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
当天晚上灵月发高烧了,岳青陪她上医院挂了急诊。在床上躺了三天后,烧退尽了。第四天,灵月按医生的嘱咐,到医院验血。从化验室出来,听见有人叫她:“灵月……”
她扭头一看,在候诊的长椅上发现了袁振国,“振国哥,你来看病啊?”
袁振国人很瘦,脸色苍白晦暗,这时点头说:“我来看中医。人太多,都等了两小时了。你也病了?”
“我差不多好了,今天来验血复查,要等半个小时报告才出来。”她说着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问,“这中医有名吗?”
袁振国摇摇头,说:“不晓得,试试吧……”
听振亚说,小丁回娘家后,袁家谢天谢地总算清净了几天。但没过多久,这女人就自说自话回来了,对自己临走发誓再不踏进门槛的话已忘得一干二净。回家后,她什么家务都不做,也不管孩子,只是一味无事生非、胡搅蛮缠。闹了几天后,自己觉得没趣了,便拍拍屁股又走了。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高兴来就来,不高兴就走。你们谁也管不着我!”
全家人顾及振国的感受,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她来去自如了。
灵月明白振国心里的苦楚,不想提起他的家事。闲聊了几句正愁无话,却听振国突然说:“灵月,我早就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一直没有机会。”
灵月颇为意外:“跟我说对不起,为的啥?”
振国无神的双眼平视着前方,缓缓说道:“你和隽良的事我没有帮你,我要请你原谅。”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灵月低下头苦笑道:“我能理解,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再说这事早已过去了……”
“这种事不是轻易过得去的!”他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心里挺佩服你,你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大度是我远远不及的。”
这时,一个护士走出诊室,叫着袁振国的名字。
他站起来,对她说了声“再见”,便跟着护士进去了。
坚强、大度…… 灵月怔怔捉摸着这两个词的含意,一股苦涩的滋味却从柔弱的心底渗出……
第二天,灵月支撑着仍感虚弱的身子上了班。午饭后,赵蕾来到图书馆,看见灵月显得喜出望外:“孔老师,我来找过你几次。听说你病了,今天好了吗?”
“算好了,”灵月疲惫地笑笑,说,“只是觉得有点累。找我有事吗?”
赵蕾把灵月叫到大楼门外,笑道:“妈妈让我来谢谢你和裴老师。没想到裴老师出国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也好为他饯行什么的。妈妈为此很有意见呢!”
“噢,他因父亲病重,走得很匆忙。”灵月在台阶边坐下,转而问,“尹老师身体好点吗?”
赵蕾挨着灵月坐下,说:“妈妈好多了,那封信是灵丹妙药哎!她天天捧着它,读了哭,哭了又读…… 起先,外公外婆担心得要命,后来妈妈说,她没事,只是为韩校长伤心…… 说起来真不敢相信,妈妈的脾气变好了,而且还说原谅爸爸了,愿意跟爸爸做朋友,不想复婚是因为独身惯了。孔老师,这是爱情的神奇力量吧?”
灵月听得出了神,良久才点了下头。
“听妈妈讲,韩校长很有才气?”
“是啊,他称得上才气横溢。”
“嗯,从他写的那封信就可以看出来。前几天,我陪妈妈去扫墓,看到他的遗像,想不到他不但有才,还长得够帅,满脸一副‘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超然、洒脱。妈妈真让人羡慕……”
“你说啥?”灵月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蕾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浮想联翩道:“我说妈妈真幸福!”
“你妈妈……幸福?”灵月瞠目结舌,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她呆了一下,疑惑地问:“赵蕾,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摇摇头,显得有点沮丧,“我明年就要去美国了,但生活还是一片空白,你看多可怜!”
灵月不信:“你长得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男孩子追求你!”
