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
上海的房地产市场经历了一开始的抢购热潮后,随后陷入了几年的低迷沉寂状态。最近,随着大批商品房竣工投入市场,房市逐渐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灵泉趁低价在靠近父母居所的徐家汇附近买了一套三房二厅的新公寓,豪华装修、全新家具。搬家那天,合家都去帮忙了。
说是帮忙,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新购置的家具是商店负责运送的,零碎家什也请了搬家公司。车辆驶入小区花园后,陈文清便帮着灵泉放高升、燃鞭炮。在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喜庆鞭炮声中,母亲和灵雪笑着向小区管理人员和新邻居们派送糕团,以此为乔迁之喜讨一个“步步高、事事圆”的大吉大利。灵月和父亲领的是闲差,说是楼上楼下帮着小莉张罗张罗,其实就是站在旁边,监督工人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然后一件件搬进新居去。
搬完家,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全新的真皮沙发上,赞赏着灵泉夫妇精心设计装饰完美的新居。小莉给大家沏上茶,灵泉调试了一会音响,然后坐下对大家说:“先休息一会,我已在对面的饭店订了一个包房,待会咱们到那边吃饭去。”
这时,灵月对弟弟开口道:“泉泉,我想跟你借点钱。”
灵泉爽快地答应道:“行,你要多少?”
“大概两万五六千够了。”
灵泉二话没说,便让小莉从卧室里拿出三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灵月说:“这是三万块,凑个整数吧。”
灵月有点纳闷:“家里怎么放这么多现金,难道晓得我要借钱吗?”
“这数目小意思啦,二姐,你真是外国人了。”灵泉轻描淡写地说。
小莉的口气带点炫耀,笑着补充道:“现在啊,我们家里十万八万的现金是常备的,图方便嘛。泉泉在外面应酬,可是说要就要的,省得我一次次跑银行。有时他陪客户打麻将,一场输赢就不止这个数呢!”
见妹妹吃惊的样子,灵雪耸了耸肩膀,说:“月月,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当今国内暴发户的做派!”
“大姐,真正的暴发户你大概还没见识过吧?我跟他们比,算得了啥啊!”灵泉的油腔滑调中透着自得,笑着说,“不过在咱们家,我可能算个首富了。你们心里千万别失衡,我告诉你们,这是命!懂吗?前几年,一个道士给我看过相,他说我前半生时运不济,到四十岁后就时来运转了。他说我命中有二十年财运呢,这才刚开个头……”
灵泉喜欢在父母、家人面前得意忘形,信口雌黄,他将此称为是激烈、紧张的商业竞争和工作压力下的一种放松和发泄,全家都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灵月借这笔钱是为振亚还债,她已答应第二天给裘斌送去。一晃眼,返澳的日子已经逼近,但振亚的案子一点没有进展。照灵泉的分析,临近年关,这种小案子不会再有人过问,要有动静也得等开了春再说。听灵泉大谈他的财运福气,灵月心里深深为振亚不济的命运叹息。
方宁和岳青新婚后到厦门度蜜月去了,再让他们找关系打听振亚案子的进展,似乎太不识趣。但就这样回澳,灵月又感到难以放心。思忖再三,她决定回澳前再去拜访一个人。
二
听说是找谭隽良,秘书通报后显得很热情,把灵月引到局长办公室门口,让她自己进去了。
一进门,便看见他正站在办公桌旁等她。他明显苍老了,背也有点驼,看来,这两年他过得并不轻松。她的心有点沉,微笑着招呼道:“你好!”
他迎前一步,动作有点滞重。“你来了,”他看着她,马上又朝沙发的方向伸了伸手,说,“请坐。”
她背靠墙、面对办公桌坐下了。一会儿,秘书端上一杯茶,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等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灵月问:“你好吗?”
“好。你呢?”谭隽良抬眼凝视着她,眼中透露着深切的关怀。
“我也很好。”
“噢……”他迟疑了一下,问:“你怎么多了些白发?”
她含笑道:“你也是。”
“是啊,我们都老了,唉!”他叹口气,下意识地摸了下头。
室内的空气让灵月的思绪有点飘忽不定,她低下头,喝口茶定定神,然后向他说明了来意:“很抱歉,这么唐突来找你。是为振亚,她出事了,你晓得吗?”
