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改革开放的浪潮从中国南方一浪高于一浪向北部推进，岳青的公司趁着这股东风飞速发展起来。两三年时间，公司属下已由原来仅有的一个门市部发展到几十家商店，几处批发站，并横向联营了十几家工厂。至此，吴岳青成了名副其实的总经理。
这几年，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家用电器逐渐走进了寻常百姓家。由于近水楼台的便利条件，灵月家里的电视机已升级换代了几次，由九寸换成十二寸，由黑白换到彩电。最近，岳青到美国考察了一次，又带回一台二十九寸的直角屏幕彩电。家里地方小，每次看电视，灵月总要提醒女儿：
“安安，靠墙坐。你怎么又往前了？太近眼睛要看坏的……”
岳青前年买回家的一只小冰箱和一个双缸洗衣机都还没换。灵月嫌大冰箱占地方，而那个洗衣机家里没处放，一买回来就放在厨房北面的露台上，成了让邻居合用的公共设备。
家用电器的普及提高了生活水平，减轻、减少了家务劳动，丰富、娱乐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姨妈常常咧开嘴笑道：“安安是生在蜜糖里呢，现在的日子好到天上去了！”
灵月电大毕业后，利用空余时间，先后写了三个短篇小说寄到报刊杂志社，但都遭到了退稿的命运。岳青知道后开导她说：
“现在做啥事都要先搞关系。你认为自己的文章不比别人差，但那么多人投稿，人家凭啥选用你的作品呢？别人为找不到门路而犯愁，而你却放着门路不肯走。月月，听我的话不会错，跟你那个姚编辑打个电话吧。给他送点礼，请他吃顿饭，先联络联络感情。”
“我不想……”灵月感到这种做法是在亵渎自己的作品。
岳青很不以为然：“如今谁还像你那样穷酸、迂腐啊？现在的文人、学者不是下海，就是兼职挣钱。这是适者生存的社会，越富越光荣嘛！就说你爹那个朋友老倪吧，课余时间天天在外面辅导英语、赚外快，但还嫌不够，前两天通过你爹找上我，毛遂自荐他的英语怎么怎么好，要我聘他做兼职翻译，陪外商吃饭应酬。”
“噢，这个倪叔叔！你聘他了吗？”
“怎么可能呢？现在社会上懂点英文的人都削尖脑袋想挤进商圈，但做翻译陪外商吃饭总得讲究点形象吧？老倪那副尊容怎么摆得上台面！我告诉你这事，只是想让你看看，人家那么大年纪也懂得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而你还在那边自鸣清高，真是的！”
“我不是自鸣清高，只是不想靠拉关系、走后门来达到目的。市场竞争应该是公平公正的，不应该是损人利己的歪门邪道！”见丈夫满脸不屑的表情，灵月辩了几句便不想再说了。
中国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政策，将长久被压抑在贫困线上的人心欲望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几乎人人蠢蠢欲动，大有从全民革命、全民造反转向全民经商、全民发财的趋势。于是，神州大地犹如大浪淘沙，到处沉渣泛起、六江水浑。唯利是图、金钱第一的价值观，让人性的丑陋面在贪婪攀比的竞相爭斗中，赤裸裸地粉墨登场，大有泛滥成灾之势。
“这不叫损人利己、歪门邪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吗？” 岳青仍在那里试图说服妻子，“如今的社会，你想做件事，得先学会求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么不干，你若要干，不喜欢也得学。像你这种被组织上限制使用的人，为公家工作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你利用自己的长处另辟蹊径是对的。其实，你只需先给姚编辑打个电话，后面请客吃饭、送礼之类的事我都可以帮你搞定。考虑一下吧?”
