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又是一个黄梅天，绵绵淫雨戏弄着大地，让人们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烦躁不安。
灵雪的申诉被皖北当地的公检法驳了回来，家里顿时重新笼罩在气愤、沮丧的气氛中。母亲的头痛病又犯了，父亲的美尼尔氏症复发，也被送进医院吊了几瓶水。病情稍有好转后，父亲就拉着灵月连开了几个夜车，重新写了申诉，分别向区、市和安徽当地的上山下乡办公室进行了新一轮的投诉。
然而，申诉信送出后一直没有回音。区、市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但得到的回答总是老生常谈的几句：
“我们每天接到许多投诉，调查、处理需要时间。”
“知青的问题很复杂，牵涉到几个省市、地区。”
“要相信当地的组织和群众，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翻案不是桩简单的事，很难！……”
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为首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季，是灵雪插队所属县知青办的主任，跟在后面的小伙子是他的部下。一家人像盼来救星般把客人迎进屋里，端茶递烟，先寒暄了一番。
季主任抽完一支烟后，道明了他们的来意：“你们的申述材料我看过了。唉，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对孔灵雪这样的知青关心不够，才发生了这种事，让人痛心啊！你们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但是，铁案如山，要翻案是不可能的。说实话，我挺同情你们，考虑到孔灵雪毕竟是受害者，而且她在我们县插队三年表现也不错，所以，我对领导提议，把她安排到县办企业去工作，有关部门经过研究也同意了。所以，我趁这次出差路过上海，特意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怎么样？我想这对你们家一定是个喜讯吧！当然，你们必须先把申述给撤了，行不？”
一家人都愣住了。父亲沉吟片刻，客气地说：“谢谢季主任的好意。可是，这是个冤案。应该先查清楚案情才是。”
“案情不早弄清楚了！”
“我们的申述上写了……”
“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点幼稚，写那些管啥用啊？你是小孔她父亲吧？哼，据了解，你头上长着辫子、屁股上留着尾巴。我劝你别犟出头了，这不害闺女嘛！”他说着不再搭理父亲，转脸对灵雪说，“小孔，我劝你甭听家里人瞎嚷嚷浪费时间，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跟你们说句透底的话，这案是绝对翻不过来的！”
父亲脸色难看地张了张嘴，但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灵泉很气愤，捏紧的拳头差点揍了过去。只听灵月责问道：“不是说有错必纠嘛！这么明显的冤假错案，为啥翻不过来?”
“您请喝茶。”母亲显然怕事情弄僵，息事宁人地对家人摆摆手，赔着笑脸为客人杯里续了点热水。
季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高兴地看了灵月一眼，说：“这不是什么冤假错案，而是铁案如山！”
“可是受害人的医院检验报告你看到了吗?”
“检验报告，咳，管屁用啊？我可以在我们县医院给你开个十张八张的，谁信呢？”季主任冷笑道，“实话告诉你们，上我们县里来喊冤抱屈的人多了，听了让人犯腻。但有用吗？没用！我还没看见有哪个人能把案翻过来的。其实，组织上这样考虑安排，对孔灵雪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照我看啊，也是她最好的出路！你们可得想清楚，别再犯糊涂，恐怕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是啊，如果这案子最终还是扳不过来，那灵雪怎么办呢？母亲看了大女儿一眼，对父亲说：“要不，让雪雪先到县办厂工作，事情等以后再说？”
见灵雪含泪低下了头，父亲没有吱声。灵月却明确表示反对：“撤销申诉等于表示我们翻案翻错了，那怎么成呢？不行！季主任，恳请你们再重新审查一下这个案子吧，这肯定是个错案……”
“错不了，你们难道还不相信群众相信党？唉，我劝你们不要执迷不悟，以致后悔来不及。好好考虑一下吧！”季主任不耐烦地打断灵月的话，站起身说，“我们明天就回去了，如果孔灵雪能接受组织上的安排，不只对她，而且对你们全家都绝对是一件好事！到底怎么着，今晚作个决定吧。”说着，他让秘书把旅馆的电话、地址留下，然后离开了。
何去何从？一家人讨论到深夜，还是拿不定主意。
母亲抹着眼泪说：“这日子哪是个头啊？不如让雪雪先有个着落……”
