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
除夕子夜密集的爆竹声历时将近半个时辰,震耳欲聋的高升爆竹携带着人们对新年发家致富的强烈欲望,直冲九霄…… 大年初一的清晨,朦胧睡去不久的市民又被一阵开门炮惊醒。灵月揉揉疲倦的双眼,坐起身,发现岳青也醒了。
安安在母亲的帮助下穿上一套新衣服,梳洗完毕,兴高采烈地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拜了年。岳青吃了两个他娘为他蒸热的糕团,公司的小车已在楼下等他。他拿起帽子拉开门,笑着对安安说:
“等会你跟妈妈先去外婆家拜年,我晚点过来。”
街道两边铺了厚厚一层爆竹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四处仍不停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在文革中被作为四旧而破除的一些民间习俗,如今又登堂入室回到百姓的生活中,特别是沿街那些陆续开张的、形形色色的私人小店铺,几乎家家门上都张贴着镶金红纸的对联或年画,那一个个颠倒的“福”字显得尤为抢眼。
早饭后, 灵月带着安安回了娘家,不一会儿,灵雪一家也到了,家里顿时充满了三个孩子的欢叫声。
“新年好,大家新年好!” 爹爹、妈妈满脸笑容地接受着小辈们的拜年。母亲从兜里拿出三个红包,笑着嚷道:“来,快来领压岁钱。”
三个孩子蹦跳着、欢叫着,从外婆手里拿过红包到一旁玩耍去了。
大家刚坐下,灵泉进来了。他显然起床不久,刚梳洗完毕,一进门就对大家拱拱手,嬉笑着说:“新年好!爹爹、妈妈、大姐、二姐、文清哥,祝各位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新春愉快,财运亨通,万事吉祥如意!”
“舅舅,新年好……”两个外甥马上围上来嚷着。
“好,大家新年好!”灵泉说着忙摸索口袋,给两个外甥发了压岁钱,然后俯身从儿子身上搜出三个红包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要……”儿子显然不依,噘起小嘴嚷着。
“爸爸替你保管。”他蹲下身,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哄了几句,然后站起身,转对灵月说,“二姐,你不久要出远门了,我还要祝你安康、顺利,鹏程万里!”
灵月道了声:“谢谢!”
“这么礼敬有加,又有事相求了?”灵雪猜测道。
灵泉在桌边坐下,接过母亲端上的一碗糖汤圆,一边吃一边说:“二姐要出国了,我得巴结点。现在的中国人,只要出国就能发财。往后啊,咱们全家都要靠二姐啦!”
灵月愣了一下,说:“泉泉,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这次出去,半年后交不出学费就得回来。你们晓得我的身体情况,能挣点钱把债还了就算上上大吉了。”
“泉泉跟你开玩笑呢,你别理他。”母亲见灵月认真的样子,连忙说,“我听说去外国很苦的,这两天,我和你爹一直在谈论你出国的事,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父亲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叠纸,慢慢打开铺在桌上,说:“这是我前两天买的世界地图。你们看,澳大利亚好像比美国近些。”
三个孩子抢先围了上来。灵雪的儿子首先找到地图上的中国,安安用手指着下方,高兴地嚷着:“这就是澳大利亚,我妈妈就是要去那儿!”
母亲戴上老花眼镜,对着地图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地图上看看倒蛮近的……”
大家听着都笑了起来。
灵月理解父母担忧的心情,宽慰道:“现在有飞机,到哪儿都不算远。听说澳洲的气候、环境好,到那边,也许我的身体会好起来也说不定呢。”
“噢,真是那样就阿弥陀佛了!”母亲虔诚地祈祷了一句,坐下说,“你小时候在乡下,姨妈曾让一个瞎子替你算过命,说你长大后应该离开出生地,最好朝南走。不然,会事事不顺。”
“真的?我怎么没听姨妈说起过?”灵月瞪大眼,将信将疑。
“她哪敢告诉你啊?你爹说这是迷信,我也不敢相信。”母亲笑着说,“要你离开出生地,不就是要离开上海嘛?难道要你放弃上海户口、上海工作,到外地去?”
灵雪拍手笑道:“现在可好了,不是去外地,而是出国,还正好朝南走。”
陈文清一本正经地说:“命运这档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最愚蠢的迷信,就是有些科学家认为:人类没有信仰,仍得以生存。’这话我赞同,人活着应该有信仰,这样人生才能有所追求,对自己的思想行为也有所约束。”
“我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是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在支配着人们的命运……”灵雪沉思着说。
灵泉接口道:“这些话听起来有点玄。不过,如今的庙堂香火这么旺,过年放鞭炮、请财神的人这么多,我想肯定是有道理啦!”