“不用了，谢谢。”灵月拒绝道，“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真是‘朽木不可雕，竖子不可教也’！” 岳青不高兴地摇着头离开了。
这几年，岳青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渐渐如鱼得水，公司的业务是越做越顺利，但夫妻之间的共同语言却越来越少了。两人也曾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尽量互相迎合，但碰到具体事情，便常常像今天这样，说不了几句就似乎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听说姚编辑已升任某编辑室的主任，粉碎四人帮后，他怕沾腥，再也没有跟灵月联系过。灵月终究没打那个电话，她把稿子修改一遍，又投了出去，但仍然被退了回来。不久，姨妈病倒了，灵月就此打消了重新写作的念头。
那是年底时，安安已读小学了。有一天，灵月刚上班不久，意外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姨妈在厨房摔了一跤，他们正送她上附近的医院。灵月连忙向夏馆长请了假，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
几位邻居正等在急诊室门口，一见到灵月便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告诉她：
“你姨妈不晓得怎么搞的，在厨房摔倒了。”
“幸亏在厨房摔倒，不然家里门关着，谁也看不见。”
“我们扶她起来时，她还醒着，但在送医院的半路上却昏过去了。”
“你别急，医生正在抢救……”
灵月谢过几位热心的邻居，让他们都回家了。然后，她给岳青公司打电话，但没找到岳青，便又打个电话通知了母亲。
心神不定地等在急救室门外，灵月只觉得时间走得慢极了。
等了很久，医生终于出来了，见灵月满脸焦急地迎上来，便问：“你是病人家属吗？”见她点点头，便说，“病人是脑中风，命暂时保住了。但老年病人，大多会有后遗症，还要防止并发症。”
灵月愣了一下，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仍昏睡着，要转病房，继续观察治疗。”
正说着，几个护士把姨妈从抢救室推了出来。姨妈双眼紧闭，脸色灰白，口鼻上戴着氧气罩，手臂上吊着输液针，身上还挂着测心跳、呼吸、血压等仪器，样子显得挺吓人。灵月一路跟进病房，心里直发怵，时不时在姨妈耳边唤着：
“姨妈，我是月月！姨妈，你快醒醒……”
进病房安顿好不久，母亲赶来了，看见胞姐的情形急得直掉眼泪。灵月让母亲坐下，安慰道：“妈妈别急，听医生说，姨妈的生命已没有危险。”
母亲略略放了心，从提包里掏出一团灵月爱吃的糍饭，说：“肚子饿了吧？我路上买的，还有点热，快吃。”
灵月并不觉得饿，但一看手表，已经中午时分了，便接过糍饭团吃了起来。刚吃完，一位护士进来要灵月去付费。灵月接过账单一看，说：“可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护士马上说：“那快回去拿，不然住院手续办不下来。”
灵月答应了。她让母亲在医院里陪伴姨妈，自己匆匆赶回家去。到了家门口，她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又翻手提包，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门的钥匙。这些钥匙是和图书馆办公桌的钥匙串在一起的，想来是今天心急慌忙离开学校时，忘了把插在办公桌抽屉上的钥匙拔下来了。怎么办呢？回学校太远了，还是岳青的公司近点。灵月返身出来骑车朝岳青的公司急急驶去，经过灵泉工作的门市部时，她停了一下，问灵泉知不知道岳青在哪里？灵泉已是这家商店的经理，这时正在吃午饭，听灵月讲了姨妈的情况，连忙帮着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没找到岳青。灵泉想了想，拿出一把钥匙交给灵月，说：
“这是公司会议室的钥匙，会议室就在总经理办公室的外面。二姐，你先去那里休息一下，我继续帮你打电话，通知岳青马上回办公室好吗？”
灵月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接过钥匙，来到公司总部。会议室在二楼，灵月上楼用钥匙打开门，进了会议室坐下了。
