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
赶在春节以前，全家搬进了新居。新居从装修到安排基本上都是岳青娘俩做的主。朝南的大房间进门放了一张双人大床，靠里墙隔着一只箱柜，放了一张小床，窗前是张书桌，进门并排放了一只衣橱和一张三人沙发。
岳青对灵月说：“朝南的房间冬暖夏凉，就让安安跟老人住，我们俩睡北面小房间。”
灵月没有异议。公公和婆婆显得欢天喜地的，逢人便夸儿子孝顺。
大年初二那天，岳青请岳父母一家来新居吃晚饭，一来是新年聚会，二来也算庆贺乔迁之喜。灵月不擅烹饪，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初二那天，她早早起了床，忙乎了一会，岳青才起床。见他在婆婆的伺候下吃了碗汤圆就要出门。灵月问：“今天还要出去？”
岳青一边往脖子上系围巾，一边说：“我天天都排满了，哪天得空？今天上午去几个人家拜年，下午要去局里参加一个团拜活动和新春茶话会，晚上还有你家的一档节目。唉！”他说着叹口气，显得不胜烦扰的样子。
灵月疑惑道：“你前两天不是已经给领导和客户拜过早年了？”
“咳，哪里一下子拜得完啊？”岳青说着接过母亲递来的大衣穿上了。
“快去吧，别耽搁时间！”婆婆把围巾手套拿给儿子，眉开眼笑地说，“有本事的男人才会天天忙在外头，在家呆着还有啥出息啊？”她说着帮儿子拉挺衣领，关照道，“晚上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吃晚饭。”
等儿子走了，婆婆关上门，转身对灵月说：“今天请你娘家的人来吃饭，我不晓得他们喜欢吃点啥，你们上海人的一套我也弄不来，只好你自己弄了。”
灵月原本指望婆婆能帮点忙，听她这话只能作罢。灵月按照当时的习俗，打算搞六个冷盘，六个热炒，四道大菜，还有两道点心加一锅热汤。忙碌了一天，傍晚时分，她把冷盘先装了出来。嫩红的海蜇丝围一圈切成月牙状的青翠皮蛋，油亮的白斩鸡上顶着几根葱绿的香菜，还有盐水虾、酱鸭、熏鱼、花生米等。全都装在蓝纹花案的瓷盘里，端上了饭厅的圆台面。
公公、婆婆和安安正坐在大房间嗑瓜子、看电视，这时公公过来帮着灵月摆放碗筷，婆婆只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说：“你这些东西弄得倒蛮好看的，但太费心思了。等会都要吃进肚子里去，有意思吗？”
灵月笑笑，说：“是啊，你讲的没错，我也讨厌这一套。但上海人的吃讲究色、香、味俱全，岳青请客还特别看重这些。我是让他给逼出来的，他还老批评我不考究、太马虎。”
“噢，是吗？”婆婆马上改口道，“上海有上海的规矩，那你该多学学才对。听岳青讲，你不大喜欢弄这些。今天是请你娘家人，这才高兴弄的吧？”
“我……”灵月正不知怎么回答，只听几下敲门声，客人到了。
灵雪一家上午回了娘家，这时跟父母、弟弟一家一起过来了。新居顿时热闹起来，安安奔奔跳跳出来，欢叫着：“外公、外婆、阿姨、姨夫、舅舅、舅妈！”然后嘟起小嘴不满道，“我等你们一天了，这么晚才来！”说完却又高兴地笑着，领两个表弟玩去了。
客人们放下手中携带的礼物，进前间沙发上坐下，和岳青父母亲寒暄着，不久岳青也回来了。
灵月把沙发茶几收拾干净，说：“让三个小家伙坐这儿吃，不然太挤了。”
“这主意好，不然闹得我们都吃不安稳。”灵雪赞同着，帮忙在茶几上放置了三副碗筷，又把各色冷菜匀过来装了一个拼盆。
孩子们在沙发上坐下，嚷着要喝桔子水，岳青爹倒了三杯给他们。大人们还未坐定，三个小家伙已经边看电视边干杯了。
岳青让四位长辈坐了上首，左边是灵雪和陈文清，右边是灵泉和小莉，自己和灵月在下首打了横。等大家坐定，他起身先敬了一杯，然后让大家随意。
