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灵月跟姐姐通了电话,约好周日下午一起回娘家,让孩子们也一块玩玩。灵雪的儿子比安安小一岁,灵泉前年也生了个儿子,如今两岁了。安安很喜欢两个弟弟,外婆家便成了他们聚会玩耍的地方。
上午,灵月把一盆脏衣服洗净晾了出去。午饭后,她稍稍打扫了一下房间,对安安说:“我们可以走了。去看看姨婆碗洗好没有?”
“嗬,去外婆家喽!”安安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但一会儿却进来告诉灵月,“妈妈,姨婆在厨房哭呢!”
灵月怔了一下。前不久,姨妈趁灵月学校放暑假回乡下去了几天,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灵月问过几次,却没问出个名堂。她连忙跟着安安去厨房,见姨妈已洗好碗,这时正默默擦着眼泪。灵月忙问:“姨妈,啥事不开心啊?”
姨妈看着灵月,刚张了张口,见邻居进来烧东西,便拉着灵月回进屋里,让安安关上门,自己坐下说:“月月,我想回乡下去。”
灵月很感意外:“为啥呢,你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吗?”
姨妈摇摇头,说:“我在上海你们负担重。再说,安安也大了,不需要我照顾……”
“你又瞎想啥呀!”灵月放了心,责怪道,“你年纪大了,回乡下一个人怎么生活?快换件衣服走吧,安安已经等急了,对吗,安安?”
安安跑过来扑到姨婆膝上,噘起小嘴说:“姨婆不要回乡下,前几天姨婆去乡下,安安一直想姨婆。”
“好、好,姨婆不回乡下了。”姨妈的眼圈又红了,但脸上却绽开了笑容,一手搂着安安一手抹着眼泪,说,“姨婆也想安安,天天想……”
安安伸出小手在姨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划了两下,嚷着:“姨婆这么大的人还哭,老面皮、老面皮!”
孩子的天真举动惹得灵月也笑了。
回到娘家,灵雪一家已先到了。原先姐妹俩睡的小房间如今已成了弟弟的新房,弟媳小莉带着三个孩子回房里去玩了。大房间里父亲、灵泉和姐姐、姐夫正围坐在沙发旁讨论着什么,母亲独自坐在桌边捡菜、准备晚饭。姨妈一进门便在母亲对面坐下帮忙,灵月却被弟弟的话吸引了过去:
“……你们还记得那个三毛吗,就是逼我偷皮夹的小流氓头头,他后来抓进去改造了三年,出来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但改革开放后,他发财啦!”
灵月在姐姐身旁坐下,好奇地问:“他做啥生意?”
“据说是倒卖小商品,从南方买进,到北方卖出。”
“那是投机倒把,不允许的。”灵雪批评道。
灵泉却一本正经地说:“大姐,你思想落伍了。如今改革开放,这不叫投机倒把,叫搞活经济,懂吗?听说他都是万元户了。”
“是吗?”父亲半信半疑,规劝道,“泉泉,你别见人家发财就眼红。上面的政策很难说,你好不容易进了国营厂,还是本本分分当你的工人阶级好。”说着,父亲回忆起解放初期“三反”、“五反”运动的种种经验、教训,听得灵泉打起了呵欠……
突然,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阿姐,这些事该让月月晓得。你不讲,我却憋不住,我要告诉她!”
灵月连忙回头问:“妈妈,啥事让你这么激动?”
母亲气呼呼地说:“你姨妈这次回乡下,听到许多不三不四的闲话,肯定是岳青娘老子在村里散布的。”
“啥闲话?”
“讲得可难听了,好像我们月月嫁给岳青是高攀了。”母亲越说越生气,“说岳青在上海多么能干、有出息;而我们月月是半条命,全靠他家岳青照顾,还拖着姨妈一个大包袱。又说阿姐身体不好,根本帮不了忙,在上海还要岳青请个佣人伺候她;还说上海的房子是岳青凭本事分到的,而阿姐在上海占了一间房,岳青娘老子要来上海却没地方住….. 总之听上去,岳青讨了月月做老婆是吃大亏、倒大霉了!”
