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当她发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颤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怎么了？
他们是在医院的走廊上相遇的。他颇有风度地伸出手，眼中隐含着期待。而她居然不知所措了。
“灵月，我哥住这间。快来——”振亚在叫她。
她忘了最起码的礼貌，抽身而去。
袁振国在农场突然急性胃出血，昨天由谭隽良和大圣两人护送回上海，当夜住进了医院。灵月闻讯后，下班便从厂里过来探望。
躺在病床上的袁振国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脸色苍白而又憔悴。一会儿，谭隽良陪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振亚告诉灵月，那是谭隽良的哥哥，在这家医院工作。
谭医生检查完病人的情况，振亚问：“我哥的病要紧吗？”
“他比昨晚好多了。”谭医生谨慎地说，“要先止住血，再作进一步的检查。精神放松点、开心点，应该没大碍。”
听了他的话，振国勉强笑了笑，但谭隽良和振亚的脸上似乎都有点忧虑的神色。
从病房出来，谭隽良走到灵月身旁，低声说：“你好像不认识我了。”
灵月避开他的眼睛，支吾道：“对不起，刚才失礼了…… 你是班长，我没记错吧？”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三人在医院大门口碰到大圣。他看见灵月呆了一下，连连呼道：“幸会，幸会！”
谭隽良说：“我们刚看望振国出来，你进去吧。”
大圣看看灵月，对谭隽良说：“等等我好吗？我马上出来。”
“还有事吗？”振亚问道，“我可得回去了，外婆、妈妈都在等我汇报哥哥的情况呢。”
大圣灵机一动，满脸正经地说：“等会我们一起去看望外婆和伯母吧，我想两位长辈一定很为振国焦急，我们应该去安慰安慰她们。再说我们难得相聚，有多久没见了？好像一辈子了。”他看着灵月笑道：“一起去，好吗？”
灵月瞥见谭隽良略带期许的眼光，不知怎么的，就点点头，说：“好吧，我也正想去看看外婆和袁老师呢。”
“太好啦！”大圣欢呼一声进了医院，不多久，他就出来了。三人跟着振亚一起走回家去。
天完全黑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谭隽良和大圣顺路买了些熟食和点心，到了袁家，四个年轻人陪着两位长辈一起用了晚餐。那天，大圣显得特别活跃，说了很多笑话逗大家开心。而灵月的脑子一直有点晕乎乎的，那双眼睛整晚都在她眼前晃动……
第二天下班后，灵月鬼使神差般乘上了去医院的公车。下车后，望着马路对面的医院，她踌躇了。真的那么关心袁振国的病情？显然不是，她感到羞惭……但是一股无形的磁力还是吸引着她越过马路，走进了医院。
正是探望病人的时间，按照当时医院的规定，一个病人在同一时间只允许两位亲友进去。袁振国病床的两块牌子已被人领走了，灵月只能在外面等候。
不久振亚出来，看见灵月抱歉地问：“等很久了吗？”
灵月摇摇头，问：“谁在里面？”
振亚说：“妈妈、外婆，还有班长、大圣。”
灵月诧异道：“怎么能进去那么多人？”
“还不是因为班长哥哥的关系，开后门呗！”振亚说着笑了。
这时，谭隽良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看到灵月，他对振亚说：“你要帮振国买东西，我先领她进去吧。”
振亚答应着走了。门卫显然认识谭隽良，便放他带灵月进去了。
两人沿着医院的通道默默走了一段，谭隽良轻咳一声先开了口：“你这两年都好吗？”
灵月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把自己最近所受的委屈统统向他倾诉。她抬起头，他正俯视着她。就在这四目相遇的一瞬间，她顿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
两人都不由自主停住脚，面对面互相瞠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钟，直到有人从身旁经过，才猛然惊醒。两颗年轻的心同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奇妙感受震慑住，一时谁也无法开口，直至进了病房。
袁家祖孙三代对灵月接连两天前来探望再三表示感谢，弄得灵月很不好意思，听见大圣在一旁殷勤让座，便连忙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振亚买东西回来了，大家陪着袁老师、外婆跟振国闲聊了一阵。天黑时，振国劝大家早点回去。站在床尾的谭隽良语气有点伤感，说：“振国，我和大圣明天就要回崇明了。希望你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振国强颜欢笑道：“放心，我没事。你们自己在农场要多保重……”
