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
这次回国让灵月有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与父母一起住在自己掏钱买下的公寓里,尽管空间不大,装修也不奢华,但毕竟是新房子,简洁明快的居所让人感到温馨、安逸。
第二天傍晚,灵雪和陈文清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了,稍后,灵泉一家也过来了。合家团聚,新居热闹非凡。
姐姐和姐夫都是主任级大夫了,最近经过民主选举,陈文清还当上了医院的副院长。俩人虽然嘴上一直抱怨他们的经济收入不够理想,但眉宇之间却掩饰不住荣登白色巨塔顶端的踌躇志满。
弟弟的公司这两年的生意运作也顺利良好,从一家三口全身上下的服饰几乎都是名牌,就大致可以看出他们颇为优裕的经济状况了。而灵泉的“孔总”也似乎当得越来越自信,侃起生意经来是一套一套的。
父母亲显然对灵月母女临时改变主意回上海而喜出望外。晚饭时,母亲笑着说:“月月有两年没吃我烧的家常菜了,看,这些都是新鲜做的。噢,除了那几个冷盘是买现成的,大家快动手啊!”
“妈妈,你太辛苦了!”灵月看着满桌子的菜肴,说,“不是请了钟点工吗,怎么还自己弄?”
母亲摇摇头,说:“这些钟点工都是从乡下出来不久,哪里会烧上海菜啊?我只能让她打扫卫生,在厨房做做帮手。安安,那盘葱烤鲫鱼是外婆专门为你烧的,好吃吗?
“好吃。”安安抿着一口鱼肉,一边剔骨头,一边咕哝道,“外婆,你弄太多菜啦!”
“多啥呀,快吃。看,这是你们两个都喜欢吃的笋干红烧肉。”母亲说着起身给灵月、安安碗里各舀了一勺,然后坐下高兴地唠叨起来,“现在这日子啊,是越过越好了!以前要不是逢年过节,是不可能弄这么多菜的。现在条件好了,天天都可以这么吃,只是胃口反倒比以前小,吃不下了。想想过去,比比现在,这生活水平还真是大大提高了。看看咱们家,三个子女条件都算不错,我跟你们爹爹还图啥呢?都心满意足啦!”
“你这话说得有点片面,”父亲喝了一口酒,对母亲批评道,“试问,咱们家的生活水平能够代表中国社会的大多数吗?”
灵雪马上介绍道:“月月,你恐怕不晓得,爹爹现在可是理论权威呵!你和安安现在睡的那间卧室,平时其实就是爹爹的书房,你注意到没有,书柜上的书报杂志都堆满了。”
父亲的老年忧郁症在澳洲就不治而愈了。据说自打搬来新居后,他恢复了喜欢阅读、思索的习惯,平时除了跟母亲一起到公园走走,与老朋友聚聚,也经常独自一人出门跑跑图书馆、逛逛书店,还参加一些社会活动。
“这样很好啊!爹爹最近在探讨什么课题呢?”灵月笑着问。
陈文清帮老丈人回答说:“爹爹恐怕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都有涉猎,而且对儒释道也有研究。”
“你说得不全对。”灵泉瞥了父亲一眼,似笑非笑道,“应该说,爹爹研究得最深的,还是政治经济学,我每次回来都得听他上课。”
父亲并不理会女婿略带恭维的口吻和儿子隐含嘲讽的言辞,却接着原先的话题说:“不可否认,最近几年,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是确有提高,尤其是沿海城市。但咱们国家的形势就目前来说,还远不容乐观,你们看,工人下岗问题,农民吃饭问题,官场腐败问题,环境污染问题…… 数十年的沉垢积弊,解决起来不容易啊!说得不好听点是危机四伏,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倒是,现在上海的下岗工人很多,有些人家很穷的。”母亲举例说,“像我原来厂里的一个同事,以前跟我是蛮要好的小姐妹。她的四个儿女有两个下岗了,另外两个虽然仍在工作,但那点工资只够自己小家庭开销。儿女没钱孝敬父母不说,平日里,他们老两口还要从嘴里省下自己的退休金来接济儿孙。唉,她一碰到我就叹苦经,让我听着心里难受。”