“可是没有我看得上的呀!”她的脸上露出一副憧憬的神色,望着天空轻声说,“如果有一个我爱的人,能像韩校长那样才貌双全,外表风流倜傥,而内心却用情专一,爱我爱得忠贞不渝、视死如归…… 多么伟大,多么轰轰烈烈!那我此生一定没有遗憾了……”
想不到老一辈坎坷、苦难的人生,经过了时空的过滤,在年轻人天马行空的想象中竟然变得如此绮丽浪漫。这足以让受尽磨难的长辈突然感到自己悲剧人生的滑稽,而这种滑稽似乎让悲剧更为残忍…… 灵月只有苦笑了。
二
临近年关,菜场上人头簇拥,一派嘈杂喧哗的景象。
灵月下班路过,胡乱买了些晚饭的菜,挂上自行车,刚想离开却又停住了。卖年货的地方都排着长队,泥泞肮脏的街上挤满了人,吆喝声、吵架声、讨价还价声,人声鼎沸……
改革开放以来,自由市场的农副产品是越来越丰富了。但凭票供应的物品价格仍然便宜很多,普通老百姓是不肯放弃的。年货总得要买,姨妈昨晚还说,最好把家禽和猪肉先买回来,可以做些腌制品。灵月摸摸口袋,那些票证都带着,便硬着头皮推自行车挤了进去。她先到猪肉供应摊,把自行车停放在街沿,只身排在队末。从人群间隙看过去,营业员中有一个好像是袁振华,便踮起脚尖喊了一声:“振华!“
身高近一米八的振华从摊后走出来,挤过人群招呼道:“灵月姐,你来买菜?”
灵月笑道:“是啊,我只晓得你在菜场工作,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振华走近了,低声说:“灵月姐,你把肉票给我,先去买别的东西,等一会到我这里来取肉。”
“太好了,我可以少排一个队!”灵月连忙把肉票给了振华。
过了半个多小时,灵月买了一只冰鸭回来,振华把一块肉挂到灵月的自行车架上。
“谢谢你!”灵月付了钱,问道,“你姐最近好吗?我们各忙各的,算起来,我都快有一个月没跟她联系了。”
振华说:“噢,那你肯定还不晓得,前几天,我姐终于结束倒三班,调到科室工作去了。”
“是吗?她居然不打电话告诉我,真不够朋友!” 灵月嘴里责怪着,心里却为振亚高兴,又问,“你妈和哥哥都好吗?”
“妈妈还好,可是哥哥的病一点没有起色……” 振华说着,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
灵月宽慰了几句,然后说:“你去忙吧!上班时间,我不跟你多说了。”
“好,灵月姐,再见!”振华说着转身挤过一道人墙,突然想起一件事,回过头嚷道,“灵月姐,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菜场新来一个临时工,他认识你们,说原来和你们是一个学校的。”
“哦?”灵月马上问,“他叫啥名字?”
“他好像姓……”振华搔搔脑袋,转头看见一辆装满蔬菜正艰难穿过人群、缓缓驶来的三轮脚踏车,嚷道,“看,就是那个运蔬菜的!”
灵月顺着振华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身穿一套破旧的蓝灰中山装,黑瘦的脸上胡子拉碴的,正一边打着铃让人们让路,一边费力地蹬着车从灵月面前慢慢驶过。灵月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张脸,要不是振华事先告诉她,自己肯定认不出来。天哪,这人是闽旭东!
灵月推着自行车紧跟在三轮车后面,直等闽旭东驶到目的地,把车上的菜都卸了下来,她才上前招呼:“闽旭东,你还认识我吗?”
闽旭东正撩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这时打量了对方一眼,显得有点惊喜:“孔灵月,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灵月走近一步问道:“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半年多了。”
看着那张历尽沧桑、老气横秋的脸,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总算熬过来了。”
闽旭东看看她诚挚的表情,勉强笑笑说:“我去年刑满释放,今年上半年才调回上海。”
“汪明也回来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结婚了。”他低下头说,“要不是她,我还回不了上海。”
灵月感叹道:“听说汪明为你吃了不少苦,我心里一直很敬佩她。”
“是的,我欠她太多了……”他说着顿住了,平静了一会儿才神情黯然道,“我现在很想让她过上好点的日子,可是我连一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
“汪明有工作吗?”
