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
第二年, 澳洲颁布了新政策,规定89年“六四”前来澳的中国留学生,在获得四年临居签证后,可以向移民局申请配偶和子女来澳团聚。岳青在电话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显得很高兴。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徘徊于十字路口,何去何从颇难预测。
申请递交移民局后,灵月开始憧憬重建小家庭的美梦。离家出国已两年多,时空淡化了许多不愉快的记忆,孤独的心灵保存的都是家庭的安逸和温馨。晚上躺在被窝里,一想到女儿即将来到自己身边,她禁不住喜极而泣。
尤本显得比灵月心急,填写表格、准备材料的那几天,他连上班也没了心思。申请递交后,他便开始盼星星、盼月亮……
“有他这么想老婆的吗?快成疯子了!” 尤钢嘲笑着姐夫,自己却依然天天与那个同居女孩出双入对的,对申请家属一事按兵不动。
灵月问尤本:“他不是说,等家属来澳就跟那女孩结束关系吗?”
“你还看不出来?他不办,家属就不可能来澳洲。”尤本摇头叹气道,“唉,我这个内弟总不肯安分守己,老是花样百出。前几天听他说又把工给辞了,民运也不搞了,要去Tafe读个啥证书,想开旅行社,或做移民代理。”
灵月笑笑说:“你这个姐夫没用。算了,还是让他姐来管他吧。”
“尤娜的话他也未必肯听。随他去吧,这么大的人了!”
尤本开始忙着学开车、考驾照。三个月后,尤钢陪他逛了二手车市场,花了几千澳元买了一辆丰田车回来。接下来,他便开始找房子。
“太早了吧?等她们签证下来再找恐怕也来得及啊!”灵月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被他的忙乎劲搅得也有点坐不住了。
但尤本不想等了。他在靠近他工作的鸡店附近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房,盘算了几遍手里的积蓄后,咬牙买下了两套全新的卧室家具,厅里的沙发和餐桌就是二手货了。他独自一人先搬了过去,守着他那个新家,翘首以待着妻女的到来。
听说家属中已有人拿到签证,甚至抵达澳洲,灵月也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周末出去看了几套房子,都不大满意。那天晚上,裴士文在电话中得知她正找房子,便告诉她说:“北区有一套公寓,离你工作的地方不远,环境挺清静的。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好吗?”
“好啊!” 灵月问,“租金贵吗?有几间卧室?”
“卧室有两间吧……”
他没说租金,灵月猜想他可能不清楚。
那是一栋有三个楼层的双砖公寓房,裴士文介绍的那套位于二楼。环境不但清静,而且幽雅。房子看上去挺新,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三个人住正合适。客厅宽敞明亮,从阳台往外看是一片绿化美景……
灵月一看就喜欢了,从地图上查看,离自己工作的实验室走走只需十几分钟,真是太方便了!她站在厅里转了一圈,发现房子的布局也挺合理,左边是两间卧室和浴室,右边是厨房、洗衣房和一间小厕所。咦,走廊口怎么还有一扇门?她走过去旋了旋门把,发现门锁着。裴士文连忙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灵月原先以为那是壁橱或者储藏室,但朝里一看却愣了一下,那显然是一间光线最敞亮的卧室,被布置成了地道的书房。进门是一排文件柜,窗前放了一张大书桌,整面里墙是一排装满了书籍的玻璃书橱,门旁是一张三人沙发,上面墙上挂着一个横幅镜框:“由来富贵原如梦,未有神仙不读书”。字体苍劲有力。
只听裴士文在一旁解释道;“听说你只想找两个卧室的,所以这间书房我想保留了,但我保证不会经常来打扰你们。”
“原来这房子是你的。”灵月看了他一眼,问,“租的还是买的?”