灵泉接口道:“上海的情况还算可以啦,真正的贫困户不多,也能得到政府的救济,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但到内地农村去看看,就晓得啥叫真正的穷了…… 那些救济金、援助物品大多到不了穷人手中,都被层层盘剥、扣压,让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吞没、挥霍了。”
“这就是症结所在啊,所以,慈善机构决定轮流派人押车监督,确保那些救济金、援助物品能真正送到那些最需要的家庭……”父亲说起他上月跟车进西部一个灾区,亲手发放救援物质给灾民,而当地那些大小官员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的情景,心里仍感到十分感慨。
灵雪告诉妹妹说:“爹爹这两年跟着他的老领导、那位离休的郝区长参加了不少慈善、爱心活动。”她接着却以医生的角度规劝父亲道,“不过爹爹,以后最好别再跟车,你的年纪已不适合这种长途奔波操劳了。”
“我的身体还行,郝区长比我年龄大,但每次都带头呢!暮年还能为国家和人民尽点义务、作点贡献,我们都感到很高兴的。其实,我们还想让社会上热心公益的善举发扬光大,以形成社会风气,去感化那些贪官污吏……. 天下可忧在民生,天下可惧在民怨啊!”
母亲点点头,说:“老百姓最恨的人就是贪官,‘一世为贪官’,要‘九世做牛还’呢!这些人就不怕因果报应么?……”
看来大陆的官商勾结、贪污腐败是越来越严重,已成为普通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了。所以中央政府三令五申,不断加大打击的力度。但让灵月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些真正的贪官仍然安居高位,而老实本分的袁振亚却被抓起来了?
“振亚,拘留审查?”除了灵雪,大家显然还是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个都吃惊得瞪大了眼。
灵雪告诉大家说:“我的消息是从小朱那里来的,听说这事千真万确,但具体案情不大清楚。”
方宁那边没有一点动静,会不会她还不知道?当晚,灵月跟方宁通了电话。
“是灵月啊,你回上海了?太好啦!”方宁显得兴高采烈的,但听灵月提起振亚,她的语调马上变得低沉了:“噢,振亚的事我知道,前几天裘斌来找过我…… 嗨,你晓得我这阵子有多忙吗,她还尽跟我添乱……”
两个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如今一个横遭祸端、锒铛入狱;而另一个正喜气洋洋、梅开二度…… 灵月不满方宁说话的语气,但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没有多说。两人约好第二天见面再谈。
二
第二天,等到中午时分,方宁才来电话,说她诸事繁忙,一时还脱不了身,要灵月继续在家等她电话。下午三点光景,她坐着公司的小车终于到了,一个电话把灵月叫下楼,然后让司机把她们送到浦东新建的一座豪华商贸大厦。
灵月跟着方宁上楼进了一家咖啡厅,两人在雅座坐下,等服务员送上两杯咖啡后,灵月问:“振亚到底出了啥事?”
“唉,她做的事呀,说出来真让人笑掉大牙!”方宁摇头叹气道,“那天,深更半夜的,裘斌找到我家,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后来他又接二连三地缠住我和岳青不放,求我们无论如何要帮忙……”
方宁对裘斌的评价向来不高,背地里常常骂他是迂腐穷酸的书呆子,认为他只能教一辈子死书,但在家里还偏偏端着个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振亚伺候着。但这会儿听上去,裘斌对振亚的夫妻感情应该还不错。
方宁不以为然道:“什么夫妻感情不错,我看他是因为没人伺候不行了。我最烦他这种死缠烂打求人帮忙的劲头,身为男人,有这闲功夫不如自己求上进。他要是早有点能耐,至于让老婆为两三万块钱落到这种地步吗?再说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现在正在风头上,这种事人人怕沾腥,唯恐避之不及,谁敢这会儿插手啊?”
灵月问:“振亚真犯事了?”