“振亚的事,我听说了。” 他说着垂下了眼帘。
“可据我了解,振亚这次犯事,其实是应急借用,是情有可原的。你不会认为她真是一个贪污分子吧?”
“没有,我相信振亚是个好人。不过法不讲情。”他顿了一下,又说,“奚文玲正在关心这事,因为这牵扯到袁振国的妹妹…… 你可能不太了解,她的关心通常比我有效。”
“哦,我懂了。”她点头说,“看来我今天是多此一举。”
“噢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他重新看着她,脑中思绪万千。
她避开他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局长办公室很敞亮,但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凌乱。看着屋角地板上一堆堆捆扎的文件,她问:“怎么看上去像要搬家的样子?”
“是的。”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说,“我马上要调任了。”
“我在报上看到,那位徐副市长已调去中央任职,你是不是也要去北京赴任?”
他摇摇头,说:“组织上是有这个考虑,但我已递申请去社科院。新局长就要上任了,所以这几天我正在整理东西,准备移交。”
去社科院?那应该是个清水衙门,为什么主动请调去那里?是意志消沉的无谓躲避,还是激流勇退的明智选择?
他接下来说的话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请别误会,我想去社科院并非消极隐退。官场复杂,商海浑浊。这几年,中国太多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不管污染环境,还是短视行为,到处照上不误。西方的诚信民主和法制我们没有学到,而弱肉强食的法则、金钱第一的价值观却被奉为至宝。急功近利、物欲横流,社会道德水准急剧下降,人性的阴暗面正在大爆发…… 你认为这些问题不值得我们去关注么?”
“值得,太值得了!”灵月马上笑着赞同。
也许是她的笑容感染了他,他渐渐神态自若,侃侃而谈道:“我国的经济发展速度举世瞩目,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当前社会上的许多现象急需有识之士的警惕和关注,譬如,医生应是救死扶伤、维护人民健康的职业;教师,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肩负着培养下一代的重任;当权者、执法者应为民服务、维护社会公正;而宗教人员更应慈悲清净、引导人心向善…… 如果为官者和这些从事高尚职业的群体都趋向唯利是图时,那么社会人心的堕落也就可想而知了。改革开放不能一直停留在‘摸着石子过河’的阶段,但要摸索出一条真正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也并非易事。所以我想静下心来作些研究、探索……”
她静静听着,思绪渐渐融入了他的忧患意识,心里不由生出高山流水知音可贵的感叹。两人犹如站在两座遥遥相对的山岚峰巅,尽管心灵相通,中间却横着一条深不可测、无法逾越的峡谷深渊……
不知什么时候,谭隽良住了口,屋里一阵寂静。自己原本不是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她面前,长期被禁锢的内心便欲敞开无遗么?可自己都谈了些什么呀…… 他顿了一下,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信口开河,让你犯腻了。”
“没有啊!”灵月一脸正经道,“你讲得真好,我很受教益。”
他连忙摇摇头,自嘲地一笑,说:“请别取笑我。其实,我申请去社科院,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认为我这样做,无疑是政治上的自寻短见。没想到你还支持我……”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来奚文玲一定是持反对意见中最强烈的一个。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当今社会,似乎人人都在为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争先恐后、巧取豪夺。而人性却在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表象下堕落、迷失,这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
他点头赞同道:“是啊, 当唯利是图被人们当做生活追求的目标,善恶颠倒、钻法律空子却不让人感到羞耻时,制度、法令便往往沦为逐利的工具……”
两人的交谈自然而然涉及到政治体制的改革,他斟酌着词语说:“在现行的政治体制下实行的经济改革开放,金钱对人的诱惑太大了。制度好,坏官无法任意妄为;但制度不完善,好干部也会做坏事。所以,权力需要有效的监督,健全法制、体制改革势在必行,关键是如何改。”