爹爹举起杯，高兴地说：“这房子不错。来，庆贺你们乔迁之喜！”说着和岳青父母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母亲夸道：“这房子好就好在一门一户，煤卫全独用。”
“妈妈喜欢以前住的公房，老说现在与人家合用厨卫不方便。” 灵泉一边吃菜，一边打量着屋里，笑着说，“装修前我来这里看过，觉得不错，今天的感觉更不一样了。”
岳青谦虚道：“这房子的面积不算大，比灵雪姐家一室半好像大不了多少。”
“哪里！我们是旧公房，虽说厨房独用，但卫生间两家合用，还没有这个厅。”灵雪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咱们家的住房条件，要数月月这里最好了。”
大家附和着，谈论了一会儿房子，桌面显得热闹、融洽。灵月陪坐了一会儿，进厨房搞热炒去了。
几杯酒下肚，岳青爹脸已微红，这时踌躇满志地晃着脑袋说：“我只有岳青这么一个儿子，想不到他来上海后，比我有出息得多，真给祖上增光了！”
岳青娘啐他道：“呸！你能跟儿子比吗？你来上海可说是苦了一世，就当了一辈子工人，咱们岳青却把上海人都比下去了。不说别人，就单跟月月比吧，月月工作到现在可是一次房子也没分到过，咱们岳青已分到两次了；岳青早就当了总经理，但听说月月到现在跟咱们一样，还是个普通老百姓呢！”
一席话说得孔家人个个面面相觑。陈文清先笑道：“惭愧，惭愧！同为孔家女婿，我承认比不上岳青。”
“岂止是你！”父亲似笑非笑道，“要比，是我这个老丈人首先被比下去了。”
“爹爹、文清哥，你们的话我怎么担当得起？” 岳青连忙站起来，举起酒杯扯开话题说，“来来来，新年伊始，我祝两位爹爹、妈妈，还有在座的各位，春节愉快、身体健康，在新的一年里万事称心如意！”干杯后，岳青坐下对灵泉说，“今年忙着搬家，客户送来的年货都没空给你们送去。等会你帮着分一分，正好带回去。”
灵泉瞟了岳青娘一眼，摇摇头，说：“我看不用了吧。”
“东西太多了，吃不了要坏的。”灵月正端了一盆热炒从厨房开门出来，她指指屋角一堆冬笋和几只猪腿，又说，“阳台上还有十几只鸡鸭，一大桶鲜鱼。哪里吃得完啊？”
“鲜的吃不完可以腌嘛！”岳青娘接口道，“不过岳青要孝敬丈人、丈母娘也是应该的。不要客气，带点回去吧。想不到我们岳青每年有那么多人来巴结他、给他送东西。可惜前几年我们在乡下没沾到多少光，倒让根才家的享了好几年清福，真是的！”
岳青爹见大家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连忙举杯抱歉道：“我们乡下人不会讲话，大家不要往心里去。来，我敬亲家一杯！”
“老头子，我说错啥啦？”岳青娘瞪了丈夫一眼，用筷子指指灵月刚端上的炒虾仁，对大家笑道，“快趁热吃吧，吃完饭再分东西。”
大家默默动了动筷，桌面顿时冷清了下来。灵雪和母亲起身到厨房帮着灵月张罗，岳青和灵泉谈起了公司的事。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点心也上来了。爹爹看着女儿操劳的脸，说：
“月月，少弄点，吃不了的。”
灵月笑笑说：“还有一锅蛋饺粉丝菠菜汤，不够吃我也没戏了。”
晚饭后，父亲推托孩子们需要早点休息，领着大家告辞了。
“带点东西回去呀！”岳青娘动口不动手地嚷着。
母亲摇摇头，说：“您别客气，我家年货足够了。你们留着慢慢吃吧！”
二
过了年，岳青依然是天天早出晚归地忙在外面。正放寒假的安安每天上午由爷爷带她逛街兜公园，下午陪她做功课，祖孙俩相处得挺安乐。灵月趁还有一周假期，忙着把家里因搬迁而弄得凌乱不堪的橱柜整理一下。几天下来，天天和婆婆呆在家中，灵月感到很不自在。特别是烧饭的时候，见婆婆开始淘米，便过去帮忙。开头婆婆总呆着脸说：