“是去年买的。”
“你家房子那么大……”她有点疑惑。
他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在书桌前的扶手转椅里坐了下来,坦然说道:“我喜欢北区的自然环境,一直想为自己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看看书。” 他告诉她,家里地方虽大,但其实很嘈杂。孩子小,烦一点是正常的。但他两个妻舅老是呆着不走,他们的家人每年也会过来住上几个月。前几天,嫂子带着孩子刚走,过几天,弟媳就拖儿带女过来了…… 偌大个家,却没有他看书、备课的地方,他的书籍、文稿常常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这么说,这房子你自己要用,哪能借给我呢?”
裴士文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了。父亲为他选的这位太太,心地不坏,也能体贴照顾丈夫,但显然缺乏头脑,经常轻信别人的谗言便一味提防自己的丈夫。其实房子买下后,他连一次上这儿清静看书的机会都没有。“但我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藏书和置放文件的地方。”
“看来你太太对你管得很严啊!”灵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是怕你有外遇吗?”
他点头承认道:“嗯,她耳朵根子软,又缺乏自信……但其实大可不必。既然跟她成了家,又有了孩子, 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
这后面一句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看着他诚实的脸,她心里坦然了,但她想给他提个醒:“想来你在家里是听太太的,而你太太又是听她两个兄弟的。看你一副不管事的样子,可别忘了,你才是一家之主啊!”
裴士文感到有苦难言。妻子把他的财产都拽了过去,交给她两个兄弟打理;把孩子交给保姆看管,自己腾出身来全职“照顾”丈夫…… 不知是谁教她的损招,她还洋洋得意,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他不想对灵月说这些,便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怕烦,乐得图个轻松。”
“但我记得你姐说过,要你当心身边的那些人。”
他的语气显得有点沉重,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姐来信也一直提醒我,要我提防他们。可是防不胜防,不如不防了。”
“啥意思?” 她感到不解。
他看着窗外,幽幽说道:“你晓得我不擅理财,也不看重钱财。这些身外之物,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父辈如何积聚这笔财富,我不清楚,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无福消受了。做晚辈的坐享其成,却不满足…… 我实在不想卷进他们的明争暗斗。我趁自己还有点支配权的时候,瞒着家人买了这套公寓,算为自己和儿子留了条后路。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一贫如洗,我不会感到意外。我有工作,还有这套赖以栖身的房子,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活得很快乐、很满足!” 他说着神情真的变得愉快、轻松起来。
“哦,裴士文,原来你心里都有数,倒害我瞎担心了。”她忽然觉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中学时代曾让她觉得并不起眼的同学,在作为人才被招聘为大学教师时,曾让她刮目相看了一阵。而今天,她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很有思想内涵的人。“好啊,如今的社会,把钱财不当一回事的人太少了,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朋友!” 她爽朗地笑道,“这房子我决定借了,但房租你一定得收。”
裴士文看着她,认真地说:“我把空置的房子让朋友一家住,换作你,会收朋友的房租吗?”
他在“朋友”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使灵月感到有点难以坚持。她犹豫了一会儿,只得说:“那好吧,我们一家暂且住这儿。我代表岳青、安安先谢谢你了!”
“别客气,”他摆摆手,笑着说,“我还得谢谢你总算把我当做了真正的朋友!”
二
裴士文的藏书让灵月很感兴趣,她站起身在书橱前浏览了一番,眼光移到中间顶格却停住了,那里摆放着不少佛学经典。
“你在学佛?”见他点点头,她有点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了想,说:“就这一两年的事,根基还浅得很。”
她记得他原先并不信这些,也听说他来澳洲后被热心的基督教徒拉去参加过数次教会活动。怎么突然之间又转信了佛教?
