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
出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亲友欢送、辞行的聚会一个接一个，岳青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有不少来凑热闹。正是神州大地开始盛行大吃大喝之风的当口，这个在贫穷落后中煎熬了一百多年的东方文明古国，又刚从三十多年的闭关自守中走向改革开放，首先膨胀起来的竟然是人们的食欲。一时间，出席宴会的频率和档次几乎成了一个人在社会上自身价值的标志，而一些虽未下海、却手中有权的大小干部们便认为利用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口腹先满足起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一连好几天，中午赴这个酒店，晚上赶那个宾馆，接连不断的应酬使灵月觉得很累，也很腻烦。但见岳青乐此不疲的样子只能隐忍不发，心里却着实佩服他的胃口和精力。
那天，灵月去向袁老师辞行后，意外接到了汪明的电话。原来闽旭东的工作单位最近分给他们三口之家一间工房。这对他们来说，真是雪中送炭。这两天，他们刚搬了家，闽旭东原本打算等安顿好、天气暖和些请大家上他新居聚聚，得知灵月即将出国后，连忙让妻子提前发出了邀请。
“我不想去。”方宁接到灵月的电话，懒洋洋地说，“他们已经来过电话，被我谢绝了。”
灵月明白了汪明为啥在电话中再三把邀请方宁的任务郑重交给了自己。说是庆贺乔迁之喜，同时为自己饯行，其实闽旭东和汪明一直想找机会谢谢方宁。“我就要走了，算陪陪我吧……”
“我可以另找时间陪你十次八次，但他家不去！”方宁说得斩钉截铁。
“你的表现太过小家子气吧？”灵月批评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人家还邀请你和小东一起去呢。”
“我小家子气？”方宁在电话里嚷道，“孔灵月，我只问你一句，要是谭隽良邀请你去他家，你愿不愿去？”
灵月噎住了，她想把电话挂了，但耳边响起汪明诚恳的声音。于是她捏紧话筒作了最后一下努力：“方宁，这次聚会是汪明邀请的，你怎么忍心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呢？…… 如果现在谭隽良的处境跟闽旭东一样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我肯定会接受邀请。不，也许没有邀请，我也会去！”
方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应说：“算啦，看在汪明的面子上，我去就是了。”
闽旭东的新居跟灵月结婚时的新房差不多大小，居住条件较之他们以前借住的农舍是明显好多了，但房间没有装修，家具仍很简陋，只有屋角一个装满各种书籍的书架显得特别醒目。
傍晚，灵月和方宁带着两个孩子进门时，振亚和振华姐弟俩已先到了。闽旭东才五六岁的儿子正跟振亚的儿子和玲玲玩耍，见又有客人进门，他高兴地嚷着：“好啊，又来了两个姐姐！”
屋里一下子聚了五个小家伙，欢快的吵闹声几乎把屋顶都掀翻了。
“你们三位的爱人怎么都没来？”身体瘦弱的汪明热情地招待着客人，这时笑着埋怨道。
“小东今天不巧有事……”方宁嘴里客套着，背地里却做着鬼脸悄声说，“这么小的地方，幸亏没让三个大男人跟来。”
一张圆台面架在大床和小床的中间，旁边靠不着床的地方放了几只凳子，整个房间就几乎没有余地了。孩子们纷纷爬上床，望着桌上的菜肴唾涎欲滴。大人们便在凳上随便坐下了。
晚餐没有山珍海味，但十分丰盛，足以体现出主人家的一片诚意。没想到闽旭东夫妇还是不错的厨师，俩人在厨房忙乎了一天，居然弄出了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好菜。闽旭东为各人杯里倒上酒和饮料，然后举起酒杯，一脸郑重地说：
“欢迎各位光临寒舍，来，我和汪明先敬大家一杯！”
汪明让儿子也一起举杯，笑着说：“快给阿姨、叔叔、姐姐、哥哥敬酒。”
大家喝了一口坐下了，但闽旭东仍站着。他把杯子满上又举起，恭恭敬敬地对方宁说：“我闽旭东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能有今天，期间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我心里一直铭记着。今天，我要特别感谢你……”