“你忙你的吧，饭我会烧的。”
灵月信以为真，又想到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整理，便回了房。但后来看到婆婆越拉越长的脸，便知道自己领会错了。以后几天，一到烧饭时间，灵月便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赶去厨房帮忙。
有一天上午，灵月看见婆婆手拿一块黑乎乎的破抹布在擦桌子，忙找出一块干净毛巾递给她，说：“娘，这块抹布是擦地板的，揩房间是用这块毛巾。”
婆婆扁了扁嘴，显得不大高兴，但还是把手中的破抹布扔了，然后接过干毛巾就往盆里浸。灵月扭头朝盆里一看，只见盆底浅浅一层黑乎乎的水。她吓了一跳，急忙说：
“娘，换盆水吧，这水太少，也太脏了。”她说着去厕所把脏水倒掉，洗净毛巾，然后换了一盆清水端出来，赔着笑脸说，“上海有自来水，很方便的，你不用太节省……”
婆婆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板着脸说：“我活了这一把年纪，倒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事了？”
灵月不敢再说什么，连忙自己揩房间去了。
下午，灵月在自己房间理东西，在南间做功课的安安突然奔过来，嚷着：“臭，好臭！”
灵月用鼻子嗅了嗅，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是婆婆大便后又忘了抽水冲洗了。便对安安说：“去厕所帮奶奶抽一下吧！”
“我帮她抽过好几次了，她怎么还忘？”安安用手捂住鼻子说，“你不晓得啊，进厕所更臭，好恶心呵！”
灵月解释道：“在乡下，农民把粪便当作宝，因为可以当肥料肥田。奶奶用茅坑惯了，我们再提醒她一次好吗？”
安安答应了，到前面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拉着奶奶到厕所，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抽水声，只听婆婆的声音忿忿然响了起来：
“小赤佬，谁教得你这样恶毒？说我是乡下人，把粪便当成宝？乡下人怎么啦？你老子是乡下人，你外婆、姨婆都是乡下人！自己也是乡下人出身，却看不起乡下人？不要你的脸啊……”
灵月连忙出来，想作些解释。但婆婆根本不容她开口，指桑骂槐地嚷了一通，然后进南房狠狠把门关上了。安安吓得哭了，灵月叹口气，搂着女儿进了北房。
晚上，岳青一回家，婆婆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告了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乡下人，在这里受人嫌弃，不如回乡下去。
岳青好言安抚了一阵，再三强调，这房子是因为父亲的户口也在上海才分到的，这儿就是父母亲的家。
“岳青孝顺，你就别再闹了。”公公低声劝说道。
婆婆显然消了气，直着喉咙嚷道：“对，我们不回乡下，凭啥要我们让她？要滚还轮不到我们呢！”
岳青出来，皱着眉头对等在门外的灵月说：“上海和乡下的生活习惯不同，你看在我面上，不要计较太多，宽容些吧。再说，你不也是从乡下出来的？”
灵月忍住心里的气恼，耐着性子解释道：“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岳青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即使我娘有一百个不是，但她总是长辈，对不对？你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对长辈么，顺着点不就行了？我在外面一天忙到晚，回家只图个清静。以后不要再拿这种事来烦我了好吧！”