灵月感到自己在他面前谈论政治改革是班门弄斧,但还是坦率地说:“我想,儒家‘以民为本’‘民为贵君为轻’等治国理念,可能是世上最早诉诸文字的民主思想。而这种民主模式实行得最好的,恐怕得首推尧舜让贤、周公吐哺,从而形成了诚信和谐的中华礼仪之邦。后来人心不古,孔子才不得不强调文化道德教育的重要性,以期规范社会道德和人类行为准则。”
“是啊。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立而存在的,因此,古人以中庸之道来避免或左或右的偏差,十分睿智。我认为,一个理想的社会模式,应该是制度上民主和集中的相对统一;社会生活上,个人享受自由和维护社会秩序的不可或缺。”
“我觉得西方民主最值得推崇的,就是不墨守成规,能勇于正视并纠正自身的历史过错,又不纠缠、止步于旧恨宿仇之中,并能根据社会的发展和民众的需求,不断完善体制和法治。”
“其实,具有睿智仁德、宽容坦荡的胸襟,本是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谭隽良沉思着说,“但中国人民在百年的动乱和分裂中,受够了被欺凌、压榨的痛苦,现在的统一稳定局面实在是来之不易,人民不希望国土分裂、社会动荡的灾难重演。古人说:衣食足,讲礼仪。社会的文明程度一定会随着经济的发展而逐步提高、完善,但这需要一个过程。西方国家从野蛮资本主义发展到文明资本主义,用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相信中国不会那么久,但也需要一个过程。当今世界的发达国家基本上都是靠殖民、掠夺起家的,而中国的和平崛起,须立足于自力更生,在复杂的国际环境中抓住机遇,很不容易!可令人担忧的是,世界上的资本集团并不真正希望中国强大,一个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如果真的强盛富足了,会让他们感到对自身利益的巨大威胁。所以,中国的发展面临着内外许多批评阻力,明枪暗箭。如何化解矛盾、坚持发展,是对当权者的智慧和国民素质的真正考验。”
灵月笑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不愧从政这么多年。不过,任何国家都是在批评阻力中发展壮大起来的。因此,中国在坚持经济发展的前提下,如何妥善解决好国内的一系列问题,至关重要,譬如政改、反腐、民生、环保等。”
谭隽良赞赏道:“想不到,你身在海外,看国内问题还能一针见血……”
灵月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哪里,我只是比较关心罢了!”
他注视着她,感到他们的谈话是那么投机,两颗心是那么贴近。他不由百感交集,而又无从说起,半晌才沉声吐出一句:“月,你是一个那么值得爱的人,而我这辈子亏欠你太多了……”
她马上摇摇头,低首轻吟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权当红楼一梦吧!”
“那……梦醒之后呢?”
“梦醒,当知归途。”
“归途……” 他细细咀嚼着她的话,沉吟片刻说,“我年轻时曾喜欢在儒道经史中神游,也似乎时有感悟。但回顾自己的人生,却一直身不由己,在红尘世俗中沉沦,想超脱也不得其门而入。”
她看着他,很想把心中明白的那点道理告诉他:“其实,人生是一连串的身不由己,因为身为业成,人随七情六欲而生死流转。自心若能放下解脱、即得逍遥自在。我想,大乘佛法能为你开启智慧解脱之门。”灵月出门有随身携带书本的习惯,以便有空时阅读。她想起包中有一本六祖慧能注释的《金刚经》,自己已读过数遍,便拿出来起身递给他,说,“这本佛经送给你吧!”
“哦,谢谢!”他连忙也站起来双手接过,翻了一下,恭敬地说:“我一定认真拜读。”
她点点头,说:“中国文化无论儒、道,还是佛家,都揭示世界是一个‘天人合一’、‘心物一元’的认知体。‘两边不住,中道不存’,自心便能契入真如实相。这世上的学问,所有对宇宙人生的探索,佛法的阐述最为精详、透彻……”
他凝视着她,听得十分用心,而后诚恳地说:“看来我要拜你为师了。”
“不敢当!学海无涯,但愿我们能成为同道学友。” 她说着冲他一笑。
他迎着她的目光,欣然道:“荣幸之至!”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四目相对。心扉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敞开过,无暇的心迹,在坦然的目光中静静交流,世俗的情感,挣脱身心的羁绊而得以升华、超脱……
终于,她告辞道:“我该走了。”
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随缘吧!”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温和。
他想了想,拿过一张小纸片,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给她,说:“这是我的邮箱地址。有幸成为你的同学,我希望能跟你保持联系,互相学习交流,行吗?”