“听说当年替月月算命的那个瞎子很灵验的,他劝人多做善事,别做坏事,说世上的事都有因果报应的……”母亲接着举了几个乡下广为传播的例子。
灵月静静听着出了神。这几年,她研读了几本传统的儒道经典,也阅览了一些西方的宗教哲学著作。从小在学校接受的革命理想教育已在唯利是图的现实面前崩塌,老庄清静无为、超然物外的境界令她悠然神往,而唯物唯心、一神多神的旷世争论又令她困惑…… 经历了青春的废墟、理想的幻灭,她已不敢再贸然轻信任何说教,她需要求证。她觉得自己的心犹如一只在樊笼中困顿已久的小鸟,渴望在天地间自由翱翔。将届不惑之年的她已不再有什么宏图大志,她只是想出去看看世界,并有兴趣对人生、宇宙作点探索……
父亲一直默默注视着沉思中的女儿。在他的心目中,灵月是三个儿女中最具思想内涵的一个,但她的人生境遇却常常使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难过,而又爱莫能助。他至今并不完全相信这种算命的说法,但心里却希冀着:女儿的命运能诚如算命所言,离开故土后便从此顺畅起来。
二
中午时分,岳青到了。大家都有点意外:“今天这么早就来了?真稀罕!”
岳青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礼品,先笑吟吟地向岳父母和大家拱手拜了年,然后解释道:“月月要出国了,我今天本该同她一起过来的,但实在是身不由己。”
午饭时,大家团团坐下。父亲感叹道:“月月这一走,咱们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如此团聚一堂。月月,来,爹爹先敬你一杯,祝愿你孤身在外,身体健康,早日平安归来!”
“对,咱们都来敬敬……”
一阵杯筹交错后,却听灵泉正儿八经地说:“二姐,你出去后,看看有没有办法把我也弄出去。”
“你也想出国?”大家都感到诧异。
“他呀,快想疯了!”小莉瞟了丈夫一眼,细声细气地说,“以前从没听二姐提起要出国,却人不知鬼不觉地办好了。而泉泉一天到晚对我嚷着想出国,却没有门路。”
灵月说:“去澳洲留学不需要担保,只要付一笔钱申请。”
“我缺的就是那笔钱,不然,就不求你帮忙了。”灵泉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灵月迟疑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可是,我不晓得要到哪一天,才能挣够钱帮你交学费……”
“是啊,月月挣了钱必须先还债。等她还清债,再攒钱帮泉泉,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岳青替妻子解围道,“泉泉,你前几天不是跟我打听去澳门劳务输出的事么?”
灵泉马上问:“能让我去吗?”
岳青回答说:“我去局里打听过了,可以帮你争取。但听说劳务输出干活不轻松,收入也不是很高。”
“总比在国内挣钱多吧?只要能赚钱,吃苦我不怕。” 灵泉站起身,举杯恳求道,“岳青哥,千万帮我争取一下!”
母亲疑惑地问:“泉泉,你怎么了?不是说去年门市部经营情况蛮好的,怎么又不安心了?”
父亲也担忧地看着儿子。
灵泉与岳青碰了碰杯,一口喝干杯中酒,坐下说:“你们不晓得,我这个位子钱赚不了几个,却烫屁股得很!年前,我手下的一个副经理被抓了。”
“哪个副经理?”
“小范!”
“为啥抓他?”
“他看黄带。”灵泉说着吃了口菜,皱起眉头说,“我想他也许跟人结怨了,不然,警察怎会冲进他家,把他逮个正着。”
父亲敏感地问:“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也看过这盘录像带。”灵泉的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他却瞪着眼说,“这是公司的大刘到南方出差买回来的。他没看先借给我,我不看怎么晓得那是黄带?”
“那,小范供出你了吗?”父亲的神情有点紧张。
灵泉摇摇头,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清楚他是义气还是根本不晓得我也看过。我是把录像带直接还给大刘,大刘又借给他的。”
“那他供出大刘,大刘又供出你怎么办?”母亲急得脸色都发白了。
小莉低声说:“我们已经想好了,死也不承认看过这盘录像带。就说工作忙,没带回家就还给大刘了。”
父亲问岳青:“会怎么处理这个副经理?”
岳青说:“撤职是肯定的,但判刑还不至于吧,恐怕要拘留几天。公司正派人打交道,设法早点保他出来。”
灵泉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不瞒你们说,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坐这屁大的经理位置如坐针毡啊!我这个人言行作风随便惯了,不像岳青哥向来沉稳谨慎。我即便这次逃过了,说不定哪天也会大祸临头!其实看黄带,在国外算啥屁事呢?”
