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
一个月后,灵雪和凡娣一起回到了上海。怕女儿多心,父母亲没去火车站,灵月和灵泉两人去接姐姐了。而凡娣家据说没收到她的信,那天没人接。于是,姐弟三人先将凡娣送上公交车,然后再乘了另一部公交车回家。
晚上,母亲多烧了几个菜,为灵雪接风洗尘,一家人尽量表现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但灵雪少言寡语的,削瘦无华的脸上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吃了不多饭菜,便推说旅途劳顿,先去睡了。
夜里,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灵雪不时惊悸、翻身,睡得很不安稳。灵月为姐姐感到忧心忡忡。
日子在庸庸碌碌中一天天过去。灵月按照写作计划,终于在年底前完成了两万多字的写作提纲。提纲经写作组会议讨论通过,并经厂革会例行审查,现已送交出版社审批。姚编辑认为,总体问题不大,可能会要求作些局部修改。灵月感到暂时放下了包袱。
家里表面上平静,但暗涛汹涌、危机四伏…… 关心别人无疑是麻痹自己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灵月担心父母亲的身体,又事事、处处留心着姐姐的举动,实在无暇多想自己的心事。下班回家,见灵雪常常坐在窗前,呆呆看着外面,许久一动不动,她觉得心里很酸。
有一天,灵月感到头疼,撑到中午请了半天病假,回家睡了一觉。起来时,父母亲还没下班,灵泉出去了,只有灵雪一人坐在桌旁,盯着报纸上一条新闻看了许久。灵月凑过去一看,是一则关于江西两个农村干部奸污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被判死刑的报道。灵月看着姐姐木然的表情,不由皱紧了眉头。
昨晚,爹爹曾私下对灵月忧虑地说:“看你姐姐的精神状态,‘哀大莫过于心死’啊!不能任由她这么下去,咱们得想想办法……”
对,要设法让姐姐打开心扉。灵月思索片刻,试探地问:“姐,真有这样的事吗?”
灵雪淡然回答说:“谁晓得呢?”
灵月气愤道:“这种干部真是禽兽不如!”
灵雪却将脸转向窗口,又出起神来。
灵月一急,头又胀痛了。她在灵雪脚边蹲下,抚住姐姐的膝盖,仰望着她的脸,深情唤道:“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姐,我们应该同甘苦、共患难,对吗?这几年,你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把你心里的苦水倒出来,让我一起分担好吗?”
灵雪低下头,俯视着妹妹真情毕露的脸,好像有点感动。但仅仅一会儿,她就推开灵月的手,又眼神涣散地注视着窗外。
灵月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道:“姐,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
“是吗?”灵雪似乎有点吃惊,诧异地看了妹妹一眼,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的神情,许久才轻声说,“但……那都不是事实。”
“啥?”灵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站起身,盯视着姐姐问,“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个姓何的书记没发生任何事?”
灵雪摇了摇头,说:“没有。”
“但你承认了?”
“那是他们逼的。”
“但逼供信也不能瞎承认啊?”
灵雪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过了一会才低声说:“他们说何书记已经全坦白了,我们不承认也没用。是小朱先认了,但也不能怪她,关在里面的日子快被逼疯了……”
灵月感到自己也快要疯了,冲动地嚷道:“但这关系到你们三个人的清白,也关系到何书记的生命,死也应该顶住吧?”
“是啊,这种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想只有死了才……” 灵雪说着,显得很绝望。
“不不不!”灵月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慌忙说,“我的意思是,真金不怕火炼,事实总能查清楚的!”
“怎么查呢?”
灵月一下子被问住了。她们这一代人缺乏起码的性知识,从小受的是近乎清教徒式的教育,对男女之间的事,要怎样才能证明清白呢?
见灵月一筹莫展的样子,灵雪更加绝望了,喃喃道:“我后来问过村里的老婆婆,她们都说这事没法查的,尽管她们相信何书记不是那种人。”
灵月想了想,感到奇怪:“那么,这事怎么会无中生有呢?”
“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何书记得罪了公社革委会的季主任。”灵雪告诉妹妹说,季主任是造反派头头,村里人都管他叫“鸡大头”。村里有个二流子是“鸡大头”的外甥,那年公社选拔干部,“鸡大头”向何书记打了招呼。但他那个外甥在村里表现实在太差,所以何书记没有徇这个私情,结果大难临头了……
灵雪一想起“鸡大头” 那张满脸横肉的胖脸,心里就不由一阵哆嗦。那天,“鸡大头”亲自到村里来检查工作,要村民检举、揭发何XX背离革命路线的罪行。但是一贯先人后己、以身作则的何书记,在大队所属的几个村都挺有威信,说他坏话的人不多,“鸡大头”显然不满意。灵雪她们的集体户是何书记树立的先进典型,于是,“鸡大头”带着两个手下不怀好意地登门造访了。
“连续两年被评上先进集体户,就你们三个女知青吗?”“鸡大头”兴致上来了,“听说何书记对你们很关心啊!还有哪些不够的地方,提提意见吧!”
