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
光阴如梭,一晃一年又过去了。有一天晚上,岳青打电话回来,说厂里事忙,晚饭不要等他了。灵月先喂饱安安,正和姨妈吃晚饭时,振亚来电话说,刚接到振华的电话,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了……
见灵月下班回家后接了两个传呼电话,忙得连屁股都还没有坐稳,马上又要出门的样子,姨妈心疼地埋怨道:“看你,一顿饭都没法好好吃。”
灵月把碗里的剩饭几口扒进嘴里,撂下筷子说:“我吃完了。姨妈,振亚家有急事,我必须马上去一次。” 她说着出了门,只听女儿在身后脆声叫着:“妈妈!”
灵月“嗳”了一声,大声说:“安安乖,听姨婆话,早点睡觉!”说完骑上自行车向袁家急驶而去。
到袁家大门口,灵月差点和另一辆急驶而来的自行车相撞,她连忙刹住车,抬头一看,竟是谭隽良。
此时的谭隽良与奚文玲已生有一子,据说两人都在边工作边攻读研究生,作进一步的深造。他的外型较之以前在农场时显得儒雅,眉宇之间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灵月?”他轻唤了一声,似乎也感到意外,“振华打电话叫我来,说家里有事……”
灵月呆了一下,听见堂屋正传出一阵喧哗,便连忙撂下车,推门冲了进去。
堂屋里,小丁一边叫骂,一边追打着女儿玲玲。一脸病容的振国呆坐在桌旁,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袁老师站在中间,急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劝解着,脸上一道爪痕显然是被小丁抓破的。而振华张开双臂保护着惊恐万状的侄女,身上已挨了几拳……
灵月踏进屋,瞥见小丁正一把揪住了躲在叔叔身后的女儿,劈头盖脑地朝她打去。她无暇思索,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小丁,把玲玲拉回振华身后,随手从屋角操起一把扫帚挡在小丁面前,大声喝止道:“你住手!”
小丁愣了一下,看看灵月,又看看跟着她进来的谭隽良,色厉内荏地嚷着:“我打我女儿,关你啥事?”
“不准打!”
“我偏要打,关你们屁事!”
灵月晃晃手中的扫帚,圆瞪双眼训斥道:“有你这样打女儿的?你配做一个母亲么?你不住手我拉你到派出所去!”
“你们算老几,啊?凭啥来管我!”小丁嚷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撒泼哭骂起来,“都不要脸,和袁家串通一气来欺负我。吃饱饭没事做啦,管啥个闲事啊?嗬……我不想活了,我死给你们看!……”
见振华抱起侄女出了门,灵月扔下扫帚,看也不看她一眼,走过去把全身发抖的袁老师扶到床边坐下了。
小丁独自哭闹了一阵,见没人理她,自觉无趣,便指着丈夫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赤佬、乌龟、王八蛋,是死人啊?人家联手欺负我,你屁都不放一个!我嫁给你这种烂污瘪三,真是瞎了眼啦!”见丈夫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她越加来气:“我今天总算看透了, 你们袁家没有一个人脑子清爽、正常,全是白痴、戆大、神经病!我晓得你们看我戳气,好,我这就走,让你们袁家断子绝孙!”
她随即爬起身冲上楼去,接着亭子间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关门、摔东西、跺地板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提着两只包骂骂咧咧地冲下楼来,走到后门口,停住脚步威胁道:“袁振国,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我只要走出这扇门,就绝不再踏进来,我要再回来,我就不姓丁!”