新装修不久的会议室很宽敞，窗明几净，全新摆设，显得豪华气派。靠里墙的一扇门上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标牌，但是门紧闭着。姐弟俩刚才打过几个电话进去，都没人接。岳青到哪里去了呢？
四周静悄悄的，灵月觉得很累，头有点痛起来。她伏在桌上想休息一会儿，忽然听到一点动静，好像是总经理办公室那头传过来的。灵月马上站起身走了过去。岳青中午有小睡片刻的习惯，他会不会在里面休息？走到门口，她举起手刚想敲门，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轻笑声。灵月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好了，别闹了！今天我有点困，让我养养精神。”这是岳青的声音。
女人却继续轻笑着撒娇道：“嗯，不嘛……”
灵月只觉得头“轰” 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面容娇媚、穿着时髦的女青年飘飘然走了出来。她看见灵月很感意外，马上生硬地盘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岳青正半躺在办公椅上打呵欠，猛然看见灵月，大吃一惊。但他随即醒过神，走出来问：“月月，你怎么来了？”
灵月脑子有点犯糊涂，她看看岳青，又看看那女人，过一会儿才想起躺在医院里的姨妈和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眼睛看着别处说：“我钥匙找不到了，你的先给我用一用。”
“家里的钥匙？”岳青一边问，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给妻子。
灵月把会议室的钥匙交给岳青，说：“这个还给泉泉。”说完转身就走。
“月月！”岳青追上来，帮她拉开会议室的门，低声说，“你别误会……”
灵月没理他，冲下楼离去了。
二
傍晚时分，姨妈醒了，但左边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完全失去了知觉。医生诊断说：是脑中风后遗症，左半身瘫痪了。姨妈急得直流眼泪，灵月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家区级医院可能医疗水平不高，我们是不是该送姨妈去一家市级医院？”
母亲点点头，说：“对啊，应该到雪雪的医院去。他们是市级医院，又有自己人当医生。”
灵月想了想，说：“得跟姐姐联系一下。这样吧妈妈，你先给姐姐打个电话，然后帮我到学校接安安。姨妈有我陪着就行了。”
母亲走后，灵月喂姨妈吃了点东西，强打起精神跟姨妈说了一会儿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捱到姨妈服了药、迷迷糊糊睡着后，她整个人瘫软下来，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针刺般地涨痛，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却许久理不出个头绪来。她伏倒在姨妈的病床边，疲惫地闭上眼睛，心里忽然萌动了一个心愿：要是能这样陪着姨妈一起睡去，不再醒来，那该多好…… 可是，安安怎么办？她觉得心里一阵酸痛，不敢再想下去了。
神思恍惚间，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起身转头一看，是姐姐和姐夫站在身后。灵雪说，他们接到母亲的电话，下班后就赶来了。两位医生检查了一下姨妈的情况，又到医院办公室跟值班医师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陈文清把灵月叫出病房，说：“姨妈的情况不太乐观，你要有思想准备。”
“你现在就下结论了？”
“哦，我不是下结论。”见小姨焦急、不满的神色，陈文清安慰说，“这样吧，今天太晚了，姨妈只能住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办转院手续，让姨妈到我们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好吗？”
灵月点点头。两人回进病房，灵雪说：“姨妈需要陪夜。月月，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和文清陪上半夜，你下半夜来换我们，或者让岳青来。”