汪明闻言，连忙起身为方宁和自己杯中加满酒，举着酒杯诚恳地接口道：“方宁，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是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难能可贵的援助之手，帮旭东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那时我正怀孕，天天发愁怎么生养孩子。旭东要是没有这份工作，我简直不敢想象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汪明说着眼圈红了，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方宁，你这份恩情我们全家永生没齿难忘、铭记在心！希望今后能有报答你的机会。”
“这话说得太……太过了吧？这杯酒，叫我怎么喝得下去！” 方宁显得不好意思，连连摇着手，慢慢站起身，举起杯说，“这么着吧，喝了这杯酒，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提恩情、感谢之类的话！”她说完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闽旭东的眼睛湿润了，他喝了杯里的酒，注视着方宁，说：“我晓得，你有两个好朋友，灵月和振亚。但也请你记住，在这个世上你还有两个真诚的朋友，那就是汪明和我。如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们。”
汪明马上附和道：“对，也算给我们一点回报的机会。”
“回报啥呀！既然是朋友……”
见平日伶牙俐齿的方宁， 今天居然有点笨嘴拙舌的样子，灵月和振亚都忍不住笑了。等方宁坐下后，闽旭东的神情松快下来，拉着汪明又一起敬了灵月一杯酒，算是为灵月饯行。
等两位主人终于坐下后，大家开始动筷。孩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得到大人们的允许，便马上大吃大喝起来。
二
孩子们狼吞虎咽了一阵后，便开始撤退到里床玩耍。大人们坐得宽敞些，边吃边聊天。
从闲谈中得知，闽旭东最近已升任供销科长，大家都有点意外。听说闽旭东在厂里吃苦耐劳、人缘很好，但一个劳改释放分子怎么可能提干呢？从闽旭东谦虚的只语片言中，大家听明白了：近年来，他利用业余时间读了一些中外企业管理、市场营销方面的书籍，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群策群力中为工厂的经营管理、产品的款式质量出了一些点子，被厂长采纳后取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厂长很器重他的才干，几次想提拔他，但都被上面驳了回来。去年，新政策扩大了厂长的经营自主权，工厂任用中层干部不需再报上级审批，于是，厂长下达的第一道任命书，就是提携闽旭东当了供销科长。
“真不容易啊！”灵月由衷感佩道，“你能走到这一步，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甚至几十倍的努力，其中的甘苦唯有你自知了。”
闽旭东笑道：“我能为工厂尽点绵薄之力，这是应该的。这个厂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能养活全家，于我有恩啊！”
“现在国家的政策是发展市场经济，提倡公平竞争，升官发财得凭各人的真本事了。”方宁说着心情复杂地叹气道，“唉，看来大锅饭是吃到头喽！”
振亚问：“中央的政策还会不会变啊？现在的学生好像意见很多……”
于是，话题转到了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上。汪明告诉大家说，昨天她乘公共汽车，听到两个刚从北京出差回来的人说起，北京一些高等学府里的大字报、大辩论竟颇有点当年文革初期的味道了。“这事态究竟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啊？”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都集中到当年的学生领袖身上。
“我也吃不准。”闵旭东沉思着说，“有位法国总统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年轻时不信仰左翼思想，是他的心灵有病；到了中年时还带左，那他的头脑有病。”
“啥意思？”大家不解地问。
平日很少喝酒的闽旭东今天连着几杯酒下肚，似乎变得健谈起来。“我这几年看了一些书，也想了很多。历史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青年学生思想单纯、追求理想，但他们缺乏社会经验，难免言行偏激，需要正确的引导…… 人类需要和平、理性，咱们中国的改革开放刚起步，国家大、人口多，面临的困难很多。古人说‘久废不可速成，积弊不可顿除’，更何况如今的中国已不像文革当初，具备足够的领袖权威和社会道德基础，恐怕经不起再来一次动乱了……”
