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电话里,方宁有气无力的声音让灵月以为她真病了,随后却传来她 “咯咯”的笑声。
“天太热了,我不想上班,混了一天病假……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猜猜看。”
灵月觉得一点精神也没有。秋老虎,热得比暑天还凶,真名不虚传。“我猜不出来,你说吧。”
方宁轻笑道:“我有男朋友啦!”
“又是狼来了!”灵月感到兴趣索然。
“这次是真的。我们已经正式交往三四个月了。上次聚会时,你们应该见过……”
方宁身边从不缺乏异性追求者,灵月实在搞不清楚她说的是谁。记得最近一次在方家聚会已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那天好像只有两个男青年是新面孔,一个高高个头,一个中等身材。论长相,那高的似乎比矮的神气点。
方宁在电话中迫不及待地告诉灵月:“这次敲定啦,昨天两亲家已碰过头,把婚期定下了。你们等着年底喝我的喜酒吧!”
“开玩笑吧?”灵月这下吃惊了,“黄老虎抢亲啦?才认识几个月……”
方宁嘻嘻笑着说:“我这个人大概不结婚,心定不下来。不想再挑三拣四了。”她在电话中告诉灵月,那人叫祝小东,比她大三岁,在一家国营机床厂当工人,父亲是上海警备区副司令。
国庆节那天,方宁邀灵月和振亚去祝小东家玩。灵月原本想推辞,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在大学住读的灵雪回来过节了,家里像来了大客人似的,爹爹亲自上菜场买了好些灵雪喜欢吃的菜,听灵雪说想吃馄饨,妈妈在厨房又包馄饨又掌勺的,忙得不亦乐乎。吃过午饭,凡娣抱着出生不久的儿子来串门了。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欢快的民族音乐“金蛇狂舞”,大家围坐着听雪雪讲大学里的趣闻逸事…… 灵月在家里一片欢声笑语中独自出了门。
祝小东的家位于静安区,是一幢三层楼带独立小花园的洋房,门口有警卫员站岗。房子底楼是客厅、饭厅,另有几间小房间供警卫员和司机居住。祝小东的父母和哥哥一家住在二楼。姐姐出嫁了,弟弟参军去了,顶楼三间房就住了祝小东一个人。
三人刚到门口,祝小东便迎了出来。出乎灵月意料的是,他不是那个高个子,而是中等身材的那位。
“欢迎你们来我家,请进!”祝小东领着方宁、灵月、振亚上了三楼,热情招呼大家进了他的卧室。看上去,祝小东虽然相貌平平,人却颇为随和,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目中无人的通病。大家坐下后,他听从方宁的使唤,下楼准备茶水去了。
这是一间近三十平方米的大房间,一头放了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两个橱柜。另一头排着几只旧沙发和一个茶几。家具并不配套,陈设也较简单,显示着屋主人、那位身居高位的副司令仍然保持着生活简朴的军人作风。
“这将是我的新房,够大吧?”方宁神采飞扬地说,“如果他弟弟不回来,整层三楼都将是我的。”
灵月从窗口往下看了一眼,院子里有两个警卫员正在后墙边除草种菜。残留的花坛、假山可以依稀辨认出原先房屋主人雅致的品位。可惜几根晾衣绳上挂着的衣被挡住了视线,灵月无法一览花园的全貌。
回转身,灵月小声问方宁:“你真心爱他么?”
方宁招呼她们到沙发上坐下,不以为然地回答道:“听说过这句话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让人飞到天上,感受那份虚无缥缈的激情和幸福;而婚姻却是让人脚踏实地,去营造一个温馨、舒适的生活。思想现实点吧,我的朋友!尤其是你,孔灵月。”
灵月忍不住揶揄道:“那、你是嫁给他父亲的官位,还是嫁给他家的房子?”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势利、庸俗吗?”方宁生气地捶了灵月一拳,顿了一下说,“其实他人不坏,对我挺好,是真心的。而我呢,感觉能接受他。”
振亚笑道:“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嗯,我也觉得心里踏实了!”灵月说着也笑了。
祝小东拎着热水瓶上来了。他为大家沏了茶,又摆出几盘糕点和零食招待客人。等忙完这些在沙发上刚坐下,方宁却对他娇声道:
“可不可以请你下去?你在她们会感到拘束的。”
“不用吧……”灵月和振亚连忙说。
“你们客气啥呀?”方宁不让她们说下去,转对祝小东撒娇道,“快走啊!就算把你房间借我使用半天还不行吗?女孩子说悄悄话是你该听的吗?”