他的眼光变得沉稳、内敛,像对学生上课那样,侃侃而谈起来:“人生在世总想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答案。我碰到过不少基督徒,他们的虔诚、善良以及热心传教,确实让人感动。但你明白,像我们这种从理想破灭的废墟中爬出来的人,是很难再轻信任何说教的。是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改变了人生……”
前年期末时,裴士文要写一篇比较东西方宗教文化的论文,那一阵子,他几乎天天去图书馆查资料。面对一大堆砖头般的典籍,却理不出一点新颖的思路来,他感到这几天的精力都白费了。那天,图书馆关门时,他疲惫地站起身,准备离去。这时,一个面容清癯、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递给他几本书,微笑着说:
“读读这些书吧,也许对你会有所启发。”
他感到对方有点面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他接过书,道了声“谢谢”, 然后到柜前办理了借书手续。
走出图书馆,他感到有点奇怪:这个人是谁?怎么知道自己研究的课题?从他的穿着上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清洁工。每天他总是提早上班,先看会儿书,等大家走了再打扫卫生。他依稀记得有几次他曾坐在自己对面…… 不管他了,这些书既然借了就看看吧。
他花了几天时间读了这几本书,顿时被书里文字表达的精深涵义吸引住了,同时也终于理出了写作论文的思路。他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那个清洁工并非等闲之辈!
几天后,裴士文在图书馆门外等那个清洁工下了班,便上前邀请他去家里坐坐。而那位清洁工居然没有拒绝,也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晚,他向他请教直至深夜。
裴士文是从那天开始,才明白佛教与宗教并不全是一回事,但佛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具有高深哲学理论和科学实验的宗教。
佛教是佛陀的教育、教诲。佛陀如同老师,引导人们认识人生、宇宙的真相。佛说:佛、我、众生,三无差别。人应当自作皈依,因为人的努力与才智足可自解缠缚。佛陀只能教人们该走的路,人类的解脱全赖个人对真理的觉悟。佛教以智慧得正见,而不是由盲信得信仰。
许多人为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去探索宗教的义理,追求哲学的睿思,最终却在佛法里,解决了知识欲求的疑惑。
佛之全部教法,其最高成就,以彻见宇宙万有之全体大用,会于身心性命形而上之第一义谛为其究竟,确乃涵盖一切,无出其右者。
唯心――不能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唯物――处世为人都是心的作用。哲学把理念从物理世界分离开来,科学却强调客观世界的独立存在。这些理论互相矛盾,无法统一。而佛学有系统、有条理地说明心物一元的统一原理,从三维时间和四维空间的数理演变,说明宇宙万有,是一个完整的数量世界。…….
与那位清洁工的一场深谈,让裴士文有胜读十年书的感慨。自那晚后,他按他开的书目买了许多书认真研读、参照修行……
“我感到我找到了,我信服了。”
“你找到了什么,信服了什么?”
“我找到了人生的归途,我信自性本具佛性,我信佛法能指引人类解脱生死烦恼,返归清净本原……”裴士文恨不能将自己所领悟到的一切都灌输给灵月。
“这真像奇遇啊!” 灵月被深深吸引住了,问,“那位清洁工该怎么称呼?他还在图书馆上班吗?”
裴士文的情绪有点低落,摇摇头说:“他没留下姓名。第二天,他突然辞了工,不知去向了。”
“哦,真是个奇人!你说他说话带点浙江口音……”灵月突然眼睛一亮,问,“他是不是中等个子?长得……”她把他的五官描绘了一遍,见裴士文连连点头,不由沉思道,“这个人很可能是伍医生。”
灵月把伍医生在布里斯本为她治病、送药,并留医书的事向裴士文叙述了一遍。遗憾的是,是耶?非耶?人不见踪影,终究无法确认了。
想当初自己出国的初衷是想看看世界,并也像裴士文那样想对人生作点探索。但来澳后除了学习英语外,就是忙于生计,打工赚钱,真是弃重就轻、本末倒置了。灵月让裴士文推荐了几本书,决定以后也要静下心来,抽空作些研读、探讨。
三
安安长高了,原来的两根小辫不见了,一头黑发剪成了易于梳理的游泳式。然而,灵月还是在机场出关的人流中一眼认出了她。
“安安!” 她迎上去抱着女儿,眼睛湿润了。
岳青放下行李车搂住妻女,三人互相注视了一会儿。还是女儿先打破沉默,调皮地笑道:“妈妈,你比以前年轻、漂亮了!”