灵月却说：“这季主任跟季大头同姓，姐姐不是说季大头在县里有靠山，恐怕就是他吧？竟然上咱们家威逼利诱来了，这说明他们作贼心虚！”
“是啊，这乡巴佬居然敢在咱们家里神气活现，我真想砸扁他的狗头！”灵泉挥着拳头愤愤然嚷着。
“唉！”父亲叹着气，却一时没有表态。
一个年轻女孩子，长期闷在家里确实不是个事，有个正当工作对身心健康肯定有利。可是这个莫须有的污点难道要背一辈子？况且还牵涉到一颗冤屈的灵魂…… 父亲感到进退两难，见灵雪一味哭泣，并不说话，一家人又等着自己拿主意，他思虑再三，最后长叹一声，说：“唉，气不平、心不甘哪！月月，咱们再写份申诉信寄到北京去。我就不信那些人的黑手能伸到中央，能一手遮天？！”
然而此后，申诉犹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也不再有人上门做说客了。父母亲感到心力交瘁，从大暑天起，灵月不再让他们出去奔波，就自己陪灵雪不断上下走访。上山下乡办公室里这边哭那边闹的，几乎天天乱哄哄的挤满了人。每次去，灵雪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而且，接待人员经常调换，面对一个个新面孔，重复不知已讲了几遍的伤心故事，心里承受的压力极大。终于，灵雪越来越消沉，最后不愿再去问了。面对父母的痛心，姐姐的绝望，灵月实在不甘心，只能一个人仍然坚持着每周一次的上访。
秋凉时，灵月的风湿病又犯了。那天躺在床上，振亚来了，她把手里提着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
“这是阿胶。妈妈说，和黄酒、核桃肉、冰糖一起炖了吃，可以调补气血，对女人养身最好了。”
“谢谢袁老师。”灵月起身让振亚在床沿坐下。见她喜滋滋的脸，有点纳闷。自从外婆去世后，好久没见振亚这么开心了。她打趣道：“啥事这么高兴，谈恋爱了？”
“哪有啊！”振亚捶了她一下，轻轻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爸爸来信了。”
灵月闻言吃惊不小，因为振亚好像从来没有爸爸的，今天怎么突然冒出个爸爸来？文革抄家时，袁家虽是一贫如洗，但从抄出的一叠当票来看，原先应该是颇有家底的。方宁曾猜测：袁老师被说成“反革命家属”，那么振亚的父亲会不会是敌伪分子，在解放初期被镇压了？
只听振亚解释道：“以前我们小，妈妈不敢讲。很多事情我也是最近刚刚才晓得……”她告诉灵月，父亲一直住在香港。自从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政策宽松了，海外华人可以和国内的亲友通信了。
“听妈妈说，她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认识了爸爸，那时，爸爸在海关任职。”上海解放前夕，因公爹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刚生下振亚的袁老师便带着一双儿女跟丈夫去了香港。
一年后，袁老师才知道，其实丈夫在浙江老家有一元配夫人，还有一个儿子，而且母子俩已跟去台湾与公婆生活在一起了。袁老师十分伤心，认为丈夫欺骗了自己。再加上她思念父母，又不太适应香港的气候、环境，于是便带着振国和振亚回了上海。
离开香港时，丈夫许诺袁老师，一定和元配妻子离婚，等手续办好，把生意上的事处理一下，就来上海和她团聚。但谁能想到，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一封锁居然是二十多年。
“妈妈回上海后才发现自己又怀孕了，第二年生下了振华。哥哥说，妈妈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爸爸，为他吃了很多苦，但心里始终思念着他……”
灵月明白了袁老师长期体弱多病的缘由。虽然遭遇不尽相同，但她较之振亚更能体会个中苦味，触到痛楚，不觉眼泪潸然而下……
振亚的眼中也闪着泪花，但脸上却挂着笑容：“爸爸信上说，他心里一直爱着妈妈。他的那位元配妻子已经去世，大儿子，也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吧，也已经成家。如今他孤身一人，一直盼望着有机会来上海看望我们…… 爸爸的来信对妈妈是个很大的安慰。”
灵月衷心祝愿道：“希望这一天能早点到来！”
二
12月26日伟大领袖生日的前两天，灵月被借到政宣组帮忙布置“庆祝寿诞”的宣传栏。其实，自从灵月到写作组后，就成了厂级政工部门的机动人员，每周基本上总有一两天，不是被临时叫去办公室写领导发言稿或总结汇报，就是被抽调到政宣组出批判文章或宣传报道。
25日晚上，灵月和政宣组全体人员一起挑灯夜战，要连夜把宣传栏赶出来。老席是政宣组的老领导，这天也过来帮忙。去食堂吃过晚饭，老席到厂革会转了一圈，回来对大家说：
“明天食堂免费供应全厂职工一人一碗大排寿面，党委书记出了个题，‘一碗寿面捧在手’，要我们写一组歌颂毛主席丰功伟绩的诗歌。我考虑了一下，可以根据中国革命的历程分段来写。譬如说，第一段写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段写抗日战争时期，第三段…… 这样吧，算集体创作，我们大伙凑凑。我先说两句，一碗寿面捧在手，两行热泪往下流……”他等了一会，见没人接口，便对灵月说，“小孔，你凑几句！”