“对啊!她私自挪用公款让家人出去旅游,统共才两三万块人民币,犯得着吗?听裘斌说起她这些个事,当时就让我感到哭笑不得。她实在是太愚蠢了,头脑简单得像个白痴!谁都明白,公费旅游是普遍现象,但总得动点脑筋不留后遗症吧!可她倒好,账目上明摆着,一查事情就败露了。有她这么笨的吗?”
“挪用公款,假公济私?可振亚不是这种人啊!”
“但她确实这么做了。听裘斌说,主要是为了她妈,一次是让她儿子陪着外婆去了趟北京,还有一次是让振国的女儿、好像叫玲玲吧,陪祖母一起去西安和洛阳玩了几天。”
灵月恍然大悟:“哦,她是为了履行振国哥的临终嘱托……那是啥时候的事?”
方宁想了想,说:“应该是在她妈去世前半年光景吧。记得当时她向我借钱,可我正陪我父母去新马泰旅游度假。回来后,她没再提起,我也忘了。好像不久我又跟岳青一起陪客户去了一次欧洲……”
灵月沉默了一会儿,问:“你陪你父母去国外旅游,用的是自己的钱吗?”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嘿,这可能吗?”方宁说着潇洒地一笑。
灵月感到胸口一阵憋闷,缓了口气才问:“那,你们公司允许报账?”
“怎么会呢?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道理谁都懂啊!做生意要攻关,最重要是互惠互利。客户请我们去新马泰签约,我们回请他们到欧洲考察。都是生意往来,怎么查都没事的!”
灵月说不出话来了。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的灯光由稀疏而呈繁密,五光十色、绚丽夺目的霓虹灯在浦江两岸、十里洋场争辉斗艳。格调高雅的咖啡厅里也是一派柔和舒适的敞亮,但灵月心里却感到黯然神伤……
“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听着方宁突然的提问,灵月愣了一下,说:“哦,对不起,我不参加了,请原谅!”
“行,我能理解。”方宁显得大度地笑笑,又说,“你没想到我会选择岳青吧?其实,岳青条件好,对他抛彩球的女人不少。而我们这种年龄的女人机会不多了……”
灵月摆摆手,打断她说:“你没必要跟我解释,这完全是你们的自由。我衷心祝福你们!”
“谢谢,我会把安安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方宁的脸上不失真诚,“这样我多了一个女儿,娜娜和安安也成了姐妹,她们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才是锦上添花呢!”
对啊,方宁马上就要成为安安的后妈了!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噢…… 婚事筹备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这次嫁给吴岳青,我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跟老人一起住。你晓得他娘那脾气,我肯定合不来。所以,我们在环线附近买了一栋別墅,楼上楼下有四个卧室,我们给娜娜和安安都留了一间,让她们随时都可以回家来住。”
“你们考虑得真周到。”灵月想岔开话题,顿了一下问,“娜娜最近好吗?大学快毕业了吧?还有小东和……”她发觉自己扯远了,便马上缩住了口。
“娜娜挺好的,还有一年多就大学毕业了。你还想问祝小东和玉妹的情况吧?”方宁神态自若地说,“听说玉妹又结婚了,在加拿大嫁了一个洋人。祝小东嘛,我很久没见他了。不过娜娜常去看他,说他因为酗酒,身体不大好,人也很苍老。他那几百块钱的下岗津贴不够开销,现在又出去当黑猫警长了。”
所谓黑猫警长,是当时上海居民对社区穿制服的保安的戏称。
“噢,娜娜还认这个穷爹,挺有良心的。”灵月真心称赞着。
方宁却批评道:“这孩子心肠软、没出息,就像了她爸那德性,有时真让我恨铁不成钢呢!”
