声。振亚正扶着她,帮她擦汗,掐人中。
大圣见灵月醒了,忙讨好地说:“灵月,先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我刚买的。这天真太热了……”
灵月慢慢睁大眼,怒视着大圣,手指着门口,哆嗦着嘴唇低声喝道:“滚!你给我出去,马上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三
眼前是一片陈杂交错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 包围着她,挤压着她。她茫然眯起眼,觉得头昏眼花。渐渐地,那色彩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烈,终于变成一团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这是物理现象,她记得自己曾在书上读过。可是今天居然亲眼目睹了,真是稀奇。
这是在哪儿呢?世界全变白了…… 她慢慢转过身,打量着眼前。随着明亮的光耀,那两排一溜儿伸向远方的不是人的脚印么?……哦,茫茫的雪地和蒙蒙的天际连在一块儿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脚印向前走去。
风挺大,可是她并不觉得冷,只是浑身酸痛。这该死的酸痛,使她的两条腿不大听使唤…… 她有点焦急,上哪儿去呢?大概是想追上前面那个留下脚印的人吧!
渐渐地,她望见他了。对,她是在追他,那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背影…… 他是谁呢?
他有力地摆动着双臂,脚步迈得大大的…… 哦,是谭隽良!他就是这样走路的。
“等等我……”她想喊,可是声音太微弱,他根本听不见。她着急了,拼命挪动着脚步,然而,两条腿却那样的沉重……
他忽然停下了,似乎在等她……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不再是松软的雪,硬得很,她滑了一下摔倒了。她看见他转身向她飞来,扶起她,不容她思索,已带着她一起向前飞去……
哦,溜冰!
这是江面,结了冰的江面,天然的溜冰场。她有点诧异,自己什么时候学会溜冰了?是跟他学的?不管它,跟他一块溜冰多么快乐呀!…… 然而,她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关节痛得像散了架似的……
“停下!隽良……”她一张口,扑面而来的冷风便噎得她透不过气来。她被他拽着,无可奈何地飞驰着,越飞越快,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似乎过了很久,他终于撇下她,顾自向前溜去。
“隽良……”她拼命地喊,但他头也不回,越溜越远……
她伏倒在冰上,累得只想睡去。身上的疼痛似乎轻了些,但心里却异常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冰面破裂了,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块浮冰上,随着水流飘荡着…… 天哪!这是要去哪儿?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似乎跟冰块一起凝固了……
“隽良……” 她想起了他。但极目望去,漫无边际的旷野没有半个人影。浮冰下浑浊的江水急急翻滚、流逝着。这是黄浦江么?不对,黄浦江好像从不结冰, 那么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呢?……
渐渐地,冰面的破裂扩展到了整个世界,使原本光明、洁白的一片变得支离破碎、丑陋黯淡。黑暗正露出它狰狞的面目从四面八方朝她逼近,把一颗淌血疼痛的心灵逼进绝望的深渊……
灵月醒来出了一身虚汗,枕上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泪还是汗。热度好像退了一点,但浑身觉得乏力难受。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心里不由一阵刺痛……
暮色逐渐吞没了夕阳的余晖,房间里昏暗了下来。大暑天,房门都开着,只遮着门帘。听动静,父母亲正准备吃晚饭。
“月月好点吗?”父亲问。
母亲回答说:“我刚去看过她,还有热度。睡着呢!”
“泉泉呢?”
“唉,不晓得又野到哪里去了。我关照他在家里照顾月月,可我下班回来,却见岳青守在这里。岳青今天厂休,肯定下午一来就被他抓了差。”
“真不像话!”听父亲的口气有点不快,“岳青人呢?”
“走了。我留他吃晚饭,他不肯。看,还帮我买了一袋米扛回来,不然,今天家里没米下锅了。”
父亲进屋来,伸手摸了摸灵月的额头,见她闭着眼没动静,便轻轻叹口气,悄悄退了出去。
母亲说:“吃吧,别等泉泉了。”
“这孩子真是的!”父亲的声音有点烦躁,“经过的事不算少了,还不学好。才小学文化程度,让他看点书,学点知识,就是不听。这么个大小伙子,不读书,也没有工作,在家闲着,真让人揪心。”
母亲却说:“算了吧!现在‘读书无用’嘛,你再说他也不会听。他们这些待业青年天天都到街道去吵,要求分配工作,听说最近快要安排他们了。”
“哦,什么工作?”
“当然是里弄生产组啦!”
“让泉泉那样的青年人,跟那些婆婆妈妈呆在一起,粘火柴盒,扎橡皮筋?”