灵月停下手中的活，问：“就是顺口溜吧？”
老席点头说：“对，只要基本押韵就行。”
“一碗寿面捧在手，两行热泪往下流……”灵月想了想，接着念道，“临危受命扭乾坤，万里长征凯歌奏。正确路线指方向，星火燎原壮志酬。这样行吗？”
老席拍了一下手，鼓励道：“很好！就这样先把轮廓拉出来，然后再推敲修改。下面第二段，是抗日篇，谁接？”
几个人七嘴八舌诌了几句，老席都不大满意。这时，刚进门不久的小陆子笑嘻嘻地说：“让我来！”他煞有介事地站到屋中央，口中念念有词道，“一碗寿面捧在手，两行热泪往下流。……”
老席马上打断他，摇头说：“不行不行！第一句可以重复，第二句已经有了，不能重复。”
“已经有了，不能重复？”小陆子摸摸脑袋，重念道，“一碗寿面捧在手，两行……哦，这个不行。那么两条、两根……”
老席“扑嗤”一笑，说：“小陆子，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会想说‘两根鼻涕往下流’吧？”
“好啊，妈的X！”小陆子口吐脏话，手指老席，嬉皮笑脸地嚷道，“你诬蔑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老席连忙正色道：“别开这种玩笑！来，我们继续……”
那天，大家一直忙到深夜才算完工。离厂前，老席询问了一下灵月的写作进度。按照计划，灵月最迟必须在明年底完成初稿。听灵月说已写了十多万字，老席满意地点点头。
回到家，见大房间的灯还亮着，灵月的心又揪紧了。灵雪的申诉已变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灾难，使这个家失去了欢笑，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而精神的煎熬往往比贫穷更让人感到折磨的痛苦……
灵泉已在小床上睡着了，妈妈虽然躺在被窝里，但眼睛睁得大大的。父亲正坐在桌边，皱着眉抽烟。见灵月推门进屋，他松口气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们等你商量呢。”
灵月觉得困倦极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在桌旁坐下，问：“姐姐睡了？”
父亲点点头，说：“雪雪的精神有点崩溃，你妈担心得不得了。怎么办呢？”
“当初应该让你姐先去县办厂……”母亲说着轻轻抽泣起来。
父亲叹口气，说：“唉，我们正考虑要不要到北京国务院去上访？”
“去北京？”这天寒地冻的，两老的身体怎么受得了？灵月尽量宽慰道，“爹爹、妈妈，你们别急。我看再等一等，说不定春节前后会有消息。如果过了年还没有音讯，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好吗？”
母亲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
父亲神情疲惫地看着灵月，半晌才说：“月月，我和你妈都年岁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恐怕真要撑不住了。你姐是个好人，但个性柔弱了点，你弟弟还不懂事，爹爹、妈妈只能指望你了。你性格坚强，也有主见。但爹爹晓得你身体也不好，真够难为你……”
灵月看看父母亲这一年多来骤然增多的白发、憔悴的脸容，强笑着安慰道：“你们放心吧，我才不会轻易罢休呢，要相信，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父亲却摇头叹气道：“唉，不怕查，只怕不查！我真担心纸能包住火呢。”
三
厂休那天，灵月又来到区上山下乡办公室。每次去那儿，大多时间都花在等候上，得到接待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对话几乎千篇一律：
“有消息吗？”
“还没有。”
“你们帮助反映、催问过吗？”
“催问过很多次了，但……”
“看来只能去北京上访了。”
“不要去，大家都上北京，不是制造混乱么？也是增加中央领导的负担。 再说去也没用，有问题跟我们谈一样的。”
“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姐姐很绝望，爹爹、妈妈都病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都要挺不住了…… 求你们帮帮忙吧，让有关部门尽快查明真相。”
接待人员眼露同情，说：“我们会的，你下个星期再来问问吧。”
一周后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灵月感到自己的双脚如灌了铅般的沉重。看来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怎么向家里交待，这个年又该怎么过呢？开春真得上北京吗?她硬着头皮踏进区上山下乡办公室的门，心里在无数遍祈祷着奇迹的出现。