听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她恼羞成怒地跺了一下脚,狠声骂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不争气的瘪三,不要脸的畜生,你们一家们都去死吧!有种就别叫我回来!”说完她摔门扬长而去了。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振亚赶到了。灵月陪她上楼,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同时,两人动手把被小丁搅得乱七八糟的亭子间整理了一遍。
小小亭子间被新婚时购置的一套家具塞得满满的。振亚从地板上捡起一个玻璃已被打碎的镜框,看着相片上哥哥和小丁成亲时的笑脸,眼泪滚了下来。灵月扫去地板上的碎玻璃,把几本书放回书架,看见墙上一幅小型字轴正飘摇欲坠,连忙上前将它挂好。定睛一看,上面摘录着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这是袁振国的手笔,可惜纸面已经破损,恐怕难以修复了。
两人下楼时,袁老师正靠在床上搂着玲玲讲故事,谭隽良陪着振国坐在桌旁,桌上已铺开了纸、笔,振华正在帮着砚墨。
等弟弟磨好墨,振国举起微微发抖的手,握住笔,在纸上草书了两行。灵月跟振亚上前一看,是南朝鲍安《拟行路难》中的几句: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谭隽良默默读了一遍,略一思索,也拿起笔信手挥就两行: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振国看了,微微摇摇头,叹着气写道:“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谭隽良看看他,拉过纸续写了一句:“鲁迅又说,路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
见时间不早了,振亚让灵月早点回去,自己哄玲玲上楼睡觉去了。振华代姐送灵月到门口,灵月问:
“你们家最近一直这样争争吵吵吗?”
“争吵?”振华苦笑道,“我们从不跟她吵,向来只是她一个人闹。可以说,小闹天天有,大闹三六九。她见我们不理她,就拿玲玲出气。”
灵月担心道:“袁老师的病才刚好点。”
“妈妈还在其次,我真担心哥哥的命要断送在这个女人手里……”振华说着眼圈红了。
灵月劝慰了几句后,骑上车走了。夜深人静,半路上,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灵月,等一等!灵月……”
灵月连忙刹车停下,只见谭隽良骑着车飞快追了上来。
“振国哥没事吧?”灵月不安地问。
谭隽良喘了口气,说:“我让他早点休息了。”见她疑惑的神色,又说,“振国的胃病复发了,最近又出过几次血。”
“又出血了?”灵月担忧地问,“能治好吗?”
“照他现在的心境很难。”
“那怎么办呢?小丁又是那样一个人……”
“唉!”谭隽良深深叹了口气,说:“振国太重感情,总是以心去感受周围的一切…… 他给自己的心,负荷太重了。”
灵月觉得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沉重,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情痛苦,正俯首凝视着自己。她连忙别转脸,心底的一潭死水却波浪翻滚起来……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个男人对自己仍有如此魅力…… 她对自己十分恼火!
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嘶哑:“灵月,我对不起你……”
她心里激灵灵一抖,全身打了个寒战,急忙背过身,冷冷说道:“你我都是已有家庭、孩子的人,还提这些干啥?”说完,她骑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二
安安从两周岁开始,灵月送她上日间托儿所,这样姨妈轻松多了。
那年,灵月顺利考上了半脱产的电大中文系,每周三天读书,三天工作。适逢强调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年代,报读的人中有许多是各级中青年干部,为一纸文凭作为晋身的台阶而来。仕途无望的灵月读书已没什么明确目的,也许是天性使然,充实内心、陶冶性情成了她读书的原动力。不知不觉中,书本成了她人生旅途中最亲密的伙伴。
有一天,灵月正在图书馆上班,裴士文出现在柜前。办完借书手续后,他低声对灵月说:“你有没有注意阅览室右边坐着的女生,留长发、穿淡黄衬衫的那位,你看她长得像谁?”
灵月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眉清目秀、长相不俗的女孩正在埋头看书。她悄声笑道:“怎么,看上她了?”
“别瞎说!”裴士文解释道,“她叫赵蕾,是毕业班的学生,正在申请去美国留学。我去年教过她,但没怎么留意,昨天,她来找我帮她修改一篇英语论文,我看着她,不知怎么越看越像一个人。后来,我问她‘你母亲姓啥?’她说姓尹。”
“尹老师?”灵月有点吃惊地张大嘴,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位女生,觉得她确实很像尹静园,“你问她母亲的全名了吗?”