灵雪记得当时,先是小朱讲了一通表示积极上进的话,然后又对生活上的困难发了一点牢骚。
接着是素来口呐的凡娣发言:“大队领、领导对我们很关心,我……没有意见。”
“鸡大头”眯起眼,笑嘻嘻地问:“何书记对你们怎么个关心法?”
灵雪举了一些何书记脏活累活抢着干的例子,也讲了几件他对知青问寒问暖、并且手把手教大家农活的事情。“鸡大头”显然对“问寒问暖”“手把手”这类字眼特别感兴趣。
后来,小朱又口无遮拦地嚷道:“季主任,你今天都看到了吧,我们集体户三个知青表现都特别好,你让何书记推荐我们三个一起上调吧!我只担心何书记偏心,让灵雪姐上调,把我留下,那我坚决不同意啊!”
“鸡大头” 猥亵的目光在灵雪身上游走了一番,对小朱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访谈就算结束了。
三天后,何书记突然被叫到公社,此后便没有回来。不久,她们三个女知青也被公社以办学习班的名义关了进去……
“如此大案,就让他一个人凭空捏造、信口雌黄?”灵月感到很愤怒,也很骇然。
灵雪神色黯然道:“他是那里的土皇帝,听说县里也有靠山。”
“那……何书记被枪毙了吗?”
“还没有。何书记人缘好,判死刑后,一村老小全都上县城,跪在公检法门口求情,结果改判了死缓。”
“哦,还好……”灵月松了口气,同时很为村民们的义举而感动。她劝说姐姐道,“一定要想办法救何书记,也还你们自己的清白。我想,办法一定会有的!”
二
当天晚上,灵月说服姐姐,把事实真相告诉了父母。爹爹和妈妈十分震惊,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母亲带着灵雪去医院作检查。检查结果证明:孔灵雪仍是处女。
父亲大为欣慰,继而又很吃惊:“你在当地没作检查?”
灵雪眼中含着喜悦的泪花,说:“我不晓得可以作检查。”
母亲非常气愤:“你是不懂,但他们哪会不懂?”
“那,他们凭啥定的案?!”父亲感到骇然。
见姐姐眼中闪出希望的光芒,灵月觉得自己的头疼一下子减轻了许多,高兴地说:“我们可以申诉、翻案,为姐姐和所有受害者洗冤!”
父亲点点头,想了想说:“应该让凡娣和小朱都作个检查,这样证据会更加有力。”
两天后的晚上,凡娣把检查证明送来了,也是“处女膜完好无损”。见灵雪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已换了一个人,她却黯然低下头,把证明递给灵雪,说:“你拿去吧,我恐怕用不着了。”
灵雪不解道:“你不跟我一起申诉么?”
凡娣摇摇头,说:“爸爸、妈妈要我嫁人,我春节就要结婚了。”
“这怎么可能?”离春节只有半个多月了,大家都觉得难以相信。
凡娣断断续续地讲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祖母去世了,三个姐姐出嫁了,两个弟弟去了农村。家里的两间房,哥哥一家三口住大间,凡娣回来就跟父母挤在小房间。地方小,经济又拮据,嫂子几乎天天跟婆婆拌嘴生气。最近,两个插队的弟弟又吵着要回上海来过年。于是,在家吃闲饭的凡娣便自然成了全家的眼中钉、受气包,都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
“可怜的丫头。”母亲听了,心疼地问,“你这事跟家里说了吗?”
“没有。说了他们也不会当回事,只会多骂我两句。”
灵雪同情地握住她的手,问:“那你的那位,你了解吗?”
“算……认识吧,是我阿爸以前的徒弟。”凡娣说着脸红了。
凡娣的长相一般,但五官还算端正。听母亲询问男方的情况,她一一老实回答了。他是文革前从乡下到上海来顶替退休的父亲,如今早已满师。今年实足二十九,比凡娣大了五岁。
“他人怎么样?”
“人太老实了,还长得难看……”
母亲安慰道:“男人的长相无所谓,人品好最要紧。他有房子吗?”