轮到灵月时，接待人员是个新面孔。他听了灵月的叙述，查看了一下资料，问道：“孔灵雪是安徽XX县吗？”
灵月觉得很累，神情沮丧地点点头，问：“还是没有消息吗？”
那人说：“昨天，她所在地区的军宣队李队长正好路过上海，我们已经向他反映了这个地区所有的知青案子。”
灵月顿时来了精神，急切问道：“我姐的案子也告诉他了？”
“凡是这个地区的所有材料、信件都转给他了，他答应回去查问。”
一线希望之光在灵月心中闪亮，她想了想，又觉得很不踏实，便问：“我们可以见见他吗？”
“不行，他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上海了。”
灵月十分失望，想起这一年多来，全家为申诉陷入这无底深渊而难以自拔，不觉悲从中来……
听着灵月声泪俱下的哭诉，那人不断叹气，显得颇为同情。等灵月说完了，他沉吟着说：“这位李队长是回老家，好像是到浙江舟山探亲过年，听说一个星期后还要路过上海回安徽。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你过了年可以来问问，兴许……”
有可能面奏当地的钦差大臣，这消息犹如一剂强心针，鼓起了全家人的信心。春节休假几天，父亲和灵月把所有申诉材料重新整理了一遍。一开关，就天天去区里催问，终于打听到，年初六李队长将在上海锦江饭店住一宿的消息。经上山下乡办公室的联系安排，初六晚上，父母亲陪着灵雪在饭店大堂拜会了李队长。
李队长四十多岁年纪，是哈军大毕业的师级干部，清癯的脸上有股凛然正气。他看着申诉材料，听父亲大致讲叙了申诉的过程，然后对灵雪问了几个关键性、细节性的问题。看着眼前显得颇有教养，却形容憔悴的一家三口，又低头看了看灵雪和凡娣的处女证明，他的眉头锁紧了。他思索片刻，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扔掉烟蒂，说着浙江口音的普通话咕噜道：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接着，他表情严肃地对父亲说，“你们放心，我回去就查这个案子，相信你们不久就能听到消息。”
两个月后，区上山下乡办公室通知灵雪、凡娣和小朱三人回安徽原地协助查案。但伤脑筋的是，凡娣和小朱都不愿再回去。父母亲不放心灵雪一人前往，全家商量下来，决定让母亲去工厂请假，陪同雪雪一起前往安徽。
母亲一到那个贫穷的山区就病倒了，在县城的医院躺了好几天。灵雪在当地医院又作了一次处女检查，接下来拖了将近一个月，案子终于审结了。据说，军宣队为打破当地天高皇帝远、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很费了番周折。县里终于将“鸡大头”撤职查办，并召开全公社大会为何书记平了反。
平反大会上，刚从牢里放出来、官复原职的大队何书记，带着白发苍苍的老娘以及妻儿老小一家，跪倒在灵雪母女面前，不胜感激、泣不成声…… 许多年后，母亲回想起这幅场景，仍禁不住热泪盈眶，感慨万千。
灵雪总算摆脱了缠绕身上两年多的厄运，对全家人来说，也像结束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恶梦！
母亲和灵雪还带回家一个好消息：县里根据孔灵雪在当地插队期间的一贯表现和她本人的愿望，决定推荐她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大学深造。不久，灵雪接到了上海一家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
那天，母亲多炒了几个菜，父亲买了一瓶烧酒，合家庆祝了一番。见一瓶烈性酒已让父亲喝去大半，母亲捂住瓶口不让丈夫再倒，父亲却双眼含泪，脸上挂着笑容，对母亲沉声吟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他推开母亲的手，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那天，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晚上，姐妹俩上了床，不一会儿灵雪便安然入睡了，但是，灵月却睡不着了。半夜里，她悄悄起床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对着姐姐的那份大学入学通知书呆呆看了半天。为申诉而压在心头的那份沉重是卸下了，然而，由衷为姐姐高兴的同时，心底那时断时续的隐痛，却在夜深人静时，变得强烈起来……
四
几天后，灵月到厂办帮忙写一篇总结报告，无意中在老席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份由市革会教卫组转发的通知，内容大致为：由于某些艺术专业的特殊性，破例批准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今年对工农兵学员的招生，除了继续贯彻从基层推荐的方针外，还要通过一定的文化知识和基本素养的考试。灵月一看报名日期还未截止，马上心动了。