“是吗?” 灵月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破涕而笑道,“你才黄毛丫头十八变,越变越可爱呢!可你爸怎么又胖了?”
“爸爸属猪嘛,太贪吃了!” 安安说得岳青也笑了。
尤本开车把三人送到家门口,灵月想留他一起吃饭。“不了,你们一家刚团聚,不晓得有多少话要说呢……”他神情沮丧,强笑着推辞着。尤娜母女的签证至今还没下来,他触景生情,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晚上,灵月带女儿进了单人卧房,笑着说:“安安,从今天起,这就是你一个人的小天地。喜欢吗?”
安安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环顾着房间里母亲为她选购的橱柜和书桌,以及富有女孩气息的布置,又用手抚摸着床上印有自己喜爱的卡通图案的被褥,喜笑颜开道:“妈妈,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太喜欢啦!”
“那好好睡吧。” 灵月看着她脱衣上床,然后道了一声“晚安”,便欲关门离去。
不料安安却噘起嘴撒娇道:“妈妈等一下!我在书上看到,外国人临睡前,妈妈都要先亲吻自己的孩子,然后才说晚安的。”
“是吗?” 灵月笑了。她重新走回床边,俯身在女儿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几乎同时,安安也伸长脖子吻了一下母亲,然后甜甜道了一声:
“妈妈晚安!”
相隔两年半,母女间的亲密感情似乎一点没变,灵月心里颇感欣慰。退出房间关上门,她走进对面的双人房。正在等待妻子的岳青从床沿站起身,热情地对她张开了双臂。她关上房门,尽量迎合地接受了丈夫的拥吻。然而,不知怎么的,隐隐期待的久别重逢的激情却没有出现…… 当岳青终于松开双臂时,两人脸上尽管都挂着微笑,但心里却漂浮着莫名的失落感。
这种理智与情感、灵与肉互相冲突、抵触的情形延续到了床上。她主动睡到他的身旁,但当他翻身搂住她时,她心里却感到有点别扭。他觉察到她的勉强,顿时长途旅行的劳乏便充斥全身,于是草草行了夫妻之礼。
灵月请了几天假,先去学校为安安的读书报了名,然后带丈夫和女儿去了悉尼的几个主要旅游景点。
那天中午,一家人围坐在皇家植物园一处快餐厅外的露天餐桌旁吃午饭。草坪上,一群土著人正吹箫拍鼓、载歌载舞,表演着他们独特的文艺节目。顺着海湾清澈的水面向前眺望,悉尼大桥横跨海峡,连接着高楼林立的中心城区和风景优雅的北岸。闻名全球的悉尼歌剧院静卧在大桥下侧,那一片片乳白色的尖顶似风帆又似贝壳,傲然逼视着蔚蓝的苍穹,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安安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流连忘返了一阵,接着站在草地上兴致盎然地喂鸟。看到那么多鸽子、海鸥围在脚边争食,头上还不断有飞鸟盘旋,她高兴极了,不断把面包撕碎了扔出去。那幅飞禽上下争食的奇景颇为可观,灵月连忙拿相机上前抢拍了几张女儿鹤立鸟群的飒爽英姿。
回到桌边,灵月问女儿:“喜欢澳洲吗?”
安安喝着可乐吃着薯条,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说:“喜欢!”