灵月不想辩解了，却忍不住回房恸哭了一场，弄得岳青不胜厌烦。夜深了，见灵月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摇摇头，顾自睡了。
三
星期天，灵月领着安安回了娘家。那天，陈文清去医院值班，灵雪带着儿子也回来了。午饭后，大家坐下闲谈。灵雪对妹妹说：
“岳青爹看上去挺老实的，但你那位婆婆，不好相处吧？”
见灵月苦笑一下，没有回答，灵泉问：“他们这次来上海是暂住还是长住？”
灵月说：“是长住。”
“噢，天哪！”灵雪为妹妹担忧，转问母亲，“妈妈，岳青娘一向是那样一个人吗？”
母亲想了想，说：“她年轻时长得还算体面，也爱打扮。但说话有点七搭八搭的，村里常有人骂她十三点。但听说她主要是不守妇道，让村里人看不起。”
“月月摊上这样的婆婆，日子肯定不好过。” 灵雪很同情妹妹。冤案昭雪后，自己一直很顺当，上大学、当医生，成家后也是公婆疼、丈夫爱，孩子也有老人帮着照看。单位分了房子单过后，丈夫总是抢着一起干家务，让她这个原先在娘家总帮母亲一起操持家务的长女反倒享起福来。而体弱多病的妹妹在娘家不操劳，结婚后却样样家务都要做，如今还得受气……
父亲在一旁默默抽着烟，没有说话。母亲劝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忍着点。月月，你以后心里不痛快，就回娘家来散散心。”
“对啊，没啥大不了的事。”灵泉夸口道，“有我这个兄弟在，怕啥？需要帮忙尽管说。譬如做做调解工作啊，帮你出出气也行！”
灵月看着兄弟试探道：“泉泉，如果我带安安回来住一段日子，你会介意吗？”
“噢，那怎么行？”灵泉马上一口回绝了，“别说家里没有空余的房间，就是有，我也不能答应你。不然，岳青认为我存心拆散你们夫妻，那还了得？我还在他手下做事么？”
灵月黯然低下了头。
灵雪不满道：“泉泉，你好自私呵！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不对，我不是为自己考虑，我是顾全大局。”灵泉煞有介事地说，“我还要劝二姐一句话，你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能意气用事。你和岳青是要过一辈子的，他娘毕竟年纪大了，能有几年啊？”
灵月幽幽道：“我身体差，说不定死在她前头呢！”
“呸呸呸！”母亲急忙啐道，“新年伊始的，说这些话多不吉利，不算数的！”
父亲终于开了口，有点担心地问：“月月，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噢，我没事……”灵月发觉自己招父母担忧了，忙笑着说，“其实岳青娘只是嘴巴臭，心地还是不坏的，我不理她就是了。回了娘家，免不了发发牢骚，说说气话。你们别担心。”
父亲看着她，说：“你想带安安回家来住几日，又不住泉泉房间，不用他批准的。你啥时候想回来，爹爹、妈妈都欢迎。”
“是啊，你们姐妹俩原来睡的那张棕绷床拆了，一直塞在我们大床底下呢，你们回来只要搭出来就行，只是挤一点。”母亲笑着补充道。
灵月只觉得心窝一暖，眼泪差点滚了出来。她连忙俯下身，系了系鞋带，以此掩饰过去了。
开学后，灵月不用天天在家面对婆婆，心情大为好转。但只过了两个星期，婆婆便出了新花样。那天晚上，她对儿子说：
“我和你爹每天买菜烧饭总犯难，不晓得月月喜欢吃啥，乡下菜也烧不好。还是分开吃吧，大家随便点。”