祝小东傻笑着站起身,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但看看方宁佯装唬起的脸,便耸耸肩退了出去。
等他的脚步声在楼梯口消失,振亚轻声取笑道:“真听话啊!”
“这是驾驭术,学着点。”方宁煞有介事地介绍着她的经验,“对于男人,你要一开始就恩威并施,做下规矩,让他俯首贴耳,甘愿称臣。”
“呸,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了!”灵月啐了她一口,三个人顿时笑成了一团。
提起上次在方宁家的聚会,灵月随口问道:“那天和祝小东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是谁?”
“哎,你对他有印象啊?”方宁眼神暧昧地看着灵月,说,“他也向我打听你来着。你们俩是不是一见钟情啊?要不要我为你们牵牵线、搭搭桥什么的?”
“你胡扯啥呀!我原来以为他是祝小东。”
“是吗?”方宁显得有点悻悻然,说,“人家对我可没那意思…… 噢,他姓马,是小东他爸战友的儿子,也是小东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在一起的同学,大家都管他叫大马。”
“还有那个剪短发的女孩是谁?那天好像常常跟在祝小东身后。”
“噢,她呀!”方宁马上嬉笑着说,“她是我那个未婚夫的旧相好。”
“啥?”
见两人都瞪大了眼,方宁口气中带点轻蔑,说:“她叫玉妹,她爸是小东父亲以前的警卫员。噢,昨天小东告诉我一个笑话,把我肚子都笑疼了。刚进城那会儿,第一次看见抽水马桶,玉妹她爸琢磨了半天不知派啥用场,居然让炊事员去淘米。”
“哈!后来呢?”
“后来看见司令员朝里面撒尿,那煮熟的一锅饭差点不敢端上来了。”
“哈哈哈……”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么蠢的人现在也升团长了,没想到吧?玉妹就是这个蠢蛋的女儿。听说她早就喜欢上小东了,但小东对她没有意思。”
振亚有点同情玉妹,笑道:“如今你横插进来,她一定很伤心吧?”
“什么我横插进来,”方宁瞪了振亚一眼,说,“看她那个小短腿、扁平脸,她能跟我比吗?”
灵月想起那姑娘长得确实一般,但听方宁如此贬低人家父女,便反唇相讥道:“你的那位祝某人长得也不怎么样啊,我看他俩倒挺般配的。”
“啥,小东的长相还可以吧?至少比她强多了!”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哈哈哈……”
三人又笑成了一团。稍停,方宁压低声音狠狠反击道:“要死啦,孔灵月!如此丑化他,是妒嫉我了吧?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哼!”
二
傍晚时分,祝小东家里来了好些客人,玉妹跟她父母也来了。灵月和振亚告辞出来,到门口,祝小东对方宁说:“你留下吧!”
“我才不呢,”方宁忸怩作态地说,“去和你那青梅竹马的妹妹续旧情吧!”
祝小东“扑哧”一笑,调侃道:“吃醋了?”见方宁沉下了脸,便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胡思乱想。今天来的都是我爸的老战友、老部下,听我妈说,要向他们正式宣布咱俩的事呢!”
方宁听了,脸一红,拉着灵月和振亚转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见方宁半晌没有说话,振亚打趣道:“放心不下吧?会不会夜长梦多,老母鸡变鸭啊?”
“你也太小看人了,再怎么着,我也能甩那个女人三条横马路!”方宁自信地耸耸肩,又说,“我只是在想象,她听到我和小东即将结婚时,会怎样伤心?我真有点可怜她呢。”
“算了吧,猫哭老鼠假慈悲!”灵月说着摇摇头。
走到十字路口,方宁抬起手臂,瞟了一眼祝小东送她的定情之物——一只玲珑精巧的瑞士梅花女表,提议道:“上我家去吧,我爸妈今晚有人请客,现在该出门了。小哥今天不回来,家里正好没人。”
“那晚饭怎么办?”
“没问题,我妈早上煮了一大锅红枣赤豆莲子羹,我们买些春卷、锅贴回去不就解决了?”