母亲抢白道:“有工作就不错了,总比农场强吧?每月也有十几块的收入。我倒是担心月月的身体,老是发高烧。”
父亲的口气有点沉重:“是啊,我也很担心。昨天陪月月去医院,有位医生建议她把扁桃腺割掉,说每次发高烧都是扁桃腺发炎引起的。他说扁桃腺应该有抵抗病菌入侵、调节身体抵抗病毒的功能,但现在反而成了病灶。而且月月有风湿病,扁桃腺经常发炎也容易引发风湿性心脏病。”
母亲急忙说:“那就割掉吧,要开刀吗?”
“听说不用,就张开嘴,从喉咙口割掉。”
“一定很痛吧?”
“我想是的……”
天气凉快时,灵月顺从父母亲的意见,决定去医院做扁桃腺切除术。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她躲在小房间,把谭隽良的所有来信一封一封丢进了火盆。最后那封寥寥数语的短信,是振亚前几天转给她的,她又重新读了一遍:
“灵月:
我没有勇气面对你,所以只能让振国帮我转交这封信。我是一个自私、无用的懦夫,是一个不值得你交往的人。尽管,我苦苦挣扎了很久,然而,最终的、不可宽恕的歉疚,将伴随我终身……
忘了我吧,灵月。我衷心祝愿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谭隽良”
纸片在火焰的吞噬下很快化为灰烬,有关他的一切似乎都随着那最后一缕青烟,从窗口袅袅然飘散而去了…… 她慢慢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珠。
然而,那颗破碎的心灵何时才能复原呢?
四
一夜的凄风苦雨,把马路边两排梧桐树上的叶子打了个精光。早晨起来,风势转弱,但雨仍在下。灵月站在窗前,举目望去,一派深秋的萧瑟、凄凉……
正是星期天,一家人除了母亲早上出去买了一趟菜,都没有出门,整天呆在家里。
下午雨停了,两点多钟时,突然有人来访。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中等个子,椭圆形的脸上撒落着不少淡褐色的雀斑,使原本不算难看的脸容大为逊色。她手里拎着一只泥迹斑斑的旅行袋,一推开门,便尖声嚷着:
“是孔灵雪家吗?我是孔灵雪一个集体户的,她让我带点土产给你们。”
正在床上打盹的母亲连忙坐起身,惊喜道:“你一定是小朱吧?灵雪在信中提起过你。”
“快进来,屋里坐。”父亲马上放下手中的报纸,热情招呼道。
小朱进了屋,扔下旅行袋坐下,说话像连珠炮似的:“嗨,灵雪姐真让人羡慕死了,人长得漂亮不说,想不到家里也这么好。”
母亲端上茶,笑着说:“好啥呀?”
“你家是上只角嘛,地段好,还住洋房!”她灵活的双眼对房间里那套仿红木家具打量了一下,“啧啧,全套红木家具,好气派!”
父亲纠正道:“这不是真红木……”
“噢,我晓得,你肯定被斗怕了,硬要把真货说成假货,把值钱的说成不值钱。放心,我不会来抄家的, 嘻嘻!”她大大咧咧地打量着父亲,笑道,“你一定是个知识分子、大干部,对不对?看你的腔调就晓得了。灵雪姐好福气,不像我爸,大老粗一个!”
“臭老九、走资派有啥好的?如今工人阶级最吃香啦!”坐在旁边正闲得无聊的灵泉这时来了精神,嬉笑着插嘴道。
“工人吃香?哼,狗屁!一点不实惠。现在落实政策,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些臭老九、走资派。哎,你是谁?”她说着飞快地扫了灵泉一眼,转眼看到手里捧着一本书、刚从小房间走过来的灵月,便不等人家回答,马上嚷道,“我晓得啦,你是孔灵泉,你是孔灵月,对吧?你们家的事我全都清楚。我们在那里,白天下地日晒雨淋,是煎熬;晚上呢,就像关进了坟墓,是死熬。有时,死熬比煎熬更难过啦,大家只能想家,说说家里的事解闷。所以,别说你家,就是凡娣家兄弟姐妹七个人的名字我都能倒背如流……”
她说着,真的挨个报起凡娣四个哥姐和两个弟弟的名字来。一家子都被她的唐突率真逗乐了,连近来一直沉默寡言的灵月,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灵泉正在打开旅行袋,她马上告诉他:“这是栗子,我们那儿的土产。”
趁她略有停顿,母亲见缝插针问道:“我们很久没接到灵雪的来信了。她好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呀?”