岳青听了没说什么。他经常不回家吃饭，难得一天早回来，婆婆总像过节般多烧几个菜伺候儿子。灵月明白自己无福享用婆婆做的现成饭，下班回家张罗母女俩的晚饭也算容易，便连忙表示没有意见。但是，一连几天下来，等灵月下班路上买了菜回家烧好饭，安安总在爷爷奶奶那儿吃过了。于是婆婆又发话了：
“岳青啊，安安就跟我们一起吃吧，你多补贴些钱就行了。等月月烧好饭，丫头肚子都饿瘪了。”
岳青并不征求灵月的意见便同意了。于是，所谓分开吃，其实就是把灵月一个人分了出去。灵月心里不舒服，但不想生事，便忍住了。然而，即便这样，婆婆仍是闲话不断。
有一天，灵月图省事多买了些菜回家，婆婆便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哎呀，你一个人，买这么多菜不太浪费吗，作孽啊！”
灵月笑笑，没有搭话。接下来，灵月便吃剩菜剩饭应付了几天，却聆听了她几天的教诲：
“月月啊，你哪能这么懒，真让我看不惯！”
“你老公、孩子的饭我都帮你烧了，弄给自己吃还嫌烦啊？”
“你嫁给岳青够福气了，做女人要勤快点……”
渐渐地，灵月每天下班都有点害怕回去，说白了，是这个家越来越不像是自己的家了。
四
安安十岁生日时，外公外婆买了一架电子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见她喜欢的样子，灵月便让她参加了少年宫的乐器班，每个星期天上午学弹电子琴。中午时，灵月从少年宫接安安出来，母女俩便在外面吃午饭，然后下午不是去外婆家或其他亲友家，就是在外面逛公园、兜商店，直至晚饭后才回去。
又是一个星期天。岳青是凌晨两点光景才回家的，灵月带安安出门时他还睡着。
“安安，今天下午到谁家去作客呀？”婆婆从房里出来悄声问道。
安安说：“今天谁家都不去，妈妈带我去桂林公园玩。”
“哦，今天没人请你们吃饭啊？”婆婆压低声音说，“那叫你妈早点回家烧晚饭，不要老在外面吃。要节省点钱，你爸赚钱很辛苦的，晓得吗？”
“嗳！”安安答应了一声，回头瞥见母亲有点不快的脸，马上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加了一句，“可是妈妈也上班，也有工资，她花的是自己的钱呀！”
灵月诧异女儿的乖巧，心里不免十分感叹。幸亏自己一直工作，如果要靠男人吃饭，那日子真不知怎么过了。
六月天，娃娃脸。出门时还是阳光灿烂，但等安安学完电子琴，天色阴沉沉的，已开始下起了小雨。公园肯定去不成了，安安不高兴地噘起了小嘴。母女俩进了一家饮食店，灵月点了安安喜欢吃的小馄饨、春卷和酒酿圆子。
安安吃着高兴起来，问道：“妈妈，待会儿去哪里啊？”
“回家啦。”灵月逗她道。
“不，我不要回去！”安安嚷道，“去外婆家吧，我想跟弟弟玩。”
灵月心里也不想那么早回去。其他人家没约好，恐怕扑空，只有父母亲一般都会在家。于是点头说：“好吧，你快点吃，吃完去外婆家。”
从店里出来，换乘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娘家时，已过下午两点了。小房间的门紧闭着，大房间却敞开着门，只遮着一幅门帘。安安率先冲了进去，接着传出了侄子的欢叫声。灵月进屋，见爹爹正斜倚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坐在桌旁削苹果。
灵月招呼了父母一声，问：“泉泉、小莉呢？”
母亲指指小房间，低声说：“两人吵架呢！”
“为啥？”
母亲欲言又止，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说：“月月，你来得正好，去劝劝他们。吵了大半天，连饭都不吃。现在刚安静下来，大概吵累了，也该饿了。”
灵月走到小房间门前，敲敲门，喊了一声：“泉泉、小莉!”