“咱们明天再聚吧。” 灵月提议道。这次国庆不加班,有两天假期。
“不行!”方宁摇头说,“我跟小东明天有约会。”
“我明天也有事……”振亚说着低下了头。
方宁瞥了一眼振亚突然泛红的脸,马上喝问道:“袁振亚,你是不是也有男朋友啦?”
“嘘,轻点!”振亚面对路人投来的目光,急得跺了一下脚。
灵月有点不相信,轻声问:“是真的吗?”
振亚的圆脸一下子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这时羞答答地说:“才交往不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他说明天要来我家……”
灵月心里突然感觉自己犹如一只独自飘零的失群孤雁,不胜凄惶…… 神思恍惚间,只听方宁在大声嚷着:
“好个袁振亚,居然秘而不宣,看我怎么收拾你。来,灵月,快上我家去,咱们一起夜审这个重色轻友之徒!”
灵月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支吾道:“好,那先买点心……”
三人到达方宁家,已是掌灯时分。客厅有点凌乱,桌上摊着小侄子的玩具,沙发茶几上搁着两只脏茶杯和几张散乱的报纸,显出父母出门时的匆忙。方宁嘴里不满地嘀咕着,随手胡乱收拾了一下。 接着,灵月把买来的点心摊放在餐桌上,振亚摆上碗筷,方宁便把加过热的红枣赤豆莲子羹端了出来。
三人坐下,方宁开口道:“先不忙吃,审讯开始。袁振亚,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那位,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快快从实一一招来!”
振亚老实坦白道:“他叫裘斌,是双方亲戚介绍认识的。他比我大四岁,跟哥哥他们一届。原来也在农场,后来推荐到师大进修了一段时间,现在中学教数学。”
“嗯,工作不错。”方宁接着问:“他的家庭情况如何?”
“哪能跟你这位比啊?”振亚笑着说,“他父亲是会计,母亲已经退休了。”
“那他本人有啥特征、爱好?”灵月关心地问。
“他?噢,他瘦长个、近视眼,喜欢看书……”振亚搔搔脑袋,想了想说,“我对他了解不多,还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挺死板的,好像不会对我变心。”
“哈,你是从这方面考察的。”方宁说着和振亚一起笑了。突然瞥见灵月的脸色有点苍白,两人忙收住笑,对视了一眼。
晚饭后,收拾完碗筷,三人一起到沙发上坐下,方宁神情愉快地笑道:“太好啦,振亚也有对象了。想当年在学校那会儿,咱们三人就说好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如今在恋爱、婚姻这事上,咱们也理应紧跟随,共进退!孔灵月,现在轮到你交代了,你该不会也像振亚那样重色轻友、秘而不宣吧?”
灵月摇摇头,淡然道:“我没啥好交代的。你们继续聊,我听着就是了!”
“这可不行!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看来你平时是强颜欢笑呵!可你去年不是向我们表示,今年要有一个新的开端么?”见灵月扭头不理她,方宁皱起了眉头,心中有点不满。这两年,她和振亚都尽量避免在灵月面前提起谭隽良以及有关话题,惟恐触及她的伤口,但这种状态不应该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吧!心里思忖片刻,方宁决定要冲破这个禁区。当时,报刊上把党内揪出的一批政治异己分子称为“变色龙”、 “小爬虫”,方宁活学活用,认真开导灵月说:“其实,对待变心的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也做一条变色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在一棵树上吊死就太不划算啦!”
振亚担心地看看灵月,为她辩护道:“你不要瞎讲,据我了解,灵月是为不能上大学的事不开心……”
“你就别为她找借口了。”方宁不客气地打断她,说,“灵月,如果你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男人,就真没出息了!我以前不也爱过?但不可能的事就应该果断抛开它,天下的好男人多着呢。”
灵月有点生气,回应道:“方宁,你是你,我是我,咱俩不一样,懂吗?你别神气活现地教训人,你要嫁人,我恭喜你!但我有我的自由,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两人闻言都愣了一下。灵月的脾气她们知道,平时看上去挺文静、温顺,可一旦拗起来,却倔得很。
振亚忙对方宁摆摆手,试图转换话题:“噢,我忘了告诉你们了,上次厂休,我和哥哥陪妈妈到南翔镇去玩,那里的小笼包太好吃了,古琦园也很不错。咱们不是说好每年都要出去远足吗?”她见灵月不搭腔,便问方宁,“去年到无锡玩过了,今年打算去哪里啊?”
