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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一

         

         暑假期间,灵月带安安回娘家住了几天。那天弟弟下班回来,灵月在小房间门口,隔着一幅布帘无意中听到小莉的抱怨:大热天的,家里人太多,两个孩子吵死了……

         灵月明白,弟媳表面上还算客气,但自己在娘家其实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晚饭后,灵月到楼下厨房洗碗,灵泉跟了下来。见厨房里没有别人,就对她说:“二姐,岳青哥前几天出差到青岛去了,你晓得吗?”

         灵月点头说:“他电话里告诉我了。怎么,有事吗?”

         “听说他明天回上海。”灵泉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顿了一下又说,“你带着安安一直住在娘家,岳青哥心里会怎么想?你不觉得对他过于冷淡么?”

         “啥意思?”灵月疑惑地看了弟弟一眼。

         “你别误会,二姐,我不是赶你回家。你住这里随便住多久我都欢迎。”灵泉脸上好像满不在乎,眼睛却望着别处,接着说,“我是有点担心,这次岳青去青岛把他那位林秘书也带去了,虽说去的不单是他们两个人。”

         灵月呆着脸,双手机械地洗着碗,没有吭声。只听弟弟继续说:

         “那个小林是岳青老厂的,原来在厂里有一个男朋友。调来公司后,听说把男朋友甩了。见她老是嗲声嗲气地黏着岳青哥,我真有点看不顺眼。当然,像吴总现在的身份,给他献殷勤的女人不会少,而岳青也不像是个花心男人。但你听说过这句话吗?‘男人有钱会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咱得多留个心眼,我觉得你要待岳青哥热情点,让他回家有家的温暖。我怕你对他冷冰冰的,而外面的骚货却对他主动投怀送抱。男人嘛……”

         “别说了!”灵月煞住他的话,关上水龙头,把洗净的碗筷装进盆里,端着盆一边上楼一边说,“不吵扰你们了,代我告诉小莉一声,我们今天就回去。”

         “二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

         灵月没再理他,进大房间把母女俩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跟父母道了别,便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安安回家了。

         “安安回来啦?”婆婆迎了出来,大惊小怪地嚷着,“不是说要住半个月吗?怎么才十天不到就要紧回来了?”

         安安哭丧着脸说:“我忘了数几天了……”

         “回来好,爷爷想安安了!”公公笑着出来牵着孙女的小手进了南房。

         灵月进了北间,扔下手中的提包,仰脸倒在床上。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蛛网黏住的小虫,正渐渐放弃徒劳的挣扎,任凭生命在庸碌烦琐的沉沦中失去价值、变质腐烂……

         

         第二天中午,岳青带着一身臭汗从青岛回来了。午饭后,他洗过澡打着呵欠说:“船上太热,没睡好。”说着进了房间,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婆婆把安安拉到南房,悄声叮嘱道:“别弄出声音来吵醒你爸。门都开着,电视不许看!听到吗?”

         傍晚时分,憋了一个下午的安安拖着爷爷出门逛街去了。灵月正在南间把公婆和安安睡床上铺的凉草席擦一擦,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家里的电话是年初刚安装的,就挂在厨房门口的餐桌旁。灵月直起腰,刚想去接,却见婆婆慌忙从厨房赶出来,嘴里嘀咕着:

         “谁要死啊,这个辰光打电话来……”她说着拎起话筒,又进了厨房,掩上门,低声问道:“谁呀?”

         灵月继续擦着席子,却听婆婆说:“噢,你是林秘书。岳青他睡着了,你有啥事?……”

         灵月不由停住手,竖起了耳朵。

         婆婆继续应答着电话:“噢,你今天跟岳青一起从青岛回来的。……啥个二等舱、四等舱?……我晓得你们坐船。……哦,是你生病了,他把好的床换给你,自己睡不好的床。哎哟,我们岳青专门做这种戆大事…… 啥?他昨天夜里守着你,很晚才睡觉?怪不得一回来就睡着了。好,我晓得,就说你的热度退了,叫他放心…… ”婆婆出来把电话挂上,气呼呼走进房间,问灵月:“那个姓林的是啥个来头,竟要我们岳青伺候她?”