见她接过纸,点点头,他眼中隐含的遗憾终于变为欣喜的笑容。
三
每次从上海回悉尼,家里总会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首先是购物解决吃饭问题;然后是家居需打扫、整理;一路上卸下的冬装要洗晒、收拾;还有信件、传真、电话录音等等……
回澳第二天,灵月正忙着,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拿起话筒,只听一个男人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在大声嚷嚷:“你是孔小姐吗?…… 哎唷,今天总算联系到你了!…… 我是顾XX,你还记得我吗?…… 对啊,裴士文是我姐夫啦!我现在人在印尼。我打了好多电话给你……”
灵月告诉他,自己刚从中国回来。然后问:“顾先生,你找我有事吗?”
“不……不好意思。”他的声调慢慢低了下去,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孔小姐,你肯定还不知道吧,我姐家里又出大事啦!”
“出什么事?”
“唉,说出来不……不怕你笑话,我们上了士文那个堂兄的当,我姐的家……家产全被他卷走啦!”
这个结局,裴士文生前好像已经预料到了。灵月口气冷淡地反诘道:“你姐的家产不是你们兄弟俩在打理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哎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士文的那个堂兄,哄骗我们跟他一起合作做生意,谁想到他会欺诈我们呢?我们兄弟俩不懂英文,很多事情他自告奋勇帮我们做,其实他帮忙是假的啦,暗地里他收买串通律师、会计师,做了很多文件让我和哥哥稀里糊涂地签名,然后,瞒着我们把财产转移到海外他的名下…… 等我们发现,公司已经成了空壳子,还倒欠了银行一大笔债。去年年底,银行要查封、拍卖我姐的房子,我就急着找你想办法…… 唉,现在房子已经被他们拍掉了,要不是我姐病倒在床,他们恐怕早就把孤儿寡母赶出来啦…… 孔小姐,请你帮帮我姐吧,她不懂英文,什么也不会做。现在没钱了,佣人跑了,朋友也找不到了。她一个人还带着托尼,你可怜可怜他们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在这里求你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已带有明显的哭腔。
想不到,事情一败涂地竟至于此?灵月不解地责问道:“那你们兄弟俩为啥不留下来帮忙善后,却一个个躲回印尼去了?”
“咳,我们哪里还能留在澳洲啊?我们是公司的股东经理,银行要向我们追债,法院也要起诉我们…… 幸亏我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坐牢了。”
裴士文怎么会摊上这么两个贪婪自私而又愚蠢无能的妻舅?灵月忍不住生气道:“我看是你们引狼入室,害己害人吧!当初你姐夫应该劝过你们别跟他堂兄合作,但你们财迷心窍,才会伙同他一起企图瓜分你姐夫的家产。”
“噢,没有、没有啦……”他一味矢口抵赖。
灵月毫不理会,继续愤愤然谴责道:“今天,你们俩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这是你们自作自受!可你们害得你姐姐家破人亡,难道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如果不是你们吃里扒外、与堂兄狼狈为奸,你姐夫也许不会这么死去……”说到这儿她顿住了。
他似乎也动了点恻隐之心,这时低声下气地承认道:“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情是要怪我们啦,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后悔…… 不过孔小姐,看在姐夫的面上,请你千万帮帮我姐吧……”
挂了电话,灵月顾不上其他,便驾车来到裴家,曾经气派热闹的豪宅如今门庭冷落,已呈现一副颓败之相。大门外,“房屋拍卖”的标牌蒙上了“已出售”的字样,花园里杂草丛生,围栏旁已结了许多蜘蛛网……灵月按着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出来开了门。看着眼前这个显得瘦弱、木呐,而双眼又酷似父亲的孩子,灵月唤了一声:“托尼!”眼泪差点脱眶而出。
托尼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瞅着灵月,突然叫了一声:“孔阿姨!”
几年了,他竟然还认得自己,灵月心里越加酸酸的。她俯下身子搂住他,偷偷擦去眼泪,问:“你妈妈在家吗?”