只听弟弟在里面说：“二姐，你进来吧。”
灵月推门进去，只见小莉脸朝墙，和衣躺在床上，弟弟坐在桌旁抽烟，一副哈欠连连的样子。灵月笑道：“你们俩怎么啦，跟肚子怄气值得吗？先过来吃饭吧。”
“我肚子早就饿瘪啦！”灵泉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小莉却翻身坐起来，指着丈夫喝道：“你没有说清楚，不准吃饭！”
灵月看看小莉发怒的样子，问：“到底发生啥事了？”
小莉哭着说：“你问他吧，最近一直在外面鬼混些啥？昨夜那个女的又是谁？”
灵泉一米八的个子，天生一副讨女人喜欢的模样。灵月皱起眉，正色道：“泉泉，有这事吗？你若在外面拈花惹草、做对不起小莉的事，我们可饶不了你！”
“嗳，你瞎胡搞啥呀！”灵泉不满道，“我问你，岳青哥是几点到家的？”
“大约今晨两点多吧。”岳青常常晚归，灵月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下清楚了吧？”灵泉马上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公司昨天开舞会，这才搞得晚了。跟她说了几遍，偏不信。”
小莉擦着眼泪问：“可那个女的是谁？为啥要送你回来？”
“嗨，她哪里是送我？”灵泉抱屈道，“她是店里的营业员，家住得远，半夜里没了公交车。我让司机先送我，再送她。”
“不对，她挽着你的胳膊下的车，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她见我有点醉了。”
“为啥司机不搀你，偏要她搀？一个姑娘家，打扮得妖形怪状的，对你亲热得不得了。我都亲眼看见了，根本不是一般关系！”小莉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人家抢着拍领导马屁，我有啥办法？”灵泉辩了一句，随即又恢复了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油嘴滑舌道，“这说明你老公我，有魅力，懂吗？你应该觉得骄傲才对！”
“二姐，你听听，他尽放些啥臭屁？”小莉一边哭一边说，“他老说外面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嫌我老了，要我好好侍候他，不然……”
灵月批评道：“泉泉，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开这种玩笑？”她说着递过一条毛巾，让小莉擦擦脸，然后好说歹说，把小莉劝下床，和灵泉一起到大房间进了餐。
五
午饭后，灵月说：“你们一夜没睡，够累的，现在快去休息一会，等晚饭时再叫你们。”
小莉看看表，说：“都三点多了，还睡啥？索性晚上睡了。”
灵泉打着呵欠问灵月：“我想辞职的事，岳青哥告诉你了吗？”
“你辞职？”灵月愣了一下，摇摇头。
灵泉显得萎靡不振地说：“我想当个体户去，只是还没拿定主意。”
父母亲显然都吃了一惊。母亲说：“你安稳点吧，让我过几年太平日子好不好？”
见他不接口，父亲问：“你不是做得还可以吗？”
灵泉摇摇头，说：“在国营单位，你做得再好，也是为国家干；但你稍有差错，就叫你完蛋。前一阵子政策一变，我们公司有好几个部门经理被撤职查办了。其实这几个人大多是业务尖子。”
“有啥问题呢？”
“不是经济问题就是女色问题。”灵泉说着瞪了小莉一眼，说，“我要是真有问题，早就抓去蹲班房了！”
母亲紧张地问：“他们也查你了？”
“当然啦！岳青哥有先见之明，他早说过，上级要查我们公司，第一个开刀的肯定是孔灵泉。”他苦笑着说，“除了我跟总经理有裙带关系外，更主要的是，我这个人说话随便，做事不守规矩，平时穿着打扮爱赶个时髦，让人看着怎么也不像个干部。岳青哥曾警告过我几次，要我装出一个干部的样子来，但真是江山好移，本性难改，我就是装不像。结果真让他说中了，这次局里派人下来，第一个查的就是我。”
“啊？……”一家人都紧张地盯着他。
“没事，有事我还能坐在这里？”灵泉摆摆手，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当时我没告诉你们，岳青也不说，就是怕你们担心。好在我这个人胆子不大，太出格的事没敢做，总算过了关。”
母亲松了口气，说：“祖宗保佑！但刚刚太平下来，你又要翻啥花样啊？”
灵泉说：“经过这件事，我多了点自知之明，认识到这个公家的职位不太适合我。要是事事小心谨慎，那你啥事也做不成，你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随时有被人取代的危险；而你若想放开手脚做点事，难保哪天会出问题。”