“那种地方,土得不能再土了,会好吗?……”见全家人关切、询问的眼神,她突然缩住话头,嘻嘻一笑说,“灵雪的事,你们自己问她啦!我回来时,答应她们啥都不说的。”
见这女孩口无遮拦地东拉西扯,但该说的却不说,一家人都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父亲和颜悦色地想探她一些话:“你们集体户是三个人吧?你,灵雪,还有凡娣,对吗?”
“对啊!”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我是在火车上认识她们的,一看见孔灵雪我就喜欢她了。她和凡娣都大我三岁,我妈就想让我找年纪大点的人作伴,好照顾我,不吃亏的。所以,一到那里,我就要求和她们分在一个集体户。”
父亲点头说:“灵雪信上告诉我们了,你们集体户连年被评为先进,真不简单啊!不知今年……”
不料小朱马上苦着脸,打断父亲说:“哎呀,不谈了!为了争取先进,三年大干苦干,中间也不回家过年,都是为了上调。结果呢?啥也没有捞到,真是太蚀本了!”
“哦,你们三个都没有上调?”一家人显得有点失望。这对灵雪肯定是个不小的打击,怪不得她连家信都懒得写了。父亲宽慰道:“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嘛!”
“哪里还有以后啊?全玩完啦!”小朱变得垂头丧气的。
大家心里都打了个咯噔,小朱肯定隐瞒了什么。母亲旁敲侧击地问:“你们那里生活很苦吗?”
“到淮北当农民,当然很苦啦。”
“吃得饱吗?”
“饿肚子的时候有,不太多。但一年到头吃番薯、杂粮,吃得人反胃恶心。”
“那菜呢?有鱼、有肉吗?”
“要逢年过节才有,有也是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啦!平时能吃上放点油和盐炒炒的白饭,就很不错了。”
“这么苦啊?”母亲既吃惊又心疼,“那雪雪来信为啥从来没有说起过?我一直想要寄点吃的给她,可她总说不要。”
小朱撇撇嘴,说:“就是为了要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嘛!我们自己规定的,谁也不许让家里寄东西。”
“那我看你们的领导脑子出问题了!” 灵泉讥嘲道,“这样表现还不能上调?”
小朱张了张口,却又把话缩了回去,站起身摆摆手嚷道:“没啥说的啦,东西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着便想离开。
“哎,小朱,话还没有说完呢……”母亲慌忙挽留道。
一直站在旁边冷眼察看的灵月,这时上前按小朱重新坐下,神情有点严肃地说:“小朱妹妹,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吧?我已经看出来了。快说,不然我们不会放你走的。”
“你已经看出来了?好聪明呵!嘿嘿,”她笑着说,“可是灵雪姐不让我说的。”
父母亲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说:“小朱,告诉我们吧,发生什么事了?”
小朱停住笑,想了想,终于憋不住,用手指着大家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不能出卖我,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懂吗?”
“懂,我们一定不说。”母亲几乎要发誓了,“你快说吧!”
小朱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瘫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地说:“我们这个集体户已经彻底完蛋啦!”
一家人着急地问:“怎么会呢?”
她想了想,说:“好像是今年四月份吧…… 对,是还没过劳动节。先是大队何书记被抓起来,接着我们三个人也被隔离审查了。”
“为啥?”一家人都吃惊得瞪大了眼。
“说何书记破坏上山下乡。开头只说与孔灵雪一个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说我们三个都和他发生了关系。”
“事实呢?”父亲问,声音明显有点发抖。
小朱翻翻白眼,说:“我可没跟何书记睡过,灵雪和凡娣她们怎样,我就不晓得了。当然,她们也口口声声喊冤枉。”
“结果查清楚了吗?”
小朱摇摇头,说:“我也搞不清楚是谁先招的供,反正,结果是我们三个都认了。”
“没有的事,怎么可以认呢?”
“没办法啊,关了几个月,受不了啦!只想早点放出来…… 反正是受害者嘛!”
“那个何书记呢?”
“当然判死刑啦!”
“他几岁,成家了吗?”
“四十多岁吧,早成家了,还有两个孩子呢。”
母亲哆嗦着嘴唇说:“我家雪雪肯定是冤枉的!”
小朱居然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呢,肯定是冤枉的!但何书记最喜欢孔灵雪,这全村人心里都有数。”
父亲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低声问:“灵雪身体还好吗?她也放出来了吗?”
“她是最后一个放出来的。关在里面时,她上吊自杀过两回,但都没死成。前阵子村里还轮流派人看着她…… 最近她情况好些了。”
母亲失声痛哭起来:“苦命的雪雪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杀千刀的何书记,畜牲啊!”