陈文清点点头,说:“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根据西方社会的理论,娱乐应适合不同层次人们的需求。他们认为,从某些角度看,这种录像带能谐调夫妻生活,还能减少犯罪……”
“但我们是中国人,要洁身自好!”父亲打断大女婿不合时宜的言论,对儿子教训道,“你要是被抓了,能用这种理由为自己辩护吗?应该自觉,非礼勿视嘛!”
岳青劝慰道:“爹爹、妈妈不要担心,我会帮泉泉争取去澳门。泉泉不像月月有点英语基础,去澳门相对容易生存。其实,泉泉早就和我商量想辞职自营生意,但我考虑下来总觉得条件还不够成熟。他若去了澳门,能在外面闯一片天地,那最好;如不行,积累点资本和经验,回来再创业也不迟。”
“可是泉泉没有专长,身体也不算强壮,他去澳门能做啥呢?”父亲担心地问。
岳青说:“局里正在物色几个管工,我设法去疏通一下。但泉泉必须找机会熟悉一下有关业务,让我好帮着说话。”
“行!岳青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丢脸的。”灵泉再次起身帮岳青杯里斟满酒,双手捧上,毕恭毕敬地说,“小弟在此先谢过了,干!”
岳青接过杯子,眼睛却瞟着妻子,说:“别客气,只要你姐领我的情就行了。”
见灵月呆着脸没接口,便转换话题说:“爹爹,泉泉跟你提起过吗?我想请你退休后到我们公司来当顾问。”
父亲早已过了退休年龄,由于改革开放的需要,被区里留任了五年。年前过完六十五岁生日,正式办了退休手续。但父亲自觉身体还硬朗,在家也闲不住,加上他是工商税务出身,又懂管理,正是眼下热门的人才。区里有几家公司已争着要聘请他当顾问,这让他感到颇为自豪和欣慰。他已决定过了年再去上班,只是应聘哪家公司还没最后决定。
“噢,这事我跟爹爹讲了,他说考虑考虑。”未等父亲开口,灵泉抢先回答道,“其实爹爹不用多考虑,你年纪毕竟大了,来我们公司有岳青哥照顾,工作肯定轻松些,待遇也会好些。”
父亲看看沉默寡言的灵月,对儿子摆摆手,笑着说:“你们小辈的这份心意,我心领了。但我已决定到区物资公司帮忙。”
“为啥?”灵泉有点不解,悄声问父亲,“你是怕他娘那张嘴?”
“别瞎说!”父亲低声止住他,转对岳青解释道,“文革期间,我被下放到物资公司劳动过几年,对那里的业务比较熟悉。再加上,公司总经理老雷曾和我分在一个组,一起在干校劳动过半年。他当时还年轻,干活时常照顾我……”父亲说起有一次挑土,扁担压得肩膀生痛,走路时两条腿像扭秧歌般飘忽。老雷瞅见了,偷偷从父亲的担上挪了一拨土到自己的担上…… 父亲感慨地说:“这种事,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呵!如今,他请我去他公司帮忙,我哪能推托呢?”
“爹爹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好勉强了。”岳青满脸钦佩地笑道,“这种知恩图报的高贵品德,值得我们小辈好好学习!”
三
过了元宵节,灵月抽出一天时间陪同尹静园到公墓给韩庭耀扫墓,也算向两位师长辞行。从墓地回来,灵月送尹老师到家门口,尹静园无论如何不放灵月走,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留灵月吃了晚饭。
尹静园已经退休,前几年,她的父亲去世了,老母跟她相依为命。她平时去业余学校教点课,空下来弹弹琴,看看书。看得出,尹老师的身体比以前健康,而且精神也变得乐观、开朗了。她告诉灵月,女儿赵蕾在美国读书期间,终于找到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位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赵蕾硕士毕业后,两人便成了亲。赵蕾的弟弟前年大学毕业后也去了美国。尹老师一边说,一边拿出许多美国寄来的彩色照片给灵月看。她还告诉灵月,在她的劝说下,赵蕾的父亲去年找了一个老伴,重新成了家。而她自己则怀揣着韩校长的那份遗书,心底珍藏着一份思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活得挺充实……
从尹老师家出来,已经十点多了。回到家,灵月轻轻开了门,却无意间听到岳青和婆婆在南房的几句对话:
“……你丈人怎么不肯帮你,去帮别人?”
“娘,你不懂。像他这种老知识分子,自以为很有用,其实胆子小,思想保守、僵化,真要听他们的话是啥事也做不成的。我是碍于情面才请他,哪里是真要他帮忙?”