“也没有。她为我拖了一身病,如今又怀孕了。”
“哦,那你们怎么生活?”
“就靠我像这样打临工。”
“这活很累吧?”
“累点也算了,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不稳定,收入也太少。孩子快出世了,我这样一个大男人,连妻儿都养不活,真让人发愁。”
想不到闽旭东出狱后的处境还如此艰难,灵月心里很为他担忧。
这时,有人过来对闽旭东大声吆喝道:“喂,别磨洋工了,快去那边装菜!”
“噢,马上来!”他连忙跨上车,对灵月歉然道,“我得干活去了。”
灵月急忙问:“你们住哪里?我想来看看…...”
“不用了,你们都很忙的。”他踏着三轮车已向前驶去。
灵月嚷道:“我过几天放寒假,有空的。”她说着从包里掏出通讯录和笔,追上去递给他,说,“把你的地址留给我吧!”
闽旭东刹住车,匆匆把住址留下了。
三
这几年,方宁、振亚和灵月先后成了家、做了母亲,平时除了上班,还要照顾家庭和孩子,因此碰面的机会少了,但逢年过节的聚会还是保持着。原来说好,各家轮流做东,但只轮了一圈,方宁就嫌灵月、振亚家里太小,挤着不舒服,便把聚会都改在她家。灵月、振亚恐怕吵扰过多,祝小东嫌烦,方宁却说:
“他喜欢热闹,烦啥?再说事情都有保姆做。要不这样,聚餐的费用咱们三家分摊,你们也占不了我的便宜!”
见祝小东不反对,大家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年初三的下午,灵月带着安安按时来到方宁家。振亚、裘斌带着儿子已经先到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拜了年。祝小东问:“岳青怎么没来?”
灵月说:“他今天厂里值班,要晚点到。”
方宁指着祝小东和裘斌,咋咋呼呼道:“嗨,没想到吧?吴岳青比你们两位有出息,人家已经升了官,成大忙人啦!”
灵月看着她,微微一笑说:“你放心。鸡有时飞得比鹰高,但永远也飞不了鹰那么高的!”
方宁一愣,随口说:“我可没那意思……”
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碰到一块高兴得不得了,方宁让保姆带他们到隔壁房间去玩了。
大家坐下后,方宁问振亚:“听说你也升官啦?”
“啥个官呀?”振亚不好意思地说,“就是一个厂办文书罢了,整天抄抄写写、收收发发的。”
“编制正式转了么?” 灵月关心地问。见振亚点头才放了心。
裘斌笑着说:“现在她不倒三班,家里生活正常多了。”
祝小东把柜里的零食一股脑儿搬到茶几上,方宁为每人泡了一杯咖啡,推荐道:“这是正宗的意大利货,味道好极了。快尝尝!”
灵月只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说:“这么苦?像喝中药似的,我宁可喝茶。”
“又是一个乡巴佬!”方宁往她杯里加了一块方糖,抢白道,“跟吴岳青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家听着都笑了。
祝小东拿出香烟,见裘斌摇摇头,便自己点了一支,坐下问道:“听说你们都在回炉深造?”
“回炉不假,因为该读书的时候不能读,如今只能再加加工。但深造就谈不上了。我只是参加了大专转本科的自学考,为评职称罢了。小亚在上职大企管专业。”裘斌说着转问灵月,“听小亚说,你和岳青也在读书,是哪个大学?”
灵月回答说:“我是电大中文专业,岳青在工大读商科。”
“形势是说变就变啊!现在是读书有用、讲究学历文凭的年代了。”祝小东跷起二郎腿笑道,“不光为评职称,就是当干部,也要求年轻化、知识化。有了文凭才能升官嘛!”
“听你这话倒蛮拎得清,但为啥自己不去报个专业读读?”方宁说着瞪了丈夫一眼。
祝小东摇摇头,说:“我不行,我妈说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不过你若想去,我一定全力支持!”