听母亲愤愤然数落着,姨妈又开始抹眼泪了。灵月心里只觉得憋得慌,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母亲看了灵月一眼,又说:“我倒要问问岳青,当时要不是他可怜巴巴三天两头来盯着我们月月,我会把女儿嫁给他吗?”
“这话不会是岳青的意思吧?”父亲开了口,息事宁人地摆摆手,说,“也许他根本不知情。”
“那他就应该关照他娘老子,别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
灵雪起身走到母亲身旁,抚着母亲的肩头劝慰道:“妈妈你别生气,他们乡下人没文化,咱们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姐,你这话可不对!”灵泉似笑非笑道,“你说他们是乡下人,那妈妈和姨妈不也是乡下人?岳青原来也是乡下人,我们的老祖宗恐怕都是从乡下出来的吧?”
陈文清点点头,笑道:“是啊,乡下人城里人,都有讲理不讲理的。关键是他们的话难听了。”
灵泉却说:“难听不难听不去管他。但咱们站在男家的立场上想一想,他们说的话有些也是事实……”
“泉泉!”灵月抬头看了姨妈一眼,打断兄弟的话,缓缓说道,“姨妈来上海和我们一起生活,是我跟岳青在结婚前就共同商量好的,可能是岳青没告诉他父母。这几年来,我们生活在一起一直蛮好的,岳青也从来没有过异议。当年我怀孕时,婆婆当面对我说,她身体不好,不想帮我带小孩。所以安安是姨妈从小领大的,祖孙俩感情可好了。其实,我公、婆这两年也来过几次上海,每次姨妈都把沙发让出来给他们睡,自己到这里来打地铺、跟爹爹妈妈挤一挤。上海住房紧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在背后讲闲话,我们只当没听见算了。”她转对母亲说,“妈妈,没啥大不了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吧!”
父亲点点头,对大家关照道:“月月说得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总归是亲家…… 这件事在岳青面前就不要提了。”
二
傍晚时分,灵雪问妹妹:“岳青等会过来吗?”
灵月摇头说:“他调去商店工作后,几乎每天都很晚回家,今天估计也不会来了。”
“他敢不来?”灵泉却笑嘻嘻地说,“我已打过电话,叫他一定要来吃晚饭!”
“你啥时变得这么好客了?”大家感到有点奇怪。
晚饭时,岳青果然准时到了。八仙桌上搁放了一张大圆台面,父亲点了点人数,感叹道:“原来的五口之家,现在发展壮大成十二人了!”
陈文清笑着说:“幸亏独生子女政策,否则一桌就坐不下了。”
“你还说呢,”灵泉挨着岳青坐下,打趣道,“岳青哥心里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对这一胎政策真恨得牙痒痒呢!”
“别瞎讲,男女都一样。”岳青勉强笑笑,精神显得有点萎靡不振。
父亲扒了一口饭,问:“岳青,最近店里生意不好吗?”
岳青摇摇头,说:“我接手都半年了,还是亏损,真急人。”
“我来帮你吧!”灵泉往岳青碗里夹了一块葱烤大排,自我吹嘘道,“我觉得自己蛮有生意头脑的,在厂里当工人是大材小用,太没劲了!岳青哥,你把我调过去,我保证帮你作出成绩来。”
灵雪明白了弟弟的用心,马上嘲笑道:“你是大材?真大言不惭!”
岳青对小舅子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为难,支吾着说:“如果生意有发展,增加个把人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局面一直打不开……”
灵泉连忙问:“要怎样才能打开局面呢?”
“我为搞到经销家电的批文伤透了脑筋。”岳青顿了顿,转对灵月说,“祝小东那几个哥们我都接触过了,尽是些公子哥儿,不是办实事的人,大话说在前头,但没有一个靠谱。方宁的小哥有消息吗?”
灵月摇摇头,说:“她小哥最近半年一直在南方。方宁说,已给他去过信,但没有回音,听说很忙。”
陈文清笑笑说:“哼,这些恐怕都是托词。既然谁搞到批文谁就可以发财,那人家有财还不自己发?肯帮这种忙的,就不能是间接关系。”
灵泉眼珠一转,突然说:“有一个人肯定能帮上忙!”