“你这观点太保守了吧！” 方宁打断闽旭东的话，反驳道，“学生们是和平请愿，他们反专制、反腐败，要求加快民主进程，怎么会引起社会动乱呢？我支持他们！想不到当年的红卫兵司令如今变得胆小怕事了。”
闵旭东并不介意方宁嘲讽的口吻。他提起一本描写欧洲近代发展史的书，其中有这样的叙述：当年的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为人类留下了许多壮丽诗篇，但也让法国人民多吃了不少苦、多走了一些弯路。而英国温和、渐进的改良道路，较少腥风血雨，一路顺着经验、绕着障碍走…… “如果民众能以合法的方式上谏，当权者也有容纳不同意见的雅量，那就是国之幸、民之福了。”他从妻子的眼光中意识到自己有点高谈阔论，便住了口。
这时，坐在旁边很少开口的振华笑道：“我懂了，头脑生病就是头脑发热、冲动。旭东哥是提醒我们，人到中年了，应该预防头脑生病吧？”
“谁的头脑生病了，我的？”方宁马上不满地问，惹得大家一齐笑了起来。
汪明扯开话题招呼道：“咱们不谈国家大事，来，多吃点菜。”
“可我不谈政治，谈经济行吗？”振华说着显得愁眉苦脸起来，见大家都看着他，便说，“你们都晓得，我辞职下海后被糊里糊涂抓过一次。今天听了旭东哥的话，我算想明白了，是我想发财的私心杂念使头脑发热发昏了！我如今是后悔莫及，国营菜场回不去了，我也不再想发财，只是为了生存才继续摆着鱼摊。但我总是提心吊胆的，真怕哪天又出事，再让妈妈为我担心、病倒…… 我该怎么办呢？你们谁能指点我，我要怎样做才能保证不出事？”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对老实本分的袁振华来说，大道理显然解决不了这个关系他日常生计的实际问题。
“什么私心杂念、头脑生病？”方宁鼓励道，“我看你就别吃后悔药了，既然已经下了海，便没了退路，你就该千方百计、勇往直前地去争取成为那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
“他哪有这个本事啊？你别开玩笑了！”振亚说着连连摇手。
“嗯，让小华去投机钻营、行贿使坏，确实也难为他。”其实，方宁脑中也感到茫然。她谈起她父母一批老战友前几天聚会时，许多人对中央的现行政策看不懂、想不通，对如今唯利是图、世风日下的社会现状也很为不满。更令她吃惊的是，昨天，她和小东一起去华东医院高干病房探望生病住院的公爹，提起当今世界上社会主义阵营正分崩离析、苏联面临解体的新聞时，躺在病床上的公爹竟然老泪纵横……
这是一批曾为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革命英雄。在他们的暮年，眼看自己为之奋斗一生并亲手奠造的社会模式正面临风雨飘摇、土崩瓦解的前景，怎不令他们忧国忧民的革命情怀在回光返照中达到巅峰。而这种悲壮的历史情结，恰恰汇聚成了改革开放的巨大阻力，致使当时中国政坛的政策常常或左或右、变幻莫测……
“所以，需要‘摸着石子过河’啊！”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闽旭东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这时拍拍振华的肩膀劝慰道，“小华，你还年轻，哪里算人到中年了？你的头脑没病，当初我的心灵也没病，是造化弄人啊！不过，社会发生大动荡、大变革时期，难免会有一些人成为铺路石，这包括主动的奉献和被动的牺牲。为了国家的富强，为天下苍生计，个人得失何足道哉……”
“看，他又来了！”汪明在一旁直摇头，“只要多喝一点酒，他就似乎回到了当年，理想冲云霄，激情满胸怀。”
灵月由衷赞赏道：“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啊。如今的社会，有如此情操胸襟的人实在太少了！”
“可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他仍是那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君子模样，我真不晓得是该敬他的志、，还是笑他痴呢。唉！”汪明说着却满脸忧愁，深深叹了口气。
三
明天就要启程了。飞机中午起飞，在香港停留几个小时，然后在晚上转机，第二天早晨先中转悉尼，再抵达学校的所在地布里斯本。
已在悉尼安家落户的裴士文来过几次电话，询问灵月出发的日期和飞机航班，并提出到布里斯本为灵月先安排好住宿等事宜。遭到灵月反对后，他声称自己在布里斯本有朋友，可以委托他们接机。