“嗯。”
她跟着他进了屋。看得出,室内许久没有打扫了。可能是窗帘没有拉开的缘故,整幢房子显得阴森森的。她牵着他的小手上了楼,进了主卧。
裴太太正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黯然。见到灵月,她连忙坐起身,嘴里嚅嗫道:“让你见笑了……”
灵月摆摆手,说明来意:“你兄弟打电话给我……”
“他刚来过电话。不好意思,要麻烦你来帮忙,快请坐。”
灵月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问:“听说你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了,什么病,去过医院吗?”
“唉,还不是气出来、急出来的。医生说我是身子虚弱、精神不好,要调养。看,天天吃药呢!”她说着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看了一眼又放下,有气无力地嚷道:“托尼,帮妈妈去倒点水。”
见托尼拿起杯子走进厕所盛自来水,灵月连忙说:“你别喝冷水,我去厨房烧点开水。”
下楼来到厨房,等电水壶烧水的当口,灵月拉开冰箱门,只见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牛奶、果汁和饮料,除了几片已经发硬的面包和几个有点腐烂的水果外,几乎找不出什么可吃的。她拎着水壶上楼帮裴太太倒了一杯热水,然后问托尼:“你们这几天都吃什么?”
“面包、pizza,嗯,还有泡面。”托尼说着,小嘴噘得老高。
灵月对裴太太说:“我想带托尼先去一趟购物中心。”
“哎呀,这就不麻烦你啦。我心里着急房子的事,中介天天来催我搬家,要赶我们走呢……”
“你别急,搬家也得先吃饱肚子,你也要养好身体。”
带着托尼走进Shopping Centre,灵月问:“托尼,想吃什么?”
托尼说:“KFC。”
“行!”灵月领他进了KFC,要了一份三块鸡的套餐,外加一只汉堡。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不停叮嘱着:“慢点,别噎着了……”
等托尼吃饱喝足了,两人离开KFC,进了超市。灵月推着购物车,说:“托尼,喜欢什么尽管拿!”
把买回的食物放进冰箱和橱柜后,灵月煮了一小锅鸡蛋菜汤面,端上楼为裴太太舀了一碗,然后坐下说:“你好好养病,找房子搬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很久没吃面条了,太好吃了……”裴太太吸了口面、喝着面汤,然后流着眼泪说:“孔小姐,士文一直说你是个好人,但我直到今天才看清楚,我以前对不起你…… 我是有眼无珠啊,轻信我那两个兄弟,还有那个该死的堂兄!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恶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啊…… 他肯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不久,裴太太的诅咒竟然应验了。一年后传来消息,那位堂兄在一次车祸中严重受伤。而在他养伤期间,印尼的排华势力对裴家王国进行了无情的烧杀抢掠,致使堂兄损失惨重。不久,他从未善待过的老婆,不愿再继续伺候这个躺在床上,整天怨气冲天的丈夫, 卷了所有细软弃他而去了。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一向都不务正业,也根本不管病床上老父的死活,成天除了吃喝嫖赌外,便是为分割剩下的家产互相争来抢去,任凭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堂兄在忧愤、孤独中断了气……
“士文,我后悔当初不听你的劝啊……”裴太太仍在那里自怨自艾着。
这女人头脑简单,不太明白事理。但看得出,她对丈夫的感情还是真挚的。灵月心里叹口气,扯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劝慰道:“以前的事你就别再多想了。搬家的事我来安排,过几天,再陪你们到社会福利部门申请救济,澳洲福利好,像你们这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政府会资助你们,生活不用发愁。先安心把身体养好,托尼还需要你照顾呢。”
“谢谢你,孔小姐!谢谢……”裴太太目送灵月离去,一脸的感激涕零。
四
一周内搬了两个家,灵月累得差点没趴下。
先是搬自己的家,买下的新居刚装修过,搬进去还算简单。但接下来帮裴太太搬家就复杂多了。公寓腾空清洁后,灵月接裴家母子先过来看了一下。裴太太似乎还满意,只是口口声声嫌房子太小了。
“三卧两卫的公寓,就你们母子两人,应该够了吧?”
“够什么够呀,我的那些家具怎么放得下?”
灵月想想裴家豪宅楼上楼下那些高级、笨重的成套家具,不由也有点发愁。她建议道:“你挑些实用的东西搬过来,其余的就Garage Sale算了。”
“哎呀,孔小姐,你说得倒轻巧。我当初挑那些家具花了多少心思啊,而且价钱都贵得吓人。现在要我出血贱卖,我可舍不得!”