“谁?”岳青将信将疑地问。
灵泉看了灵月一眼,报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谭隽良。”
听说几年前,谭隽良以优异成绩拿到了硕士学位,被作为炙手可热的人才选拔进市政府工作了。
“二姐,他后来的情况你不大清楚吧?”灵泉讨好地说,“农场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现在已是处级干部,主管工商税务工作,权力大得很呢!”
岳青的眼睛顿时一亮,但见灵月沉着脸,便没吱声。
灵泉转对岳青说:“我晓得他的办公地点,哪天我带你去找他。只要他帮忙,肯定能拿到批文。”
“不许去!”灵月断然阻止道。
灵泉瞪大眼,问:“为啥?”
灵月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不为啥,就是不许去!”
见二姐铁板着的脸,灵泉吐了吐舌头,没再吭声。
父亲及时转换了话题,问灵雪:“医院工作忙吗?”
“还好。”灵雪神情愉快地回答说,“我们最近可能会分到一套房子,一室半户的新工房。”
母亲马上高兴地说:“那真是件喜事哎!”
灵雪夫妇俩都是喜欢清静、享受小家庭的人。两人平时在医院上班,周末陪儿子不是回娘家,就是一块出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最近两人都通过了大专转本科的考试,摘掉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职称评上了,房子又将到手,小家庭日子过得挺知足、和美。
改革开放以来,经济政策逐渐松动,但上海的住房紧缺问题仍无任何改善,能分到房子仍是老百姓的头等大喜事。大家都为灵雪一家高兴,纷纷向他们贺喜,一顿晚饭便在谈论房子的轻松气氛中结束了。
三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安安和姨妈都已睡了,岳青和灵泉两人酒气冲天地进了门。灵月看看钟,已将近十一点,不由惊讶道:
“泉泉,你喝醉啦?这么晚还不回家,到这里来干啥?”
“是岳青哥拉我来的。”灵泉笑着小声说,“我开拓生意有功,今天岳青哥特意请我吃饭为我庆功,并答应调我出来帮他做生意。这是喜事吧?我向二姐报喜来啦!”
灵月疑惑地问:“搞到批文了?”
岳青含笑点点头,说:“总算不用发愁了。上级领导已宣布把我们门市部升级为综合实业公司,让我担任总经理,进一步发展业务。我决定把泉泉调过来,先让他当一段时间供销员,然后提拔他当部门经理。”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批文的事全亏了泉泉,是他跑的腿、走的门路,功不可没!我想让他亲自来告诉你一声。”
“对不起,二姐,我还是去找隽良哥了。”灵泉借着酒力壮胆笑道,“隽良哥对我很热情,也很关心你。他要我向你问好……”
灵月心里明白了。听着自己的弟弟一口一声“隽良哥”的套近乎,她沉下脸,下了逐客令:“不早了,你快回家去吧!”
灵泉离去后,灵月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问道:“吴岳青,泉泉不懂事,但谭隽良为啥肯帮你们的忙,你心里不会不明白吧?”
岳青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光,轻描淡写地说:“他又不是帮泉泉私人的忙,只是请他对一个国营单位的下属机构扶助一下。这不违法,也算不上徇私情。”
“可那么多国营单位,他为啥偏偏帮你们?”
“我就怕你误会,所以才让泉泉亲自登门跟你说清楚。这事跟我没关系,懂吗?功劳都记在泉泉头上了。至于泉泉请谁帮忙办成了这事,我才不管呢!小平同志说,不管白猫还是黑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嘛!”
“但是,你为啥一点不顾及我的感受呢,啊?”灵月感到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了。
听着妻子的厉声责问,岳青有点吃惊地看着她,声音不由也提高了:“你怎么啦?这件事跟你搭界吗?照理说,你和他现在都各有家庭,你最多只能把他看做一个普通朋友。而你今天这样表现,真太反常了!是你自己心中有鬼吧?”