幸亏祝小东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想来他的晚景不会过于凄凉。灵月想为他辩解几句,便笑道:“上海的下岗工人那么多,我看小东能找到一份工作也蛮不容易的。”
方宁满脸不屑地说:“算了吧!凭他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却只能当一个黑猫警长,这除了说明他的自身能力实在太差,还能说明什么呢?就拿大马来说吧,也没啥本事,但他至少懂得保护自己,也会看领导的脸色。前几年,他通过家庭关系,混了个副处长的位置,天天人模狗样地朝南坐着。而小东却连坐坐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的能耐也没有,真是烂泥抹不上墙!其实,现在的上海人,穷困潦倒的大多是自己心态不正、四肢不勤。改革开放面前,人人机会平等,只要不怕苦不怕累,要奔小康应该不难。但是你看那些下岗的,不是闲逛就是搓麻将,上海的苦活、脏活全留给外地民工了,这不说明问题了?” 方宁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谈兴渐浓。她用优雅的姿势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餐巾点点嘴角,接着说:“现代中国的繁荣富强靠改革开放,而对于个人来说,一定要改变落伍的观念,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世界已进入了IT时代,中国也即将加入WTO。如今的上海,即便已步入CEO行列的精英人才,也不得不积极进取、继续拼搏,不然也会面临被淘汰的危机。可是像祝小东、袁振亚这些人,我不晓得他们这几年都干了些啥?一点进取精神也没有,这不落伍、栽跟头了!人哪,有幸生活在这太平盛世、高科技时代,就得不断学习、力求上进。不管年龄多大,心灵一定要永葆青春……”
眼前的方宁,因精心保养、善于妆饰而显得年轻漂亮,这时,正以一副事业有成、与时代俱进的女强人形象,对身边不幸被社会无情抛弃的亲友横加抨击、高谈阔论,言词之间还不时夹杂几个英文字母代表的新名词、新概念…… 然而,灵月心里却很清楚,方宁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强人,在她的骄傲、自信背后,无论何时何地,一双男人手臂的有力支撑是必不可少的。听她奢谈着青春这个字眼,灵月想起了曾在哪本书中读到过的一句话:
“青春,因其理想的崇高和激情的纯真,而显得壮丽。但与现代人对利益的追求和欲望的蠢动,毫无干系。”
等方宁尽了兴,住了嘴,灵月问:“振亚的事,还有办法吗?”
方宁皱起眉,摇了摇头,说:“我和岳青都打听过,目前很难。至少要等这阵风头过去后,再想想办法看。”
“我帮她还钱不行吗?”
“钱是要还的,但太晚了!”
“会拿她怎么样?”
“按现在的行情,恐怕要判两三年的刑。”
“天哪!”灵月难过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问,“能去看看她吗?”
“按规定,审查期间一般不能见,但……”方宁犹豫了一下,说,“我叫岳青想想办法,他有一个朋友好像是那个区局的头。但我可能没时间陪你去了。”
灵月连忙说:“我不用你陪,你忙你的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方宁看了一下手表,说:“我晚上有个饭局,夜里还有一档娱乐活动。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参加吧?”
“不用了,谢谢,我跟家里说好回去吃饭的。”
方宁并不坚持,结了咖啡账后,两人出了大厦便分手了。
三
一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把灵月和裘斌领进了拘留所大门。听人介绍说,此人是区经济犯罪科的副科长。
三人在长长的通道上走到尽头,然后拐个弯进了一间幽暗的房间。刚坐下不久,袁振亚出来了。
振亚瘦得有点脱形,颧骨高耸,脸色萎黄,身上裹着一件让灵月看着眼熟的旧外套,衬着枯黄的头发、深陷的双眼,显得神情沮丧、举措茫然。看见灵月和裘斌,她眼中闪现一丝惊喜,哆嗦着嘴唇叫了一声:“灵月,你回来了?”
灵月瞠视着眼前的振亚,脑中不由映现出方宁时髦、鲜亮的样貌,两位闺蜜如今的形象反差如此之大!她的双眼模糊了……
“孔女士,你们抓紧时间吧!”副科长叮嘱了一句后,离开了。
“振亚,你的事方宁都跟我说了。”看着振亚坐下,灵月不等裘斌开口,便不由分说地柔声埋怨道,“你傻啊,当时为啥不告诉我?”
