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小说第二稿又被驳了回来,这在灵月的意料之中。但批评却不如第一稿来得激烈,归纳下来大致有这么几条:
“故事有不少生编硬造的痕迹,缺乏浓厚的生活气息。”
“人物形象不够丰满,尤其是主人公的形象,显得苍白单薄。”
“情节发展缺少铺垫,、概念化……”
建议作者“立意要高远些,创意要大胆些,思路要开阔些,内容要新颖些……”
灵月已毫无信心,违心的东西不愿写,想写的东西又不能写。如此奉命执笔,好像在塑造一个拔着自己头发想飞离地球的高人。无奈自己想象力贫乏,又没有超越现实的能力,结果怎么写都显得先天不足、营养不良、骨架不正、面目不清。她考虑再三,诚恳地打了一份请辞报告,强调自己才疏学浅、水平不够,实难继续胜任。然而,请辞报告在写作组会议上就被小陆子和姚编辑断然驳回了。
“他妈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能拉屎不揩屁股、半途而废呢?”小陆子吹嘘他在公司工作是如何繁忙,还不辞辛劳回厂来参加写作组会议。言下之意,你孔灵月不要不识抬举。
姚编辑唯唯诺诺地附和道:“陆主任说得对,小孔应该善始善终、坚持到底。我们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灵月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打起精神着手撰写第三稿。然而就在这时,姨妈从乡下带来一个噩耗,使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集中心思继续写作。阿娟死了!一个对人生前途充满了幻想和憧憬的花季少女,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那天,姨妈一个人背着一大篮无锡水蜜桃来到上海,母亲埋怨道:“怎不来封信,好让月月他们到火车站接你。”
姨妈放下篮子,接过灵月递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坐下喘着气说:“我恐怕你们都忙啊!”
姨妈显得又苍老了些,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灵月为她倒了一杯冷饮,然后指着篮子说:“这么沉的东西,你大老远来,怎么背得动啊?”
姨妈苦笑着说:“年纪不饶人了,是背不动呢!我叫阿亮送我到火车站,下火车时就犯难了。幸好碰到一个叫来风的解放军,帮我把这篮子一直拎到汽车站。”
“叫雷锋吧?”灵雪笑着更正道。
“你认识他?”见大家都笑了,姨妈点头说,“哦,怪不得,是个好人哎!今年自留地上的几棵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我想送几个给他吃,他不肯要,真是个好人。来,大家吃桃子!”
晚饭后,姨妈说起乡下的情况,提起阿娟便哭了:“阿娟死啦,这丫头命苦啊!”
灵月吃惊地瞪大了眼,问:“怎么会的?”
姨妈告诉大家,过年时,阿秀和她的木匠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突然回娘家来了。阿全家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破土屋里充溢着喜气。那木匠手艺好,人又勤快,小两口日子过得挺和美。阿秀比出走时显得富态了,一回家就给了兄弟一笔钱,让他给父亲看病、抓药。在床上躺了几年的阿全爹心里高兴,人也精神了许多,年头上居然可以起来坐坐了。
阿娟是越长越体面了。村里有个小伙子和她相好,但男方父母因她家的成分一直拖着。大年初三那天,男家居然差人来提了亲,真是喜上加喜啊!