灵月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他,哆嗦着嘴唇怒声嚷道:“吴岳青,你不是人!”
“月月,做啥发火?”姨妈披着一件衣服颤巍巍进来了。她一手抚住灵月的肩膀,一手对岳青连连摆了几下,焦急地劝道,“少说两句吧,让邻居听见像话吗?”
“你问她吧!”岳青别转头,眼中一半生气、一半不解地说,“我真弄不懂,人家说,夫唱妇随。可她呢,怎么尽跟我唱对台戏?前一阵子,我工作打不开局面,她毫不体谅,一点不肯帮忙。现在我总算冲出困境了,她却跟我无理取闹起来!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灵月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不想再多说什么,见安安有点受惊地翻了个身,便走过去把她刚蹬掉的被子盖好,轻轻拍了几下。等女儿重新睡安稳了,她回转身,默默扶姨妈回外间沙发上躺下。然后,她独自出了门,在马路上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天空滚动着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闪电使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房屋时暗时明。灵月真想跑到一个无人的大海边,或山顶上去痛哭一场、发泄一通。然而,大上海除了被马路隔开的楼房,就是被楼房夹裹的马路。马路和楼房纵横交错,组成了城市的天罗地网,使灵月孤独的身影犹如一只误入尘世的迷途羔羊,在漫漫长夜里盲目流窜……
随着一声霹雳惊雷,天上开始下起铜板大的雨点,接着,雨越下越密,一会儿,灵月浑身上下的衣服就湿透了。她毫无知觉地继续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中竟然来到了外滩。她踏上了外白渡桥,精疲力竭地伏倚在这座曾见证了中国百年屈辱殖民历史的桥栏上,任凭泪水和着雨水稀里哗啦地流淌,让自己心中的愤闷悲伤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随着黄浦江浑浊、翻滚的江水尽情流逝而去,汇入浩瀚的海洋……
四
第二年春末夏初时,袁振国被确诊患了肝癌,并已扩散。听到这个消息后,袁老师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振亚只能常常住回娘家,帮助弟弟一起照顾母亲、哥哥和侄女。这样拖了几个月,到秋天时,振国的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
有一天,灵月上班时接到振亚的电话,说久未露面的小丁听闻丈夫得了绝症,突然回来了,大吵大闹要离婚、分家产。振亚在电话中哭着说:“灵月,你快来帮帮我,我在家等你……”
灵月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蹿腾。她马上向夏馆长请了假,正要离开,想起小丁蛮不讲理的样子,便给方宁单位挂了个电话,要方宁也马上请假赶往袁家。
袁家正处于大战后的沉寂状态,堂屋里一片狼藉。振亚和振华姐弟俩各自呆坐着,直到灵月进屋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小丁呢?”灵月轻声问。
振亚努努嘴,说:“上楼去了。”
“袁老师呢?”
“她在医院陪哥哥,幸亏她不在……”
听到楼梯一阵轻响,振亚和振华都住了口,摒息紧张地注视着后门。灵月出去一看,是住在前楼的邻居老夫妇领着满脸惊恐的小玲玲下楼来了。老太用手指指亭子间紧闭的门,一脸害怕的神色,悄声对屋里说:“玲玲吓坏了,我们陪她到外面兜一圈。”
灵月回进堂屋,只见方宁正从前门冲进来,竖眉瞪眼地嚷着:“那个女人呢?叫她出来!我就不信天下没有公理了!”
振亚急忙摆摆手,低声问:“你怎么也来了?”
灵月说:“是我叫她来的。”
“我接到灵月的电话,肺都气炸了,怎么还不许我说话?”她看看屋里乱七八糟的情景,越加来了气,“有啥好怕的?叫她出来评评理!”
灵月拉她坐下,小声说:“我们先听听情况,再来商量对策。”
振亚咬了咬嘴唇,说:“我哥快不行了。医生说,恐怕就在这一两天……”她说着热泪滚了下来。
振华在一旁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灵月和方宁都很难过。“这情况告诉小丁了?”见振亚点点头,灵月感到不解,问,“她晓得了还闹?”
