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月光在岳青黝黑的脸盘上涂了一层灰白,使他阴沉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
“你怎么在这里啊?……”灵月拍拍胸口,让受到惊吓的心脏慢慢安定下来。
“我在等你!”岳青挡在灵月面前,沉声问道,“他是谁?”
“他?”灵月皱起眉头说,“他叫裴士文,就是我那个老同学呀。”
“你们真的纯粹是同学关系?”
见他满脸不信的神色,灵月不屑作任何解释,绕过他走进大门,径自上了楼。
婆婆正在喊安安洗脸,灵月一进门,安安便扑上来,嚷着要妈妈帮她洗。岳青紧跟着灵月进了屋,关上门,板着脸对女儿说:
“到奶奶那边去,我跟你妈有事情要谈。”说完进了北房。
婆婆拉过满心委屈的安安,怪腔怪调地说:“你妈妈现在忙得很,哪有空来管你啊!”
灵月不想让女儿看着父母吵架,便跟着岳青进了房间,问:“有啥事?”
岳青关上房门,仰天躺在床上,说:“你跟他的事,还用我问么?”
灵月心里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下,说:“裴士文是我中学的同学,又是大学的同事,后来出国了…… 这些我以前好像都告诉过你。”
“嗯。”岳青闷声应着,“你称他为自学成才的精英,很赞赏他的。”
灵月不理会他讥讽的口吻,缓缓把裴士文这次回国,他姐姐生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灵月说完后,岳青思索片刻,慢慢坐起身,双眼逼视着妻子说:“听上去,他现在是国外回来的大老板了。他对你到底有啥企图?你们俩有必要走得这么近吗?到底是啥关系,真像你说得那么清白……?”
丈夫近似审问的语气让灵月心里直冒火,只是顾忌门外有耳才压了回去。她冷冷说道:“我跟他的事全都告诉你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说完起身想开门出去,但被岳青叫住了:
“慢,你看这是啥?”岳青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大信封扔到床上。
灵月拿起来一看,是澳洲布里斯本商学院的回信。一个多月了,她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信已开封,她连忙抽出里面的文件。除了一张学院的回信,其他都是学校的简介资料和一份入学申请表格。她粗粗读了信,基本上弄懂这所学校接受她的申请了,只要她填上表,再付上学费…… 她仔细看了一下列举的费用,不对呀,怎么还要预付生活费?统共差不多六千澳元!她跌坐进椅子里,把信扔回到床上。
当时的上海,一般家庭有几千块人民币的积蓄就算不错了,万元户是凤毛麟角。五六千元澳币,折合约四万左右人民币,简直是天文数字了。
“这是啥东西?”岳青审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妻子脸上,这时追问道。
灵月老实回答说:“这是澳大利亚一所学校寄来的。我原先想报名试试,但费用太高了。”
“你想出国留学?这么大的事竟不跟我商量!”岳青显然吃惊不小,双眼顿时喷出了火。
灵月摇头解释说:“我并没有定,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罢了。”
“了解情况?入学通知都寄来了,你居然还想瞒我?”