“不过我看澳洲的食物大大不如中国。” 岳青将手中的汉堡包塞进嘴里,却皱着眉头说,“这种东西在国内送给我也不要吃,可在这里还卖得那么贵。”
很多华人吃不惯西餐,对于吃货岳青来说,肯定更难适应。灵月笑笑,表示理解。
傍晚时分,三人徜徉在悉尼情人港的堤岸上,安安在溪水中的石块上蹦来跳去,游兴犹浓。岳青却显得有点心事,这时开口道:“月月,这次我出来在单位没办离职手续,局里批了我探亲假。我想为自己,也为咱们这个家留条后路。”
灵月颇感意外,问:“为啥呢?”
岳青解释说:“你应该能理解,我今天在国内的地位来之不易,听说我要离开,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出来前,我想了很多,在澳洲我能做啥呢?要是有你这点英语基础倒也罢了,可我以前在学校读的是俄语…… 唉,很久没走这么长的路了,腿好酸啊!来,歇歇吧。”他拉妻子在路旁一条长椅上一起坐下,接着又说,“不过,让安安在这里读书,接受一点西方教育,对孩子的前途肯定有好处。”
“那……你自己怎么打算?”
岳青犹豫了一下,说:“我就是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呢!我一个人回去吧,咱们一家分居两地,长久总不是个办法;让你放弃在这儿的定居机会,跟我回去,你恐怕也不会同意。嘿!” 他说着干笑了一声,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说,“算了,今天不谈这些,咱们一家刚团圆,先开心几天再说。我也会努力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岳青的话给自己留了充足的余地,但灵月的心却难免七上八下了。
四
过完周末,安安开始去语言学校学习英语,灵月重新回实验室上班。岳青听取留学生的经验,出去找了几天工,碰了几鼻子灰回来。又在家里试烧了几顿饭,他显得心情烦躁、百无聊赖。一位在中餐馆打工的朋友介绍他去厨房当帮手,洗了一晚上的碗,深夜回家,岳青满脸晦气、心中气恼。听说他不小心打碎了两个盘子,挨了老板一顿臭骂。
灵月宽慰道:“明天别去了。打工累点无所谓,就怕受气。”
岳青自嘲道:“是啊,在国内上饭店都是看人笑脸相迎、恭敬伺候,想不到来这里伺候别人不说,还得低三下四被人欺负!”
“有些华人老板素质差,狗眼看人低,西人老板反而比较尊重人。好在我的工资够开销,你以后有机会再找份合适的工作吧。”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岳青找工不再有任何动静,对澳洲生活不满的言论却越来越多:
“这里的生活节奏慢吞吞的,好无聊啊!”
“城里的商店怎么一点没有竞争意识?这么早就关门,啥个夜市面也没有。”
“澳洲的鸡怎么没有鲜味?猪肉也不香,吃上去味同嚼蜡!”
“洋人的奶酪一股骚臭味,真令人作呕!怎么吃得进口啊……”
有一天,灵月感到有点不舒服,便请假提早下班回到家。刚掏出钥匙想开门,却听见岳青正在厅里跟人通电话:
“……别胡思乱想了,小林,你听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哎,当然想你啦,真的,我不骗你!…… 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小林,相信我……”
灵月呆了片刻,不想听下去了,便开门进了屋,见岳青匆匆把电话挂了。她不想听他编谎话,便索性说:“是国际长途吧,跟公司通电话了?”
“哦…… 是的。” 岳青支吾道,“不放心公司的事,所以打个电话问问。”
“那位小林还在你公司?”
“噢,对啊!她现在是办公室主任,我离开这段日子,许多业务都靠她管着。”
灵月没再说话,进卧室躺下了。
“今天怎么早回来了?” 岳青跟进房,伸手摸摸灵月的额头,问,“病了吗?”