猛然听到他说明天就要离去，灵月心中不由大乱，后面他们说些什么都没有听清。直到振亚对她嚷道：“灵月，你想啥呢？我送你们出去吧！”
灵月慌忙起身告辞。出了医院大门，大圣看着灵月邀请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就在对面那家饭馆共进晚餐怎么样？我请客。”
振亚怪模怪样地笑了笑，说：“不是请我吧？我还要陪外婆、妈妈回家，恕我不去了。”
“我也有事。”灵月避开大圣热辣辣的目光推辞道。
大圣着急地盯着灵月，说：“算是辞行，不肯赏光么？”
见灵月尴尬的神色， 谭隽良笑着解围道：“你要请客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今天我也有事。算了大圣，机会有的是，下次吧，等振国病好了一块请。记得要早点通知！”
大圣满脸懊丧，咕哝道：“下次？天晓得啥时可以再回来……”
谭隽良拉着大圣先走了。灵月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两人上了公交车。
“你喜欢他？”
灵月闻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振亚还没有进去。
看到灵月羞红的脸，振亚鼓励道：“瞧他那副殷勤劲，应该是认真的。昨天你走后，他向我打听了你好多事，看得出他是真喜欢你了。听我哥说，他的家庭条件还不错，在班里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人还是很聪明的……”
灵月听听不大对头，忙问：“你说的谁呀？”
“大圣啊！”
灵月暗暗松口气，佯作生气道：“你别瞎说呵，我可一点没那意思。”
“真的？”振亚看看灵月的脸，不像说谎的样子，又追问了一句，“你不喜欢他？”
灵月不容置疑地点点头。天色阴沉沉的，一阵凉风吹来，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然而，灵月胸中似乎有一团激情在蹿腾。这两天的感觉来得太突然、太强烈了，她一时还无法细细分辨、领会…… 她俏皮地一笑，反问振亚：“你认为我会喜欢他吗？”
振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本来认为你不会，可你刚才的样子真让我误会了。”
灵月低下头，轻轻问：“那，你认为我该喜欢谁呢？”
“嗯，这个么？”振亚想了想，突然笑着说，“希望你能喜欢我哥，就做我嫂子得了……”
“好哇，看你胡说八道的！”灵月又臊又恼，一拳挥了过去。
振亚连忙避开一步，神情有点失望。但随即却嘻嘻一笑，嚷了声“再见”，便反身跑进医院去了。
二
袁振国在医院动了胃切割手术。医生证明他不能再干重活，因此他不用回农场了。
临出院时，谭医生郑重叮嘱道：“回家要好好调养，听到吗？年纪轻轻的，胃就被割掉一半，那可不是儿戏啊！要戒酒、戒烟，少吃酸辣等刺激性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心情要乐观，尽量别发火……”
振亚背着家人在灵月面前哭过几次，家里人一个个都让她担心。
外婆更老迈了，天天摸索着想帮忙做些家务事，结果不是打翻水，就是敲碎碗。
“外婆，你坐着吧，不要帮倒忙好不好……”振亚一边收拾，一边埋怨着。但看到外婆不安、落寞的脸，便急忙住了口。外婆已进入风烛残年，是需要别人照顾的老人了，自己对她关心不够，怎么还能责备她呢？
母亲的情况也让人担心，哥哥的健康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振亚听见她常常叹气抽噎。她变得丢三落四，还整天自言自语的。学校里已不再让她上课，只搞些后勤工作。有一晚，她盯着女儿微红的眼睛看了半天，脑子清醒地说：
“小亚，咱们家有一个老人，一个病人。咱们俩可不能倒下，懂吗？”
振亚心酸地点点头，默默伺候母亲躺下了。
灵月最近有空就到振亚家帮忙做点事，陪外婆聊聊天。那天，等家里人都睡下后，振亚送灵月出来。明天是厂休，两人都不想马上回家，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马路走了一段，然后在街沿坐下了。
初夏的和风轻轻抚慰着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孩。振亚仰望着朦胧的夜空，真诚地说：“谢谢你，灵月。要不是你一直来看我、帮我，我恐怕支撑不住了。”
“你我还客气啥呀？”灵月搂着振亚的肩膀，心里却有点惭愧。她跑得那么勤，不能说全是为了帮忙。那双眼睛时时在心底映现，经常困扰着她……
振亚告诉灵月，哥哥收到很多同学的来信，有班长、大圣、奚文玲…… 她报了一连串名字，灵月只记住了几个。大圣在给振国的信中附了一纸给灵月，振亚转给了她。信写得不长，也有点拘谨，谈了一些农场的情况，最后请灵月回信。
“你会回信吗？”振亚试探地问。