一段时间下来，她对自己所写的东西越来越不满意。生编硬造的故事情节，空洞乏味的思想语言…… 要不是迫于交差的无奈，她有时真想一把火把那叠稿纸给烧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原本内涵不足、如今已被掏空的虚壳，急需补充养分。于是，她找到老席，把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对他说了。
老席谨慎地问：“你去上大学，那谁来完成这次写作任务呢？”
“能不能考上还不晓得呢！”灵月积极表态道，“如能考上，我争取在九月开学前，把初稿完成。接下来如果有人接替我作修改、补充，那最好；但如果没有人接替我，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修改。”
老席点了下头，又问：“你准备考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灵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想报考戏剧学院文学系。”
“专业还算对口。”老席沉吟片刻，鼓励道，“好吧，年轻人是应该多学一点东西。”然后，他主动陪灵月到人事部门开了介绍信。
灵月拿着单位介绍信到上海戏剧学院报了名，接着参加了两天的书面考试。文学系这次只招二十名学生，但报名参加考试的据说有一千多人。如能考上，就能跟姐姐同时上大学了，这可真让人向往！然而这么多人，能有这个幸运吗？她心里没底，只能期盼着。
八月中旬时，在考场认识的女孩小史突然给灵月打来电话：“小孔，昨天去体检，怎么没见你？”
“你去体检了？”灵月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失落道，“可我没接到通知，肯定没录取。”
小史说：“我看到你的名字了。二十个人，就你一个没到，怎么会没接到通知呢？快去问问!”
灵月高兴得跳了起来：“真的吗？你没骗我……我马上去问！”
放下电话，她直奔厂办，但老席不在，秘书说，没看到什么体检通知。灵月干脆请了假，直接来到上海戏剧学院。
一位负责招生的中年教师帮她查了一下，说：“通知肯定发出了，上个礼拜就应该收到的。”他重新拿出一张体检表，补给灵月说，“快去体检吧。”
灵月顺利通过了体检。但直到开学的日子，始终没有接到正式入学通知书。
小史又打来电话：“小孔，你怎么回事？全班又缺你一个人。”
灵月跑到大学，又找到那位中年教师，焦急地问：“你们不录取我吗？”
教师摊摊手，支吾道：“不是的，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你们厂里不肯放你。”
灵月气急败坏地跑回厂。正是下班时间，办公室的同事正纷纷收拾好桌面、拎包离去。灵月在门口拦住了老席：“席师傅，厂里为啥不放我去读书？”
老席看看灵月激愤的脸，对其他人挥挥手，说：“你们先走吧！”然后回到办公室，放下包，拉了一把椅子让灵月坐下，自己坐到办公桌后，慢吞吞地说，“小孔啊，厂革会经过讨论研究，决定还是让你留在厂里继续写作。这样，你可以更专心地创作，更好地完成这个革命任务。”
灵月急忙说：“我的初稿已经完成，我会一边读书一边修改。我多学点知识对写作一定更有帮助。席主任，你让我去吧！”
“其实，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学习，你不觉得吗？我们在实践中学习，比关起门来读书，说不定效果更好，更锻炼人。譬如说……” 老席耐心地说了很多大道理，还举了一些例子，试图说服灵月。
灵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席师傅，求你放我去吧，这对我实在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不是一直鼓励我们要多学点东西吗？”
老席避开灵月焦急恳求的眼神，默默抽了一支烟。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四周静悄悄的。老席突然问：“听说你以前在中学时，参加过‘炮打张XX’事件？”
灵月愣了一下，点点头，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就拎了浆糊桶，帮着贴了两条大标语。 ”
老席垂下眼帘，感叹道：“是啊，人生有很多事让人始料不及，有时仅一言之误，或一步之差啊！”
灵月后来想起老席这句话竟那么快应验在他自己身上，心里就不寒而栗。当时，她有点疑惑地问：“跟这事有关系吗？”
老席迟疑片刻，摇摇头，但眼中露出怜悯、关爱的神色，看着灵月说：“这事领导上已作了决定，是无法改变的。相信我，小孔，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我无能为力。”
五
离开厂办，灵月满腹狐疑地上楼进了写作组办公室。她想弄清楚情况，团委副书记何畏最近被提拔到局组织部工作了。她翻开通讯录，拨通了他的电话。
“是小何吗？我是孔灵月。”
对方显得很热情，马上说：“唷，大作家，有需要我效劳的吗？尽管讲。”