当时的中国实行一周六天低薪工作制,每周一天的休息还经常要加班。因此,出门旅行对于有家室拖累的城里人来说,几乎是个奢望,而未成家的年轻人一般也只能到近处走走,因为要几个人同时凑足几天的假期和一定的盘缠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方宁想起去年好不容易去无锡玩了两天,灵月却大多时间呆坐在鼋头渚的假山亭子里,一脸忧郁、茫然的神情,当时憋在心里的牢骚,此刻便趁机发泄了出来:
“聚会、游玩也要大家凑兴,‘一人向隅,举桌不欢’,这道理总该懂吧?”
看来自己无意间让大家扫兴了。灵月回想起去年的旅游,面对太湖广袤的粼粼水波,似乎正渐渐荡涤自己心中的忧伤,使人沉浸于物我两忘之中…… 对于江浙的两大名湖,相较于西湖的精致妩媚,她更心仪太湖的质朴浩瀚……
方宁见灵月若有所思、低头不语,又见振亚想阻止自己,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袁振亚,你别尽在那里对我挤眉弄眼地和稀泥,这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是不是好朋友?是朋友该不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今年如果我们要出去玩,不应该还是三个人,应该是三对吧?可是她的那位在哪儿?摔了一跤便躺下了,趴在那里越陷越深,怎么就这点出息呢?你说我们该拉她一把,还是让她尽呆在那坑里做小爬虫啊?人活着总该往前走吧……”
“放心,我自己会走!”灵月突然站起身,打断方宁说,“多谢你的指教。从今以后,你做你的变色龙,我做我的小爬虫,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的事不用你费心了!”她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哎,别别别!”方宁见灵月真恼了,连忙拦住她,笑道,“你别误解我的意思……”
“看你这话说的,过了吧?”振亚一边责备方宁,一边也赶上来拉住了灵月。
方宁见灵月站住了,便嬉皮笑脸道:“算我说过头了,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罪怎么样?看,小妹这厢有礼了。”她说着,学舞台上唱戏的样子,对灵月婷婷袅袅作了个揖。
灵月自觉失态,想笑却笑不出来。憋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捂着脸蹲下身去,双肩剧烈抖动着哭泣起来,弄得方宁、振亚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了。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尖酸刻薄,好像心理变态似的…… 哭了一会儿,她觉得长期憋闷的胸口稍稍松快了些,便站起身接过方宁递上的毛巾擦了把脸,返身回沙发坐下,对两位好友歉然道:“对不起…… 我晓得方宁说得没错,你们的好心我也明白。我何尝不想自拔,但我一时还做不到,我让自己陷得太深了……”她说着又觉得一阵透彻心扉的伤痛,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振亚原先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灵月会渐渐把谭隽良给忘了。今天见灵月如此悲痛,可见内心所受的伤害并不亚于哥哥,不由心中十分难过,泪珠扑籁籁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你添啥乱啊?居然凑这种热闹!”方宁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搂着灵月哄道,“哭吧哭吧,尽情发泄一通就好了。我妈说,事情憋在心里会伤身,眼泪能把悲痛带走。”
灵月推开方宁,擦擦眼泪说:“很抱歉,扫你们的兴了。不过请放心,我会自己爬起来的,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
方宁重又搂住灵月,诚挚地说:“灵月,你才貌双全,一向是那么优秀。说实话,我这个人骄傲得很,很少有人是我瞧得上眼的,但我心里一直挺妒忌你,真的!如今,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可不允许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耽误自己美好的青春!睁开眼睛看看你周围的追求者吧,一定有你喜欢的人。”
灵月皱眉道:“你少来这一套,我有追求者,我怎么不晓得?”
“那个吴岳青不是吗?”振亚破涕而笑道,“我在你家碰见过几次了,他老是痴痴地盯着你,难道你没察觉?”