灵月把那张薄薄的信纸撕了，摇摇头说：“还是不回信比较妥当吧。”
大圣的来信至少让她知道了一些农场的情况，得到了一点他的信息。她是多么希望能接到他的来信啊！
“我哥真不幸，唉！”振亚叹息一声，眼圈红了，“外婆早就说过，哥哥是才子，但太重感情。他是那种‘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的人，很容易受到伤害…… 不想给说中了。”
灵月有点吃惊：“有人伤害你哥？”她想起袁振国郁郁寡欢的样子，忽然有点明白，“是女人吗？”
振亚点点头，说：“她和哥哥同窗数年，以前常来我家，跟哥哥很要好的。”
“他们中学就谈恋爱了？”
“嗯，不晓得有没有挑明。哥哥推崇人与人的感情要心心相印、心照不宣。大概属于这种类型吧。”
“哦，后来呢？”
“毕业分配时，他们约好一起去崇明农场，但是……”
“但是怎么了？”灵月追问道。
那天的情景，振亚至今还历历在目。振国在楼下客堂等她，振亚站在亭子间窗口看到她来了，但没有进门。她站在后门口盯着墙上的一张“勒令书”看了一会，犹豫片刻后转身离去了。当时正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这张“勒令书”是里弄造反派刚刚贴上去的：
“勒令反革命家属、里通外国分子袁XX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振亚飞奔下楼，让哥哥快去追她。但振国听了妹妹的叙述，脸色顿时变得异常苍白，呆呆站着，半天一动没动……
“都怪我不懂事，这事是不该告诉哥哥的。”振亚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灵月轻声问：“她没去崇明？”
“没有。”
“那她去了哪里？”
“听说在闵行一家仪表厂工作。”
“这几年他们没再见面吗？”
“没有。听大圣说，她曾给农场去过一封信，但哥哥没有回信…… 哥哥再也不提她了。”
灵月心里很为袁振国难过。
“班长说，哥哥的病根还是在这上头。想不到哥哥的伤痛这么深，至今都忘不了。”
灵月叹息道：“振国哥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振亚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又说：“你应该见过她的。”
“是吗？”
“她会弹琵琶。你记得吗？”
“哦，是她！”每次聚会，只有她一个人弹琵琶，灵月当然记得，但没有特别注意，所以印象有点模糊，依稀是个活泼爱笑的女子。
振亚接着说：“在农场，看着别人出双入对的，对哥哥肯定是个刺激，特别是班长和奚文玲……”
“谁？”灵月的心猛然一震，急忙问，“你说谁跟谁？”
振亚诧异道：“你没看出来吗？奚文玲和谭隽良也早就是一对了。我哥天天跟他们在一起，难怪过去的事总忘不了。”
灵月茫然注视着前方，吃力地问：“他们也很早就、就要好了吗？”
“对啊！听说奚文玲早就牢牢盯住谭隽良了，班长那么优秀，班里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大圣说，奚文玲却有办法让大家都明白，班长非她莫属，使别的女生都死了心。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那，谭……班长对她呢？”灵月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致发抖。
振亚想了想，说：“他是很有涵养工夫的人，不大表露。大概也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吧！”
灵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
三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最让人震惊的新闻莫过于“伟大的副统帅” 在温都尔汗灰飞烟灭了。全厂大会结束后，人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灵月心里除了惊愕外，还充满了疑问……
爹爹和妈妈都是同一天在单位听的传达。晚上，灵月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晓得！”父亲坐在藤椅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皱眉分析道：“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是新中国的开国元勋。解放后，他隐退了几年，如今取代刘攀上了第二把交椅。但他作为接班人这事已定了嘛，怎么还要抢班夺权呢？是为打小鬼、借助钟馗，还是真看走了眼……”
灵月觉得父亲话中有话，却弄不清谁是钟馗、谁借助谁。便追问道：“爹爹的意思是？”
父亲压低声音说：“历来改朝换代时，权位之争都是很激烈、很残酷的。”