灵月没有告诉他。从地图上看，悉尼和布里斯本的距离几乎与上海到北京差不多，灵月不愿如此麻烦别人。然而，找遍在澳洲能沾上点关系的人，没有一个在布里斯本的。俗话说“出门靠朋友”，灵月心里有点懊恼，当初该申请悉尼的学校才对…… 从资料中，她了解到学校有安排接机、住宿的业务，便付钱委托学校届时派人到机场接她。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整理好行李，她打了个呵欠，觉得很困。昨晚在祝小东家聚会，夜深时，方宁要灵月、振亚留下在她家过夜，重温一下少女时代的旧梦。她让岳青、裘斌带着孩子回家，让小东和女儿睡到隔壁。于是，三个女人斜倚在大床上，合盖着一条被子，追忆着学生时代的往事，感受着朋友之间的友情，展望着不可预测的未来，一会儿欢笑，一会儿伤感，彻夜未眠……
方宁又一次不解地问：“灵月，你到底为啥要出国？按说，岳青生意做得挺好的，姨妈又去世了。你往后的日子比谁都好，出去图啥呢？”
灵月笑笑说：“不是已告诉你了吗？我不想让你再骂我小市民，想换个活法。”
“要是我也像灵月那样，前几年多学点英语，我也会想出国。不过恐怕借不到那笔钱。”振亚随口说道。
“你算了吧。一头放不下老公儿子，另一头又得顾着老娘、侄女。我看你这辈子是哪儿都去不了！”方宁奚落着振亚，接着却幽幽说道，“不过，现在有点出息的人都在设法往外走，国内挣钱再多也比不上国外啊！可惜我在中学时读的那点英语差不多忘光了。”
灵月问：“不是说小东最近做成了几笔生意吗？”
方宁兴致不高地回答说：“是啊，他跟大马他们合伙开了一个公司，但一直没看他拿钱回来。听说赚的钱要再投资什么的，但我怀疑是让他们大手大脚化光了。我看他总没个成事的样。”
振亚劝慰道：“你别要求太高嘛，像裘斌平时除了上班，晚上能出去教教夜校、赚点外快，我就很满足了。”
“你那是鼠目寸光，懂吗？看人家孔灵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步就跨出国门挣大钱去了，那才叫高瞻远瞩呢！”
“想不到我这个小市民一下子变成高瞻远瞩了！”灵月自嘲着，心里却不免纳闷，怎么人人都认为自己出国肯定能发财呢？这世道怎么了，人心变得凡事都向钱看，金钱真有那么大威力？她问方宁，“听说玉妹要介绍小东到一个合资企业当经理，你为啥没让他去？”
“能让他去吗？上海多的是人才，她为啥偏偏看上我们家不成器的祝小东？哼，我看她是贼心不死！我们夫妇俩还不至于穷到要靠人施舍的地步。再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我得防着点，你们说对不对？”
灵月马上笑道：“对啊，看来金钱并不是万能的。”
“当然不是，我哪会稀罕她的臭钱！”方宁说着，一脸的清高和傲然。
想到离别在即，三人的心情都有点黯然。灵月感慨道：“想当初，咱们送方宁去北大荒，那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那时的我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一晃都二十年了……”
二十年，仿佛就在弹指一挥间，时光流逝得真快啊！三人心头都弥漫着青春难再的怅然……
“当年，送方宁去边疆，如今，要送灵月去洋插队。不晓得何年何日我们才能重新聚首……”振亚说着不由眼圈红了。
方宁轻轻哼起了越剧《红楼梦》中的一句戏文：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声珍重泪湿罗衫……”
灵月紧紧握住两位闺蜜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四
临别前的这一个夜晚，岳青原本策划得十分浪漫：推掉一切应酬，就他和妻女三人，找一家幽静的小餐馆，美美吃上一顿。饭后先送安安回家，然后他要陪妻子逛逛马路，选看一场爱情影片，重温当年谈恋爱时的幸福时光……
然而，傍晚时分，灵月接到岳青从公司打来的电话，万分抱歉地告诉她，有一个老板获悉吴总的太太明天要出国，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夫妇吃顿饭。“这是我们公司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他的面子不能不给。月月，真对不起，今晚我们要一起赴他的宴，等饭后我再单独陪你。”
灵月无所谓，应允了。其实，饭局上主要还是谈生意的事，那位老板兴致极高，酒量也大得出奇。岳青为让对方高兴，与他拼了许多酒。从饭店出来后，公司的司机把吴总经理夫妇送回家。岳青显然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床上，半醉半醒地对灵月嚷着：