         “不晓得。”灵月弯下腰,闷头把席子擦完了。

         

         二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时,灵月刚烧好晚饭,正在厨房清洁灶台。坐在餐桌旁的婆婆一边轻声骂着:“要死啊,这鬼电话!”一边急急起身摘了话筒,走进厨房,对着话筒轻声喊道,“喂?”过了一会儿,她把话筒递给灵月,没好气地说,“找你的。”

         灵月接过电话说:“喂,我是孔灵月,你是谁?”她突然又惊又喜,“裴士文,是你?你啥时候回来的?……”见婆婆掩了厨房门,正在一旁瞠视着自己,便一边说电话,一边拉开门想走出去。但被婆婆一把拖了回来:

         “你要死啊,想吵醒岳青!”

         灵月只能背转身,继续说着电话。

         许久没有来信的裴士文在电话里告诉灵月,他已回来几天了。由于学校放假,灵月又搬了家,他一直无法跟她联系上。直到今天下午,他去学校碰到正在值班的夏馆长,才知道了灵月家新装的电话号码。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请你出来一起吃顿晚饭。”裴士文在电话中诚恳邀请着。

         灵月婉谢道:“我正准备吃晚饭,你别客气了。”

         “可是我明天一早就要去北京,恐怕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他的语气有点焦急。

         灵月想了想,说:“那我晚饭后出来看你。你住哪里?”

         裴士文抱歉道:“不好意思让你过来,但冒昧上门又怕你家里不方便……”

         两人最后约定,七点半在他下榻的饭店大堂见面。

         晚饭后,岳青还没醒。灵月换了一身套装,对公婆说有事要出去一趟,便不理会婆婆狐疑不满的眼光出了门。

         坐落于徐家汇附近的这家新建宾馆显得豪华气派。当时上海的五星级宾馆不多,所以普通民众还不能随便进出。灵月正在门口与警卫交涉时,裴士文从里面迎了出来。

         看着西装革履、稍稍发福的裴士文,灵月笑着说:“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

         “你肯赏光真让我高兴……”

         灵月跟着裴士文走进大堂,两人来到一圈沙发旁,一位四十多岁年纪、衣着华贵的胖女士站了起来。裴士文介绍道:“这是我姐姐,海伦.何,从美国回来的。”

         “何太太,你好!”灵月礼貌地招呼了一声,觉得裴姐长得与二十年前的裴母颇为相像。

         沙发上还坐了两位中年男子,这时也站起身,趋前哈了哈腰,双手捧上名片说:“孔小姐,幸会,幸会!”

         裴士文称一位瘦小个子、戴着眼镜、看上去很精明的人为堂兄。另一位身材矮胖、脸色黝黑的是他的内弟,姓顾。

         灵月接过名片,嘴里称呼着:“裴先生、顾先生。”心里却有点疑惑,电话中裴士文并没说起要她会见这些人。

         大家坐下后,何太太解释道:“我们事先不晓得孔小姐今天晚上来,士文也没打算让我们跟你碰面。是我想见见你,真是冒昧得很。孔小姐,你不会介意吧?”

         灵月心里释然了,含笑道:“哪里,很高兴见到你们。”

         裴士文把侍者送上的咖啡亲自端了一杯给灵月,然后坐下说:“我和姐姐这次回上海主要是为我家原来的那栋房子。前天我们去老家看过,房子还给我们了,但破损得很厉害,我们准备先装修一下。他们两位这次从印尼来,是想到中国寻找合适的投资机会。”

         “是啊,是啊!”那位姓顾的内弟满脸堆笑地盯视着灵月,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说,“现在大陆开放了,听说有很多商机的。我们来看看,也要请孔小姐帮我们介绍、介绍啦!”