阿秀一家回去后,她爹又躺倒了,天天在床上念叨阿秀和两个外孙……
那天,太阳快下山时,阿全、阿娟和阿洪都还在田里干活。阿全爹居然鬼使神差般从床上爬了起来,见阿娟已将锅里的剩饭加上了水,便想帮着生火。但灶下没柴了。他扶着墙壁费力地挪出门,偷偷从门前队里的草垛上拖了一捆稻草回去,谁知偏偏让人看见了。第二天,大队开会揪斗他,由于他站不稳,造反派就让阿全、阿娟扶着父亲一起陪斗。
那天夜里,和姨妈睡在一床的阿娟哭了一夜,姨妈再三劝慰也没用。第二天,正是提亲时说好的、男方来下聘的日子。但一直等到晚上,男家也没人过来。夜深了,姨妈见阿娟还不来睡,便去敲她家门。阿全说,阿娟早从后门过来了。大家连忙打开后门,却见阿娟穿着灵月送给她的那件红毛衣,倒在泥地里,身边是两个“敌敌畏”的空瓶,七孔流血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那件绒线衫她平时一直不舍得穿……”姨妈说到这儿哭成了泪人,过了好一会才又继续说:“阿全爹口口声声说是他害死了阿娟,那天夜里他那个嚎呵,催命啊……”
阿全爹干嚎了一夜,天快亮时咽了气。姨妈回想起阿全家门口横着两具尸体的情景,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全家人听着她的叙述,伤心之余,也感到毛骨悚然。
阿娟的死讯,让灵月难过得一夜没有睡好。黎明时分,迷糊间被姨妈一阵轻微的呻吟惊醒,见她艰难地翻了个身,灵月突然意识到,姨妈如今已是个生活需要照顾的老人了。
早上起床后,灵月对姨妈说:“阿娟走了,没人陪你睡觉。你一个人在乡下生活,真让人不放心。”
姨妈一边叠被一边说:“今年身体是比去年觉得差点,唉,老了没用啦。现在出工算半劳力,还不晓得明年的口粮能不能挣出来呢?”
“你别担心,姨妈,有我呢!”灵月建议道,“索性来上海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姨妈听了这话心里显然很受用,笑容满面地说:“月月,等你成了家我就来跟你住。这两天岳青会来吗?我出来时,他娘老子还叫我问问你们,啥时候办喜事啊?他们等着抱孙子呢!”
灵月不知岳青是怎么跟家里说的,见姨妈期盼的样子,原想解释几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星期天,姨妈吞吞吐吐地对休息在家的父亲提起一件事:村东的新媳妇从上海买了一台缝纫机,给人家做裁缝,很赚钱的,比去田里挣工分强多了。阿亮的媳妇眼红了,也想学样。阿亮说,月月的老子是干部,帮忙弄张缝纫机票应该不是难事。姨妈说着,有点怯怯地看着父亲,问道:“不晓得好不好弄?”
“票子不大好弄。”父亲实事求是回答说。见姨妈有点失望的样子,便问,“那个阿亮平时照顾你吗?”
姨妈说:“我一个人,要啥照顾?他们小夫妻刚生小孩,自己都忙不过来,倒是常常要我帮他们带小孩。说起来,阿亮总归是根才的亲侄子嘛!”
“我试试吧,但能不能搞到就难说了。”父亲显然挺为难,“那些缝纫机票、自行车票都控制在造反派手里。况且,我去年已申请过一张……”
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那天,灵泉和岳青借了一辆三轮车把缝纫机买回家来时,母亲高兴极了,说这是她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礼物。以前,母亲全靠两只手为一家大小缝缝补补,常常要忙到深更半夜。有了一台缝纫机,省时省力多了。
灵月想了想,说:“爹爹你别犯难,我去托托方宁,她说不定有办法。”
果然不出所料,接到灵月的电话,方宁轻描淡写地说:“小事一桩啦!”
两天后,大马骑着摩托车把缝纫机票送过来了,不巧的是,当时灵月没在家。
姨妈兜里揣上缝纫机票后就在上海呆不住了,老说阿亮夫妇一定在盼着她早点回去。母亲留她多住几天后,她便急急忙忙回乡下去了。
二
方宁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灵月想起她站在镜前顾影自怜,看着自己原本窈窕的身材变成螳螂模样,那副愁眉苦脸的烦恼相,就不觉莞尔。明天是国庆节,灵月想约振亚一起去看看她。振亚今天出夜班,应该在家。灵月坐在办公桌前往她家打了个传呼电话。等了将近十分钟光景,袁老师来回了电:
“灵月啊,小亚出去了。你有啥事?我帮你转告她。”
“没啥大事。”灵月笑着先跟袁老师寒暄了几句,接着问,“她上哪里去了?”