灵月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你出去,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此后几天,夫妻俩同床异梦,各想各的心事,很少交谈。
周末那天,依照安安的心愿,一家人换乘了两部巴士,到海滨游玩。曼丽海滩风景倩丽,处处洋溢着悠然自得的轻松气氛。游泳滑浪者矫健的身姿在清澄碧蓝的海水中沉浮;细腻洁白的沙滩上栖息着不少半裸着身子享受日光浴的游客。安安赤着脚在水边奔来跑去,兴致勃勃地收集着她喜爱的小贝壳。
灵月和岳青在堤岸的长椅上面对大海坐下了。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岳青终于开了口,说:“月月,我决定回去。”
灵月两眼注视着水天一色的远处,一时没有说话。从当地的中文报上得知,不久前邓小平的南巡讲话,让中国的改革开放吃了定心丸。
岳青接着说:“我来澳洲一晃都快一个月了,哈,看我这些天都做了啥?就靠老婆吃饭,真够窝囊的!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那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灵月平静地问。
“看来我们不得不分居几年,好在我们也算老夫老妻了。” 他手中抚弄着一根树枝,慢吞吞地说,“我想这么着,我每年抽空来看你们一次;你呢,假期就带安安回来探亲。安安如今已是中学生,再熬几年就能进大学,到时候你也应该退休了,咱们两边跑跑。这段日子我在上海设法多赚点钱,等我们老了也可以有多点选择。”
“我们离婚吧!” 她看着远处的女儿,口齿清晰地说。
他显得有点吃惊,扔下树枝问:“你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
他察看着她的脸色,似乎无喜也无忧,不由叹口气,说:“唉,月月,其实我一直是爱你的……”
“但你同时也爱那个小林吧?遗憾的是,如今的社会不允许一夫多妻。徘徊在两个女人中间,你不觉得累么?”
事实上,岳青这次来澳洲,原本还是想维持这个家庭的,但来澳后的现实让他畏缩了。离开了身居要位、如鱼得水的本乡本土,面对着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沉重艰辛的生活压力,让他有一种从云端跌入地窟的感觉,反差太大了!而促使他最终改变心意的还是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和上海最近的来电。小林在电话中哭着告诉他:她已怀了他的孩子。而他娘喜滋滋地猜测,看样子像是个男孩。
他支吾道:“你别瞎想, 我没有跟你离婚的意思……”
“但是我想离开你了!”
他似乎有点难过:“你决定了?”
“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显得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坚持要离婚,我也没有办法。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是你提出来的。回去你家里人问起来……”
“就告诉他们是我的问题。”
“不想再多考虑考虑?”
“不用了!”
“那好吧…… 不过,暂时不要告诉安安,行吗?我不想这样跟她告别。”
灵月点头答应了。重建温馨小家庭的美梦这么快就破灭了,灵月注视着广袤深沉的大海,以悲凉的心境为自己的婚姻画上了句号。
岳青定了几天后回上海的机位。出国时,他给安安买的是单程票,自己则是双程。离开澳洲的前一天,两人把离婚的手续办妥了。
五
尤娜母女终于抵达澳洲了。从机场回来,尤钢碰见熟人就取笑姐夫:“他可真够熊的,一家人见面,我姐没什么,他却像个娘们儿似的,哭起鼻子来啦!”
那个周末,尤本为庆贺合家团聚,在家忙乎了一整天,烧了满满一桌子菜。晚饭时,把尤钢和灵月母女都请来了。
尤娜身材高挑,打扮时髦。柳眉细眼透着北国女人的英姿,也带有几分刁蛮之气。她俨然以女主人的架势招待着客人,一点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灵月一进门便听见满屋子都是她咋咋呼呼的声音。
“哎哟,这位就是孔姐吧?尤本、小钢他们早就提起过你。听说你比我们大好几岁,可看上去咋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哪!这就是安安吧?唷,多水灵的姑娘!来来来,你们坐,坐啊! 佳佳,快过来见过孔阿姨和安姐姐。”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从母亲身后探出半张脸,怯怯叫了一声:“孔阿姨,安姐姐。” 马上又把头缩回去了。
“你们看这孩子,就这么点出息!活脱脱是她爹的翻版。”
尤娜说着带领客人参观了一下尤本一手安置的新家。十几年的旧公寓,地毯已有几处地方脱毛了,但从家具、布置上仍可以看出,尤本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然而尤娜显然不满意,不停指手画脚地批评着:
“你看,这套卧室家具颜色多俗气! 这书桌和书柜一看就知道不配套,多扎眼。噢,那套沙发最让我看不顺眼,式样老掉牙了…… 我家尤本根本不懂挑东西,我让他等我来了一起去买,他偏等不及了。如今倒好,东西买来了,又不能退。看着吧,让人生气,扔了吧,又可惜……”
“姐,你要扔一定得先通知我。这么好的家具哪儿白捡去?” 尤钢打断他姐的话,嬉皮笑脸地说。这些家具大多是他陪姐夫一起出去选购的。
灵月笑道:“我觉得这个家挺像样嘛!尤本是想让太太享现成福,对吧?”