“但现在不是封建专制王朝，而是人民当家作主。”灵月感到难以苟同。
“咳，你还年轻。”父亲摇摇头，说，“党内有党、党外有派，结党营私、争权夺利。历来如此！”父亲说着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却郑重关照道：“月月，你有思想，爱思考，这是你的长处。但一定要记住，少说为妙，凡事糊涂一点为好。有时间不妨多读一点历史，于自己的人生大有裨益。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啊！”
灵月细细琢磨着父亲的话，只觉得心中原本崇高的革命理想、单纯的人生信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在一连串现实的困惑中渐渐动摇 破碎……
第二天下班开完批判大会，工人们像往常那样，都一窝蜂拥到浴室去洗澡。灵月怕挤，总是先看会儿书报，等空些再去浴室。
洗完澡回到更衣室，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那个姓常的下放干部还没走。见灵月进来，她突然开口说：“小孔，我今天要和你告别了。”
灵月有点意外。这人平时基本上不主动与人搭话，即便向灵月借书报，也大多只是捡她身旁不看的，拿起来用眼睛询问一下，见对方点点头，便闷头阅读。
灵月问：“你要调走了？”
“是的，刚接到通知。”
“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一边把更衣箱里的衣物全都装进背包，一边说，“谢谢你一直借我书报。”
“哦，那算啥，不用谢。”灵月笑道。见她神情漠然，倒有点担心她的处境。路线斗争异常激烈，她要是与林彪一条线有瓜葛，那就倒大霉了。她真诚地说：“愿你平安无事！”
她背起包，看了灵月一眼，脸上居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说：“谢谢你，再见！”
灵月发现，这个人似乎并不像工人们原先议论的那般冷峻、孤僻。
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转眼过了元旦。那天灵月正吃晚饭，弄堂口传呼电话亭的许阿姨在窗下叫唤：
“孔灵月，电话！”
灵月丢下饭碗，下了楼，问：“是留言，还是要回电？”
许阿姨递过一张小纸片，说：“是留言。一个姓袁的打过来的，叫你今晚到她家去一次。”
灵月付了三分钱的传话费，道声“谢谢”便上了楼，草草把饭吃完，心里嘀咕着：“振亚有啥事呢？昨天刚去过她家……”她与父母说了一声，便戴上围巾出了门。
开门的是袁老师。见她脸色平和，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灵月放了心，跟她进了堂屋。四个人正围着八仙桌坐着，振国和一个背对着门的人在凝神敛气地练书法，外婆和振亚在旁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
灵月除下围巾，搓搓冻僵的手，对振亚嚷道：“啥事叫我来？把我急死了……”
背对门的人转过头来，与她打了个照面。她突然住了口，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是谭隽良。
怎么了，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么？这是一个已经有了女朋友、自己怎么也不该胡思乱想的男人！她定了定神，礼貌地招呼道：“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站起来，看着她说：“我今天刚到，是出差。后天就要回去。”
灵月避开他的目光，走近桌边笑道：“好雅兴！”
振亚一把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说：“叫你来，是想问你点事。但现在不急，先让他们两人写完。”
两人抄写的都是毛主席诗词，袁振国的一篇是《蝶恋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而谭隽良书写的是《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王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两人运笔龙飞凤舞，居然都是一手好字。灵月不由看呆了。等他们写完了，放下笔，灵月由衷赞叹道：“想不到两位的书法这么好！”
谭隽良马上说：“振国的字更胜我一筹。”
“那是他外公从……从小教的。”外婆显出少有的高兴。
振国摇摇头，但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袁老师一边帮他们收拾笔墨，一边笑着说：“这两幅字应该裱一裱，配个镜框挂在墙上！”
大家谈论了一会书法，等袁老师扶外婆去睡觉后，谭隽良转身问灵月：“听说你弟弟也在我们农场，他是哪个队的？”