“她跟振国到奚文玲家帮忙去了。”袁母在电话中热心地告诉她,“奚文玲明天结婚,据说新房布置得非常漂亮。”
电话听筒差点从灵月手中掉下,她有点口吃地问:“谁……谁结婚?”
“谭隽良和奚文玲呀!明天就是他们大喜的日子,小亚没有告诉你吗?”
振亚曾含含糊糊地告诉过她,谭隽良和奚文玲今年都毕业了。谭隽良留校当了大学老师,奚文玲进了市公检法,当了一名执法人员。
下班时,灵月就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不舒服。晚饭后,接到姐姐的电话,说跟同学一起出去旅游,这个节日不回家过了。于是,灵月一人早早上了床,第二天起不来了。
母亲起先以为她睡懒觉,中午时分进来看她,摸摸她的额头有点烫,不由皱眉道:“月月,你又感冒了?”
灵月点点头,轻声说:“妈妈,我觉得困,只想睡觉。你们别进来了,让我静静睡一天好吗?”
母亲说:“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喝点粥?”
灵月摇摇头。
母亲叹着气,放些饼干、糕点在床头柜上,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逼她服了几片感冒退热药。听见门外上楼的脚步声,她辨认着说:“好像是岳青来了。”
“妈妈,我今天没精神说话,请你不要让他进来。”灵月说完别转头,听母亲答应着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两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到枕上。
不知怎么的,脑中浮现出《红楼梦》中描写林黛玉咽气时的情景:那边厢是“笙歌宴舞、欢声笑语、洞府花烛夜”;而这边厢是“凄凉幽黯、孤独飘零、病榻垂死人”。
自己不至于像林黛玉那样脆弱、薄命吧?不!“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后,毕竟还有“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呢!可有谁为自己得相思病、抛珠泪呢?“嗤——” 灵月头脑清醒地冷笑连连,无奈双眼却像林妹妹般泪如泉涌……
第二天上午,热度退了。灵月起身到大房间坐了一会儿。母亲看着她萎黄的脸,皱起眉头说:“岳青很担心你呢,昨天坐到很晚才走。”
灵月没有说话,勉强喝了半碗粥,又回小房间躺下了。
下午,母亲进来说:“月月,岳青来了。你别净躺着,没病也要躺出病来,让岳青陪你说说话吧。”她说着拉开窗帘,等女儿坐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后,又把窗户开大了一点。
岳青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和点心,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包灵月爱吃的话梅、橄榄等零食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看着灵月关切地问:“好点么?”
灵月微微点点头。
等母亲出去带上门,岳青马上走到床前,握着灵月的手,深情地说:“月月,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为了我……”
灵月轻轻抽回手,指着椅子虚弱地说:“你请坐。”
岳青怏怏然退后几步,坐到椅子上,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烦恼。交往这么久了,似乎毫无进展,她连手也不让他好好握一下。
见他沮丧的神情,灵月心里感到抱歉,有气无力地说:“我的身体糟透了,真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岳青,听我一句忠告,凭你的条件,肯定可以找一位比我强的姑娘。”
“我的心思你应该明白,还说这些干啥?”岳青板着脸,瞠视着她说,“除非是你嫌弃我!”
“我不是嫌弃你,可是……”灵月感到感情的事真是难以解释清楚,不由暗暗叹口气,闭上了眼。
看她带有病容的脸蛋,似乎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岳青心底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柔情。他轻轻把椅子挪到床边,又重新握住她的手,情意真切地说:“月月,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灵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暖流缓缓滚过冰凉的心田…… 这次她没有把手抽回,而是任凭岳青将手贴到他滚烫的脸上。
岳青终于松了手,坐直身子说:“月月,我在厂里申请房子了。”
“申请房子?”灵月睁开眼看着他,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岳青笑道:“是啊,结婚总得有房子,你也不会让我一辈子住宿舍吧!”