灵月摇摇头,无奈道:“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我得提醒你,时间不多,你得快点作选择。”
结果,豪宅的家具卖的卖、送的送、扔的扔,搬到新居的差不多只有一半,但还是把整个公寓和楼下的车库都挤得爆满了。
搬好家,灵月又花了几天时间陪他们购物,熟悉周围的环境和交通;带托尼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陪裴太太去社会福利部门申请单身母亲补助金…… 等一切都忙停当了,那天,送他们回到家,灵月对裴太太说:
“现在我要对你交待一下这房子的事情。”
“噢,对啊,这里房租是多少?怎么个付法?我一点都不知道呢。”裴太太在沙发上坐下,显得为难地说,“还有,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买了不少东西,还请了人工,一定花了很多钱吧?可我现在手里没剩几个钱,怎么办?”
灵月摆摆手,在她对面坐下说:“裴士文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帮助他的家眷是我应该的,这些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灵月说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裴太太,说,“我今天要告诉你,这套房子是你丈夫裴士文生前留下的。我已通知律师办理过户手续,下个星期,我会陪你去律师楼,等签名后,这套公寓便是你们母子的了。”
“什么,这房子是士文留下的?” 裴太太闻言,吃惊地张大了嘴,气得满脸通红,嚷道,“他竟然瞒着我在外面买了房子?还到死都不让我知道,却叫你来告诉我…… 哎哟,士文,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嗬……”她顿时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马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闹起来。
灵月抬眼看着阳台外的虚空,心里叹息了一声。她不想作什么解释,自己跟裴士文之间,这份纯净的友情,是眼前这个女人无法理解,也不会相信的。等她哭闹够了,她平静地说:“你的丈夫是个明白人,他早就看出他的堂兄和你那两个兄弟狼狈为奸、互相利用,一心想瓜分你们家的财产。他在外面买这套房子,就是为了给自己以防万一,为儿子留条后路。”
“哦,他早就看出来了…… 那他为啥不告诉我?”
“听他说提醒过你,但你不听他的,只相信你那两个兄弟。”
“对啊,他是劝过我,不要把钱和公司都交给别人去投资、做生意,可我还骂他没有生意脑筋…… 哎呀,都怪我!士文,是我害了你,害了咱们这个家,还害了托尼。嗬……”她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但这次的哭声明显带了自责的成分。
灵月这次没等她哭够便打断她,劝慰道:“裴太太,你也别太难过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么说,你们母子够幸运的, 裴士文以他宽厚仁爱之心,在他身后还庇荫着他的孤儿寡妻,你应该知足了!”
“我知足,我当然知足!士文为我们想得太周到了,是我对不起他……”裴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连连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醒悟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睁大眼,满腹狐疑地看着灵月,问道:“孔小姐,士文私底下肯定给了你不少好处吧,也是一套房子,或是一大笔钱?要不,你怎么肯这样帮我们!”
灵月心里感到一阵悲哀,微微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你丈夫是留了点东西给我,就是原先书房里的那些书,我都已经搬走了。”
“只有一点书?不可能吧!书值几个钱啊?孔小姐,请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肯这么卖力帮我?”