灵月想说：“不用了……”但觉得头疼欲裂，便说，“好吧，我会尽量早点来替换你们。”
回到家，灵月晚饭也不想吃，服了几粒镇痛药便倒在床上睡了。半睡半醒中，听见有人敲门，她起床一看，已十一点多了。打开门，岳青陪着笑脸走进来，抱歉地说：“我没钥匙，只能吵醒你了。”
灵月把钥匙还给他，然后把衣服穿整齐了。
岳青看看屋里，又看看她，问：“安安和姨妈在外婆家吗？”见灵月不理他，又讨好地说，“你要去接他们？要不我去吧！…… 其实，这么晚了，就让她们在外婆家住一晚也好。”
灵月将姨妈和自己的一些日常替换、盥洗用品放进一个包里。岳青有点慌了，试图解释道：“月月，你今天肯定误会了。那个女的是新调来的秘书小林，她只是进来给我倒茶、谈谈工作而已。”
灵月理好东西，拎起包想走，岳青一把拉住她，说：“月月，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灵月迟疑了一下，放下包，坐进椅子里，静静等待着他的坦白。
岳青在她对面坐下，一脸诚恳地说：“月月，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爱你一个人。你不要胡思乱想…… 怎么，你不信？”见灵月又想走，他连忙起身按住她，嬉笑着说，“你好像非要我交代些啥对不对？好吧，那我老实告诉你，怪只怪我如今身份地位变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无论走到哪里，确实都会有女人主动拍马奉迎，但那些女人跟我老婆一比，算得了啥呀？我才不会理她们呢！你可能听到我们说笑话了对吗？我有时跟属下逢场作戏、开开玩笑是有的……”
灵月不想听了，拨开他的手，站起身想拎包。
岳青连忙拦住她，急切地说：“月月，我在外面有没有女人，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他说着张开双臂，想拥吻妻子。
灵月连忙推开他，骂了声：“下作！”
“这不是下作，这是爱你，懂吗？”岳青站稳脚跟，正儿八经地说，“你老是对我那么冷，以前我搞不懂。到南方、国外去了几次，我才晓得，你是性冷淡。这也是一种病，而且，只有我能治好你。平时不方便，今天趁安安和姨妈都不在，我正好教你……”他说得血脉喷张，扑过来抱住了妻子。
“你滚开！”灵月尖声叫着，奋力挣脱他的手，把他推了一个趔趄。
岳青跌坐在床上，喘着气，憋了一会儿发怒道：“像你这种女人，老公即使在外面采野花又怪得了谁呢？”
灵月看着他那张被欲火扭曲的脸，心里一阵厌恶，冷冷说道：“我早该想到你跟你娘是一路货色！”
“啪！”灵月的脸颊上挨了狠狠一巴掌。岳青冲上来，变得像头发疯的野兽，双眼血红，嘴里咆哮着，把一连串粗话、脏话统统骂了出来……
灵月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她竭力定了定神，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拎起包匆匆逃了出去。
来到医院，姨妈仍睡着。灵雪看看妹妹的脸，轻声问：“你的左脸怎么那么红，还有点肿？”
灵月用手捂着脸，支吾道：“我牙痛……”
灵雪担心道：“那你陪夜吃得消吗？”
“没问题，你们快回家吧。”
姐姐、姐夫走后，灵月坐下，伏在病床边，将脸埋进臂弯里，任凭热泪静静往外流淌……
夜深人静，一个模糊的意识浮上脑海，并渐渐变得清晰：这段历時近十年的婚姻似乎已走到了尽头。
决定嫁给吴岳青时，孔灵月是抱了从一而终的思想的；婚后，她也一直试图做好一名贤妻良母…… 思想、性格原本就有差异，现在又发生了这些事，如何继续共处呢？这个家看来是无法回去了。
她心里这样思忖着，但脑子却又异常清醒：不回去怎么办，上哪儿去呢？天地虽大，似无自己的立锥之地。况且姨妈正病卧在床，安安还需要抚养成人……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灵月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这句话，也更深切体会到当年袁振国悲哀绝望的心境……
三
第二天上午，姨妈转到灵雪夫妇工作的医院，接着做了化验、透视等各种检查，陈文清还请了几位专家一起会了诊。中午时分，岳青赶来了，他的脸色有点灰暗，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好的缘故。他走到灵月身边低声说：
“刚听泉泉说起，才晓得姨妈病了。对不起……”
这时，陈文清过来告诉灵月：“根据刚才的常规检查，姨妈的病情跟那家医院的诊断基本一致。至于最后的定论，要三四天后，等所有的检验报告都出来了再看。”