灵月一时没吭声,岳青的心思她当然感觉到了。这几年,他似乎已成了家里的一员,逢年过节,他总不忘带点礼物来探望父母。碰上家里有重活、脏活,也都抢着干。母亲显然挺喜欢他,姨妈来信也常问起他,但自己始终把他看做一般朋友。她怀疑自己这颗心是否还有爱的能力……
方宁却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吴岳青,就是那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嗨,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灵月肯定不会喜欢他的!”
振亚却说:“他们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这话显然让方宁不受用,“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狗、阿猫罢了!你说他配得上灵月吗?”
振亚想了想,不由笑道:“嗯,在咱们眼里,要说配得上灵月的人还真不多。不过岳青这人看上去挺忠厚的。”
“啥叫忠厚?说穿了就是无用的代名词,懂吗?这种戆大男人也能嫁?”方宁撇下振亚,转问灵月道,“那个吴岳青是单相思吧?你要是嫁给他,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
见方宁真像着急的样子,灵月心里有点好笑,故意说:“要是我愿意呢?”
“不行,不行!”方宁急得连连摆手,“你不是当真的吧?想象一下,我的婚宴上,你们都带着男朋友,而你的那位是那个土包子, 哎唷,我肯定昏过去了…… 灵月,拜托你了,考虑考虑大马吧。”她接着热心地充当起红娘来,“大马肯定喜欢上你啦,最近总向我打听来着,我不清楚你的心思,还不敢跟他多说。他刚从部队复员,父亲是空军参谋长,家里条件和小东家差不多啦!跟那个土包子相比,不啻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吧?”
灵月回想起那天在方宁家聚会的情景,大马好像是主动跟自己搭了几句话,而他的形象也似乎让自己稍稍留意了一下。然而,死水一潭的内心涟漪不起…… 她苦笑了一下,说:“我肯定高攀不上。方宁,谢谢你的一番美意!”
三
不久,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对部分大学恢复考试的做法也冠以复辟的罪名。接下来,举国上下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
小陆子的一张大字报在全厂引起很大震动,内容是“揭发、批判厂办主任席XX在领袖诞辰前夕,竟丧心病狂地胡诌‘一碗寿面捧在手,两根鼻涕往下流’的反革命言论,恶毒攻击、诬蔑伟大领袖,以此发泄他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极端仇恨……”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还在办公室上班的老席突然被区公检法作为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当时灵月正在厂办,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被这突发事件吓呆了。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灵月只要闭上眼睛,老席当时惊恐莫名的脸容还常会在她脑海中浮现……
老席在拘留所被关押、审查了一段时间,由于案情十分简单,他也供认不违,于是很快便定了性,押回工厂下车间接受劳动改造,同时接受群众的批判。而小陆子却成了纺织系统反右倾反复辟的英雄,被提拔上去担任了公司革委会常委。
就在这个风头上,灵月所写的小说初稿也遭到了批判。
小说女主人公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父母都是工人阶级。主人公觉悟高、造反精神足,一直跟走资派作斗争,终于在文化大革命中夺了权。接着又识破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为保卫革命成果而不懈战斗……
灵月觉得这条主线的描述过于概念化,为了给主人公增加点血肉,特意为她设计了一条爱情副线:纯真的爱情被坏人利用,造成隔阂,几经波折才消除误会,终究团圆。
对这条副线的刻画,灵月倾注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写得较为得心应手,而姚编辑看后也比较赞赏。但批判恰恰是针对灵月和姚编辑认为写得较好的部分。
“主人公应是一心为公、高尚无私的无产阶级英雄,不可能有那么多儿女私情!”
“这种为情烦恼、为爱分心的描写,大大损害了主人公的革命形象。”
“这些叙述反映了作者自身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和情调……”
“……”
然而,批判归批判,修改的任务还是落在灵月头上。灵月问姚编辑:“怎么改?”
姚编辑小心翼翼地说:“要正确领会上面的精神,跟上人民前进的步伐……”老席的遭遇使他噤若寒蝉,圆滑得像只受惊的老狐狸。
写作组会议也是徒具形式,谁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灵月心里很有点抵触情绪,但刚一开口发牢骚,就被姚编辑阻止了:
“小孔啊,我们千万不可自以为是,要多检查自己的思想,好好改造自己。”
会后,姚编辑私底下对灵月关照道:“务必小心口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教训还不深刻么?”