“这不是正式入学通知书。”灵月耐着性子说,“我没存心瞒你,真要办这事,我肯定得跟你商量。要付那么多钱,学费加生活费大约需要三四万块钱呢。”
“三四万块?嗤——”岳青连连冷笑,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你做梦去吧!”他说完起身拉开房门愤愤然走了出去。
灵月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把抓起信件想撕了,但一眼瞥见信封上的邮戳却停住了手。这封信应该是五天以前就收到的。她细细回想了一下,那几天岳青很晚回家,那么是公婆把自己的信扣下,然后交给儿子,而岳青又压了几天……
心底的火重又冒了上来,一下子蹿到脑门,让她感到一阵头疼。这样的公婆,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家,如何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呢?这恐怕是天意吧!自己确实已经‘山穷水尽疑无路’了,而澳洲恰如‘柳暗花明又一村’,对她充满了诱惑…… 灵月把信件资料装回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包里。但钱呢?一想到钱,她感到头疼欲裂。这钱从哪里来呢?三四万块啊!即便能借到,但到澳洲能工作、居留吗?凭自己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背着这样一身债,哪年哪月才能还得清呢?这些事想想都足以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举步了……
半夜里,灵月躺在床上发烧了。岳青没有觉察,第二天照常上班去了。灵月自己去医院看了病,并打电话到学校请了假,回家在床上躺了两天。岳青仍然早出晚归,似不知情;婆婆并不理会,只有公公在灵月去厨房为自己熬点粥时问过一次,听她推说感冒,休息两天会好,也就放心了。裴士文倒来过两次电话,但都被婆婆狠狠挂断了线。
第三天,灵月上了班,在图书馆接到裴士文的电话,听着他担忧的口吻、发自内心的真诚问候,不由心里有点泛酸。听他说下个星期就要回印尼,希望这个周末能再见次面。灵月想了想,便与裴士文约定星期天中午,在安安学电子琴的少年宫门口碰头。
星期六晚上,灵月想到安安正长个,衣服都嫌小了,便打算明天顺便去商店帮安安买两件新衣。她掏出钥匙,打开衣橱里唯一锁着的抽屉,拉开一看却呆住了,抽屉里空空如也!与岳青成亲以来,一向放在里面的现钞和存折等都不见了。
灵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寒透了……
二
星期天中午跟裴士文的会面改变了孔灵月下半生的命运。当裴士文看到那封澳洲学校的来信时,显得又惊又喜。
由于安安甜甜地叫了他一声“舅舅”,喜得裴士文无论如何要请小外甥女吃顿饭。灵月拗他不过,便跟他进了一家餐馆。当时他们正围坐在餐桌旁刚点完菜,他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你已申请,真想不到,连学校的接受信也来了,太好了!”
灵月却皱着眉,指指费用一栏说:“但澳洲的政策变了,要求预付生活费。”
裴士文仔细看了一下资料,说:“这是澳洲移民局根据有些中国学生赴澳后,假读书、真打工的情况,制定的限制政策。但学校保证会把生活费还给每个学生。六千澳币……”他想了想,说,“大概相当于一个普通澳洲人几个月的工资吧。”
“才几个月,澳洲工资这么高?”灵月吃惊地问,见他点点头,她思忖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午饭后,安安要去公园玩。灵月见天气很好,便应允了。进了附近一个公园,安安碰到几个上午一起学琴的小朋友,马上跟他们玩上了。灵月和裴士文便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裴士文几次欲言又止,灵月终于开口说:“这六千澳元,你能借给我吗?”
裴士文低下头,尽量不露出心中的高兴,说:“没问题。”
“真不好意思。”灵月认真说道,“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才开这个口。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我相信你!如果你不还,我会上门讨债的。”裴士文无奈地摇摇头,忍不住笑了。
灵月也笑了,心里感到松了口气。
裴士文把学校的资料对灵月解说了一遍,又尽己所能地介绍了一些澳洲学校读书和社会生活的情况。接着让灵月把入学申请表填了,然后,他把表格放进自己的包里,说一回到印尼就把钱和表格一起寄出。
灵月道过谢后,裴士文迟疑了一下,问:“你先生好像姓吴,我没记错吧?他支持你去澳洲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说:“当然!他说我应该出去看看世界,开开眼界。他由于工作的关系,已去过美国、日本和东南亚一些国家和地区。而我在图书馆工作,没有公派出国的机会,所以只能自费留学了。”
“哦,他对你真好……” 他说着低下了头。
灵月看着远处,只作没听见。
沉默了一会儿,裴士文幽幽说道:“你这次有困难能找我,证明你真的把我看做了朋友,我心里很高兴。但你晓得我太太在悉尼买了房子,却报布里斯本的学校,为啥呢?我们都各自有了家庭、孩子,请你相信,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只是很珍惜你我之间的友情!希望你不是有意回避我才好。”
“噢,请别误会!我根本不清楚悉尼和布里斯本是两个不同的城市,报那个学校纯粹出于偶然……”她将那天无意之中走到澳领馆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抱歉道,“你别多心,我们当然是好朋友,不然我也不会开口向你借钱了。”
裴士文心中释然了,笑着说:“那就好,希望你永远记得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此后,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几天后,裴士文从印尼打来电话,告诉灵月说,他已把钱和申请表都寄往澳洲的学校了,并说他自己也将在下个月合家移居悉尼。
一个月后,灵月收到了澳洲学校的正式入学通知书。她在入学申请表的通讯栏上没填家里的地址,而是让澳洲学校将信寄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
接下来是办理护照。当灵月拿着入学通知书要求领导出具同意该职工申请护照的单位证明时,夏馆长摘下老花眼镜,显得十分惊讶:
“小孔,想不到你要出国了!”