“噢,会分给你吗?”
“不晓得。厂里最近从房管所争取到几间房子,许多人都吵着要,我也申请了。领导说,我的情况较特殊,只要对象是上海人,家里又没房子结婚,就有可能照顾我。我过年虚岁二十九,也算大龄青年了。”
“你告诉领导有对象了?”
“是啊,没有对象哪有资格申请房子。”
“她是谁?”
“当然是你喽!”
灵月垂下眼帘说:“可是我们还没定呢。”
岳青呆着脸看了她一会儿,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说:“这是申请表,你说该怎么填吧!”
见他好像等待判决的样子,灵月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随你怎么填吧,能帮你申请到房子也是好事。”
“不!”岳青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语气生硬地说,“我不要你帮忙,申请房子是为咱们两个人。月月,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
灵月只觉得头一阵眩晕,不由闭上眼,把头靠在枕上。
孔灵月啊孔灵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昨天已是人家洞房花烛夜……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岳青的逼迫让她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压力。
见灵月脸色惨白,岳青有点慌,连忙站起身,用手绢帮她轻轻拭着额上的细汗,急急唤道:“月月,你很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灵月拉开裹在身上的被子,觉得胸口稍稍松快了些。她微微睁开眼,摇摇头,与岳青四目相视了一会儿。
岳青感觉自己受到了鼓励,便在床边郑重跪下,声音颤抖着恳求道:“月月,答应嫁给我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自己的心已然深受伤害,她确实不忍再去伤害另一颗心。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么?既然如此,那么跟谁一起走进这个坟墓似乎并不重要。那为什么又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呢? “爱情是让人感觉飞在天上的那份虚无缥缈的激情和幸福;而婚姻却是让人脚踏实地,去过那种琐碎、平凡的生活。”这条脱胎于方宁对爱情婚姻的宏论也许是正确的。嫁给岳青自己可能并不幸福,但却能让周围的亲人如愿: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导,姨妈眼中的殷切期盼,岳青的痴心追求和他父母的焦急等待…… 心底伴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她终于作出了自己的人生决定。
注视着仍跪在床前、焦虑企盼的岳青,灵月缓缓点了下头。见他眼中的神色由疑惧转为狂喜,她闭上了眼,感到身心是那样的疲惫……
“你答应了?!”岳青轻呼一声,随即站起身,激动地抓起灵月的手,在她手上、臂上印满了狂热的吻……
她感到他急促呼出的热气正喷上脸来,忙举手轻轻推开他凑近的嘴脸,睁眼看着他,幽幽说道:“岳青,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说清楚。”
“啥事?你快说,我都答应你!”他一脸如愿以偿的兴奋,一副海誓山盟的正经。
灵月郑重其事道:“你应该了解的,姨妈从小待我如亲生。如今,她年老体弱,孤苦一人。让姨妈安度晚年、为她养老送终,是我从小的心愿。我已答应姨妈,等我成家,就接她来上海一起生活。”
岳青听闻此言顿时愣住了,呆呆看着灵月,脑中如风车般飞快旋转着……
见他久久没有表态,她苦笑了一下,说:“这对你显然是个额外负担,你应当慎重考虑。我看咱们今天别急着作决定……”
“不——”岳青迟疑片刻,终于摇摇头,没让她说下去,“不用再考虑了,那不成问题。你已经答应嫁给我,可不许反悔!”
灵月觉得自己恍若回到了乡下,有一天和岳青拉钩、打赌,结果她输了。岳青一把抢走她心爱的卷笔刀,嚷着:“你答应输了就给我的。不许反悔!”
童年的无忧无虑是多么令人怀念啊!