“我问了,但她没说,似乎还有点不高兴,所以我不敢多问了。”
灵月不由想起十年前那封无法投递的信。从母校回家后,她把它压到了床头柜抽斗的底层。出嫁时,床头柜里的东西都搬进了新房……
灵月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说:“我们一起去问问她。”
两人走到赵蕾面前,灵月开门见山道:“赵蕾同学,我叫孔灵月,是这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赵蕾先含笑叫了一声“裴老师!” 然后转向灵月问道:“什么人?”
灵月说:“我和裴老师以前都是XX中学的,我们的班主任叫尹静园,你长得很像她……”
“哦,原来你们都是XX中学的。”赵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露出一丝戒备,迟疑了一下承认道,“不错,她是我妈妈。”
“噢,你果然是尹老师的女儿!”裴士文十分欣喜。
灵月也非常高兴,笑着说:“太好了,你妈现在好吗?我去过你们家,但尹老师不住那里了。”
“你们找她干吗?”赵蕾仍是一脸防备的神色。
“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见裴士文有点疑惑地看着自己,灵月来不及解释,径直对赵蕾说,“如果不方便,就请你转交给她吧!”
赵蕾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对两人审视了一番,觉得他们不像怀有恶意,态度渐渐缓和了下来,问道:“是什么信?谁写给她的?”
灵月的语气有点沉重:“十年前,我受一个生命垂危之人的临终托付,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妈妈。可我没能找到她。”
“十年前,临终托付?”赵蕾显得十分惊讶,“那个写信的人死了吗?”
灵月黯然道:“是的。”
“你说的是韩校长吗?”裴士文显然也听到些什么,这时动容地问。
灵月默默点了点头。
赵蕾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大寻常,她想了想,说:“我妈妈现在住在我外婆家,我把地址告诉你,你直接把信交给她吧。”
“也好。尹老师身体好吗?”
“比以前好多了。”赵蕾说着有点担心,“希望这封信不会刺激妈妈。”
“可我不清楚信的内容……” 灵月想了想,转对裴士文说,“你陪我一起去一趟好吗?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
裴士文马上点头答应道:“好啊,我也正想去看看尹老师呢。”
赵蕾地址写到一半停住手,抬起头说:“明天是星期六,下午上完课,不如我带你们一起去外婆家吧?”
灵月笑着说:“那再好不过了!”
三
当晚,灵月在家里翻箱倒柜的,终于把那封信找了出来。第二天下班后,她推着自行车到校门口时,裴士文和赵蕾各扶着一辆自行车已在等她了。见她出来,赵蕾笑道:
“好极了,我们三人都骑车。跟我走吧!”
约莫驶了四十分钟光景,赵蕾的外婆家到了。那是一幢三上三下的老式洋楼,经过楼下厨房时,赵蕾从门口探进头去,朝一对七十岁左右正在忙乎晚饭的老夫妇甜甜叫了一声:
“外公、外婆!”然后领着两人上了楼,走进二楼左边的一间厢房。
近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靠墙挤放着几件老式家具,家俬的古典风格和上乘质量,显示着主人家原先殷实的家底。
尹静园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窗前,正帮她父亲编织一件毛衣。算起来,她应该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但两鬓已然花白。听见赵蕾叫妈妈,她笑了。摘下老花眼镜,看见女儿身后跟着两个陌生人时,她愣了一下,沉下脸问道:“蕾蕾,你带谁来了?”
灵月和裴士文趋前一步,先后唤着:“尹老师!”
尹静园皱起眉头,端详了他们半天,似乎有点面熟。
“尹老师,我是孔灵月,您不记得我了吗?”