振华哭着说:“她就是要哥哥在走前答应她的条件,我们不同意,她就要闹到医院去。”
“怎么还会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女人?她人呢?给我滚出来!”方宁说着猛然站起身。
振亚连忙拉住她,抹着眼泪说:“问题是,我们不想让哥哥再伤心难过,他还不晓得这事。哥哥重情义,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总念着小丁以前待他的好,总觉得是自己身体不好误了别人……”
灵月和方宁听着,心里直发酸。
振亚忍住哭泣接着说:“哥哥最放心不下的是玲玲。他怕玲玲没了爹,又没了娘。所以前几天,我们骗他说,小丁已经回来了,对以前的所作所为很懊悔,脾气改了很多,对玲玲也疼爱起来。只是还放不下脸面到医院来看你,说只想等你早日出院回家。哥哥听了有点安慰,也有点不信。我看出哥哥其实很想见小丁一面,所以今天小丁一回来,我还想劝她去看看哥哥……”
这倒真是件棘手的事。灵月问振亚:“小丁提了啥条件?”
“通共是三条。第一条,她说不要玲玲。”
“啊?”灵月和方宁都非常吃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振华却说:“这条我们都没有意见。玲玲要是给了她,我们才不放心呢!第二条,她要储蓄卡里的钱和家具、衣物等,统统都给她。这条我们也没有意见,关键是第三条,姐姐没有同意。”
灵月和方宁都一齐看着振亚。
振亚痛苦地说:“她要我们把亭子间给她。可是我想,小华已经三十出头了,他怎么办?”振亚说着泪流不止。
振华递了一条毛巾过来,说:“姐姐,原来你是为了我。我不要紧,不要考虑我。”
振亚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姐弟俩顿时哭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振华止住哭,看着振亚说:“姐姐,如果她答应今天带玲玲一块去医院看望哥哥,让哥哥走得安心,我们就全答应她吧!”
振亚犹豫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点了下头。
方宁急忙阻止道:“哪能这样便宜她啊!再说,房子这样的大事也不能由你们两个说了就算,总该问问你哥哥和母亲的意见吧?”
振华摇摇头,说:“哥哥是不中用了,妈妈现在哪里还会有主意?”
“是啊,这种事闹起来,只能使他们更加添堵伤心。”振亚说着又哭了。
灵月心里十分难过,方宁背转身,跺着脚,一连说了几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五
灵月把小丁叫下楼,说要跟她商量点事。小丁起先双手叉腰,嚷嚷着不肯坐下。经灵月和方宁一搭一挡、软硬兼施,小丁尽管嘴上仍然很凶,但毕竟屋里多了两个外人,已有点外强中干的样子,闹了一阵后,不情愿地坐下了。
灵月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缓缓说道:“小丁,医生说了,这两天可能是你丈夫活在世上的最后日子了……”
“我早晓得啦,你们别用死来吓唬我!”小丁满脸一副敌对警惕的神情。
灵月看着她,含泪道:“振国哥正直、善良、才气过人,又善解人意。你嫁给他,应当珍惜这个缘分。遗憾的是,振国哥命运不济,你作为妻子,不能体贴爱护他。说得难听点,他的命恐怕一半是葬送在你手里的!”见小丁马上又要跳起来的样子,灵月摆摆手,不容她插嘴,接着说,“然而,我们都不愿跟你计较,这完全是看在振国哥的面子上。振国哥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尽管你待他如此不堪,但他心里依然顾念着你,怕你年轻不懂事,他走了,你会孤单。他临走前,最牵挂的是你们母女两个……”
小丁听着,似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一时低下头没吭声。
方宁忍住气,接口道:“振国哥晓得自己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你今天一定要带玲玲到医院去看看他!”
“我本来就想去医院,是他们不让我去嘛!”小丁说着哭了起来,“这死鬼一走,扔下我怎么办啊?我就是想趁他还活着去跟他说说清楚。”
振亚看着她,恳求道:“你去医院千万不要提离婚、分家产的事,也不要惹哥哥生气,行吗?”