         “让我介绍?”灵月感到一头雾水。

         那位堂兄马上干咳一声,两只不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阴冷地看着灵月,皮笑肉不笑地补充说:“我们这次是来考察商业行情。先去了广州、深圳,这两天是上海、苏杭,明天要去北京。顾先生的意思是,孔小姐如果有好的投资项目,可以给我们介绍推荐,说不定我们可以考虑合作。”他的国语要比姓顾的流利些。

         “哦,我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灵月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歉然道,“我没有做过生意,所以不懂什么商机。我只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孔小姐你谦虚了。”姓顾的两眼挤成一条缝,笑眯眯地说,“听士文说,孔小姐的先生是上海一位很成功的商人。你大概是不相信我们的实力吧?我们有大把的钞票可以投资……”

         那位堂兄摆摆手打断他,转对灵月说:“是这样的,我们来大陆有意寻找合作对象,士文就向我们推荐你。只是没想到,孔小姐居然没有经商经验。当然,也许你先生会帮你,那么如果有什么好的合作项目,我们也可以谈谈。”

         灵月隐隐感到对方眼中不太友善的神情。她纳闷地看了裴士文一眼,实事求是地说:“真是抱歉得很,我非但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而且对做生意还一点不感兴趣。裴士文怎么会推荐我?他一定是搞错了!”

         堂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见顾某还想开口,忙用眼神阻止他,口里说道:“士文啊,你的这位朋友人不错,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生意人。”

         裴士文神情尴尬地对灵月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晓得你对经商不感兴趣。”

         “真是难得啊!”何太太却亲昵地拍了拍灵月搁在沙发上的手,笑着说,“这次回大陆,一路上碰到的尽是些投机、钻营之徒,真让我看怕了。中国刚改革开放,有几个人是真有经商经验的?但一听说外商投资,有合作、发财的机会,个个红了眼,拼命地巴结、奉承,哪个不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孔小姐,士文推荐你,是想给你这个机会,但没想到孔小姐居然不领情。哈哈,太好了!”说到这儿,何太太站起身来,对两位亲戚说,“看来孔小姐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呢,跟孔小姐也算见过面了。咱们先回房吧,让他们老同学多聊聊。”

         “对,你们多聊聊!”堂兄拉着姓顾的也起身向灵月告辞。姓顾的显然还不想走,这时殷勤地对灵月邀请道:

         “等会我请孔小姐跟我们一起吃宵夜好吗?”

         灵月连忙婉谢了。

         三人向电梯走去,半路上何太太却折了回来,双手扶着灵月的肩膀急切地说:“孔小姐,士文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感到高兴……”

         看何太太有点虚肿的脸和说话气喘的样子,灵月关心地问:“何太太,你身体不大好吧?”

         她点点头,说:“我有心脏病,家又在美国,但我放心不下士文。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是个大好人,请你以后多帮帮他。那两个亲戚可都不是好人哎!”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见两人正在电梯口等她,便又加了一句,“我为士文担心,但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拜托你了!”她说完便匆匆赶了回去。

         何太太的话让灵月感到莫名其妙。

         

         两人重新坐下后,裴士文告诉灵月,姐姐身体很不好,医生说她不宜出远门,应该在家里静养。但她这次坚持要到印尼参加父亲的葬礼,然后回国给母亲扫墓,再看看她从小生活、成长的地方…… 她说很久以来一直想了却这个心愿,如果这次不回来,以后恐怕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父亲刚去世?”灵月感到意外。记得五年前,裴士文赴印尼时就说他父亲病危了。

         裴士文点点头,说:“是啊!父亲一直认为,他多活的这几年寿命是我给他的……哦,真抱歉,最近这几年没给你写信。”