“他爹留给他一间后楼,才九个平方米。”
“有房子就好,现在找间房子比找对象还难。”母亲说着叹口气,“唉,听你说的情况,你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说不定反倒好。恭喜你了!”
“凡娣姐,恭喜恭喜!”灵泉在旁边马上凑热闹瞎起哄。
凡娣却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三
小朱在电话里答应灵雪也去医院做检查,但此后便没了音讯。灵雪又打过几次传呼电话,她都没有回电。那天,灵月查了一下小朱家的地址,巧了,就在她工作的纺织厂附近,便约姐姐傍晚到工厂等她下班后,一起到小朱家走一趟。
那是曹家渡附近一大片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工人住宅区。弯曲狭窄、纵横交错的弄堂被两边低矮、简陋的房屋挤压着,肮脏的石子路面高低不平,空气里弥漫着混浊的气味,头顶上飘荡着晾晒的内衣裤、破尿片。各家门旁排列的煤球炉和马桶使姐妹俩无法并肩前行,只能一前一后地查看着门牌号码,寻找着小朱的家。
门牌号码很乱,姐妹俩在一个十字弄口停下了。一个女人从灵月身后擦肩而过,随即回头与灵月打了个照面。
“金师傅!”灵月没想到在这儿碰到金连娣,便礼貌地招呼了一声。
不想金连娣憔悴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客气地问:“小孔,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找这个地址……”灵月本想找人问路,便把写着地址的纸条递了过去。
“115弄乙支弄34号。”金连娣看着纸条,指着左面说,“应该在那边头上。”
“谢谢你!”
灵月拉着姐姐正要离去,金连娣却叫住她,指着右边热情邀请道:“我家就在那边,到我家坐坐吧。”
灵月对她突如其来的亲热感到疑惑,连忙婉言谢绝道:“不打扰了,我和姐姐还有事。”
“哦,那是你姐。”金连娣马上收起笑容,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小孔哎,我有事求你帮忙,不管怎么说,你总归算我徒弟吧,你千万要帮帮我这个师傅!我不耽搁你的事,你先去忙。等忙完了,一定到我家来一次,就是那边65号,今天再晚我也等你。”
灵月问:“啥事啊?”
“你来了就晓得了!”说完,她转身匆匆离去了。
灵月看着她的背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灵雪说:“她头上带着白花,谁去世了?”
灵月摇摇头,决定等一会儿上她家去看看。
顺着金连娣指的方向,终于找到了小朱的家。
敲开门,黑洞洞的屋里晃动着几个身影。灵雪刚叫了一声“小朱!”一个人影便从里面蹿出来,急急拉着她们俩离开门口,穿出弄堂,来到马路边。
“你干啥呀?”灵月挣脱她的手,不解地问。
小朱大声嚷道:“要死啦,找到我家里来了?我的事他们都不晓得的,你们想拆穿我西洋镜啊?”
“拜托你轻点声好不好!” 灵雪说着看了看四周。
灵月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我们找你是要那张证明单。你为啥不回电?医院去过吗?”
小朱翻了翻白眼,说:“没有去过,因为我不想申诉。你们自己去搞吧,不要再来烦我了。”
“为啥不想申诉?”灵雪很感意外,“你年纪比我还小,哪能就这样算了?”
小朱犹豫了一下,凑近灵雪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但老实告诉你吧,我跟男朋友睡过了,还查个屁啊!”见灵雪、灵月一脸愕然的样子,她得意地一笑,挥挥手说,“祝你们好运,再见了!”
“等一下!”灵月连忙叫住她,想了想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只能请你写份材料,作个证明。”
“写材料?哎哟,还写啥材料呀?”
灵月说:“实话实说就行了。”
“可我没念几年书,拿起笔就头疼,这灵雪姐最清楚了。要不你们帮我写吧。”她说完又想走。
“不行,这一定要你亲自写!”灵月从包里掏出一本硬面抄,从里面撕下一张纸,垫在硬面抄上,连同笔递给小朱,说,“小朱妹妹,帮帮忙,请你现在就写。”
小朱捏住笔,犯愁道:“我要叫你们帮帮忙啦,怎么写啊?”
灵月说:“索性这样吧,我说你写,先写你的姓名,我叫朱XX,上海知青。从69年X月X日到72 年X月X日在安徽省XX县XX大队插队落户期间,大队书记何XX从来没有和我发生过任何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句号。以前所作的供词,都是逼供信的结果。好,换一行再写,特此证明。是特别的特,不是突然的突…… 对!好了,在右下角写上你的姓名,日期。”
看着小朱歪歪扭扭地写完了,灵月拿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说:“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小朱,以后有事再找你。”
“我谢谢你一家门了,”小朱嚷道,“这种事不要再有以后啦!”