“是啊是啊!” 尤本腰上系着围兜,手里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满脸笑容地对尤娜说,“以后家里就全听你的了。咱们开饭吧?”
“好,咱们先吃饭。” 尤娜开始为各人安排位子,“孔姐,你坐这儿。佳佳,你坐在安姐姐旁边……”
等大家入了座,听灵月说不会喝酒,尤娜也不客气,便拿起两瓶啤酒与兄弟对饮起来,任凭丈夫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来。
灵月招呼尤本说:“你一起来吃吧,太多菜了,看把你忙的!”
“不忙。”尤本把最后一锅汤端上桌,然后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在妻子旁边的座位上坐下,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脸上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说,“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太高兴了!”说着他也开了一瓶啤酒,见灵月的杯子空着,马上不容分说地给她倒了点,说,“今天高兴,你也喝一口!来,娜娜,咱们还得谢谢灵月,当初申请你们出国,那些表格都是她帮我填的。”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灵月刚客气了一句,却见尤娜瞪了丈夫一眼,接下来竟是一顿连珠炮似的责难:
“你不提这事倒也罢了,亏你还说得出口!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来澳洲快三年了,怎么连几份表格都不会填啊?人家孔姐年龄比你大,英语却比你好,你说得过去吗?据说孔姐还在光学实验室工作,啧啧,看人家多有档次,工作又轻松,在国外也活得像个人样!可你天天埋在冻鸡堆里,回家浑身上下都是一股腥骚味。亏你在中国也算上过大学的,怎么就喜欢这么下贱的工作呢?你丢不丢人呐……”
“姐,别别别……”这些话显然连尤钢都听不下去了,他连连摆手阻止她,然后为姐夫辩解道,“姐,你听我说,学好英语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们该上学的时候,不正闹文革嘛,没读过英语吧?现在有了点年纪,光说背单词都不行,前背后忘记的,他总记不住。这也没法子,岁数不饶人嘛!要说英语比较好的人吧,说穿了都是年轻时在国内打下的基础。到了澳洲,打工、挣钱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学英语啊?”
尤娜马上反驳道:“你们这是目光短浅,没有志气!知道吗?既然来了澳洲,就只有学好英语,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挣大钱!这吃小亏占大便宜的道理不会不懂吧?亏你小子在北京还脱产学过几年英语,出来后肯定也没上心,所以要跳出来帮你姐夫说话。”
“好好好!” 尤钢见说到自己头上来了,又怕她牵扯同居女友的事,便连忙挂起免战牌,笑道,“算我目光短浅,没有志气,行了吧?反正现在你也来澳洲了,自己去试试吧!”
“我当然会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啦!才三十多岁年纪,就学不好英语了?我就不信那个邪,你们等着瞧吧!”
见尤娜总算住了口,灵月笑着调侃道:“尤本,你太太心气高、志向大,看来比你有出息呢!”
“那还用说,她向来比我强!”不善饮酒的尤本半杯酒下肚,脸上已泛出红晕,这时笑着招呼道,“来,大家快吃吧,不然饭菜都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