灵月歉然道:“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不晓得能不能办成。”
“出去好,我是为你高兴。”夏馆长让她在办公桌旁坐下,问道,“小孔,你来学校工作好像也有十年了吧?”
灵月算了算,说:“是十年三个月。”
“哦,你只比我晚来半年,时间过得真快啊!”夏馆长感叹道,“小孔,说实话,你人聪明能干,待人真诚,但这十年来却一直没有升职。不是我不肯提拔你,事实上,我几次向上面推荐你,都被驳了回来。我是没有权,你信吗?”
“我信。”灵月点点头。由于孩子、病人等拖累,这些年自己在工作上得过且过,因此在职位升迁上并无奢求。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听了夏馆长的话,她重又隐隐感受到了那片长期悬浮于心头之上的乌云。
“其实,我何尝不是这种处境。”夏馆长一脸的同病相怜,摇着头说,“当初参加筹建这所学校的所有元老,除了我,还有哪个仍在老岗位上不得升迁、一呆十年多的?我以前稀里糊涂的,还想不明白……”
灵月有点吃惊,想想他说的确是事实,见他顿住了,便忍不住问:“那是啥原因呢?”
“原因在于,我们都只晓得认认真真工作、规规矩矩做人。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又说,“关键是,你和我一样,都不懂得见风驶舵、拉帮结派这一套,结果是上面没有得力的背景,就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啦!”
学校里帮派势力严重,由工业系统配送的政工干部和从文教单位抽调的业务骨干常有摩擦,而且矛盾错综复杂。当时的中国已经放弃了“阶级斗争”的政治纲领,但被长期政治运动恶化了的人际关系,使“斗争哲学”仍在许多领域或明或暗地变相延续着。听说夏馆长也是常副校长调过来的,难怪背景不得力了。
见灵月呆着脸,夏馆长挥了挥手,笑道:“好啦,现在你要出国了,我也快退休了,随他们搞去吧。只是看到常校长天天操劳的样子,心里总会气不过。”
“常校长还好吗?”灵月马上关心地问。
夏馆长放低声音说:“咱们学校主管政工、人事、后勤的书记、校长全都手握大权,结党营私、明争暗斗。分房子、长工资、评职称、升职位,好处都让他们占尽了。常校长没党没派,长年累月地为教学业务忙碌不堪,却还有人在背地里打她的小报告,说她脾性孤冷、独断专行……”
“真的?这些人真太过分了!”灵月感到义愤填膺。
“是啊。君子谋事,小人谋人。历来如此,无可奈何呀!”
那天,夏馆长主动陪孔灵月去学院人事部,把她申请护照的单位证明开了出来。
三
当天晚上,灵月想把户口簿放进包里,明天就去市出入境管理处申请护照。但她找遍抽屉,却发现户口簿随同那些现钞和存折一起不翼而飞了。
岳青深夜回家,公婆和安安早已进入了梦乡。灵月等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客气地问:“岳青,户口簿你放哪里了?”