灵月点点头。一眼瞥见姨妈眼中疑惧的神色，忙俯下身想安慰她，但突然眼前一黑，竟扑倒在姨妈身上……
灵月醒来时，发觉自己手上也挂着点滴，和姨妈并排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父母亲和岳青都守在旁边。
“月月，你醒了？”父亲关切地唤着。
岳青连忙俯身问：“你好点么？”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母亲责怪道，“雪雪说，你是饿的、累的。”
姨妈侧过脸看着灵月，流着泪说：“月月，你要当心身体啊！我老了，怎么样都不碍事的。你刚才可把我吓死了……”
灵月慢慢坐起身，勉强笑道：“你们放心，我没事的。”
“先喝点粥吧，我早上煮的。”母亲从家里带来的锅里盛了半碗米粥，并在上面加了点肉松和酱菜。
岳青端过来想喂她，灵月摇摇头，端起碗自己喝了。
吊完针，灵月觉得人精神了些。父亲建议说：“姨妈住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家应该轮流陪着，才不至于都累倒。”
母亲点头说：“那这样吧，今天岳青陪，明天我来陪。”
“文清说了，他们在医院上班时不用陪。今天我陪夜吧！”岳青答应着，又说，“月月，等你吊完针，我先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灵月看着父母亲，说：“爹爹、妈妈，我跟你们回去吧？”
母亲说：“对呀，你一个人回家也没人照顾你，当然是跟我们回去。”
“雪雪说，等你醒了，要给你检查一下口腔和牙齿。”父亲看着灵月的脸，说，“还红肿哎，像被人打了似的，说不定是牙龈发炎了。”
灵月看看瓶里的水快滴完了，便催护士拔了针头，说：“不用了，我们走吧。”她穿好衣服，跟姨妈道了别，然后跟着父母亲回了娘家。
第二天中午，母亲陪灵月一起吃过午饭，把要带去医院的食物装进一个网袋，临出门时关照说：“天很冷，你还是回被窝里躺着。安安想看姨婆，我等会去学校接她。岳青说今天要来接你回家，你叫他别忘到医院来接安安一起回去。”
母亲走后，灵月坐着觉得头晕，便重新钻进被窝躺下了。
傍晚时分，岳青来了。父亲和灵泉还没下班，弟媳小莉带着儿子在小房间。岳青关上门，走到床边说：“月月，我前天不晓得姨妈生病了，你也不跟我说清楚。我当时真气昏了头…… 请你原谅我！”
灵月呆呆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见她眼中忧郁的神色，他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说：“你知道我从小在村里受人羞辱、耻笑，可你偏偏揭我的疮疤，这事你也有责任对吧！……女人嘛，不要心思太多、脾气太倔。男人在外面闯事业，需要一个安定的后方。只要他对这个家庭负责任，你管他在外面一些逢场作戏、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吗？思想行为过于拘谨的男人能有啥作为啊！看你这自寻烦恼的样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我打了你总是我不对。我当时是气昏头了，你要体谅我。这样吧，你现在打还我。”他说着俯下身，凑过脸，抓住灵月的手，说，“你打啊！打重点，出出气。”
灵月抽回手，别过头，闭上了眼睛。
岳青自觉无趣，站直身子发了一会呆，看看灵月显得无限忧伤的脸，感到不可理喻。他心里一赌气，转身想走，但想了想，又回转身，忍气吞声地说：“月月，回去吧。你总住在娘家怎么行呢？姨妈这两天住医院，但过两天出院了，叫我怎么办？你这样发小孩子脾气，家里没人管了，安安也不照顾，算啥呢？…… 别闹了，跟我回家吧！”
她心里明白，他说的全是自己无法回避的现实，但似乎与他无关。婚姻、家庭、孩子，再加上姨妈，这些让命运套进的一条条绳索已将她整个身心捆得死死的。除了跟他回家，还有别的选择吗？认命吧！她心底渐渐浮现出拜伦的两行诗句：
“你注定要徘徊于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间，
虽然不死，却要历尽磨难……”
“月月，我已经给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岳青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顿了一下又说，“算我求你宽恕，行吗？看，我给你跪下了…….”