灵月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但姚编辑显然是出于好心。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倒也省事,第二稿索性把有关爱情的情节删减,稍事修补一下,重抄一遍就行了。但按照写作计划,进度又不能太快。她忽然想起那位姓常的下放干部所说的话,有时间为何不多读点书呢?于是从那天开始,她便一头钻进图书馆的禁书堆里。谁知这一发即不可收了,书本把她带进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天地……
四
元旦前夕,在校住读的灵雪很晚才回家。妈妈把暖着的晚饭端出来,她却说已经吃过了。
爹爹问:“明天休息吗?”
“学校放假,但我跟同学约好了要出去。”灵雪说着脸不由红了一下,连忙转身到厕所盥洗去了。
姐姐上床后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灵月却睡意全无,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凑着台灯一直看到深夜。
临睡前,灵月去上厕所,打开卧室门,却发现父亲披着一件大衣站在门外。她吓了一跳:“爹爹,你还没睡?”
父亲低声说:“我早睡了,是起来上厕所,看见你们房里灯还亮着。月月,你没事吧……”
灵月怕吵醒姐姐,忙掩上房门,跟父亲下了楼。
夜深人静,父女俩在黝暗的厨房里面对面站住了。父亲显得有点担忧,问:“月月,我晓得你这几年事情不顺、心情不好,但你是个明理坚强的孩子,对吗?”
灵月连忙解释道:“爹爹,你别担心,我没事。明天休息,所以看书看晚了点。”
“真的吗?没事就好。都看些啥书呢?”
“最近看了些中外名著。”
“名著,不都是毒草吗,谁批准你看的?”
“爹爹你放心。别人不能看但我能看,为了有助于写作嘛。”
“噢,千万当心呵!看了有帮助吗?”
“不谈了!越看越讨厌自己写的东西……” 灵月显得很沮丧,“读了一些大师的作品后,我明白了,写作是作者的生活积累、文学素养、思想内涵这三者在笔端的综合倾注。而我的生活经验狭隘、文字功底不足、思想观念混乱,怎么能写出好作品呢?”
父亲摇摇头,说:“我倒担心你看了这些书,也写出一本毒草来。”
灵月笑道:“嗬,我哪有那个水平?”
“如今水平高低不重要,懂吗?”见女儿点点头,父亲摆摆手说,“快去睡吧!多睡会儿,明天晚点起来。”
第二天,灵月将近中午时分才起床。父亲去公司值班,灵泉出去玩了。母亲说:“雪雪一早就跟一个小伙子出去了。说是同班同学,我看像是雪雪的男朋友呢!”
看姐姐昨晚神情愉快,铺被子时还轻轻哼着曲子,灵月估摸着母亲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方宁的婚期已定,她口口声声说,是为灵月才把婚礼从元旦推迟到春节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把男朋友搞定、带来!”
振亚惊讶道:“怎么个搞定法?”
方宁说:“你别管,这对灵月不是难事,只要她心里想要!”
今天是元旦佳节,方宁跟祝小东到苏州一日游去了,振亚去裘斌家面见未来的公婆。似乎人人都是出双入对的,惟独自己孤单一人……
午饭时,母亲坐在灵月对面说:“今天不出去吧?岳青等会要来。”
灵月支吾道:“我可能要出去。”
母亲沉下脸责怪道:“每次岳青来,你总找借口避开。岳青有啥不好呢?他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看不出来吗?论长相,他不算差,就是稍微黑了一点。男人嘛,无所谓的。论条件,他是独子,又是转业军人,在上海全民企业工作。听说表现很不错的,已经几次被评为青年标兵,最近还当了厂里的团总支书记呢!除了农村出生,但你不是也在乡下呆过六年嘛?”
灵月低下头,轻声说:“妈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月月,你的心病我有数,唉。”母亲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说,“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妈妈是为你担心啊!你从小就不像你姐,总不喜欢呆在家里,整天野在外面,女人家的事一概不上心。你身体不好,所以我也就没逼你学做家务。但今后怎么办呢?你思想要实际一点,成了家就是要过日子的。我觉得岳青人不错,实实惠惠的,看上去挺会照顾人,而且粗活细活样样拿得起。不像你爹,人是好人,可家务事啥都不会做,全要我伺候他…… 再说,你也该给岳青一个交待吧?看他这样一趟趟不明不白地朝咱家跑,我都不好意思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母亲连忙起身去开门,只见岳青穿得整整齐齐的,手里提着水果糕点走了进来。
母亲招呼岳青坐下,让灵月倒茶,自己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了,然后说:“月月,今天你陪陪岳青,我要出去买点东西。”她说着,对岳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带上门走了。
灵月给岳青端上茶,在他对面坐下。见他又像往常那样痴情地看着自己,不由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几年下来,岳青的模样已和上海普通青年没什么两样,除了说话还略带乡下口音。她没话找话问道:“厂里工作忙吗?”