“但是很多个体户不也被抓了？”父亲提醒道，“像振亚的弟弟，听说是非常老实的人。”
灵泉点头说：“我研究过了，个体户被抓的除了一些路子实在太野的外，其余的就是一点门路、背景也没有的人。做个体户，能发挥的自由空间还是不小的，但要遵守两条游戏规则，一是要掌握政策的尺度，最多只能打擦边球，但不能打豁边球；二是要能够摆平各方面的关系。我有几个个体户的朋友，都做得很成功。”
父亲思忖着规劝道：“我看这件事还须慎重考虑，不可轻举妄动。”
母亲却问：“岳青怎么说？”
“我跟他讨论过几次。他基本上同意我的看法，但要我再等等，看看上面的形势。”
灵月迟疑了一下，问：“上面来查你们公司，没查岳青么？”
“二姐，你放心。”灵泉掐灭烟头，提了提精神，说，“岳青哥在官场中混，比我本事大得多，他这个人上下都能讨好。但你别看他对谁都是一副和气、谦恭的样子，其实心里精明得很。我们在他手下做事，经济上谁也不敢对他马虎，要说算账谁也算不过他。这么大个公司，他心里一本财务账可说是清清楚楚。对人呢，他也有一套。譬如过年，他给领导、关系户送礼，也不忘给自己的师傅拜年。那是两个他刚来上海带过他的工人师傅，他能坚持年年去看望他们，不容易吧？其实说穿了，不过是用公款、公车跑一趟罢了，却被人称为不忘本的好干部。值得吧？他对朋友也记情，得过谁的好处，常常不忘提一句。虽然别人并不一定得到啥真的实惠，但听着总觉得心里舒坦，就肯为他做事。要说审查么，这么多年来坐着这个位子，谁会不捞点好处？但就是抓不住他的辫子。这些事恐怕连二姐你也不大清楚吧？这就是岳青的高明之处……”
听弟弟在那儿好像知根知底地谈论着自己的丈夫，灵月想起上月发生的一件事。那天，岳青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像往常那样跟家里打电话说一声。灵月不放心，便打电话去公司询问。接电话的阿峰是岳青的亲信，当年曾帮岳青一起打造家具、装修新房，也是常跟岳青一块下班回家喝酒谈笑的铁杆兄弟。他在电话中尽管压低了声音，但灵月仍能感觉到他的心有余悸：
“嫂子，吴总没事，总算硬挺过来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关在里面，不让吃喝、不给睡觉，强光灯照着，轮番审讯…… 要是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肯定熬不住，可咱吴总称得上是条汉子！嫂子你放心，人已出来了，现在几个领导正陪他喝酒、为他压惊呢！”
“二十四小时审讯…… 领导陪他，压惊？”灵月差点没听懂。
阿峰轻笑一声解释道：“嘿，你不晓得吴总在里面时，那些人不知有多紧张呢！吴总只要一松口，上下左右只怕要揪出一串……”
那晚，灵月提心吊胆地等丈夫深夜回到家，但关切的询问只换来一句疲惫而又不耐烦的回答：“你别听阿峰小题大做，这是对公司的例行审查，我没事！”接着他又郑重关照妻子，“这些事你别管，也别多问，懂吗？！”说完，他脸也不擦、脚也不洗，就上床呼呼大睡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
吴岳青需要的是一个不管也不问男人在外面干什么事、只须听从使唤、尽心伺候他的女人；而孔灵月却希望夫妻之间应互相尊重，即便不能心灵相通，但至少也该互相信任、互相关心。阿峰无意之中透露的隐情让她疑虑忧心，而丈夫的哄瞒漠视，实令她心灰意冷……
母亲的声音把灵月的思绪拉了回来：“泉泉，你为啥不叫岳青也辞职一起当个体户？听你这么说，有他跟你在一起，我也放心。”
“那倒用不着，他会跟我合作，但……”灵泉说了半句突然收住口，顿了一下笑道，“你们放心，我会听他意见的。老实说，我真要下海肯定需要他帮忙，这是以后的事。至于他，这总经理位子坐得蛮稳当的。当干部，说穿了就是要言行得体，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你们别看岳青是从乡下出来的，这方面他是无师自通、比我们都在行呢！”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叮嘱道：“泉泉，看来你经过这几年的历炼，人成熟了不少，这是好事。至于今后该怎么走，要靠你自己了。爹爹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经过这许多年的颠簸，真弄不清咱们国家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我和你妈都老了，不图你们发财，只求太平。你们要记住，平安健康就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