“月月，你来，我陪……陪你去看电影……”
公公婆婆已先上了床。灵月帮安安洗脸、洗脚完毕，伺候女儿睡下后，回进房间，发现岳青鼾声大作，已和衣睡着了。她摇摇头，叹口气，帮他脱了鞋，盖上了被子。
一阵孤独、忧郁的情绪重又袭上心头，她噙着泪，蹑手蹑脚走进南房，在女儿甜甜睡去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再次为女儿掖了掖被子，然后退出来，轻轻关上了房门。忽然，电话铃响了，她连忙拿起话筒，只听振亚在电话里急急说道：
“灵月，你现在能出来一趟吗？我在离你家不远的XX路口等你，有急事！”
“既然就在附近，为啥不上我家来？”灵月十分诧异，小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明天要去机场送我，有事明天再说不成吗？”
“不行。你快来，我等你！”振亚说完挂上了电话。
这不像振亚平日的行事风格，至少该说点理由吧？灵月不及细想，匆匆披上外衣，悄悄出门下了楼。她跨上自行车，朝振亚指定的路口急驶而去。
五
他披着一件风衣，矗立在路口，显得风度翩翩。原本削瘦的脸庞变得丰满了些，增添了一股成熟男人的风采。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发现旁边站着的振亚…… 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蓦然腾起，她掉转车头就想离去。但他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对不起，灵月……”振亚赶上来，一脸的歉然。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瞪着他冷冷问道：“怎么了，拦路抢劫么？”
他居然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但马上收敛了笑容，沉稳地说：“我今天下午刚获悉你出国的消息，振亚说你晚上有饭局。这么晚叫你出来，不能怪她，是我的请求。”
“有事吗？”灵月问道。一部大卡车从身后疾驶而来，锐利的喇叭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快让开！”谭隽良嚷着，急忙伸手把灵月的自行车拖上了人行道。灵月和振亚也跟着上了街沿。
三人正好站在一家私人新开的小咖啡馆门口。谭隽良把车靠墙停好，彬彬有礼地邀请道：“我能请两位喝杯咖啡吗？”
灵月正想拒绝，却听他诚恳地说：“我晓得你明天就要走了，也许我们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能把我看做一个朋友赏次光么？仅此一次……”他说着，深邃的双眼竟然露出了与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痛苦神色。
灵月只觉得胸口刹那间堵住了。正进退两难间，咖啡馆的门突然打开了，穿着时髦的老板娘站在门口热情如火地拉起了客：
“欢迎三位光临！我们店的咖啡是正宗的英国货，口味纯正，香气馥郁。不信你们可以进来尝尝，不是真货不收费…… 我们的店堂清洁，价格便宜，服务也保证你们满意，三位请进！”她说得口齿伶俐、声音清脆，还带点抑扬顿挫的韵味。
灵月不由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三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子，椭圆形的脸上涂了眼影、还抹了粉。这人很像灵雪插队时同一个集体户的小朱，只是肤色显得白嫩，脸上少了些雀斑……
“哎呀，这不是灵月姐吗，啥个风把你刮来啦？”老板娘看着灵月，突然露出夸张的惊喜，迎上来笑道，“想不到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漂亮！灵雪姐最近好吗？”
居然真是小朱！灵月含笑说：“她很好。听说你结婚了，还去她医院看过病，但她没说你开了咖啡馆。”
“我刚开不久，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小朱拉着灵月，招呼道，“快进来坐！看在灵雪姐的面上，今天一律优惠价！”
灵月为这戏剧性的插入而有点意外，看来这咖啡馆不进也得进了。
谭隽良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振亚看了一下手表，却说：“这么晚了，我路远，昨晚又一夜没睡，能不能让我先回家？”
“你把我叫来，自己倒想溜？”灵月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说一起进了咖啡馆。