“我呀,小时候挺喜欢读书。”方宁靠在沙发上,悠悠然品着咖啡,说,“但现在恐怕读不进了,年龄一大就懒啦!算了,咱们的日子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就凑合着过吧。”
“你们这样的生活条件还算马虎、凑合?”振亚笑着说,“你们是坐享父母的现成福,而我们是被迫无奈。”
“但跟有的人比,我的福气就差远啦!”方宁瞟了丈夫一眼,说:“我要真有本事,也该找个港澳阔佬,把自己卖了。嗨,你们恐怕不晓得吧,昨天我们去喝玉妹的喜酒了。你们还记得小东以前的那个情妹妹吗?如今人家可是有才有貌啊,说着一口English,在外贸公司上班。才去了两次香港,就钓来一位富翁,听说挺有钱的。昨晚有人可真感失落啊,借酒浇愁,那酒就不停往自己的肚里灌。”
“你胡扯啥呀?人家找到一个好归宿,总该为她高兴对吧?这才多喝了几杯。”小东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解着。
灵月听着有点纳闷,忍不住调侃道:“嗯,方宁也学会夸人了,不容易啊!你夸玉妹有才有貌,挺稀罕嘛!玉妹外语学院毕业,又当了翻译,这‘有才’算说得过去。但不知这‘有貌’从何说起啊?”
方宁马上大惊小怪道:“哎呀,我没告诉过你们吗?人家可是整过容的,开了双眼皮,鼻梁也隆过了,再加上涂脂抹粉的,看上去确实不一样了哎!”
“噢,原来如此。婚礼隆重吗?”
“一般啦,续弦嘛!那男人比玉妹要大十几岁呢,刚离婚。听说小孩都快成家了。”
“唷,是老夫少妻啊?”
“难不成还爱情至上?如今流行的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见方宁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情,灵月不由想起了闽旭东和汪明,多么伟大的爱情啊!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 等方宁住了口,她告诉大家说:“前几天,我在振华工作的菜场碰到一个熟人,他在踏三轮车运货,做临时工。你们猜猜他是谁?”
振亚马上说:“我听小华说了,是闽旭东。”
“闽、闽旭东?”方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问,“他……放出来了?”
灵月点点头,把那天遇到闽旭东的经过细细道了一遍。
振亚听完眼圈红了,担心道:“他和汪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简直是没法过。唉……”灵月摇头叹息着,见方宁低着头没吱声,便对祝小东说,“小东,你有没有门路,帮我们这位朋友安排个正式工作行吗?算我求你了!”
“这事不用他插手。”方宁没容丈夫开口,便抬起头说,“像闽旭东这种情况,进全民单位肯定没戏,轻工系统有一些大集体工厂,就像我现在工作的单位,其实待遇跟全民是一样的。我让妈妈给她那个在轻工业局工作的战友打个电话试试吧。”
“好!”灵月连忙敲实道,“这事不能耽搁,最好请你妈妈再写张纸条让闽旭东带上。”
“没问题。”方宁爽快答应了。
灵月冲方宁一笑,说:“那我代表闽旭东一家先谢谢你了!”
方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圆睁双眼瞪着灵月嚷道:“你算他什么人,你不说我不会帮他吗?我跟他在北大荒同甘共苦了几年,阶级感情怎么说也比你深厚吧?我帮他要你来谢我,真是笑话!”
“哦,对不起!”灵月笑嘻嘻地说,“我忘了你们还是兵团战友……”
祝小东看着妻子恼怒的脸,诧异道:“这点小事干吗发这么大火?”他转对灵月说,“你别介意,她有时神经兮兮的。”
方宁转身挥拳朝丈夫砸去,娇声骂着:“十三点,你才神经兮兮呢!”