         “我理解。”灵月笑着说,她心里是真的不介意。

         他谈起了印尼家里的情况。

         到印尼后,他才知道,父亲公司的规模很大,家居豪宅,是当地有名的华人富商。家里除了小妈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这次跟他同来大陆的堂兄。当年,堂兄的父亲,即裴士文的伯父先下南洋谋生。抗日战争期间,他回国把兄弟带了出去,并拿出一笔钱盘下一个店铺,让兄弟在印尼安顿下来,自己却仍在东南亚一带到处闯荡。听说他帮日本人做过一些事,与日军关系比较密切。但他也设法救援那些被日本宪兵队抓走的人,并从中收取好处,因此赚了不少钱…… 抗战胜利那一年,有一天晚上,身上多处受伤的伯父抱着年仅周岁的堂兄突然潜回印尼的店铺,把自己所有的家产和唯一的儿子都托付给了兄弟,然后咽了气。

         因骤失兄长而悲痛不已、又惊魂未定的裴父不敢继续留在印尼,旋即变卖了生意,然后带着兄长的骨灰和侄子回了大陆。靠着兄长留下的一笔颇为可观的遗产,裴父在上海顺利成了家、立了业。四九年解放前夕,因为害怕共产,他又把钱财重新转移到印尼。他先把侄子带了出去,原本打算等在印尼安顿妥当,再回来把怀有身孕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一起接出去。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隔绝竟然会是三十多年……

         裴父待侄子如同己出,然而,堂兄长大后一度不学好,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上。做叔叔的管教不了他,便为他娶了一门亲,并把一部分家产分给他,让他自立门户了。谁知过了几年,堂兄将家产都败光了,扔下妻儿又回到叔叔家里。裴父失望之余,只供他吃用开销,再不肯分家产给他。于是,堂兄每天等叔叔一出门,便在家里欺负小妈和小弟,并口口声声说,裴家是靠了他爸才发家的,所以裴家的所有财产都应该归他。那几年,他搅得整个裴家几乎天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使在这种环境中逐渐长大的小弟成了一个心怀仇恨、脾气暴躁的青年。小弟长大后,不堪堂兄的欺凌,几次操家伙与他打斗,几乎闹出人命来。裴父就是在这样的惊吓、气恼之下渐渐得病的。

         后来,身体单薄的堂兄惧怕已高他一头的小弟真的杀了他,所以近年来已不大生事,但性格变得越来越阴沉。

         裴士文到印尼后,不忍违拗已病得奄奄一息的老父,便与父亲挑中的儿媳成了亲。令他欣慰的是,办完喜事后,父亲大概是心情好转的缘故,病情意外得到控制,居然稳定了几年。小弟早已成家,有两个女儿。父亲盼着抱孙子,去年,裴士文的太太终于为裴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把父亲乐得老泪纵横。但没多久,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拖到上个月终于去世了。

         说到这儿,裴士文的眼圈有点红,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遗憾的是,我辜负了父亲的一片期望…… 姐姐告诉我,那年父亲来上海,一眼看见我文弱书生的模样,心里竟然十分欣慰,说感谢上苍赐给他一个好儿子,便把继承家业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姐姐说得没错,他其实是把我推进了火坑。”

         灵月不解地问:“你父亲没留下遗嘱吗?”

         “留了。遗嘱指明一半家产归我,另一半三分之二归小弟,三分之一给堂兄。但规定,三人只占股份,不分家产。而公司的生意由我负责全面经营,小弟协助,而堂兄不得插手。”

         “这遗嘱你堂兄能接受吗?”

         裴士文苦笑着摇摇头,说:“他哪里肯接受?结果是大闹灵堂,差点跟小弟火拼……”他回想起当时箭拔弩张的激烈场面,依然心有余悸。

         灵月听得心惊肉跳,忙问:“后来呢?”