这是一间单开间门面的街沿房屋，装修简单了些，但还算干净，靠里面的位子上坐了一对年轻客人。小朱告诉大家，这原是她丈夫家里的住房，如今他们小夫妻和公婆都挤在楼上，把下面腾了出来。
“做个体户是没有办法呀！”小朱让客人坐下，到柜台后面手脚麻利地端了三杯咖啡出来，嘴里一刻不停地说道，“我们这批插兄、插妹，像灵雪姐那样像模像样过日子的能有几个？基本上都像凡娣，进生产组、街道工厂当工人。我和老公想发财，可没有资本，只能先这样混着。但生意不大好，真愁死人了！最近我叫老公到外面跟人家学烧菜，想改饭馆…… 嗳，你们是不是来谈生意的？”
谭隽良笑道：“你看我们像吗？”
“像，一看你就是个大老板！”她不容置疑地说，“这么晚了，到我们这种地方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情侣，就像那边两个。还有一种就是谈生意的。嗳，灵月姐，你们做啥生意啊？有没有挑我发财的机会？”
“我们不做生意，只是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谈点事。”振亚苦笑着，又看了一下手表说，“能让我们快点谈完么？”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老公就说我话多，把客人都吓跑了。我这就走，你们谈。”她张张扬扬地擦了下桌子，终于离开了。
三人松了口气，都笑了。
“今天这么晚，真不好意思，我不耽搁你们时间了。”等大家喝了一口咖啡，谭隽良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名片摊在桌上，一张一张推到灵月面前介绍道，“这人是中国驻澳洲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但你不去堪培拉，不一定派得上用场。这人是派驻悉尼领事馆的文化参赞，还有这位是中国银行驻布里斯本的负责人……”
灵月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是要为自己介绍几个澳大利亚的关系。她客气地说：“不劳你费心了，我在澳洲有熟人。”
谭隽良注视着她，沉声说：“你一个人离乡背井，浪迹天涯，在外面遇到任何事，国内的亲友都帮不上忙。而他们三位都是我的朋友，我已给他们打过电话。收下吧，也许有需要的时候。”
看他一脸恳切、期待的样子，灵月犹豫片刻，说：“好吧，那我收下了。谢谢你！”
他仍然看着她，问：“你这次出去，是打算留学后回国还是定居？”
“这好像由不得我。”她避开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反问道，“如果你有移居海外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会出去看看，学习一下，但移居恐怕不会。”
“为啥？”
“故土犹如磁铁，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灵月忍不住讽刺道：“好伟大的爱国情怀啊，让人钦佩！”
谭隽良低下头，脸上露出了忏悔的神色，说：“年轻时我有过不切实际的梦想，以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錯。但现在，我清楚自己的渺小，所以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灵月不再咄咄逼人，只想快点结束这次会面，便对小朱招手结账。
从咖啡馆出来，振亚嚷了一声“再见”，便急忙跨上自行车走了。灵月骑车离去时，一眼瞥见他深邃的双眼中竟然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飞机冲上了雨天的云霄，故乡的山川大地渐渐被云障雨雾隔断了。机场上送行亲友的脸庞似乎仍在眼前晃动，耳边仍回荡着他们的谆谆叮嘱……
银鹰像一只挣脱樊笼的小鸟，终于冲出了厚厚的云层，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从窗口朝下看去，一望无际的云海气势磅礴，如重叠的山峦，又似起伏的波涛……
望着窗外湛蓝的虚空，灵月感到自己的心胸豁然开朗，长年盘居心头的那团忧郁似乎正渐渐消散，而原有的自信也在不知不觉地回到身上。
她想起了昨晚，想起了他眼中的泪花，忽然对自己的两位师长——韩庭耀和尹静园之间的感情有了一份全新的理解：
至纯的爱，
没有索求，
亦无需占有。
心灵间无形的感应，
即便生离死别，
却永远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