“我算哪门子作家呀？别取笑了！我是有点事想请教。”灵月顿了一下，问，“你记得‘炮打张XX事件’吗？”
“噢，当然记得。”
“那些头头好像都抓起来了，对吗？”
“是啊，都判刑了！”
“我想了解对那些没抓起来的人，怎么处理？”
“对骨干分子都有处分，如开除党籍、撤销职务之类的。但对一般群众就不追究了。”
“不追究，是不是意味着完全没有问题？”
“不是的。这么说吧，如果你始终是个普通老百姓，就完全没问题。但要选拔你当干部，还是有问题的。一般来说，组织上对这种人是要求内部控制的，只能一般性使用，不能重点培养。”
灵月挂上电话，只觉得自己犹如掉进了冰窟，浑身透心彻骨的冰寒。原来自己在政治上早已被判了死缓，怪不得同时进厂的青年中，有不少人入了党、提了干，还担任了各种职务，而自己却连最起码的干部编制都迟迟没有解决，仍是细纱车间工人编制，借到厂部仅供一般性使用而已。
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无望的人么？爱情、前途，全陷入了绝境…… 她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整栋楼静悄悄的，隐约传来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灵月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突然从心底爆发出一声悠长的哀鸣，顿时泪如泉涌，恸哭不已……
“小孔，开开门！小孔……”一阵轻微、急促的敲门声把灵月从悲痛欲绝中唤醒。
她有点惊愕，这么晚了，又没有会议，谁还留在这里？她先开了灯，然后把门打开。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是那位姓常的下放干部。
“我在隔壁写交代，看见你上来脸色就有点不对。”她说着，也不征求灵月的同意，便进了屋，在桌旁坐下，然后低声问，“能告诉我，为啥这么伤心吗？”
灵月未曾开口，眼泪却又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她哭了一会儿，只把自己考取大学，但厂里却不肯放人的事说了一下。
老常听了，冷笑道：“哼，这么件事，就让你如此伤心了？”
灵月语气生硬地回答道：“是的。”
“那我就别活了！”见灵月瞪大泪眼，吃惊地看着自己，便问，“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灵月没有回答。她停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丈夫跟我是大学同学，为救国我们一起奔赴延安参加了革命。文革开始不久，我俩先后被打倒了。唯一的儿子那时刚读初中，有一天，他带领一帮同学回来抄了自己的家，并当众宣布背叛家庭，与我们划清了界限！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第二年，我丈夫死了，死因不明。于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算算都快七年了……”
她的语调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灵月设身处地想象着她的处境，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问：“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苦笑了一下，说：“起初，我也伤心绝望，后来，我开始思考，并通过各种渠道读了一些书…… 小孔，我想告诉你的是，每个人的生活道路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这个世界充满了缺憾与无奈。而忧患能孕育智慧，苦难经历会成为人生的宝贵财富。年轻人，不要碰到一点挫折就对前途感到失望，因为，人只要走出自己心灵的绝境，希望便会出现在眼前。何况，学知识有多种途径。譬如说，你现在写小说，就应该把古今中外的一些名著都找来读读。”
灵月咕哝道：“可那都是毒草，不让看的。”
老常反诘道：“你没有读过，怎么知道它们是毒草？又凭什么来辨别香花和毒草？事实上，好书都出自于人类圣贤、智者之手，读好书等于直接得到他们的指教，在与良师益友作精神思想上的沟通和交流，定能让自己获益匪浅。这些书现在大都被查禁了，普通人想看都看不到，但你凭介绍信就可以任意借阅对吗？这就是你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了。要善于在困境中磨炼自己，多读点书吧！书本能让人增长知识、摆脱愚昧，让人胸襟开阔、眼界放宽…… 遇到挫折想不开就太没出息了。”她说完站起身，回隔壁继续写她的交代去了。
这些出自于一个处于非常逆境之人的肺腑之言，对灵月以后的人生影响是巨大深远的，尽管灵月当时还不能完全领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