“哦,我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又听小华说,你把积蓄都借给他们了……”振亚咧开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话淌了下来。
“可我在外面,总比你有办法……”灵月说了一半停住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振亚看看丈夫,垂下泪眼说:“这事都怪我不好,跟裘斌一点没关系。我打算慢慢攒钱还上的…… 办公室小金库的这笔钱,在我手里管着,前几年一直没人过问,可是,没想到突然说查就查了……”振亚满脸歉意,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那样,喃喃解释着,“医生说,妈妈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心里着急!不能帮妈妈完成心愿,我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哥哥?我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因为家里是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振亚、裘斌夫妇原本还有点积蓄,前几年,振亚就想让儿子陪母亲出去旅游,裘斌顾虑道:“儿子读大学的费用是越来越高,学校分给我的房子又要装修,但我们手头只有这点钱……”
袁老师知道后,连忙说:“我出去旅游的事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等孩子们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们祖孙三代一起出去玩。”
后来,房改政策下来,买房付了一笔款,花光了振亚和裘斌的所有积蓄,还欠了点债,事情便这样拖下了。
“裘斌的姐姐下岗了,他家里借不出钱。小华那里是阿兰当家,我晓得他们没钱,也不敢跟小华说实情。不巧的是,方宁又不在国内…… 我啥办法都想过了,但是妈妈没时间等了呀…… 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犯了法,我认罪!好在总算了却了妈妈的心愿,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
“小亚……”裘斌唤了一声哽住了,低下头开始欷歔抹泪。
“阿斌,你没事吧?”振亚大概是第一次看到丈夫哭,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家里都好吗?我的事没告诉两个孩子吧?他们都在准备考試,千万不要影响他们的学业……”
裘斌抬起头,苦恼地说:“可这件事能瞒多久呢?”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说我出差了。好在他们平时都住在大学里,不大回家……”见丈夫点点头,她似乎松了口气,慢慢转过头,轻声说,“灵月,谢谢你今天来看我。你不晓得我看到你有多高兴……”
灵月含泪想了想,不解地问:“好像不对啊,两个人去了一次北京,一次西安,要花两万多块钱吗?用不了这么多吧!”
提起这事,振亚和裘斌都显得痛心疾首,振亚苦着脸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多,当时收到账单就吓了一大跳……” 她是委托一位跟厂里相熟的导游办理此事的,为避免让人知道,她当时关照了一句:“不要让这祖孙俩参加行业的团队。”这位导游后来升任了旅游社的副经理,照他的解释是,他对振亚的暗示心领神会:家属假公济私出外旅游,最忌碰见熟人;而他们旅行社那时正巧没有别的团队,所以,开小灶费用当然大啦。
“大也不会大出这么多的,”裘斌愤愤然说道,“他肯定是趁机大赚黑心钱了!”
“怪只怪我自己做错事,让人家钻了空子。唉……”振亚低声叹着气,满脸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神情。
这时,一个看守往门里探了一下头,灵月连忙提醒道:“咱们时间不多,振亚,你还有啥话要对家里说的?快说吧!”
振亚听说时间不多,顿时显得有点慌乱,定了一下神,她流着泪对裘斌说:“孩子要交给你了。对不起,我不能在家照顾你们,你要多费心了。噢,你们的替换衣服不全在大衣橱,右边的箱柜还有一点,儿子的内裤、袜子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叫他勤洗澡勤换衣服,周末有空就回家…… 你的药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别忘了按时服…… 玲玲不常回家,你要记得打电话让她注意身体…… 晚上睡觉前别忘把煤气关了,噢,洗衣机的水管有点漏,要请人来修一修……”她一边想一边说,直到警察进来带她离开。
见她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朝里面走去,灵月冲她后背嚷道:“振亚,不要尽想着别人,好好保重你自己!”