灵月微微睁开眼，坐起身，视而不见地开始穿衣服。
“你跟我回家了？”岳青的一个膝盖刚刚沾到地，马上又站起身，看着灵月慢慢把衣服穿好下床，又把一些带来的东西装进包里。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打趣道，“男子膝下有黄金。你还真想做我的女皇啊，定要丈夫下跪了才肯饶恕，让我不得不臣服。咳……”见灵月依然阴沉着脸，便收住口，耸耸肩，带着老婆回家了。
四
四天后，姨妈的检验报告全部出来了：诊断无误，姨妈的左半身是瘫痪了。按灵雪的说法，西医除了做做康复训练，已没有其他的治疗办法。她建议试试中医的针灸、推拿。
灵月和岳青一起把姨妈接回家。此后，家里请了一个保姆照料姨妈，还每周三次，不是带姨妈出去就是让医师上门，为姨妈针灸、推拿。姨妈是农村户口，没有劳保，所有的治疗费用都得自理。月底时，当灵月拿着急增的支出账单给岳青报账时，心里真有点忐忑。但岳青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说啥。灵月心里存了一份感激。
三个月过去了，针灸推拿医师已换了几个，然而姨妈的病情没有一点起色。她开始抗拒治疗：“没用的，月月，别再浪费钱了。我过年七十岁，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只是这样不死不活地躺着，拖累你们……”姨妈说着哭了。
灵月不甘心，劝慰道：“别急姨妈，我们再找好的医师。听说一般要半年才见效的。”
“我不要治了！”姨妈固执地说，“你要再找医生，我就不吃饭，饿死算了。”
灵月没办法。过了一段时间，单位里有人向灵月推荐了一位很有名的土郎中，据说很多不能起床的瘫痪病人都让他给治好了。灵月连忙回家说服姨妈：
“就再试这一次，据说这位医生不收没有把握的病人。如果他说不行，我们只能放弃了。”
姨妈听灵月把那位郎中说得神乎其神，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终于答应试最后一次。
那位民间医生的诊所离家较远，又抽不出时间出诊。岳青用公司的车，帮灵月一起把姨妈送到诊所。上门求医的人很多，等了差不多半天时间才轮到姨妈。老医生先看了姨妈的病历，又检查了她的身体，最后却对灵月摇摇头，说：
“我治不好她，你们带她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回到家，岳青帮灵月把姨妈抬上床后，便去公司上班了。灵月心里十分难过，怕惹姨妈伤心，便进了里间。忽然听见姨妈叫唤：“月月……”
灵月“嗳”了一声，连忙走出来，只见姨妈黄浊的双眼呆呆瞪着天花板，缓缓说道：“月月，叫雪雪帮我开瓶安眠药，我最近夜里常常睡不着。”
“安眠药？家里有啊！”灵月警觉道，“你睡不着的时候问我要，我会喂你服下。”
姨妈叹口气，闭上了眼。
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灵月下班回家，见母亲来了，正和姨妈说话。安安已放学，在里间做功课。灵月放下包，到厨房帮保姆多炒了两个菜。
晚饭后，母亲对灵月说：“你姨妈思念老家，想回乡下去。”
“回乡下，谁照顾她呀？”灵月说着摇摇头。
姨妈说：“有阿亮啊！”
母亲见灵月疑惑的神色，笑道：“阿亮是你姨妈的亲侄子，也算她一手照料大的，他的两个小孩也靠你姨妈拉扯了好几年。阿姐生病他不晓得，不然，我想他肯定早来上海看望了。”
姨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是啊，我回乡下，上海的开销也可以节省些。”
灵月说：“姨妈，不要考虑钱的问题。”
“不全是……”姨妈摆摆右手说，“上海地方小，我天天躺着闷死了。乡下地方大，散淡些，空气也好。”
“对啊，阿姐到乡下，兴许身体还会好起来呢！”母亲心里抱着希望，说，“生活费用嘛，月月和我都会寄给你的。”
灵月想了想，说：“乡下空气虽好，但生活条件毕竟比不上城里。要么姨妈暂时住乡下试试，换换环境也好。我给阿亮哥写封信，让他先来上海看看姨妈，再一起商量作决定好吗？”
见姨妈含笑点点头，灵月当天晚上便写了一封信，念给母亲、姨妈听后，见她们没有异议，便装进信封里，贴上邮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投进了邮筒。
然而，信寄出后阿亮却一直没来上海看望伯母，也没有回信。过了一段日子，岳青父母来了信，提及此事，字里行间充满了埋怨，说阿亮媳妇在村里到处对人说：“老太婆身体好的时候，叫到上海去帮忙领小孩。现在人瘫在床上，要推回乡下来让我们负担？亏他们想得出来!…… 还想骗我们阿亮到上海去，谁会上当？……”
岳青父母说，这些闲言碎语真让他们在村人面前丟人现眼。
岳青将信扔给灵月，满脸不高兴地说：“姨妈这种情況，乡下谁会接受！你脑子出问题了吧，哪能写那封信？”
灵月心里憋屈，却无话可说。她不想让姨妈知道，但终日躺在隔板外面沙发上的姨妈肯定已听到点什么。此后，灵月几次看到姨妈在默默流泪，但再也不提阿亮，也不提回乡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