“你要户口簿干啥?”岳青警觉地瞪着她。
灵月垂下眼帘说:“我已决定去澳洲留学,要户口簿办理护照。”
岳青的双眉拧成了一团,沉下脸问:“你哪来的钱?”
“借的。”
“问谁借的?”
“裴士文!”
岳青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压低声音说:“孔灵月,你别忘了,你是我老婆!你要出国,应该同我商量,你要用钱,应该问我要。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事?”
“我心地坦荡、光明磊落,从不背着人做事!”灵月说着冷笑了一声:“哼!回想起来,自从嫁给你后,不管我愿不愿意,在你心目中,我便成了你的附庸,好像我做任何事都应该经过你的批准。但是,今天我想告诉你,吴岳青,我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灵魂的人,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没有背着你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你的意愿?可我们是夫妻啊,你竟然敢背着我借那么一大笔债,你眼中还有我这个老公,还有这个家么?”
“家?” 灵月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反问道,“这个家还有我的位置么?请问,抽屉里的钱和存折哪里去了?你竟像防贼那样防我,我们还算是夫妻么?”
“孔灵月,你不至于想离开这个家,跟我离婚吧?”岳青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显然是那种很难感知自己对别人的伤害,但却很容易感到自己受到伤害的人。他显得愤怒而且悲壮,“我早看出你有异心啦,能不防备你吗?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我天天起早摸黑在外面拼命工作、挣钱,为的啥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灵月忍不住讥嘲道,“你不用枉费心机在经济上制裁我,我晓得你看重钱。请你放心吧,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是啊,你在外面攀上有钱的野男人啦!用得着借么?真不要脸!”
“你嘴巴放干净点!”灵月义正词严地反击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谁都像你那样思想龌龊、灵魂阴暗、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岳青被激怒了,他眼睛发红,面目狰狞,扬起拳头一步冲到灵月面前。灵月靠墙站着,已退无可退,反而神色平静,冷冷说道:“你打吧!也算我们夫妻一场,留点最终纪念。”
岳青的手臂僵在半空,拳头捏得格格响。半晌才一甩手,背转身,咬牙切齿地吼道:“我们离婚!明天一早就去办手续。”
灵月马上说:“我同意。”
两人没再说话,熄了灯,在各自的被窝里躺下了。
黑暗中,灵月睁大眼,睡意全无,心里不由感到无限伤感。同床异梦了十多年,这也许是最后一夜了……
岳青也生平第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的,整整一宿未睡。
天快亮时,灵月朦胧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岳青已去上班,户口簿却留在了床头柜上。
四
1989年1月底,孔灵月收到了澳大利亚大使馆从北京发出的签证。学校开学在四月,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正好过个年,做做准备。
放寒假的前一天,灵月上午在学校办完离职手续,便去办公室向常校长辞行,但她人不在。中午,图书馆由夏馆长主持,为灵月举行了欢送会。同事们凑钱买了聚餐的食物和送给灵月的纪念品。欢送会开到一半时,常校长闻讯赶来了。大家团团围坐着,对灵月说了一些祝愿的话,热热闹闹地聚了一次餐。
饭后,灵月跟大家告别走出图书馆,常校长送她到校门口,边走边说:“小孔啊,你来学校后,我对你关心不够。我整天钻在事务堆里,太忙了……”
灵月诚挚地说:“常校长,我一直感谢您把我安置在一个最恰当的位置上,让我获益匪浅。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您。”
“你也学会说客气话了!”常校长笑着问,“这十年来,你有没有再动过笔啊?”