三
1976年,神州大地天崩地裂、风云骤变。
元旦过后没几天,全家人刚起床,收音机里播出的哀乐使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周总理去世了!” 正在吃泡饭的父亲惊呼了一声,马上放下碗筷起身肃立、默哀了片刻。
当代中国同时期产生了两位伟人,毛泽东和周恩来,这是许多中国人心中的骄傲。他们两人都才华出众、长期合作,但又风格各异、和而不同。周总理在人民心目中是一位德高望重而又平易近人的好总理,他儒雅谦厚、睿智超人的外交家风度,无私坦荡、任人唯贤的政治家形象,曾广为世人尊崇和赞赏;他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勤政辅国精神,更让广大民众由衷敬仰。在长期颠簸动荡的政治生涯中,他始终注重团结最广泛的力量,为建设新中国努力维持生产建设、保持国民经济的持续增长;而在知道自己已身患绝症的情况下,依然竭尽心智去关怀、保护别人,日夜为国事操劳、奔忙…… 文革结束后,有人认为他身居高位、执掌重权,却不能阻止长期政治斗争的灾难,实在难辞其咎。然而,到底他是为明哲保身而为虎作伥,还是为江山社稷而忍辱负重,此心唯有天地明鉴了。
早饭后,父亲心情沉重地上班去了。一向不大关心国家大事的母亲今天也皱起了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不要动乱,要安定团结!月月,总理是当家人,他走了,咱们国家会不会乱啊?”
“不会吧,毛主席还健在呢!” 那天正好厂休,灵月嘴里安慰着母亲,心里却也感到不踏实。
母亲上班后,只听许阿姨在楼下叫:“孔灵月,电话!要回电。”
灵月连忙赶到弄堂口的电话亭,电话是刚做母亲的方宁打来的。元旦前几天,方宁在医院诞下一女婴,如今已出院。为享用公爹的特权,她让人在自己床头加装了一部电话分机,灵月能想象出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打电话的样子。
“这个坐月子真像蹲大牢似的,把我闷死了。”方宁在电话里抱怨道,“今天厂休,你们快来陪陪我!”
灵月说:“我上午有事,下午过来吧。”
“嗨,不能现在就来吗?”方宁的语气大为不满,但马上又说:“算了,省我一顿午饭也好。但下午早点过来,我马上给振亚打电话,你们可别让我等啊!”
灵月挂断线,顺便打了个电话到厂办问了一下:上面有没有新指示,厂里可有纪念活动?值班干部回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通知。灵月心里很纳闷,总理逝世这么大的事,老百姓心里都十分悲痛、不安,上面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怎么回事呢?
方宁的新房在结婚时装修过,屋里的家具全都更新换代了。如今,铺着锦缎棉被的大床边又添置了一张可以移动的小摇篮,柜上桌上横七竖八摆放着不少产妇和婴儿用品,使原本整洁、漂亮的房间显得有点凌乱。祝小东上班去了,出生才十几天的婴儿刚吃过奶,这时睡得正甜。方宁让保姆抱女儿到隔壁房间休息,屋里便剩下了她们三人。
振亚看看坐在被窝里的方宁,笑道:“你胖了。”
方宁马上愁眉苦脸起来:“哎呀别说了,我都不敢吃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胃口特别大。”
“吃得下是好事嘛!”灵月说着想在床边坐下。
方宁却说:“咱们坐沙发吧,我躺得难受死了。”
“坐月子最好别起床……”振亚想阻拦,但见方宁已汲着拖鞋向沙发走去,便连忙捧着被子跟过来,帮方宁裹上。
方宁在沙发上靠舒服了,随意招呼道:“瓶里有热水,茶叶在柜里,那两个罐头里都是零食,你们自己动手吧!”
两人喝着茶,听方宁又一遍讲起她分娩的痛苦:“哎呀,那个痛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得人死去活来!整整一夜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什么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她接着感叹道:“经过这场劫难,我才真正体验到当母亲的伟大,而最伟大之处还在于,忍受如此痛苦的折磨竟然还死不了!个中滋味,实难尽述。你们间接听我说,最多只能体会其中的十分之一,要想真正体验,非亲身经历、感受不可。小东还想让我替他生个儿子,呸,我才不会再去趟那鬼门关呢!”