祝小东连忙笑着躲开了。方宁重新倚回靠背上,呆了片刻,悻悻然嚷道:
“打牌啦!吴岳青不到,大怪路子打不成了,就拱猪吧。”
当年,玩纸牌是他们聚会活动时的一个重要内容。所谓“大怪路子”,就是六个人对垒玩三副扑克牌争上游的一种游戏,人不够时,就来四人玩的拱猪、积分等。玩得肚子饿了,赢家会罚输家下楼去附近饮食店买点心供大伙享用。由于就近方便的缘故,当年吃得最多的,就数街拐角那家店的锅贴、生煎,配上油豆腐粉丝汤了。
此后不久,在文革中被宣判为赌博活动而取缔的骨牌游戏搓麻将,突然之间又成为国粹娱乐而盛行于神州大地。与其相比,玩纸牌没有那么热闹,也少了金钱的刺激。但正因为没有金钱输赢的污染,在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中,那份纯净友情的闲情消遣,倒成了灵月脑海中始终伴随着青春岁月的美好记忆……
四
晚饭时,岳青比说好的时间迟了半个小时才到。灵月接过他脱下的大衣,批评道:“怎么让大家等你?”
岳青满脸歉意,先对大家拱拱手拜了年,然后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突然有点事,耽搁了。”
祝小东一边开瓶斟酒一边说:“大家快入座吧,迟到的人先罚三杯!”
岳青在灵月身旁坐下,笑着说:“该罚,该罚!”
“罚啥呀?”方宁对岳青的姗姗来迟很为不满,这时冷笑一声说,“哼,人家现在升了官,是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嘛。哪像我们这些闲人,等等有啥关系啊?”
岳青楞了一下,神情有点尴尬,说:“你别嘲笑了,我算个啥啊?说穿了,就是工作肯吃苦卖力,待人和气。厂里领导看着,觉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罢了!我哪能跟你们比呢?你心里别骂我乡下佬就算抬举我了。”见方宁神色有点缓和,便站起身,举杯对她和大家扬了扬,一脸诚恳地说,“今天是我来晚了,我给大家赔罪,先敬各位一杯!”说完,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振亚有意为岳青开脱,问:“你一向很守时的,今天迟到肯定有原因吧?”
“是啊,我离厂时,被组织科的刘科长叫住了。”岳青坐下转对祝小东和裘斌说,“我正有事想请教你们呢。刘科长告诉我,厂门市部的老经理今年要退休了,领导正在物色人选,想挑一个比较年轻又踏实牢靠的人去接任。他问我愿不愿意去?”
灵月问丈夫:“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当场表态,想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他让我考虑几天后给他答复。”
“门市部经营什么东西?”
“我们厂是制造电器的,门市部当然是卖电器喽。”
祝小东跟岳青碰了碰杯,喝了一口说:“经商好啊!我的那些哥们最近都到广州、深圳去过,说那里政策开放后,变化发展很大,经商的人都发财了。”
“真的?”岳青的眉毛耸了一下,心里权衡着利弊得失,思忖着说,“我现在是科长,去门市部算平调。但听说那里连年亏损,所以我拿不定主意。”
裘斌不大会喝酒,一直吃着菜。这时放下筷子说:“我不懂生产,也不懂经商,但读过几本商业、企管的书。照书上的说法,接手一个企业或部门,不能只看它目前的状况,最主要是看它的市场发展前景。按你现在的情况来分析,继续当你的科长,将来说不定可以升厂长;而到门市部当经理,管的人也许不多,但买卖可做大做小。其实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要看你的本事了。”
振亚取笑道:“你这纸上谈兵,讲了等于没讲!”
“不,裘斌讲得蛮有道理的。”岳青沉思着说,“我们厂生产的电器大多落伍了,产品想要更新换代牵涉到资金、设备、技术等各方面因素,不是件容易的事。从这点考量,商店的发展成本小、空间大,但问题是,扭亏为盈也不容易。我不清楚怎样才能把生意做大、做好?”
方宁随口说道:“电器门市部,如果能卖电视机、冰箱、洗衣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那就发大财了。我小哥最近一直跑沿海特区,就在做这个生意,听说利润空间非常大。”
“可是,家用电器现在都是计划供应的。”岳青摇摇头,说,“我不像你小哥,哪来这些门路?”