“对,家里有我呢,你别担心……”裘斌的声音带着点哭腔。
振亚突然停住脚,双手捂住脸,背脊一阵激烈的耸动。过了片刻,她回过满是泪痕的脸,对丈夫和灵月强颜一笑,点点头,然后离去了。
至此,忍了许久的热泪,终于从灵月的眼眶中滚了下来……
四
闽旭东被确诊患了恶性脑瘤,并且已属晚期。灵月第一次去医院探望时,他还有点意识,后来便进入了完全昏迷的状态。
元旦那天,灵月午后来医院探望,碰巧他高中尚未毕业的儿子也在病房。半大的小伙子长得与父亲有几分相像,据说在学校也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但他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沉郁之气,完全没有他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豪情和风采。显得羸弱、苍老的汪明天天陪伴在病榻边,除了为丈夫擦身、喂食,伺候大小便外,空闲时常常是默然无语,呆坐一旁……
离开医院时,灵月费了一番口舌,才让汪明收下自己的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几千元人民币,聊表心意而已。走到大街上,她深深舒了口气,让自己的心胸从病房那股压抑、悲凉的氛围中解脱出来。
今天是吴岳青和方宁大婚的日子。午饭后,安安就被岳青派车接去拍照了。灵泉一家也要去参加婚礼,灵雪来电话说,她和陈文清今天都在医院值班,等下班后便带儿子一块回来陪父母亲过元旦。
回到家还未进门,安安一声尖叫把灵月吓了一跳,女儿怎么会在家里?她推门进屋,发现新郎打扮的岳青正坐在客厅里,跷着二郎腿跟父亲聊天,而母亲正在卫生间帮安安擦脸。
灵月急忙问:“安安怎么了?”
“妈妈,我没事!”安安嘻笑着嚷道,“刚才拍了几张照片,那个化妆师把我的脸涂得猴子屁股似的,我不喜欢。这套礼服又掉了纽扣,所以爸爸送我回来弄一下。刚才是外婆的指甲划到我脸了,还好没划破,不然破了相今晚可惨了……”
灵月放了心,见母亲被外孙女搞得手忙脚乱的,便嗔怪道:“就你事多!你爸等着呢,快点弄。要不要我来帮忙?”
母亲一边忙乎一边说:“你别沾手了,人多反而越帮越忙。”
于是,灵月反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包、解下围巾,她回转身,却发现岳青正站在房门口。
他看着她,没话找话地问:“回来了?”
“嗯…… 恭喜你了!”她撇开一刹那的不自然,诚心诚意地祝贺道。
“两年不见,你怎么瘦了?”他显得关心地问,“心境不好吗?”
她敷衍道:“没有,我挺好。”
他的脚慢慢挪动着走了两步,人便进了房间,然后干笑了一声,说:“嘿,你不会见怪吧?今晚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但这会儿我却很想跟你聊聊。”
“噢,不!”灵月摇摇头,她以为他想讨论一下安安的事情,这很正常。离异的父母在重新组织家庭前,先为孩子考虑安排一下,是理所当然的。她客气地说,“你请坐。”见他在床沿坐下了,她退后一步站到了窗前。
他仰视着她,开口道:“月月,不瞒你说,我这几天常常想起你,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哦,原来他是在怀旧,他略带伤感的语调,不由把灵月的思绪也拉回到从前。应该说,在姨父出事以前,乡下的童年生活还是非常令人怀念的。
他们谈起了一些往事,说到有趣时,不由对视一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两小无猜的年代。他们也谈到了如今乡下的巨大变化,前几天去乡下扫墓,这是灵月每次回国必有的行程安排。母女俩原本不想惊动什么人,但阿全兄弟还是从岳青那儿得到了消息,于是,中午在镇中心最好的一家饭店摆下了筵席,请了乡里几个头面人物作陪。席间,阿亮指着安安,郑重地对大家介绍说:
“你们晓得她是啥人?她就是吴岳青的千金,从国外回来看她老子的。我们村长今天让你们来陪的贵宾,就是她!”
“哦,原来是吴总的女儿呀,长得真体面!”