岳青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回答说:“还好。”
“听说你被评上标兵,还当上团总支书记了,真不错啊!”
“这不算啥,只要肯卖力谁都可以的。”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岳青显然鼓足了勇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递到灵月面前,红着脸说:“我想请你看电影。”
“啥电影?”灵月心里鼓荡了一下,这是逼自己明确表态了。
“是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刚上映的。”
见他热切期盼的眼神,灵月不忍马上回绝他。说心里话,她并不讨厌他,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但她又很清楚,那不是爱情,跟她对谭隽良的感情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她想跟他把话挑明了,便有点艰涩地说:“岳青,我得老实告诉你,我爱过一个人……”
岳青接口说:“我晓得,伯母告诉过我,那人跟别人订婚了。”
灵月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低声说:“可我心里一直忘不了他。”
“你慢慢会忘掉的。”
她诧异地看着他表情坚毅的脸,有点哭笑不得:“你倒挺主观的。可要是我一辈子忘不了呢?”
他低下头,闷声说:“那我等你一辈子!”
他的话让她感到压力,也有点感动。她摇摇头说:“可是在我心里,你就像个兄长。”
“但我不是你兄长。”岳青似乎赌气了,憋了一会儿,涨红脸冲口说,“我爱你,月月,我早就爱你了!”
“你别说了。”灵月侧过脸,幽幽说道,“问题是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接受你的爱?”
“能!只要你肯让我陪你,我们接触多了,你会了解我,也会……”
岳青憨厚、温顺的外表下所隐藏的自信、坚韧,让灵月有点意外,也觉得有点与众不同。她想了想,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管作为兄妹,还是朋友,我都不会拒绝和你多点接触和交往,也愿意互相增加点了解。但我不能保证什么。要是过了一段日子,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甚至我爱上了别人,那怎么办呢?”
岳青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下头说:“那你到时候通知我就行了。”
见他沉重痛苦的样子,灵月心里有点不忍。但该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了,再坐下去也没什么可谈了。她犹豫片刻,接过电影票看了看,离开演没有多少时间了,便站起身说:“那好,咱们去看电影吧!”
岳青马上抬起头看着她,满脸是欣喜和希望。
那天,灵月在电影院哭了个痛快,那部朝鲜故事片赚得所有女性观众一掬同情之泪。
五
大年初二是方宁和祝小东的大喜日子。作为伴娘,灵月和振亚午饭后就来到方宁家,帮新娘梳妆打扮。方宁脸上化了淡妆,头发高高盘在顶上,穿一件紧身洋红软缎夹袄,下面是一条裁减得体的铁灰西裤,衬出她窈窕的身材,显得光彩照人。
傍晚时分,迎亲的车队来了,两辆轿车和三辆军用吉普车。祝小东穿着一身崭新藏青全毛哔叽中山装,一双漆黑油亮的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红光满面、踌躇满志。下楼后,胸戴红花、身披大衣的新郎、新娘上了一辆轿车。灵月、振亚和新娘的家人坐在后面的车上。
那是一个提倡全民生活平均、简朴的年代,方宁和祝小东的婚礼在司令员的坚持下虽然已尽量节俭,但由于双方的家庭背景和一些来宾的特殊身份,使这个婚宴仍让普通老百姓刮目相看。
车队引人注目地开进市中心一家大饭店,进门后,新郎和新娘卸下大衣,并肩站在宴厅门口,迎接着络绎到来的客人。灵月和振亚作为伴娘站在方宁身旁,而新郎身后的伴郎是他的弟弟和大马。
新娘忙中偷闲问伴娘:“你们的那位都来了吗?”