“我弟弟怎么了？”灵月闻言有点不安，最近是有些日子没收到他的信了。
振亚说：“就是不晓得是不是灵泉，我想肯定不会那么巧。”
“你这话啥意思啊？”灵月焦急地看看振亚，转头又问谭隽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谭隽良说：“昨天，我去场部开出差介绍信，听人说三大队五小队有一桩怪事，一个七O届的男生偷皮夹，被人当场捉住，但他反诬捉他的人是主谋，结果被打了一顿。听说打得不轻。”
灵月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急忙问：“他叫啥名字？”
“我打听了，场部的人没记住名字，只说姓孔。”
“七O届，姓孔，偷皮夹……”灵月睁大双眼，直瞪着谭隽良，脑海中使劲搜索着弟弟所在的队号，但终于没记起来。“泉泉的地址我记在通信录上了，可通讯录没带在身边，怎么办？”
振亚安慰道：“你别急，不会是灵泉，他怎么会偷人家的皮夹呢？你等会回去查一查，只要不是三大队五小队就放心了。”
灵月突然起身朝门口一边走一边说：“我现在就回去查，请你们等我一下。”
“你疯啦，外面那么冷！”振亚拿着围巾追上去。
谭隽良也站起来，对袁振国说：“你的自行车借我用一下，我载她回去。”
灵月坐在自行车后面的书包架上，寒风迎面扑来，但她居然没有丝毫冷感。
谭隽良一路没有说话，到她家门口，他停住车放她下来，说：“我等在这儿，你进去查一查，下来告诉我好吗？”
她点点头，进屋上楼时才感到奇怪，他怎么会认识她的家呢？
大房间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出父母亲的说话声。灵月不想惊动他们，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小房间，开了灯，从抽屉里拿出通信录，翻到弟弟那一页看了一眼，颓然跌坐进椅子里。
弟弟出事了！不知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感到心口一阵抽紧。不，也许不是，三大队五小队说不定另有姓孔的，但愿如此！可是……
她想起谭隽良还等在下面，便又悄悄下了楼。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他知道无需多问，便竭力宽慰道：“三大队五小队姓孔的恐怕不止你弟弟一个。”
“怎样才能确定呢？”她显得忧心忡忡。
“我后天一回农场就帮你打听清楚，请别担心。”
她低下头，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片刻，然后抬起头对他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崇明一趟吗？”
他愣了一下，劝道：“岛上很冷，条件也很差。”
“带我去吧！” 她恳求道，“我只是去看看弟弟，如果他没事，我也放心了。”
“你父母会担心的。”
“所以我暂时不想告诉他们。爹爹身体刚好一点，妈妈最近常闹头痛…… 我想一个人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谭隽良见灵月态度十分坚决，只得答应说：“好吧，我明天先帮你去补买一张船票。”
第二天，灵月到厂里请了事假，晚上对父母谎称要出差。第三天凌晨，她赶到吴淞口码头，跟着谭隽良一起上了船。
五
江风很大，船舱又四面漏风。到江心时，灵月不禁打了个寒战。坐在旁边的谭隽良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想给她披上。
灵月连忙阻止道：“不要，你会着凉的。”
他不容分说把她裹进大衣里，说：“我不冷。”
灵月抬眼见他正俯视着自己，忙低下头，但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颤抖…… 她有点恼火，他为什么老用这种眼光看人？已经有女朋友的人，凭什么还这样看别的女孩？身体裹在军大衣里暖和了许多，她又感到有点歉意，人家好心待你，做错什么了？说到底，只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心中有鬼罢了。
过了一会儿，谭隽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看你着凉了！”灵月连忙卸下大衣还给他，说什么也不肯再披上。
他看着她倔强的表情有点无奈，迟疑了一会儿 ，抖开军大衣提议道：“今天确实很冷，你看这件大衣够大，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合披取暖，怎么样？”
他一脸的正经、诚恳，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他们合披着一件棉大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甚至他的体温…… 她想坐得离他远些，但船舱里挤满了人，使她无法挪动。