“噢,原来这样啊!那你有机会,别光想着别人,替你老子安排个差事吧!他退休在家闲了这么多年,身体壮着呢。有钱让别人赚,不会让自家人赚?”
“娘,你放心,我已让爹在我属下的联营企业当了挂名老板。爹爹毕竟年纪大了,哪能让他真去干活呢?”
“真的啊?太好啦,看把这死老头子喜的!那我呢……”
灵月心里暗暗庆幸爹爹没去岳青的公司。她碰上门,故意干咳了一声。
里面的谈话立刻停止了。“你们早点睡吧。”岳青说着走出来带上门,问:“月月,晚饭吃过吗?”
灵月点头说:“在尹老师家吃过了。”
“我等你一晚上了。”岳青跟灵月进了北间,关上房门,然后打开一只经常随身携带的密码箱,从夹袋里抽出一叠崭新的外币,递到灵月面前说,“这是两千澳元,你拿着吧。”
灵月一愣,退后一步说:“我钱够了。”
岳青满脸诚恳地说:“你一个人出远门,身上总该多带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嘛!今天,我把家里的存折全拿到银行换了这两千澳币。说起来,我这几年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咱们家也是万元户了!”他说着自得地一笑,顿了一下又说,“老婆出国,做老公的总该全力支持吧。”
灵月看了岳青一眼,对眼前这个同枕共眠了十多年的男人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在床沿坐下,说:“我真的不需要,你留着家里用吧。”
岳青在她身旁坐下,把钱塞进她手中,柔声说:“收好,别弄丢了。家里的开销我的收入够应付,安安你也放心。”
灵月盯着手中那叠澳币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岳青,你上次问我对家庭有何打算,当时我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这几天,我考虑了很多,也想在走前给你一个交待。我觉得,咱们俩虽说从小也算青梅竹马,但其实思想、性格差异很大。”见他不能苟同的神色,她摆摆手,继续说,“我承认,问题主要出在我的身上。我在家不甘心做你的贤内助,在外又不愿意成为你生意场上的好帮手。而在夫妻生活上,我太冷,不能使你快乐、满足。岳青,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并不适合你,哪方面都不称职……”
“够了,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岳青不快地打断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咱们结婚都十年多了,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夫妻,日子就得好好过下去,做做自我批评是允许的,但出格的话就不要说了。检讨起来,我也有不是,长年累月地忙在外面,对你和家庭关心不够…… 我最近已在努力改进,你不觉得么?好了,坐着怪冷的,咱们钻进被窝继续聊,好吗?”他见灵月低着头不作声,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脱衣服了。
“可是我走了,这个家今后怎么办呢?”灵月抬头反问道。
岳青显得胸有成竹地说:“我觉得你上次说的话蛮有道理,这事得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别想太多了。到时候,如你能留在澳洲,我或许带着安安也出来跟你走;如果那边呆不下去,我随时等着你回来……”
其实,岳青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盘算。上次的经济审查,自己硬挺着差点过不了关。灵泉那个副手看黄带被抓,对他内心也是个震动。国内形势不稳,政策界限不清,很缺乏安全感。这几年,他辛辛苦苦才挣了一万多块钱,与外国的收入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即便如此,这些收入很多还是隐性的,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老婆出国是件天大的好事,至少多了一条后路。他笑着调侃道:“月月,如果将来我跟你去外国,看来要全听你的了,不是夫唱妇随,而是倒过来,孔灵月挥手我前进!”
灵月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却认真地说:“岳青,我看那个秘书小林对你不错,也很适合你。这点钱你留着再安一个家,咱们分手吧!”
“嘿,你开玩笑吧?”岳青尴尬地干笑了一声,但见灵月平静的脸,显然她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严肃起来,在灵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月月,我老老实实向你坦白,那个小林对我确实有点意思,但我不可能……”他想起上次被灵月撞见,不知她还听到些什么,便又改口道,“当然,我的行为也有失检点之处。但那是逢场作戏,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女人!”
灵月苦笑了一下,直视着他说:“我不想了解你和她的关系已走到哪一步。但我想提醒你,你已承认她对你有心,而我也看得出你对她并非无意。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俩已然如此;我走了以后,如果你们弄出点事来,于你于她影响都不好。所以我想,倒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你们。”
灵月的目光略带忧郁,但神色坦然,令岳青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起了一阵恐慌。他站起身,声音有点发抖,说:
“月月,你真的想和我分手?真要弃我而去?不会吧,你不会如此绝情的……”他走上一步,突然在灵月膝前跪下,抓住她的双臂,仰起脸,哑着喉咙唤道,“我爱你,月月,请相信我,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不该和别的女人调情玩笑,请你原谅我。但我心里真的只有你!”