“尹老师,我是裴士文……”
尹静园突然一把抓住灵月的手,显得喜出望外:“孔灵月、裴士文,是你们哪?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赵蕾见母亲高兴的样子顿时放了心,忙给客人让座倒茶。
大家坐下后,灵月和裴士文主动向尹老师简单汇报了这十几年在社会上的经历,两人的谈话都竭力避免重提母校的旧事。但尹静园似乎并不忌讳,一开口便说到了过去:
“我的情况你们大概都了解吧?无凭无据地被打成腐化堕落分子,现在呢,好像无形中摘了帽。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哼!”
她说着冷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严峻的执拗神情,这是两个学生以前从未见过的。
赵蕾在旁边插嘴道:“我妈妈现在脾气可犟呢,基本上对人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想不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尹静园一本正经地对女儿说:“这两位跟别人不同,他们是……”
“我晓得了,他们是你的好学生,曾经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圣洁的时代!”赵蕾调皮地打断母亲,转对客人说,“我妈经常怀念文革以前的日子,总说那时的社会道德风尚是多么的淳朴;而如今是人心叵测、世风日下。”
灵月想言归正传,便斟酌着词语说:“尹老师,我们都很想念你。大约是七二年吧,我上你家去过,想看望你,给你送封信……”
“哦,我早就不住那里了。” 尹静园打断灵月,竭力回忆道,“可我去哪里了……”当时她精神失常,那段时间在她脑中是一片空白。
赵蕾不愿母亲多想往事,见她心情还不错,便趁机说:“两位帮我劝劝妈妈吧,我爸已经几次上门负荆请罪了,可妈妈就是不肯原谅他。”
“蕾蕾,不许提你爸!”尹静园马上瞪了女儿一眼,转而又笑着东拉西扯起来,“噢,我想起来了,我生儿子时,许多同学都上我家来看望。当年你们看到的那个婴儿,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刚进大学。时间过得真快啊…… 蕾蕾明年要去美国留学,她那天告诉我要请裴老师修改论文,却想不到,原来裴老师就是你这个小家伙……”
那天,尹静园显得特别高兴,话也滔滔不绝。看看天色已晚,灵月心里惦记着家里,见裴士文一副气定神闲、洗耳恭听的样子,倒有点着急起来。趁尹静园停顿一下的当口,灵月索性从包里取出那封信,呈到她面前说:“尹老师,我很抱歉,这封信在我身边耽搁了十年多,才送到你手中,真是有负重托。”
“我的信?”尹静园满脸狐疑地看了灵月一眼,接过信,把已经发黄的空白信封正反两面都看了看,然后把封口撕开了。她从里面抽出两张信纸,刚展开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她坐在床沿,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着信默默读着,其他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她,屋里一片寂静。
信还没有全部读完,尹静园突然捂住胸口向后倒去。信纸飘落到了地板上……
四
“妈妈!”赵蕾惊呼着,几乎在同一时间扑了过去。她把母亲的头扶到枕上,让她躺好,然后马上从枕下掏出一小瓶“麝香救心丸”,取出几粒塞进母亲的口中。
孔灵月和裴士文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坏了。
“我妈有心脏病,不能受刺激。” 赵蕾边说边给母亲喝了点水,见她渐渐缓过气来,才稍稍放心,说,“妈妈,那封信不要看了!”
尹静园显得很虚弱,却摇摇头,说:“信呢?蕾蕾,念给妈妈听。”
“不!”赵蕾焦急地说,“妈妈,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静养。不然,你的心脏会受不了。那封鬼信不要再想它了!”
灵月也慌忙说:“尹老师,你千万保重身体。我不晓得韩校长在信里写了啥,我大概是不应该把它送来的……”
裴士文已俯身将两张信纸捡起,准备撕掉它了。
不料尹静园却板起脸,瞪着女儿吃力地说:“蕾蕾,还不快念给我听!”
心脏病人最忌讳生气,赵蕾显然不敢违拗母亲的旨意,只得从裴士文手中接过信,看了一眼却说:“这信没有抬头、称谓,只有‘你好’,算写给谁呢?妈妈,恐怕不是写给你的吧?”