小丁抬头看看方宁、振华怒目相向的脸,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圈套,马上收住泪,翻脸嚷道:“可以啊,只要你们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我就不提,不然,就别做梦了!”
振亚连忙说:“我们答应了,三个条件都依你。玲玲由我们抚养,也不要你的赡养费;亭子间和里面的东西都归你,只要你不吵不闹,肯去医院。”
“真的?你们不是骗人吧?”小丁想了想,觉得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不能相信。她站起身,冲着灵月和方宁嚷道:“你们两个愿意作证吗?他们骗人、反悔就是乌龟王八蛋!”
方宁气得只想冲上去给她两个耳刮子,但被灵月一把拉住了。灵月冷冷说道:
“我们可以作证,但你也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啥条件?”小丁警觉地问。
灵月说:“第一,你现在就带着玲玲跟我们一起去医院。”
“这也算是条件?”她翻了翻白眼,说,“可以啊。第二呢?”
“第二,你要用一个妻子应有的诚恳、热情态度对振国哥说话,并要表示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悔改之意,要请求他的原谅。”
小丁想了想,耸耸肩,勉强答应说:“好吧。那第三呢?”
“第三,你要以一个母亲的姿态向振国哥保证,你心里疼爱玲玲,会好好抚养她长大。叫你丈夫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回家团聚。”
小丁等了一会儿,笑道:“哈,就这些?…… 哦,原来你们是要我去骗骗他!”
“是的。”灵月神情严肃地说,“但你要演好这场戏,要做得跟真的一样,让振国哥高兴、放心!否则,别怪我们不履行对你的承诺。”
小丁撇撇嘴,答应了。
到了医院,玲玲首先扑到父亲的病床上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不知是袁振国奄奄一息的病容真的勾起了小丁尚存的夫妻之情,还是她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尽情演戏,她一手握住丈夫的手,一手搂着女儿,流着泪,声情并茂地把灵月教她的话演说了一遍又一遍,发挥得淋漓尽致……
袁振国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妻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尔后,他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母亲脸上,歉然道:“妈妈,你喜欢中国历史,年轻时就希望能有机会去西安、北京,看看中华文明发展的足迹。我答应过你,等我攒些钱陪你去,但恐怕不能如愿了。小亚,以后有机会你陪妈妈去吧!”
“我会的,哥,你放心……”振亚忍着泪答应道。
振华急忙说:“哥,等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黎明时分,袁振国与世长逝了。正是收获的季节,他离开了过于喧嚣的尘世,走向了永恒的寂静……
那天,灵月和方宁离开后,袁振国的那帮老同学都赶到了医院,整夜守候在病床边,情义深重地为他送了终。接下来几天,他们天天下班都到袁家,陪伴袁老师,筹备追悼会的事宜。灵月不想过多碰到自己不想见的人,所以一连几天都没去袁家。追悼会她原本准备参加的,但岳青突然提出要一起去。
“这个追悼会谭隽良肯定参加吧?我想当面谢谢他!”
灵月愣了一下,冷冷说道:“那我不去了,要去你自己去吧!”
“你不去我去算啥呀?”岳青想了想,说,“要不我安排泉泉代表咱们去参加吧,至少要送个花圈表表心意嘛!”
当天晚上,已调到岳青公司上班的灵泉开完追悼会后,直接来到姐姐家,汇报了追悼会的盛况:由于谭隽良秘书的安排,会议的规格由中厅升为大厅,还来了一些看上去挺有身份的人物,灵堂布置得十分庄严、隆重,据说正中的横幅和许多挽联都是谭隽良亲笔书写的。
“这种高规格的排场对于一个小学教师来说是大大超标了,袁振国应该知足啦!”灵泉笑着说,“不过岳青哥,我没能找到机会跟隽良哥说话。他是大会的核心人物,神情却显得异常悲痛,许多人围着他。他在会上致悼词,把袁振国称作为良师益友……”他想起会上,当谭隽良念到“痛失知己”一句时,声泪俱下的模样,不由感叹道,“看来隽良哥不仅有权有才干,好像还挺重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