分别时,灵雪问她:“啥时候办喜事啊?”
“早着呢。他跟我一样大,也才二十岁,我们要等五年呢!”
“等不及了?”
“对啊,就是等不及了嘛!”小朱嬉笑着一边往回跑,一边嚷着,“我马上就要去跟他约会,没空陪你们聊啦,再见!”
四
姐妹俩重新进弄堂找到金连娣家,天已经黑了,门缝里透出一缕暗红的灯光。听见敲门声,金连娣开了门,万分热情地把灵月姐妹俩迎进了屋。
这是一间七八平方米的板屋,斑驳破损的墙壁,裸露肮脏的地面。门旁是一张饭桌,里面搁着一张木板大床,屋角叠着几只破旧的箱子。箱子旁边一把木梯通向低矮的阁楼。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挤在桌旁,正怯怯注视着进来的客人。
“快坐,快请坐!”金连娣从桌下拖出两张方凳,用手抹抹灰,一边招呼着,一边麻利地倒了两杯茶。
“金师傅,不用客气。”灵月弄不清金连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情恭敬中带点警惕。
突然,低矮的阁楼上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一连串男人的喘气和呻吟。
“是我老公。”金连娣努努嘴,哭丧着脸告诉她们说,“小孔啊,你师傅命苦。上个月婆婆死了,回盐城乡下奔丧,花了一笔钱。天晓得,我男人又病了,在乡下没法过日子,只好拖着两个小巴细到上海来治病。病不见好,又快过年了……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没想到金连娣的家境这么困难,灵月同情地问:“你爱人得的啥病?”
“是哮喘,肺气肿。” 她揉揉发红的眼圈,说,“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发,只是今年发得更凶。”
灵月不知自己能帮什么忙,只听金连娣又说:“小孔,你恐怕不晓得,我男人原来也是我们车间的平车工,技术蛮好的。当初国家困难才回乡的。但是现在厂里不管他了,我经济这么困难,要申请点补助,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就是不批。叫他来我家看看实际情况,他也不来!嗬嗬嗬……”她说着伤心地痛哭起来。
灵月明白她说的那个王八蛋,就是兼任车间工会主席的王副主任,审批工人冬令补助的大权就在他的手上。听说以前跟金连娣相好时,他经常批给她各种补助。后来金连娣人老珠黄了,他便渐渐跟她疏远,推说工人反映不好,再也不批补助给她了。
两个孩子泪眼汪汪地依在母亲身边,轻轻唤着妈妈。纺织厂女工普遍老得快,五十岁退休时,大多头发花白了。其实金连娣才三十多岁,可能是生活负担太重的缘故,她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显老。已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两个孩子仍穿着破旧单薄的夹袄,冻得鼻子通红。阁楼上不时传来一阵阵近乎窒息的喘咳声,使屋里昏黄的灯光似乎也在不停地颤抖……
姐妹俩坐不住了,不约而同站起身,搜遍全身的口袋,凑足二十块钱放在桌上。灵月说:“金师傅,我们身上只带了这些钱,你留着先用。”
金连娣连忙推辞道:“不不不,我不是要你们的钱,快拿回去。”她说着推开两个孩子,起身抓起桌上的钱,一边朝灵月手中塞,一边心急慌忙地说,“小孔,你现在是大干部了,我以前待你不好,是师傅对不起你,你不会记恨我吧?你帮我个忙,到厂部工会帮我反映反映。厂里不给我补助,我实在是没法过冬,小孔,你一定要帮帮我!”
“金师傅,我答应你,明天就去厂工会帮你反映情况。”灵月诚恳地说,“但工会的人我不大熟,我也不是啥干部,不晓得我去说有没有用?”
“有用有用,只要你肯去说,一定有用。你说一句顶我十句!”
“那我一定去说,你放心。”灵月说着把钱又放回桌上,说,“金师傅,这是我和姐姐的一点心意,你先给两个孩子做件棉袄。请一定收下!”
第二天早上一进厂,灵月就去厂工会反映了金连娣家庭的实际困难,接着按照厂工会的要求,代她写了一份申请报告,到车间让金连娣签名盖章后,交给了厂工会。过了两个多星期,有一天,到食堂吃饭时,金连娣在大门口拦住灵月,感激涕零地告诉她:
“补助批下来了。小孔,谢谢你啊!”