“听说生第二胎没那么辛苦。”
“不不不,说啥我也不生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夹杂着奶腥和尿臭的混合味道,灵月解开项上的纽扣,扭了扭脖子说:“窗都关着,你们不觉得闷吗?”
方宁嗅了嗅鼻子,说:“那开窗透透气吧!”
振亚却摇头阻止道:“女人坐月子是脱胎换骨,坐得不好会落下一身病。月子里最怕受风寒了……”
“受不了你啊!大姑娘家的,怎么比我妈条条框框还多?”方宁转对灵月说,“别听她的,你快去开窗!”
“还是我来吧。”振亚走到房间另一头,把窗打开一条缝,尽量使风不朝沙发这边吹。窗外寒风凛冽,她站在风口,不由打了个寒战。于是,她让屋里稍微换了点空气,便又把窗户关上了。回来坐下后,她认真地说:“方宁,我告诉你,这种事可不能任性胡来,等你得了病就来不及了。外婆在世时对我说过,灵月身体不好,但不要紧,女人坐月子时多当心点,很多病是可以带走的。”
“怎么扯到我头上了……”灵月有点害臊,但想到这是外婆生前对自己的关爱,又有点黯然,便转换话题说,“周总理去世了,你们听过广播吗?”
“听了。”提起这事,三人的表情都有点肃穆。
方宁说:“听说上面风声很紧呢!”
“什么风声?”灵月显然消息不灵。
“我不太清楚。”方宁压低声音说,“昨天听我公爹他们议论,都说四人帮是兔子尾巴,应该长不了!”
“我听奚文玲对我哥也这样说了……”振亚说着突然煞住口,抱歉地看了灵月一眼。
这时,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方宁欢呼了一声,嚷着:“宝宝醒啦?快抱过来,让两位阿姨看看!”
四
保姆端上三碗八宝粥,让产妇和两个客人当点心趁热吃了。
等保姆撤下碗勺、抱走婴儿。振亚再次提醒说,产妇不宜多坐,要方宁回床上躺下。见方宁不以为然的表情,灵月建议道:“我们陪你一块挤床上,怎么样?”
“好啊,这样说话才方便呢!”方宁马上笑着同意了。
等方宁钻进被窝躺下,灵月和振亚一边一个,随意斜倚在床头,三人拉扯着家常。
方宁问:“振亚,你和裘斌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啊,新房安在哪里?”
振亚回答说:“新房打算安在裘斌家里。他家只有一间厢房,好像比你这间小点,已一隔为二。好在他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家里他最小。他父母准备让出前间给我们做新房,自己睡后面。”
“哦,新房有了,那日子定了吗?”
振亚摇摇头,说:“我想等哥哥先办喜事。”
“哦,你哥也有对象了。他身体好吗?”
“好多了,妈妈一直说,是外婆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呢!”
“见过你未来的嫂子吗?”
“嗯,见过几次了。她是六九届的,比哥哥小五、六岁呢!好像不大懂事……”振亚说着皱起了眉头。
“听上去你对她不太满意啊?”振亚是个老好人,让她不满意的人还真不多。灵月有点奇怪:“振国哥是怎么认识她的?”
“其实是她盯上我哥的。”振亚低下头,说,“她姓丁,跟她姐姐和我哥在一个生产组工作。前年她姐姐结婚时,我哥用外币兑换券在华侨商店买了一对高脚痰盂,送给她姐作为贺礼。此后,她就盯上我哥了,对哥哥好得不得了。”
方宁撇撇嘴,说:“她准是看上你爸在香港的缘故,现在海外关系不要太吃香啊!”
振亚点头说:“所以,我有点担心。”
灵月沉吟道:“关键是,你哥喜欢她吗?”
“好像有点……”振亚想了想,说,“她的眉眼长得有点像哥哥以前的那位。”
“噢,这就难怪了。”灵月点点头,若有所思。
振亚却说:“可我不晓得为啥不大喜欢她,可能是她比我小,却要做我的嫂子,有点不习惯吧。其实还是不放心,怕她以后欺负我哥。”
“袁老师啥意见呢?”