尹静园闭上眼,说:“他是怕连累我……”说着,两颗泪珠滚落到枕上。
赵蕾不敢再耽搁,便清了清嗓子念起来:
“你好!
我一直扰乱你清净的心,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罪过。但这是最后一次,恳请你耐心读完此信,如果此信能到你手中。
我不久将离开人世。死亡对我是解脱、是恩赐,我笑迎死神的来临!
从小备受师长们谬夸,但回顾自己一生,虚度四十年华,并无任何建树。我自诩处世光明磊落,平生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但我周围的亲人却屡屡受我株连、牵累…… 每想起这些,总使我痛心疾首,万死不能抵过。
我是独子,父亲原为浙西一方乡绅。日本侵华时,母亲在日机轰炸中丧生。父亲恐我为后母所欺,决意不再续弦,独自抚养我成人。念大学时,我经班长老罗介绍,加入了地下党。父亲经我宣传,也同情革命,多次为地下党提供掩护和资助。四八年,我和老罗一起被捕入狱,父亲为救儿四方奔走,历尽艰辛。我对父亲坚称,要么和老罗一起出狱,不然就陪老罗一起把牢底坐穿…… 父亲变卖了所有家产,终于将我和老罗一起营救出狱。
父亲成了无产阶级,土改时被评为下中农。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然而,我不拘形迹的个性终究还是害惨了老父。五七年,我成了右派,被遣送到最偏远的边疆接受改造。父亲在孤独忧郁、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而我当时正浪迹天涯,未能送终。
老罗的一段批语使我成为第一批摘帽的幸运儿。但是如今,我和老罗都在劫难逃,他已先我一步去见了马克思,据说是畏罪自杀…… 一个敢于将反动派牢底坐穿的勇士,今天竟成了自绝于人民的懦夫?
在区教育局工作的三年是我毕生最幸福的岁月,因为我有幸遇见了你。当你作为新来的女秘书踏进局长办公室报到、我们四目相遇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成了你的俘虏……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曾徘徊在你家窗前,直至黎明的到来…… 我没有勇气跟你告别,因为我当时处境凶险、前途未卜,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新聚首。
四年后回来,我才知道,自我走后,你不愿独留伤心地,主动要求下基层当教师。当我在学校和你意外重逢的一瞬间,我突然深切地认识到,我当年的不辞而别对你的伤痛有多深重…… 我痛心,我悔恨,无以复加。然而,一切都迟了!你已为人妻、为人母……
文革开始后,你父母受冲击、被抄家,你来学校找我倾诉,视我为可信赖的朋友,让我深为感动。
你父亲是资本家,属人民内部矛盾。你帮助父母是人之常情……
你丈夫要你背叛家庭、跟父母划清界限,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逆境只是暂时的,你要乐观、坚强……
我为自己只能给你这些空洞的劝慰、却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而深以为憾。但我愿永远做你最忠实的朋友!
你是清白的!即使与你相遇相知的三年,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那样的纯洁、高尚、一尘不染。唯有后来那轻轻的一吻,也是在谈婚论嫁时,我情不自禁对你的亵渎……
时至今日,我希望对普天之下袒露我的心胸:
你是我唯一的女神。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塞北高原四年的岁月,我没有一天不思念着你…… 而那仅有的一吻,已将我全部身心钉上了永恒的十字架,使我此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别的女性。
肇事的是那本日记。我不该在日记中倾吐自己的心声,为此我无法宽恕自己!
你是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但我对你的伤害却是如此深重,而且一次又一次…… 当那些污泥浊水一股脑儿泼向你时,我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造化如此弄人!
死神已向我走近。但背负着对你沉重的歉疚,我走得并不洒脱。
不知此信能否给你深受伤害的心灵些许慰藉……
永别了,我唯一的爱人。
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珍重!