灵月不想提退稿的事,便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写了?”常校长的语气带点责备。
灵月有点惭愧,低下头说:“一个女人结了婚,有了家庭、孩子的拖累,又要工作,就经常处于时间、精力不足的状态,这大概是主要原因吧。其次呢,我遵循您的教诲,多读了几本书,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从而不敢轻易动笔了。”
“我看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才是最主要的心理障碍吧?” 见灵月苦笑了一下,她感叹道,“社会的动荡,难免埋没人才啊!”
灵月却说:“我对自己的才能并不自信,当初被选上执笔写作,恐怕也是矮子里挑高个的历史误会。”
常校长鼓励她说:“别这样想,小孔。世上的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有思想才华的人往往会感受更多痛苦。但黑格尔说过,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能出去看看世界,对你今后的人生一定会大有帮助的。”
两人在校门口停住脚。灵月关心地问起了常校长的家庭情况:“听夏馆长说,您如今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对啊,还有我的小孙子。” 说起孩子,她显得一脸慈祥,不由扯起了家里的一些琐事。媳妇脾气急,为教育儿子的事常常跟丈夫争吵。而儿子在文革中离家出走,在外面吃了不少苦,自从浪子回头后,变得成熟了许多……
灵月笑着说:“肯定是您伟大的母爱感动了他!听说那年,您儿子回家向您认错时,您当场就原谅了他。”
“历史能原谅无知……”她顿了一下,说,“做母亲的又怎会不宽恕自己孩子的幼稚。”
简单的一句话,掩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痛苦往事啊! 灵月看着常校长已呈花白的头发和脸上增多的皱纹,真诚地说:“常校长,您工作太忙太累了,听说血压常常升高。请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我会的,你自己出门在外更要当心身体。”
“谢谢常校长,我一定会回来看您。”
“好,我等着你学成归来!……”
然而,世事无常,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灵月赴澳后不久,有一天,常校长上班时突发脑溢血,竟然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与世长辞了。据说学校里有许多师生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并在校园内自发地举行了一些悼念活动。有些学生还创作诗文将她比喻为校园内的周总理,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身先士卒,忍辱负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五
临近年关时,灵月出外采购了一些年货和赴澳用品,下午,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却发现岳青破天荒坐在家里。
这一段日子,两人没有吵架,也没再提离婚的事。只是各忙各的,除了在家人面前必须的应对外,私下几乎没有说过话。
见灵月进门,岳青主动接过她手中的几个包,一起进了小房间。放下包,他问:“东西采购得差不多了吗?行李箱我已帮你订好了,过几天会送来。”
灵月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然后在床沿坐下,喘了口气。
岳青在对面的椅子坐下了,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月月,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吗?”
灵月神情淡然地问:“你想谈啥?”
岳青斟酌片刻,说:“你出国留学,是好事,我不反对。但你一开始就应该跟我商量,不该瞒我……”
灵月不想再辩解什么,便没有接口。
“好啦,过去的事不去提它了!”他显得宽宏大量地挥挥手,说,“谈谈你今后的打算吧。”
“今后的打算?我还没有想过……”其实,从拿到签证的那天起,灵月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了。毕竟要离开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故土,远赴完全陌生的他乡,还背着一身沉重的债…… 见岳青显然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她想了想又说:“我不清楚自己能在澳洲呆多久,学费只付了半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对澳大利亚不感兴趣。”岳青尽量放缓语气,说,“我只是想了解,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是怎样一种考虑和安排?”
“家?不都有你娘管着么,我在这家里,不说是多余,至少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吧。还需要我考虑、安排啥呢?”
“这算什么话?你是我老婆,你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你这样推卸责任,想一走了之,对家庭太不负责任了吧!”