“我只是随顺众缘,尽点人事……”灵月突然省悟到她听不懂这话,便淡然一笑道,“好书犹如无价之宝,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好的?哼,士文肯定真的给你无价宝了,他对你那么好,出手一定大方得不得了……”
这真是死无对证、越描越黑的事,灵月不想再浪费口舌了。她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正在独自玩耍的托尼身边,俯下头,在他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说:“托尼,好好读书啊!有事就给阿姨打电话,听到吗?跟阿姨再见。”然后告辞了。
五
孔灵月站在裴士文的墓前,心里是一派祥和的宁静。
她蹲下身,把手中的一束鲜花放在他的遗像底下,喃喃说道:“士文,我接受了你的遗赠,但我将它转赠给了你的儿子和太太,因为他们比我更需要这套房子。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吗?”她对着遗像不置可否的静默笑了笑,然后慢慢站起身,轻轻舒了口气。
晴空万里,艳阳西斜,一阵微风拂面,让人感到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偌大的墓园,除了管理处前泊着几辆车外,并不见几个人影。姹紫嫣红的鲜花点缀着浓墨重彩的翠绿,被一片神秘的寂静笼罩着,似乎在让逝去的人得以安息的同时,也在给活着的人一种无形的启示……
回澳后,接到方宁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才知道新婚夫妇在夏威夷浪漫了几天后,现在已抵达拉斯维加斯。对外宣称去厦门度蜜月,只为掩人耳目。因为岳青的公司正在申请转制,这家资产不菲的公司不久将成为私人控股,并有希望进入资本市场运作,前景广阔。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任何疏忽而横生枝节。方宁告诉灵月,将这次蜜月度得至臻完美、此生无憾,是她和岳青的一个共同心愿。“灵月,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感受一下美国赌城登峰造极的糜丽奢华,和夏威夷沙滩风情万种的浪漫,那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呢!”但她在信中也承认,此次蜜月也有遗憾,就是岳青常感腰酸背疼 精力不支。“看来,回上海就得陪他去医院检查身体……”
前几天,父母亲参加老年旅游团到扬州、南京玩了一趟,回家途中顺便在乡下逗留了几天,听到一些传闻:据说长期以来,阿亮和阿全为了自身利益,又一直碍于岳青的情面,才偃旗息鼓,表面和睦。如今日子好过了,矛盾又开始从统一走向对立,以至影响了工厂的经营管理,产品因质量下降而遭到退货。外方要求赔款,甚至威胁撤销订单,致使工厂陷入了危机。事情闹大后,乡政府一面竭力安抚外商,一面正四处寻找吴岳青,想请他出面调停…… 都说有难同当不易,而有福共享更难!父亲在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阿亮、阿全应该马上停止他们愚蠢的怄气行为,不然真是器量狭窄、目光短浅的农民暴发户,终究成不了气候了。”
袁振亚已被释放回家,给她的判决是:刑期两年,缓刑两年执行。“我会在里弄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改造,两年后据说就能免刑……” 听着振亚在电话中又哭又笑的声音,灵月心里伤感之余,又为她能免于牢狱之灾而大大松了口气。振亚还告诉灵月,她在拘留所里,不知不觉学外婆念起了佛号:“这样心里平静、敞亮了许多……” 看来振亚颇有佛缘,灵月感到放心了。只是,不知她这次幸免于难,到底是托了谁的福?是仰仗了吴总经理的关系到位,还是有赖于奚法官的职位权力,抑或只是当事人自身的造化而已!
闽旭东在医院弥留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撒手人寰了。遵照他的遗嘱:不开追悼会,不落葬,骨灰撒入黄浦江…… 他的遗愿显示着,一颗在理想和现实、崇高和卑下的尘世中,挣扎了一生的心灵终于得到了解脱。也许恰如汪明在来信中期许的那样:“他的灵魂一定在天堂,自在潇洒,笑看着自己的骨灰,随着滚滚江水东逝而去……”
谭隽良终究没有以年龄、才能、资历的优势,在这社会变革的关键时刻躬逢其盛,官升一级上京赴任,而是不顾奚文玲的强烈反对,去了社会科学院。他在给灵月的E-mail 中写道:“蒙你良言启示,我心已然安定,由此才深切领悟先贤‘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旨趣。近日拜读了几本经典,感到茅塞顿开。此身心虚幻,名利情爱,皆过眼烟云,挚著追求迷恋,实属愚痴。既然人生酬业,那就随顺众缘、为其所当为吧!天各一方,阻不断无涯学海,愿与同道学友一起,泛平等慈悲之舟、游清净智慧之海,自在逍遥、共抵彼岸……”字里行间渗透出一股洒脱、超然。
……
夕阳为大地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一串清脆的鸟鸣打破了四周的肃穆,给空旷的墓地平添了几分生气。身处静谧喧嚣、生死交替的边缘之间,灵月仰望蔚蓝的天空,一个声音在心底缓缓响起:
“空叹息,枉悲悯,长遗憾,无有方圆......”
声音扩散开来,渐渐弥布六合、透彻苍穹,继而若实若虚、似有似无,归寂于无垠虚空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