五
孔灵雪的申诉赶在春节前送交区上山下乡办公室,一家人在希望中过了一个团圆年。
正月十五那天,方宁邀请灵月和振亚到她家去吃汤圆度元宵。下班后,灵月径直来到方宁家,振亚却临时来电话说,家里有事,不能过来了。吃过汤圆,两人坐在方宁的卧室里,嗑瓜子聊天。
方宁家虽是原来的房子,但经过全新装修,家具又换成了低价处理的全套名贵抄家物资,气派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姐姐已跟那个工人男友结了婚。现在家里的三间卧室,父母带着领回的孙子住了主卧,方宁和她小哥各占了一间。
方宁通过父母的关系,已在一家仪表厂当了质量检验员。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从农村病退回城的知青,不能进国营单位。这家仪表厂名义上是大集体性质,其实待遇和国营单位一样。方宁的工作十分轻松,所以如今又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了。
床上散乱摊放着几叠方宁最近拍了又放大的照片,灵月正一张张欣赏着。忽听她母亲在客厅叫着:“宁儿,小辉来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方宁嚷着:“进来!”
一个瘦长个子、皮肤白净的男青年推门进来,见到灵月有点意外,便在门口站住了。
方宁斜倚在床上,态度随便地说:“对不起小辉,我今天有客人,你明天再来好吗?”
“好的。”他斯文地应诺着,朝灵月微微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把门拉上了。
灵月疑惑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方宁无所谓地一笑,说:“随你怎么叫吧。”
灵月指着照片上另一个与方宁亲密合影的男青年,问:“那,这个人是谁?”
方宁坐起身,伏在灵月肩上问:“你先告诉我,这两个人哪个长相更好?”
灵月老实回答说:“长得都不错。你快告诉我,哪个是你的男朋友?”
方宁重新躺下,懒洋洋地说:“他们都算不上是我的男朋友。我跟他们交往,纯粹是让自己解解闷而已。”见灵月诧异的眼光,她嘻嘻一笑,补充道,“别那样看着我,行吗?我没和他们怎么样。我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围着我、追求我的那种感觉,不过只是一种消遣,你懂吗?”
“不懂。”灵月摇摇头,想了想说,“但是,闽旭东算不上好看啊!”
方宁收起笑容,说:“是啊,他长得很一般,但我却真心爱上了他。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当初是被他的才气、他的男子汉气概吸引住了。”
看她有点伤感的样子,灵月取笑道:“算了吧,幸亏他没跟你好。他要爱上你,那才让人担心呢,说不定哪天嫌人家难看就变了心。”
方宁眼珠一转,忍不住“扑嗤”一笑道:“哈,真说不准呢!”转而又看着照片上的男孩说,“这两个人都不符合我的要求,他们从小娇生惯养,玩起来都挺在行,但内里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家庭原先都有点底子,但如今全败落了。我是不会嫁给他们的。”
“那什么样的人才符合你的要求呢?”
方宁正儿八经地回答说:“女人哪,生得好不如嫁得好!男人嘛,要找靠得住的。要么本人有才华、够本事,要么有家庭背景。过日子靠长相是不行的!”
灵月用手点点她的脸,摇头啐道:“呸,真不害臊!”
“没办法啦,这世上才貌双全的男人毕竟不多。”方宁毫不在乎地笑道,“其实,你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那个谭隽良,要长相有长相,要才气有才气。可惜……”
灵月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好半晌,才艰涩地说:“请你别再提起他!”
见灵月眼中掩饰不住的痛苦神情,方宁歉然道:“对不起,我不提了。”
第二天,获悉振亚外婆去世的消息,灵月心里十分难过。由于不想碰到振国的那帮同学,她已有半年多没去振亚家。想不到外婆就这么走了……
灵月决定去参加外婆的追悼会。
方宁问:“你不怕碰到他?”
灵月含泪说:“我是去跟外婆告别。”
方宁点点头,仗义地说:“那好,我陪你去。”
几天后,外婆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的一个小厅举行。一进门,灵月就看到了那双深邃、悲哀的眼睛。旁边是充满敌意、虎视眈眈的奚文玲,还有眼光闪烁不定的大圣…… 灵月只觉得胸口一阵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默默淌了下来。 她垂下眼帘,不再看任何活着的人,眼光滞留在外婆的遗体上。
外婆的脸容显得很安详。振亚说,外婆信佛,以前天天念经,后来批判迷信,才不念了。前不久,外婆又开始天天念佛号、念经咒,心情变得十分平静。正月十五前一天,外婆叫振亚帮她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当天夜里,她安安静静地走了。
看着外婆的遗容,灵月似乎隐隐感受到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使她纷乱、伤痛的心绪渐渐变得宁静、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