“我妈都听我哥的。她肯定急着抱孙子了,天天念叨着等小华回家,就把亭子间腾出来,给哥哥布置新房。”
“哦,婚期定了吗?”
“小丁好像急着要嫁过来的样子,催了我哥几次了。”振亚不太起劲地告诉她们,“爸爸来信说,他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哥哥年纪大了,不要等他。妈妈也同意,说先准备起来看,来得及就春节,来不及劳动节也行。”
“那你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妈妈建议我跟哥哥一起办,裘斌没意见,但我不想……”振亚迟疑了一下,没说下去。
方宁马上表示反对:“那不好,兄妹俩一起办喜事,人家会以为你们图省钱,多难听!终身大事,总要讲究点体面吧?”
其实体面不体面,振亚并不在乎。她只担心和哥哥一起宴请,灵月和谭隽良难免要碰头,她不愿好友尴尬、伤心。于是她笑嘻嘻地说:“我想跟灵月一起办,这才有劲哪!”
“你有没有搞错?灵月的对象还没有敲定呢!”方宁瞪了她一眼,转对灵月说,“大马得知你和岳青的关系还没定,正瞅着机会向你抛彩球呢。上次一听你要缝纫机票,他马上弄来给你送去了。灵月,你接不接他的彩球啊?人家等得可心焦呢!”
“噢,那张票是他弄的?”灵月有点不好意思,说,“那请你代我谢谢他吧!”
“要谢你自己谢!”方宁坐起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通讯录,翻开找了一会儿,说,“这是他的电话、地址,你愿不愿跟他联系?”她说着来了劲,热心怂恿道,“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吧,要不我帮你打?”
灵月把方宁按下,一边帮她盖上被子,一边说:“告诉你们吧,我已答应嫁给吴岳青了,现在正申请房子呢!”
振亚马上问:“真的?”见灵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便高兴地说,“太好了!”
方宁却上下打量着灵月,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半晌才纳闷道:“大马的条件不知比吴某人好多少倍,你怎么就这点出息?还是让那个土包子死乞白赖追到手了…… 哼,还是我妈说得好,鸭吃谷子羊吃草,各人自有各人福。算了,我懒得替你操这份闲心!”
五
袁家忙碌了一阵,终于在春节把振国的喜事办了。接着,振亚和裘斌也在五一劳动节完了婚。
岳青在厂里申请的房子,几经周折,总算在六月份拿到了钥匙。那是一间十七八平方米的旧公房,厨房、卫生间要三家公用,然而,岳青已是非常满意了。与灵月商量后,婚期初步定在国庆节。此后,岳青每天下班,再加上厂休,只要一有空,就拉着厂里的几个小兄弟,一头钻进那间屋里,打造家具、粉刷油漆,为了省钱,样样自己动手,忙得不亦乐乎。
灵月对小说第三稿的写作并不奢望好评,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尽了全力。读过不少书后,她明白了塑造人物应首先在作者脑中树立起生动具体的形象。于是,她尝试着从实际生活中去寻找、组合原型,以期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小说主人公。然而写着写着,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越来越像乡下服毒自杀的阿娟,不管是眉眼脸型、说话的腔调,还是叛逆的性格、跟现实的对抗…… 应该说,这两个女性在现实社会中完全属于对立的阵营:一位是革命造反的女英雄,而另一个充其量只是为个人命运消极抗争的悲剧人物。灵月心里不断为她们划定界线,但是一动笔,界线便开始模糊,两个形象互相倾轧、穿插重叠,在一起纠缠不清…… 于是,小说写到后来,便像煮了一锅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怎么嚼都是一股瞎七搭八的滋味了。
临近国庆时,岳青带灵月去看全部就绪的新房。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进门一层薄板做成屏风式样,把房间一隔为二。里面十一二个平方米摆放着一套崭新的家具,靠板壁是一张双人床,墙边连着床头柜,对面靠墙放着一个三门衣柜和一个五斗橱,窗前是一张书桌。
岳青说:这是卧室兼书房。
外面才五六个平方米的地方,靠墙摆了一张三人沙发,沿板壁是一张小方桌和四把椅子。
岳青笑称其为客厅兼饭厅。
新粉刷的奶白色墙面,衬着油漆锃亮的深红水泥地砖,使这小小家居透着一股温馨气息。
“满意吗?”岳青审视着灵月的脸问。
灵月按了下沙发,挺结实,姨妈睡在上面应该没有问题。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岳青拉灵月一起坐下,搂着她含情脉脉地说:“这是我们的新居,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家,你明白么?” 说着,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灵月低下头,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稍后,她抬起头问:“推迟婚事的事,你爹娘怎么说?”