你的罪人”
赵蕾读完信,呆立在原地,整个人似乎傻了。尹静园直挺挺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泪水已将鬓发、枕巾打湿了一片。两位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见状慌忙赶到床前,一个喂水,一个把脉,口里连连唤着:“静园、静园……”见女儿微微睁开眼、摆摆手,这才松了口气。
灵月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尽管自己的遭遇没有如此惨烈,但有情人难成眷属,内中有些情节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她想起了那个难忘的月夜,那个差点将自己钉上十字架的深吻…… 可叹的是,相比之下,谭隽良对自己的感情较之韩校长爱尹老师的心,似乎远远不及了。
尹静园慢慢坐起身,直视着灵月问:“这、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灵月抹着泪,把两次去学校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说到韩庭耀生前凄惨的病况和处境时,屋里响起了一片唏嘘抽噎声……
尹静圆泪眼婆娑地望着窗外,哀号道:“庭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裴士文低着头,独自悄悄下楼出了屋。天已完全黑了,正是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弄堂里空无一人。他抬头望着夜空,心里深深为韩校长的身世震惊、哀痛。然而,这封遗书显然慰藉了尹老师伤痛的心,这足以告慰韩校长的在天之灵……
人世间,最不幸的恐怕是,一颗孤寂的心灵,怀着挚爱,却永远得不到爱的回应…… 韩校长,您可以瞑目了!
五
中午,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从各个教室冲出来,汇成一股洪流向食堂涌去。通常,教职员工总会赶在这高峰前先去食堂用餐。
刚上完课的裴士文跟在学生洪流的后面走进食堂,径直走到灵月的餐桌旁坐下,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说:“给你。”
“是啥?”灵月放下碗,打开纸皮一看,是几本英语书。
灵月已修完大学普通英语课程,前几天曾向裴士文请教进一步进修的选材问题。当时他推荐了一些书名,但没想到,才过几天竟把书送来了。
灵月感激道:“谢谢你,裴老师!”
裴士文看了她一眼,回敬道:“孔老师,别客气。”
两人说着都笑了。灵月让他先去买饭,裴士文看看长龙般的学生队伍,摇摇头说:“我今天下午没课,不在学校吃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最近要出国,去印尼。”
“是吗,怎么突然要去?”
“我父亲生病了,姐姐约我一起到印尼见面……”他似乎还有话,但饭厅里一片喧哗,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有说下去。
灵月问:“走的时间定了吗?”
“没有,先要申请护照签证,然后再订机票。”他说完站起身,留下书本离开了。
快放寒假时,裴士文跑到图书馆告诉灵月:“我的签证下来了,已买了下星期一的机票。我想星期天去看看韩校长。” 他迟疑了一下,看着灵月说,“我已打听清楚了,韩校长平反后被安葬在郊区的XX公墓。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想去扫扫墓。不晓得你有没有空?”
灵月见他期待的神色,便答应说:“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太好了!”裴士文高兴地笑了。
星期天一早,两人上了路。风很大,冬日的阳光显得惨淡无力,让西北风吹得似有似无。两人顶风骑着自行车,才驶出市区,灵月的头上已开始冒汗。她拉下口罩,对裴士文嚷着:“没走错路吧?”
裴士文大声回答说:“大方向不会错,我查过地图……”
公墓不算很远,但路不熟,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问了好几次,一个半小时后才到达。
终于找到了韩庭耀的墓地,墓碑上刻着一行黑字:
“革命干部、人民的儿子韩庭耀同志之墓”
下边还刻有一行生卒年月的小字,显示着墓地主人的英年早逝。
约莫一个平方公尺的墓地打扫得十分干净,上面还供着一束鲜花。显然这两天刚有人来过,会是谁呢?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尹静园。
灵月把带来的鲜花、水果供在碑前,裴士文把一瓶浙酒祭洒在地上。看着韩庭耀洋溢着聪颖、开朗笑容的遗像,两人的眼睛模糊了……
公墓很大,显得很空旷。不是传统祭扫的日子,再加上风大天冷的缘故,整个公墓几乎看不到人。寒风穿过凋零的树木,在林立的墓碑间呜咽、回荡,使人感受着生离死别的凄楚、苍凉……
裴士文跪在墓前,对着韩庭耀的遗像喃喃说了一阵话。完了,他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发现灵月有点发抖,忙说:“这里风太大,咱们走吧!”