灵月忍住泪,问:“我姐为啥不回来?”
小朱说:“我叫她们一起回来,可是她们不肯,觉得没法对家里作交代。我才不管呢,回来就对我妈说,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小朱走后,母亲伏在桌上哭得死去活来,灵月和灵泉一左一右,含泪竭力劝慰着。父亲呆愣了一会后,一句话不说,走进小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过了不久,里面隐隐传出父亲压抑的哭泣声。在灵月姐弟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哭过,但那天的哭声是如此可怖,让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五
天黑时,父亲终于开了门,当他跨出小房间时,突然在门口摔倒了。
灵月连忙奔过去,喊了几声“爹爹”,但是父亲已经昏过去了。灵月抱起父亲的头,对灵泉嚷道:“快叫救护车!”
母亲急得手足无措,见灵泉正奔下楼,马上关照道:“叫岳青!泉泉,打电话……”她说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一位邻居赶过来扶住了她。
一会儿,救护车来了。灵月让弟弟在家守护妈妈,自己跟着爹爹的担架上了车。到医院不久,爹爹醒过来了,但他头晕得厉害,一动就觉得天旋地转的,不断呕吐,连胆汁水都呕了出来。
医生诊断说,爹爹患的是美尼尔氏症,一种由脑贫血引起的中枢神经紊乱、发作的症状。
爹爹吊着针,显得很虚弱,一味闭着眼流泪。灵月知道,他心里的难受远甚于病体的折磨,但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久,岳青匆匆赶来了,一进急诊室就着急地问:“伯父、伯母怎么一起病倒了?”他把在路上买的一包点心递给灵月,说,“晚饭还没吃吧?先垫垫饥。看你脸色也像生病的样子,是不是都传染上流行性感冒了?”
灵月含糊其辞道:“大概是吧。”
“听说这次流感来势很凶,我们厂里也有好多人传染上了。” 他关切地望着她,低声说,“你要多保重啊!”
“你自己也要当心。”灵月说着勉强笑了笑。
吊完针,已是深夜。岳青用自己新买的自行车送病人回到家门口,和灵月一起扶着病人上楼进屋。等父母亲都在床上躺下了,灵月送岳青到楼下,真诚地说:
“谢谢你,岳青!”
“自己人,谢啥?你们好好休息,我明天下班再过来。”岳青说完骑上车走了。
灵月上楼回到大房间,关上门,和灵泉两人在床边坐下。沉默了一会,父亲睁开眼,神色凄然地看着天花板,缓缓说道:
“我,生性谨慎,素无贪求,自知不是个成大器的人。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勤恳敬业。运动中,不管我在外面遭了多少罪,只要一回家,我的心总是温暖的。我努力工作了大半辈子,年轻时的理想、抱负早已放弃了,只求一家人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知足了。你们三个孩子是我和你们母亲仅有的一切,但我却保护不了你们……”说到这儿,父亲的喉头抽搐了几下,顿住了。
房间里飘浮着压抑的唏嘘抽泣声……
过了片刻,父亲突然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着说:“是我害了雪雪啊!响应屁个号召?该听你妈的话,让她早点嫁人呵!”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哽咽道:“这哪能怪你呢?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啊……”
灵月急忙拿来毛巾,一边帮爹爹、妈妈擦眼泪,一边含泪恳求道:“爹爹,你别自责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该想想怎么办才好?”
父亲渐渐平静下来,呆呆瞠视着天花板,过了一会长长叹口气,打破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低声说:“唉,月月说得对。当务之急,是我们应该想想怎么办?刚才我想了想,有两点:第一,是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行!”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儿子,沉痛地关照道,“泉泉,要替你大姐保密。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灵泉脸上挂着泪痕,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收回目光,接着又说:“第二,是要设法让雪雪尽早回家来。她受到的伤害是那样大,只有回到家里,和亲人在一起,才有可能让她逐步从阴暗痛苦中走出来。”
灵月流泪赞同说:“对,我们马上写信叫她回家!”
“但是,不能让她看出我们已经晓得这件事。”父亲慎重叮嘱道,“不然,我恐怕她会更加不肯回来。要想个让她信服的理由……”
灵泉心急地建议道:“就说她三年不回家,我们都很想念她。”
“对,说我想她都想病了…… 雪雪很孝顺的。” 母亲抹着泪补充道。
“是啊,我们确实想她都想病了。”父亲点点头,闭上眼说,“就这样写吧。月月,你先起个草,写好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