         “说这些家丑真让你见笑了,唉!”裴士文低下头,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姐姐从美国赶来了。她了解情况后让我宣布,只要让父亲顺利下葬,葬礼后就分家产。堂兄提出要分一半家产归他。我倒无所谓,但小弟和小妈坚决不答应。姐姐和我两面做了不少工作,最后达成三人平分的协议。结果葬礼第二天,姐姐请了律师,和父亲生前的几位好友一起主持,把家产分了。所以堂兄现在手里有了钱,才想到大陆来投资。”

         灵月想了想,问:“分家产怎么没你姐姐的份?这不公平吧!”

         “父亲在遗嘱中把上海的这栋房子留给姐姐了。”

         “哦,这说得过去。”灵月点头感叹道,“都说有钱人家比穷人更多烦恼。这些在书本、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情节,想不到居然都发生在你身上了。现在你们分了家,应该太平无事了吧?”

         “但愿如此。可是姐姐总担心他们还会来骚扰我。” 

         “怎么会呢?”

         “听小弟说,堂兄在外面扬言,总有一天要并吞裴家全部家产!我不晓得该不该信这话?也不清楚堂兄会怎么个并吞法。”

         灵月脑中回想起堂兄那张瘦削阴沉的脸,心里暗忖:怪不得何太太要担心了。但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裴士文却忽然笑道:“你别为我担心,我正变卖家产,准备移民去澳大利亚,要永远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

         

         四

         

              澳大利亚,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很陌生,只知道那是一个位处南太平洋,幅员辽阔,但人口稀少的英联邦岛国。这几年,申请出国留学的华人大多去美国、欧洲,还有加拿大、日本等,最近才听说也有人申请去澳洲留学。

          灵月问:“澳大利亚,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说起这事,裴士文显得神情轻松起来,“我成亲第二年,父亲身体有所好转,我就去澳洲读了两年书,攻了一个硕士学位。”

         “真的?太棒了!”灵月看着他笑道,“怪不得!我想你这几年在商海中沉浮,哪能仍旧一副书卷气?却原来…...”

         裴士文摆摆手,自嘲道:“我这个人连自己口袋里有几张钞票都弄不清楚,哪有经商的能耐啊?可怜父亲他老人家是错爱我了…… 澳洲真是个好地方,我一去就喜欢上了。那里民风淳厚,景色优美,气候宜人,竟像是我寻觅已久的世外桃源。回印尼后,父亲听说澳洲有利于养病,便让我办理申请移民的手续。但谁知他老人家等不及这一天先闭了眼……”说到这儿,他神情黯然地顿住了。

         灵月问:“申请批下来了吗?”

         “前不久批下来了。这两天,我太太由她哥哥陪着正在悉尼购置房产。想来这次回去就能把家迁移过去了。”他说着竟然是一脸向往的神色。

         她想了想,问:“今天那位顾先生是你太太的弟弟?”

         “是啊。我做生意实在不行,在印尼变卖家产,到悉尼购房置业,还有到大陆投资,我太太都委托她两个兄弟操办。我也乐得省心。”

         灵月想起何太太说那两个亲戚都不是好人的话,马上觉得裴士文的处置不够妥当。但那是他太太的娘家人,旁人管得着么?

         见灵月神情呆呆的,裴士文热情动员道:“其实你可以申请去澳洲留学啊!你体质弱,去美国、日本这些地方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较难适应。但澳洲地大物博,人民生活悠然自得……”

         一丝希望的火花在灵月心底突然闪现,但稍纵即逝。她摇了摇头,说:“学费一定很贵吧!”

         “不算很贵,报读半年英语课程就三千多澳币,折合人民币大概两万左右。我可以帮你付……”他怕灵月不肯接受,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先借给你。”

         灵月支吾道:“这点钱我家里大概还凑得出。可怎么申请呢?”

         “我看见澳洲领事馆门前贴了许多学校的资料。你想要的话,我帮你去抄。”

         “不用了,”灵月笑笑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都快近不惑之年的人了,哪里会真的申请出国深造?”