祝小东点点头,说:“不错,现在社会上那些做生意的人,靠的都是门路。谁有关系、能拿到批文,谁就能发财!”
“那么方宁,请你小哥帮帮岳青吧!”振亚热心提议道。
方宁细细啃着一根鸭翅,没有接口。
祝小东却举起酒杯,主动说:“岳青真要做生意,说不定我那些哥们能帮上忙。来,大家喝酒……”
第二天晚上,姨妈和安安已经睡下了,灵月和岳青正准备上床,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灵月开门一看,是方宁。
方宁看看躺在沙发上的姨妈,轻声说:“我不进来打扰了。”说着拉灵月到门外,拿出一张纸条说,“我刚回了一趟娘家。看,这是我妈写的,让闽旭东拿着去皮革公司找一位陈叔叔。我妈已经跟他电话联系过了。”
灵月没想到方宁的动作这么快,高兴地说:“太好了!昨天跟你开玩笑,请别介意。”
方宁摇摇头,说:“你是怕我不肯帮忙吧?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话要说回来,如今我和他都各自有了家庭,所以我不想再跟他见面。这纸条就请你转交给他,应该没有问题了。”
灵月回进屋里,岳青正坐在床沿等她。听说方宁这次来只是为了闽旭东的事,有点失望,他慢慢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说:“我去门市部当经理的事,她小哥,还有祝小东的哥们能帮上忙么?你找机会问问……”
第二天晚饭后,灵月按照闽旭东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们住的地方。那是靠近龙华一处破旧农舍的半间屋子,是去年他们回上海后经亲友介绍临时租借的,屋里除了一张旧的双人棕绷床外,还有几件旧家具。
闽旭东让灵月进了屋,说:“寒舍简陋,让你见笑了。”
灵月还来不及客套,汪明已挺着大肚子迎了上来,招呼着给灵月让座。看着这个文弱女人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瘦削的脸,灵月却肃然起敬。见她正欲泡茶,便连忙拉住笑道:“别客气,我得马上回去,家里还有事。”她说着拿出那张纸条递给闽旭东,交待说,“这是方宁母亲的手谕,你拿着它去皮革公司,找一个姓陈的负责人,要求他帮你安排个正式工作。”
闽旭东接过纸条,默默看了一会儿,半晌才艰涩地问:“方宁……她好吗?”
灵月说:“她很好,女儿都已经六岁了。她让我问候你们。”
闽旭东似乎舒了口气,感激地看着灵月,说:“谢谢你,也代我们谢谢方宁……”
半个多月后,灵月接到闽旭东的电话,说他进了一家皮件厂当工人,前几天已开始正式上班。
五
年初时,岳青允诺女儿五岁生日时,陪她出去玩上一天,灵月为此事已提醒过几次。那天,岳青调休和妻女三人一早出了门,按照安安的心愿,乘公交车来到市区西北的长风公园。
和风轻拂、阳光明媚,公园里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安安快乐得像只小鸟,在草地上不停奔跑、嬉戏。灵月也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跟在女儿身后一路追逐。岳青遵照妻子的吩咐,手捧照相机抢着镜头,为安安拍了好几张照片。
不久,他们来到儿童乐园,看到滑滑梯、翘翘板和许多小朋友,安安欢叫着加入了进去。灵月从岳青手中取过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抢拍了一组安安正在玩耍的镜头。追着女儿奔来跑去的,灵月热得汗都出来了。她喘着气,回到儿童乐园门口,岳青却不见了。她转着身子,四周找了一圈,发现岳青坐在外面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似乎正打瞌睡。她不满地摇摇头,走过去,凑近他耳边嚷了一声:
“喂!”
岳青吓了一跳,睁眼见是灵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灵月在岳青身旁坐下,埋怨道:“安安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正经陪她出来玩。难得我们三人一块玩一天,你打起点精神好不好?”