前些天,伟大领袖刚刚逝世,尸骨未寒。岁末年初的陨石雨、年中的唐山大地震…… 社会上有人预测:天崩地裂、星宿归位,世道要大变了!
岳青早就收到了父母的来信,埋怨他怎么选在农忙时结婚,要他改日期。这时便顺水推舟道:“这事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就再等几个月吧!”尔后却说,“月月,我也有个要求。”
灵月嗔怪道:“你一点不肯吃亏呵!啥要求?说吧。”
岳青看着她,柔声说:“我希望在我们这个新家,至少有一段日子,就你跟我…… 姨妈来了毕竟不方便。等我们有了孩子再接她来,好吗?”
灵月红着脸沉下头,迟疑片刻同意了。
不久,中国政坛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巨变,昨日还炙手可热的“四人帮”,突然在一夜之间垮了台……
接下来,举国上下展开了对四人帮、造反派的全面清算。作为文化大革命的重灾区,上海纺织系统在沪西体育场召开了万人大会。原厂办主任老席成了被四人帮迫害的典型,宣布彻底平反,并被请上了主席台;而小陆子等人却被称为造反动乱的跳梁小丑、四人帮的残渣余孽,被押上台接受群众的批判。才两年不到的时间,老席和小陆子的地位整个儿颠倒了过来。遥望主席台上,小陆子的垂头丧气与老席的扬眉吐气,反差如此强烈,令人恍若梦中、不胜感慨……
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终于在一片谴责声中拉下了帷幕,“十年浩劫”这四个字给这场运动盖了棺、定了论。
若干年后,某些社会学者认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称得上是一场最为奇特而又不可思议的运动,这是一场在登峰造极的威权掌控之下展开的最为规模浩大的民主运动大实验,这场 “民主运动”卷入人数之众、涵盖范围之广、涉及社会之深、持续时间之久,确实是“史无前例”的。尽管这个实验代价巨大、并以失败而告终,但其中许多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值得人类深入探究和思索。
一些亲历运动的追随者,后来在反思中认为:领袖试图在“高度集权”和“人民至上”的矛盾对立中,从改造人的灵魂着手,从而变换政治秩序,完成其“君师合一”的治国理念,并尝试以自己的精神价值影响世界。
不少思想家在经历迷惘和求索中发出疑问:中华民族在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后,虽几经反复,但先后都是以一个主义、一个政党取代一个姓氏、一个家属的统治。为何这块土地上仍渗透着太多的封建专制遗毒?难道历来习惯了匍匐在皇权脚下的中国人,骨子里的奴性和窝里斗的劣根性已经根深蒂固?这是一个或几个人的错误、还是一代或几代人的摸索、抑或是一个大时代的过渡?
有些智者的观点也许更加耐人寻味:政治领袖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结构和观念形态所具的影响力往往与民族的历史记忆、集体情绪密切相关。而伟人的心智是驾驭社会风云变幻的舵,只有正确的心智才是引导航船绕险避礁的灯。从表面上看,是伟人书写了历史。但在实际上,伟人只是历史某个时期的棋子,是受时代趋势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