灵月对今天的谈话没有思想准备,被动应对的本能只是尽力防卫。
而岳青虽说经过了几天的思考才决定这次谈话,但他内心其实很矛盾。妻子要离家出国,并向一个动机大可怀疑的男人借钱,做丈夫的却阻止不了。这让他感到愤怒、痛苦,而且沮丧。但他在那个不眠之夜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后,最终将自己轻率的离婚提议否决了。他不愿离婚,不管从感情上还是面子上都接受不了;他也自信灵月不会真的想离开自己。为此,他不得不违心地容忍妻子这次的“离经叛道”行为。或许让她出去吃点苦头也是好事,以后会懂得怎么安分守己,懂得珍惜他为她营造的这个舒适、安宁的家。但在她离开之前,他想以她惯常重视的道德良心来激发她对丈夫、对家庭的责任感。
“对家庭的责任?”听着岳青嘴里重复吐出这些字眼,灵月心里不由感到辛酸,也感到理直气壮,“你还要我负多少责任?这十多年来,我对这个家庭已竭尽了全力,我自觉对得起你!但夫妻的结合主要依赖感情这一纽带,婚后感情的延续要靠双方互相尊重、共同努力,靠责任是不能长久维系感情的。”
岳青想尽量以理服人:“月月,你别说得那么绝对。我们的结合是有感情基础的,婚后小家庭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这些事实你不能否认吧!至于小吵小闹,那是每对夫妻、每个家庭都免不了的事。我不想跟你计较,请你也不要耿耿于怀,好吗?但是,既然结了婚,你我双方对家庭就都有了责任,无论哪一方随便离家出走,都是不应该的,除非另一方先对家庭不负责任。而我是这样的人吗?作为一个男人,我在外面勤勤恳恳地工作,为老婆、孩子能过上好日子而任劳任怨。我对家庭够尽心了吧,我哪点亏待你了,你为啥还不满足呢?”说到这儿,岳青的脸上竟然也布满了委屈。
谈话一时陷入了僵局。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呵!看来天下事,永远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灵月不想与他辩论,决定连自卫也放弃了。
见她漠然的神情,岳青差点又被激怒了。但他硬忍住,站起身说:“我认为,在恋爱过程中,双方是否决定结为夫妇,这时的考虑应以感情为基础;但是,一旦结了婚,两个人就有了法定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有道德的约束,一方对另一方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和责任。谁要破坏家庭的和睦,谁就是在伤害对方、伤害别人。我相信你不会是这种不讲道德、没有良心的人吧!”他说完走出了房间。
这时安安挣脱奶奶的拉扯,跑进来扑到灵月身上,嚷道:“妈妈,奶奶说你要出国,不要我了?”
灵月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颤声说:“怎么会呢?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啊……”她说着热泪夺眶而出。其实这次出国,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女儿。
婆婆这时出现在房门口,佯笑着问道:“月月啊,你走了安安怎么办?”
“我正想跟你们商量呢。”灵月抹去眼泪,说,“我不在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们照顾她了。你们如果有困难,安安可以去外婆家,或者姨妈家。我已跟我妈妈、姐姐都说好了……”
“谁也不准把我的女儿带走!”厅里传来岳青按捺不住的吼声。
安安吓得连忙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灵月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抚慰道:“安安乖,爸爸疼你,爷爷、奶奶也喜欢你。妈妈一定会很快和你重新生活在一起的。”
公公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这时心事重重地问:“月月,是我们来了,才惹得你和岳青不开心的吧?”
“是啊,老头子怪我待你不好。”婆婆撇撇嘴,说,“可我哪有啊?大概是我叫你分开吃,你不开心了吧?要不这样,今天难得岳青早回来,你就跟我们一起吃,不要另外再烧了。”
灵月言不由衷地说:“不关你们的事……”
“就依娘的意思吧!”岳青好像意识到点什么,重又走进来,对灵月说,“你再过两个月就要走了,又碰上大过年的,一家人分开吃像啥呢?” 他扭头对母亲关照道,“月月要准备出国的事,这两个月娘要辛苦点,烧饭的事就不要叫月月帮忙了。”
听儿子这样安排,婆婆干瞪着眼悻悻然“哎”了一声,转身回南房生闷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