这是同志间的关怀，是革命的友情，是纯洁的、高尚的、无邪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然而没用。她的心又开始颤抖，她居然产生了想投进他怀抱的冲动……
这就是爱情么？天哪，明知道他是有对象的。不能允许，不能！她猛然将大衣从身上卸下往他身上一推，不顾他纳闷的眼光，没好气地说：“我不冷，不想披了。”说完别转脸，只觉得热泪盈眶。她咬紧牙关硬忍着，真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此后一路上，谭隽良没再搭理她。船终于到了崇明岛，上了岸，她默默跟着他乘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下了车，他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她，淡然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去三大队五小队？”
她心里惭愧极了，真想马上离开他。但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满目是一片苍凉的旷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半路上，谭隽良碰到三大队的一个干部，证实了被打伤的确是孔灵泉。灵月心里一急，哭了起来。谭隽良温言劝慰了几句。
终于找到了灵泉所在的小队，农闲季节，其他人都去大队办学习班了，只有灵泉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宿舍里。简陋的宿舍置放着十几张上下铺，灵泉睡在角落的一个下铺位上，眼睛睁得贼大。猛然见到灵月，像见到了救星一般，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住灵月的手叫道：“二姐，救我！二姐……”
灵月看着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弟弟，心痛极了，哭着问道：“泉泉，怎么会这样的？”
灵泉突然抽回手，眼中露出疑惧的神色四处看了看，见没别人才问：“二姐，是你吗？我没有做梦吧？”
“是我啊，泉泉。”她伸手摸摸弟弟的额头，很烫，连忙扶他躺下，“你发烧了，快盖好被子。看过医生吗？”
灵泉摇摇头，开始哭泣：“他们要我写检查，交代问题……”
“到底发生什么事？”灵月心里又痛又急。
“就是三毛那帮人，我不晓得他们都来了崇明，就分在旁边一个大队。”灵泉提起他们，眼中就显露出恐惧，“上个月，想不到在场部碰到他们，再不肯放过我，一直逼我。不跟他们一起干，就杀我；告发他们，也要杀我…… 前几天他们又逼上门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照他们说的去做。谁知这是他们设计好的圈套，我一动手， 他们就贼喊捉贼……”
灵月听着，气得脸都发青了，她把工人新村三毛那伙小流氓逼弟弟做小偷的事，对谭隽良简要讲了一下。
谭隽良同情地看看灵泉，想了想，转对灵月说：“你别急，等我一下。”说完他匆忙走出门去。一会儿，他拖了一辆平板车回来，说：“借不到拖拉机，就用这车吧，先把灵泉送到场部医院去。”
灵月问：“路远吗？”
“不算太远，别耽搁时间了。”谭隽良说着动手脱下身上的军大衣铺在车板上，然后帮灵月一起扶灵泉躺到车上。等灵月帮弟弟盖上被子后，他拖起板车就走。
灵月跟在车旁，要小跑步才赶得上他的步伐。她一会儿担心地看看弟弟，不停地问：“泉泉，疼吗？”
“泉泉，忍一忍……”
一会儿又看着拉车赶路的谭隽良。他喘着粗气，这么冷的天，额上已冒出了一层汗…… 灵月心里充满了感激。
说不远，其实足足赶了一个多钟头的路才到。谭隽良把车停在急诊室门口，顾不得擦汗，立刻帮灵月一起把灵泉扶了进去。
医院给灵泉量体温、验血，又马上给他注射了一针解热抗菌镇痛剂，然后为他的伤口消毒、敷药。
灵月满脸歉意地对谭隽良说：“这次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用谢。” 他打断她，看看外面的天色，说，“我得先去场部报到。”
她连忙说：“快去吧，已耽搁你那么多时间了。”
他想了想，说：“那好。你守在这里别走开，等我回来。”
“你……不用回来了!”
他看着她眼中痛苦、恳求的神色，不解地说：“可是灵泉的事还没有解决，他偷皮夹的事得澄清。我到场部先找有关领导汇报一下，不然三大队还会揪他回去的。”
听他这么一说，灵月不由打了个寒战，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她连忙低下头，轻声说：“那，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