“吴总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带个口信给他,请他百忙之中一定要抽空多回来看看,指教指教……”
阿全笑着告诉灵月:“咱们乡原来因为离县城较远,所以在全县一直算贫穷落后的。但是,现在咱们村可算得上是乡里最富裕的村,而咱们乡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啦!说起来,这都要好好感谢岳青,没有他给我们介绍客户、指引方向,我们乡下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大发展……”
他们显然已经知道灵月跟岳青离婚的事实,所以今天如此盛情招待的对象是安安,自己是借女儿的光了。饭后,母女俩被拉回村里,参观他们装修完毕的新房子。村头耸立着那一排三间的西式楼房显得十分醒目气派,装修也确实很到位,照阿亮的说法,是完全按照五星级宾馆的规格设计的。看到洁白敞亮的卫生间,安安想方便一下,但主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尴尬。阿全解释说,由于村里还没有铺设地下公共粪管,所以厕所的管子只通自家的粪坑。不知道是马桶的管子太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房子竣工不久就发生了马桶管道堵塞现象,后来干脆是一抽水就污秽上逆,黄灾泛滥。刚装修好的新房子,他们不想马上破墙挖地修理,于是抽水马桶便成了摆设,家家如厕还是用原来的马桶和茅坑。
提起这事,灵月和岳青都有点忍俊不禁。
安安重新化了淡妆后,跟着外婆进了隔壁的卧室。她抱怨新衣服的质量偷工减料,所以一排纽扣都让外婆逐个补缝几针,免得婚宴上再掉纽扣出洋相。父亲坐在厅里看电视,老人家的耳朵有点背了,因此音量开得很大。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灵月微眯双眼瞅着窗外,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抹平了岁月的痕迹,为她的侧影勾画了一轮虚幻的光彩……
他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那久违的情愫一时又弥漫在胸间,他忍不住说:“月月,你虽然见老了,但气质还是那么好!你晓得吗,其实在我的感情世界里,除了你,始终没有别的女人。男人的生理需要跟感情是两码事。这几年,我一直盼你回心转意,可你……”
“谢谢你的一片心意。”灵月连忙回转脸,阻止他说下去,“我很高兴你找到了新的幸福,岳青,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管怎么说,我们小时候毕竟有过一段共同的美好童年,长大后又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婚姻,而且我们还共有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应该是朋友……”
“一段难以忘怀的婚姻……”岳青琢磨着她的话,心里突然重新腾起了一丝希望,他冲动地问,“月月,你老实回答我,愿意回到我身边吗?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取消今晚的婚礼!”
灵月闻言大吃一惊,连忙避开他的注视,说:“这怎么可能?你别开玩笑了!”
他在她的脸上重新看到了以前熟悉的、曾让他常常感到恼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的冷漠…… 他顿时感到一阵沮丧,继而又感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就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了,这会儿怎么还会起这个念头、说这种胡话?“嗤!”他不由冷笑了,“对不起,我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
灵月淡然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岳青的心境却一下子难以恢复正常,他脸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嘴里忍不住刻薄起来:“你一定奇怪我为啥不找个年轻点的女人,却要娶方宁?其实,我也挺纳闷的,你和方宁很少有共同之处,怎么会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一贯自命清高、思想脱离实际;而方宁原本是个比你更高傲的女人,可她懂得审时度势、适者生存的道理。她晓得自己需要啥,也懂得迎合男人的喜好。而且不瞒你说,她的床上也蛮主动热情,不像你……”
“请你别说了!”灵月打断他,客气地说,“我真诚祝贺你找到了合适的另一半,也衷心祝愿你们俩美满幸福、白头偕老!噢,另外我还得谢谢你帮助振亚,尽管我明白你是看在方宁的面上,跟我并没有关系,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安排我跟她见了面。”
这时,只听安安在门外叫着:“爸爸,我都弄好了,咱们该走了吧?”
“对,是该走了!”岳青站起身,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动手整了整身上的新郎礼服,不由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大喜的日子,何苦让一丝念旧的心绪破坏自己迎新的快乐呢!…… 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带着女儿赴自己的婚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