         裴士文显得有点失望。

         灵月岔开话题问:“明天你们去北京后,还回上海吗?”

         “是我堂兄和内弟要我陪他们去考察,完了还回上海,大概需一周时间吧。但姐姐不跟我们去了,这一路上已够她受的。她打算在上海休养几天,等我从北京回来,她就回美国。”

         “你回来时,我也该上班了,你打电话到学校跟我联系吧。”灵月说着站起身,告辞道,“我该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祝你们一切顺利!”

         

         回到家,已十点多了。安安和爷爷已上床,但岳青娘俩却坐在餐桌旁说着什么。见灵月回来,岳青马上问:“你跟谁见面去了?”

         “是一个老同学。”灵月放下包,很想把裴家的故事告诉他们,但一眼瞥见母子俩怀疑审视的眼光,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婆婆拉长声调说:“是个男人吧!”见灵月点点头,她转对儿子说:“岳青啊,你媳妇平时在家对你难得有笑容,但今天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马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兴得不得了哎!”

         灵月想不到婆婆当着自己的面也会如此胡诌,那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了…… 她的脸沉了下去。

         岳青似笑非笑道:“我出差刚回来,你不在家陪陪我,却跑出去跟别人约会,还这么晚回家,好意思啊?”

         “约会?好意思?”灵月心里不由十分反感,忍不住冷笑道,“哼,你天天在外面跟人家朝夕相处,还需要我陪么?今天这算晚吗?是啊,对我来说真是机会难得。我出去了一次,就让你们大惊小怪了,可你天天神出鬼没的,是理所当然喽?”

         岳青见灵月生了气,知道说下去更没有好话,便站起身对他娘说:“大家省点精神,早点睡觉吧!”

         两人一宿无话。第二天,岳青上班去了,婆婆板着脸不理灵月。上午做完家务,灵月陪着安安做了一会暑假作业。下午,安安跟爷爷午睡后出去逛街了,婆婆一人在南间看电视。灵月一人呆在北间,心里觉得没意思透了。本想静心看会书,但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听见电视节目里一片欢声笑语,婆婆看着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不想再呆在家里,便独自出了门。信步走出弄堂,灵月在车站随意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不知乘了几站又下了车,却发觉自己鬼使神差般来到了淮海西路的领馆区。

         澳大利亚领事馆门厅的墙上确实贴了不少澳洲学校的资料,许多人正围着阅读、抄录。灵月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走近了,才发现周围大多是年轻人,不由苦笑了一下。她想抽身离开,但又想既然进来了无功而返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踮起脚尖,一眼瞥见布里斯本商学院的招生介绍,便将上面的地址摘录了下来。

         当天晚上,她翻着英语词典给这所学校写了一封简短的求学信,第二天去邮局将信寄了出去。

         她不知道这所学校会不会收她这样的大龄学生?也不知道一旦录取,学费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岳青会是怎样一种态度…… 她不敢深入去想这些问题,只是抱着一种尝试的心态,在作一种不切实际的努力。即便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企盼的憧憬,毕竟能给孤寂、苦闷的心灵带来许些慰藉……

         

         五

         

         一个星期后,裴士文打电话到学校图书馆告诉灵月,堂兄和内弟最后选中了深圳的一个投资项目,正准备再次南下。但他不再陪同,因为姐姐病倒了,已住进了医院。

         何太太这次病得很重,差点丢了性命。幸亏抢救及时,但还是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几年前,何太太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家里只有一个尚在念大学的女儿。听说外甥女正逢考试,裴士文便没有马上通知她,自己天天陪在医院里照料姐姐。在此期间,灵月去探望了两次。

         何太太出院的前一天,灵月下班后直接来到医院。病人正坐在床上吃着医院供应的晚饭,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的何太太身体依然虚弱,但精神大为好转。病床边坐着一位长发披肩、高挑个子的年轻女郎,那是何太太的女儿丽莎,几天前刚从美国赶来。何太太从昏迷中醒来后就一直抱怨上海的空气太差、环境污染太严重,对她身体很不利。所以,母女俩已定好明天下午的飞机票,准备上午办完出院手续就直接去机场飞美国。

         等何太太用过晚饭,丽莎站起身,一半中文一半英文地对裴士文说:“舅舅,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对面那家饭馆的中国菜真好吃,你再陪我去吃一顿吧!”