振亚点头说:“都来了。”
灵月扬起手臂,朝旁边一个角落招了招手,两个男青年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前面的那位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当教师的裘斌。当方宁看到后面跟着的是吴岳青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孔灵月,我佩服你有种!”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然后主动迎上一步和裘斌握了握手,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但对岳青却只作没看见,理也不理。
灵月有点生气,但见岳青似乎并不在意,便作罢了。
喜筵一共八桌,伴郎、伴娘都坐在新郎、新娘的主桌上。军人占了三桌,还来了一些市里的头儿、脑儿人物,因此大堂的气氛开头显得有点拘谨、严肃。
在一阵节制、有序的祝贺声中,喜筵开始了。先是一大盘由各色冷菜组成的拼盘,接下来是热炒。第一盘清炒虾仁上来后,主桌桌面便渐渐活跃起来,祝小东的几个哥们开始频频向新郎、新娘敬酒。大马看到灵月身旁的岳青,显得有些失望,起先说话很少,但帮着新郎挡了几杯酒后,便不甘落寞,于是,主桌上杯盏交错、热闹非凡。
新郎和新娘几杯酒下肚后,方宁瞅着一个空档,开始转移大方向,举杯对岳青说:“吴岳青,没想到你今天能大驾光临,我和小东不胜荣幸!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灵月知道方宁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刚想阻拦,岳青却已站起来,举着手中的杯子,愚而不蠢地笑道:“今天是你们大喜,应该我敬你们。请,我先干为敬!”他说完,一口把满满一杯酒干了。
岳青放下杯子,刚想坐下,不料方宁却喝道:“慢!既然如此,你敬了新娘,就没有不敬新郎的道理。”她说着替岳青的空杯满上了。
岳青憨厚地笑笑,爽快地举起酒杯,与新郎碰了碰杯,说声:“恭喜你了!”一口又把酒干了。
“好样的!”大马竖了竖大拇指,对岳青喝起彩来。
方宁对岳青似乎也有点赞赏,她笑嘻嘻地又朝他杯里满上酒,狡诘地说:“在座各位以前互相都认识,只有跟你是初次见面。来,我恭请你与各位朋友都干上一杯,熟悉熟悉……”
灵月连忙伸手接过那杯酒,对方宁说:“新娘子,你有没有搞错?今天大家排队敬你们酒都来不及呢,你想欺负人,不是时候吧?来,这杯酒算我敬你们两位了。”
岳青急忙说:“月月,你不行的,还是我喝。”
灵月没理他,站起身硬生生把一杯酒灌进了肚里。
方宁知道灵月不会喝酒,见她呛得脸蛋通红、不住咳嗽,怕惹恼她无趣,这才作罢。
六盆热炒上完后,接下来是四盘大菜。新郎和新娘到各桌去巡回敬了一圈酒,回来后,桌面又热闹起来。新郎的舌头都有点大了,但人们还在不停地跟他拼酒。
灵月只觉得胃里灼热、翻腾,看着桌上的全鸡、全鸭、全鱼、全蹄髈,心里直恶心。到盥洗室呕吐了一番,出来时,却见岳青正焦急地等在门口,她头一晕,不由身子晃了一下。
岳青连忙上前扶住她,心疼地责备道:“我晓得你不行,叫你别喝,偏要硬撑。”
“我还行,谢谢。”她定了定神,推开他的手,勉强站住了。
岳青张着两只胳膊,想扶又不敢扶,顿了一下说:“你的脸色很差,我先送你回家吧?”
她对他勉强笑笑,摇摇头说:“不行,方宁会不高兴的。”
两人回到席上,岳青劝灵月喝了点热汤,吃了几口甜羹,灵月仍然觉得不舒服。酒筵结束后,她不想去祝小东家闹新房,便由岳青护送着回家了。
离开饭店时,正碰上一对身穿军装的中年夫妇对祝小东的父亲敬礼、告别。那男的一张扁平脸看着有点似曾相识,灵月想了想,认出是玉妹的父母亲。
“不一块去闹新房了?”身材高大、略为发福的副司令挽留道。
“不去了,玉妹病着,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
“咳,这孩子,是我们小东辜负了她……”
“不不不,是他俩没有缘分。”
后来,据说司令员得知玉妹想上大学,便发了一下声音。不久,玉妹便作为文革中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被选拔到上海外国语学院主修英文,实现了她多年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