他的脸涨红了,眼中除了乞求还有痛苦。恍然间,灵月似乎又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吴岳青…… 她无法辨别他说的是否全是真话,但她愿意相信,他对她的那份感情依然是真实的。
钱钟书先生说过,中国人的跪拜有两种含义:一、向之拜倒。二、拜之使倒。吴岳青对孔灵月的跪拜显然颇具第二义的功效,她又一次被拜倒了,因为她的心肠又软了……
当晚,他在被窝中轻轻搂着她,竭尽温柔之能事,还在她耳边再三问:“走以前,还有啥需要我效劳的?”
她呆呆望着天花板,告诉他:想去乡下扫墓,跟姨妈、姨父告别。
“我陪你去。”他说着在她腮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略略背过脸,淡然说道:“不用了,你忙,工作要紧。”
“在我心里还有啥比老婆更重要的?再忙我也抽空陪你去!”
她听出他明显的讨好口吻,但遗憾的是,要让自己那颗冷却的心重新温暖起来,似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四
去乡下扫墓只花了一天时间,岳青亲自开着公司的小轿车,当天便打了个来回。那时沪宁高速公路还没有建成,路面坑坑洼洼的,一天颠簸下来,车身上积满了厚厚一层土灰。
才一年多点时间,姨妈的坟上已跟姨夫的一样,爬满了枯黄的野草,在呜呜哽咽的北风中透露着“逝者逝矣”的悲凉…… 祭扫完毕,岳青遵照他娘的旨意回老家土屋拿点东西,灵月站在门前,发现原来横在村头的那条水渠已被铲平了,上面正开始打造新屋的地基。这是阿亮、阿全和岳青三个后生,在祖宗基业上的再创业,彰显着历史的沉浮、社会的变迁……
人民公社的解体,宣告了共产主义美好理想的破灭。“天下为公”,应是公私兼顾的和谐。将公私对立并引向极端,便沦落为虚假、浮夸风盛行;人人负责等于无人负责;按劳取酬、平均分配变成干多干少一个样,于是人人出工不出力…… 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实施的农村包产到户政策,让广大农民看到了从平均划一的贫穷中走出困境的希望,但是种田毕竟辛苦,而且收益小、成效慢。所以,真正将中国农民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的,还是商品经济、市场竞争的开放政策。
岳青把乡下造房子的事全权委托给了阿全。他对灵月说:“等房子造好了,让娘老子乡下、上海两头住住,我们也自由些。”
阿全承包种田显然已经赚了点钱。据说他原打算把新造的砖屋给他兄弟娶媳妇做新房,但经不住他老婆一顿大闹,兄弟俩只得重新作了安排:等房子造好后,阿全一家搬新居;老土屋整修一下,给阿洪做新房。
那年冬天,村里还发生了一件颇具戏剧性的大事:经过民主选举,阿全当上了村长。
根据当时乡政府的规定:第一,村长的年龄不宜太老,也不宜太小,四十岁左右最为妥当。第二,新村长必须能带领村民把全村包产到户的农田种好,完成国家规定的指标。第三,新村长应紧跟改革开放的步伐,带领村民走上共同致富的道路。
据说,那天召开的全村民主选举大会,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喧闹的排球表演赛。村民们早被“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挠得心头痒痒的,都争先恐后地出外抢当那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谁还有心思留在村里管种田的苦差事。于是,村长的头衔成了一只不受欢迎的排球,让人推来搡去,没人肯接。最后,有人恶作剧地提议让阿全当村长,引起会场一阵哄笑。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阿全竟将球接下了。
阿全当时的想法挺简单:第一,自己的年龄正符合当村长的条件;第二,他和阿洪承包了村里一半以上的农田,种好地、完成国家规定的指标应该没有问题;而他对乡政府的第三个要求更不以为然,用他的话来说,“现在乡下农民都感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共同致富的积极性不要太高,谁不争着朝发财的好日子奔呢!”当然,更重要的是,阿全私底下还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兄弟俩反正在村里种田,当了村长可以少受点管束,有事直接上乡政府,省了许多麻烦。
回上海的路上,岳青专心开着车,灵月脑海中却映现出阿全和他老子那两张酷似的脸庞,心里隐隐感觉到,时代在变化,阿全家的命运也在变化。这件发生在乡下村里略带滑稽的小闹剧,意义恐怕不止于此。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正步入漫长而又艰难的跋涉,路途曲折、阻力巨大。在社会发生剧变的过程中,这历史的车轮会朝哪个方向前行,还真难以预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