         裴士文看看姐姐,又看看灵月,显得有点为难。

         何太太用纸巾擦擦嘴,笑着说:“我没事,不用你们陪。士文,你请孔小姐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家里还有事呢。”灵月连忙起身告辞。

         不料丽莎却一把挽起灵月的胳膊,邀请道:“孔阿姨,please!”

         灵月还想推辞,却听何太太笑着说:“我这个女儿不懂中国人的礼貌,孔小姐请别介意。算看在我的面上,陪她吃顿饭吧!”

         听何太太如此说,灵月只能答应了。医院对面的这家饭店不大,但新装修过,给人一种优雅、舒适的感觉。三人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了。丽莎不大会使用筷子,裴士文让服务员再送上一副刀叉。菜上来后,丽莎一边吃一边讲着美国大学里的一些趣闻轶事。她的中文说得不大流利,渐渐地,口中的英文比例越来越大,她说得又快,灵月只能听懂一小半,常常见裴士文大笑起来,也就跟着笑笑。弄得裴士文不得不经常打断丽莎的说话,然后翻译给灵月听。

         突然,不知丽莎说了句什么,裴士文脸红了,瞪着外甥女教训道:“不许瞎说噢!”

         “我没有瞎说。”丽莎显得一本正经的,并催促道,“你快翻译啊!”

         裴士文没理她,起身为三人杯里加了点饮料。

         丽莎调皮地笑了笑,用中文对灵月说:“孔阿姨,我听妈妈说,你是舅舅的初恋情人,也始终是舅舅唯一的梦中情人。你自己知道吗?”

         裴士文顿时红了脸低下头,不敢正视灵月一眼。

         灵月有点窘,斟酌着词语回答说:“我和你舅舅原先是同学,后来又成了同事。算起来,我和他已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现在,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孩子,但我们仍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仅此而已!你明白吗?”

         裴士文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歉然道:“这小鬼胡说八道、没规没距的,请你千万别介意。”

         “可我知道你们的故事。” 丽莎却并不就此罢休,她放下刀叉,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看灵月,又看看裴士文,说,“孔阿姨,你长得挺漂亮,我可以想象出你年轻时一定very beautiful!而舅舅呢,也是一表人才,quite handsome!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让文化大革命给拆散了,对不对?”

         “丽莎,不是这么回事!你不要再胡说了好不好?”裴士文的口气近乎恳求了。

         见她没有住嘴的意思,灵月以攻为守调侃道:“丽莎,你这是美国式的直率么?请问,西方人的直率可以对说话不负责任吗?我怎么觉得你像在窥探别人的隐私啊!”

         “噢,no!”丽莎不好意思了,笑着辩解说,“其实我只是好奇罢了,我很想弄明白爱情跟友情的区别…… 好了,看你们紧张的,我不说就是了。”

         晚餐结束后,裴士文打发丽莎回医院陪伴母亲,自己不顾灵月的反对,坚持叫了一辆出租车,亲自把灵月送到家门口。

         灵月下车时,一路沉默的裴士文跟下车来,低声说:“今天真对不起,丽莎的话请别放在心上。”

         “没事!”灵月微笑着摇摇头,说:“你也别放在心上。”

         裴士文告辞说:“那我走了,再见。”他说完钻进等在一旁的出租车,离去了。

         刚过国庆节,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薄薄的云彩使皎洁的月色显得朦朦胧胧的。灵月抬头看看天,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家门口走去。

         突然,路旁一棵大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把灵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丈夫吴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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