灵月点点头,对着墓碑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然后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灵月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车速越来越慢。
裴士文大声问:“肚子饿啦?”
“可能吧……”灵月吃力地蹬着车。
半路上,经过一个小镇,两人在一家饮食店门前停了车。灵月进店坐下,只觉得头晕、发冷,关节隐隐作痛…… 她知道自己又犯病了。
裴士文点了两碗热豆浆、几样点心,在灵月对面坐下,抱歉道:“这家小店品种很少,怕不对你胃口。”
灵月笑笑说:“该我为你饯行,你却抢在前头。”
“那这顿算你请我,晚上回到上海,我们再找家饭店,让我向你辞行。成吗?”
灵月摇摇头,说:“不行,安安小,姨妈身体不好,我得早点回去。”
“我明天就走了,今天晚回去一次也不行吗?”他低声恳求道。
她打起精神说:“干吗要请来请去的,你又不是去了不回来了。”
“说不定呢。”裴士文低下头,神情黯然道,“父亲这次病得很重,他要我去印尼继承他的生意,还一定要我在他活着时成亲。”
“原来如此。”灵月看了他一眼,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嘛。”
“其实,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父亲在印尼娶的小妈生的。但据说那个弟弟不太懂事,父亲对他很不放心。”
灵月喝了一口豆浆,问:“你父亲得了啥病?”
“是癌症。”
“哦,对不起…… 那你应该顺顺他的心。”
裴士文咬了一口油条,只感到味同嚼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想做个孝子,尽管父亲从小就离开了我,但我毕竟是他亲生。但我怎么能跟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女人结婚呢?”
“你父亲给你指定对象了?”灵月有点吃惊。
“不能完全说指定。”他搁下筷子,愁眉苦脸道,“父亲只要求能看着我完婚,否则他说死不瞑目。他在印尼帮我选了个对象,但又说如果我有心上人,就不用考虑那个。”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灵月叹息了一声,说,“看来你这次去印尼是定居了?”
他呆呆注视着她,没有回答。灵月避开他的目光,指着点心说:“快吃吧,都凉了。”
裴士文拿起筷子问:“你怎么不吃?”
灵月用手支撑着头,说:“我吃不下。”
他这时才察觉她的脸色有点不对,连忙问:“你不舒服吗?”
“有点。”
“哦,对不起……”
她看看他顿时紧张兮兮的神情,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向来体质弱,在工厂时,很多人叫我半条命,其实还是在中学那会患的风湿种下的病根,生了安安后已经好些了。”
“可是今天风那么大,我不该叫你出来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韩校长。”
裴士文还是自责了好一会。临末,他鼓足勇气,看着灵月说:“这次去印尼,我该何去何从,你能给我一点忠告么?”
灵月想了想,说:“你见机行事吧!如果你父亲给你挑的那位姑娘人不错,你应该考虑的。”
裴士文低下头,没再言语。
从小店出来,灵月拼着一股劲跟裴士文一起驶进市区,在一个交叉路口坚持跟他分了手:“咱们谁也别送谁了,你快回去吧,还要整理行李呢。”
裴士文看着她苍白的脸,担心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灵月强笑道:“还行,你放心,只是长途骑车累了。 恕我明天不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万事顺利!”
“谢谢你!也请你多多保重……”他挥手与她道别,看着她骑车驶去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心里充满了孤独飘零的惆怅和对去国他乡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