岳青看看远处正玩得兴浓的女儿,又看了看手表,问:“你们准备玩到什么时候?”
“不是说好玩一天么?”灵月有点意外。
岳青摇摇头,说:“不行,我今天下午还有事。”
灵月感到颇为扫兴。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劝道:“岳青,你天天忙着工作,也太累了。人应该多接触大自然,生活也应该有点情趣才好!像今天这样,陪家人一块出来玩玩,对你自己的身心也是一种放松调剂嘛!一年如能安排几次,这要求不算过分吧?我想也不至于影响你的工作。我希望咱们的家庭是和睦快乐的,难得一次家庭活动,你却要让我们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你于心何忍哪?”
岳青一只手搁在椅背上抚弄着灵月的秀发,嘴里懒洋洋地戏谑道:“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见灵月拉下了脸,便住了口。过了一会,他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咱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灵月把安安从儿童乐园叫出来,三人找了一块向阳的斜坡,坐到草地上,然后把带来的干粮、饮料从包里拿出来摊在报纸上。安安一边吃鸡蛋饼,一边到花坛边追逐一只蝴蝶去了。
灵月眼睛不离女儿的身影,嘴里却对丈夫说:“岳青,有些话我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谈谈。”
“啥话?你快说吧!” 岳青把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喝了一口饮料送下,然后看看手表说,“我跟人约好了,最多还能呆半个钟头。”
灵月说:“好,那就长话短说吧。这几年来,不晓得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其实已把家里当成了旅店,回家除了吃饭、睡觉,心思全扑到了工作上。我不清楚我和安安在你心目中能占多少分量?你这样成年累月地忙在外面,别说并不比我多挣几个钱,即使能挣很多钱,也不一定是我和安安所盼望的。亲人之间需要亲情、沟通和互相的关爱,但你好像从来不关心这些…… 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成家、抚养孩子,应该是你我两人共同的责任,可你却把家务、孩子全撂给我一个人。照理说,这些道理你应该懂,不用我说的。可是几年下来,你对家里的事全然不管,而且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成了理所当然……”
“你说这些啥意思啊?”岳青听得烦躁起来,打断她说,“我在外面忙死累活地工作,还不是为了你和安安,为了咱们这个家?难道说是为了我自己?你怎么这样拎不清!”
“可是,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天天忙在外面,那么这个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灵月反问道:“不要以为只有你有事业心,其实,我也有事业心。现在文学园地兴旺了,创作环境好了,我还真想静下心来再写点东西。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安安,我只能放弃,只能作出牺牲。如今,孩子渐渐长大了,家务的负担正在一点点减少,应该说,咱们家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今天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作为夫妻,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我希望你能改变一下漠视家庭的思想观念和行为。”
岳青耸耸肩,突然笑道:“我最近去深圳、珠海学习取经,听到这样一句话,男人把整个世界看成自己的家,而女人呢,却把自己的家看成整个世界。今天看来,这话很有道理。”
灵月发觉自己煞费苦心地尝试与丈夫交流沟通,但说了半天却似乎是对牛弹琴,她感到颇为泄气……. 对自己的婚姻,灵月并不期望爱情的甜蜜,但夫妻之间起码的相互尊重关心总应该有吧!难道这也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她忍不住叹口气,自嘲道:“唉,我原本以为嫁个体贴能干的乡下人,能和睦踏实过日子。却没想到嫁了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伟丈夫!”
这时,安安奔回来扑到父亲身上,吵着要去走“勇敢者的道路”。
“等会让你妈妈带你去!”岳青不耐烦地拨开女儿的手,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满脸不高兴地对妻子说,“伟丈夫我不敢当,但也不想再听你叫我乡下人!”他说完想走。
“噢,你别误会……”灵月也站了起来,尽量耐着性子说,“岳青,你一直很重视领导对你的看法,也十分介意群众对你的评价。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你为啥不肯多花一点时间听听自己妻子说的话、多顾及一下家人的感受呢?”
岳青回转身,张了张口,随即看了一下手表,却什么也没说,顾自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