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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北京的学潮一时成了举世瞩目的焦点。当一夜的隆隆坦克、啪啪枪声使天安门广场重归寂静时,全球的一片声援顿时转化为激愤的谴责……

       1989年6月4日作为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当时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却成了“六四” 事件的意外受益者。

       那时,数万名滞留澳洲境内的大陆学生正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当电视屏幕上随着坦克碾压广场的镜头,澳洲总理流泪抗议的一幕留给中国学生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刚从另一个世界走进西方社会的学生们,还不大懂得深究这是政治家为拉选票而洒下的“鳄鱼眼泪” 、还是平民总理的真情流露,许多人宁可抱着感恩的心情,把总理看成了“自由、平等、博爱” 的化身。尽管当时的澳洲政府并没有如美国、加拿大那般慷慨大度,一步到位地接纳所有在其境内的中国大陆人,而是让他们先经过几年的临时居留后,才分批分期地批准他们为澳洲的永久居民。



       七月份学校放假时,尤钢和一批结束学业的同学一起去了悉尼,楼下的那对广州小夫妇也退房去了墨尔本。布里斯本是座阳光明媚的城市,但就业机会不多。听说墨尔本有不少工厂,找份全职工作不会太难,但尤钢他们一批北京同学对当工人兴趣不大。悉尼是澳大利亚的商业、文化中心,他们想去那儿碰碰运气。

       伍医生也搬走了,他没告诉别人去哪儿。临走时,他留下两本中医理论书籍给灵月,叮嘱道:“你的身体需要自己懂得调理。西药大多治标不治本,而且‘是药三分毒’,要谨慎服用。希望这两本书能对你有所帮助。”

       接触时间不长,但灵月对这位伍医生不仅心存感激,而且还挺尊敬信赖。此后,她化时间认真研读了这两本书,认识到中医其实是以《易经》阴阳平衡、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对人体进行扶正祛邪、宏观调理的治病方式,其医理契合宇宙、天体的大道。相对于西医建立在唯物、解剖基础上的科学理论,中医在根本思想原理上显然更胜一筹。但惟其精微深奥的医理不是常人能轻易解悟,所以要精通医术成为一名好中医却实非易事。

       伍医生一走,尤本马上搬进那间楼梯下的斜顶暗房,填补了空缺。因为这间单人房的租金并不比他跟别人合住贵多少。尤钢走了,他和灵月还得继续留在布里斯本完成余下三个月的学业。前途不用过于发愁了,但思家的情绪反而更为浓烈,特别是尤本,只要一有空,就给老婆、女儿写信,也常常因为没有及时收到家里的回信而急得吃不香、睡不稳,整天坐立不安。

       “我姐命令他坚持抗战,不然恐怕他早就当逃兵了……”尤钢临走前还不忘把姐夫奚落几句。

       灵月劝尤本把心思放在学英语上:“想在澳洲生活,语言关总得过。再说出了那么多学费,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呢?”

       但是尤本做不到。虽然同在一个语言学校,灵月读的是最高班,而尤本却刚从最低班上升了一步。他的英语基础原本就差,再加上每天晚上在餐馆打工到深夜,白天在学校上课总是无精打采的,还常打瞌睡。

       有一天半夜,灵月下楼上厕所经过尤本的房间,见房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一缕灯光,知道他下班不久还没睡。刚想推门,却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压抑的抽泣声。从门缝中可以瞥见尤本坐在书桌前孤独的侧影,面对桌上一张他和妻女的合家照和摊在桌面上写了一半的信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灵月暗暗叹了口气,没去打扰他。

       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海外游子精神上的孤独和痛苦之深,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真切体会。过来人的经验是,刚离家的头半年最难熬,但熬过去就算初步过关了。当时在澳洲的大陆人也有熬不过半年便打道回府的,但人数不多。据说那些半途而废者大多为男性。不知是中国女人的性格比男人更为坚强些,还是她们的神经较之男同胞稍显麻木呢?只有天晓得了。







       十月初,半年的语言课程终于结束了。尤本听说悉尼工作机会多、工资也高点,所以学校一放假,便打点行装,乘上去悉尼的长途巴士,再次投奔尤钢去了。

       离校前的一个周末,经同学介绍,灵月到一个台湾老板家打扫了一天卫生。那是一幢位于市郊带有游泳池、网球场的独立花园豪宅。房子空关着,一位名叫查利的中年男子赶过来为灵月开了门。室内厅堂很大,楼上楼下房间也不少,陈设华丽,但有点俗气。灵月清洁了一天,挣了五十澳元。

       查利自称是从新加坡移居澳洲的华人,他外表看上去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但交谈下来,灵月觉得他有点像个黏黏糊糊的碎嘴老婆子。他告诉灵月,房子的主人万老板是从台湾移民过来的,家属都居住在悉尼,这幢房子是万老板为他的香港情妇购置的。为了便于与情妇幽会,万老板还在附近买了一个农场,又在海边开了一家中式快餐店。但一年多下来,不知是语言障碍,还是经营不善,万老板在澳洲的生意是做一件亏一件。为扭转这种局面,上个月,万老板正式聘请查利当了总经理,接手经营他在布里斯本的生意。

       “万老板不了解澳洲的社会情况,乱投资,怎么会不亏呢?我移民过来十几年了,他一开始就应该听我的……”

       查利自夸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但灵月看着却不大相信。听他说,万老板的情妇吵着要回香港,嫌澳洲乡下地方闷死人了。万老板拗不过她,答应下个月送她回去,这几天正陪她到卡恩斯、大堡礁游玩,两人明天回来。

       过了两天,查利突然打电话给灵月,问她愿不愿意去海边的快餐店工作,待遇是包吃、包住,每周二百澳元,但必须全职工作七天。这些日子,灵月正考虑是不是要跟尤本一起去悉尼,但又担心到悉尼一时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二百澳元的工资是偏低,七天工作也累了点,但吃、住解决了,其余开销不大。学校退回的二千澳元生活费一分没动,加上出国时岳青给的二千,只要干上三个月,就能把裴士文的债先还了。 这么一想,她便答应了。

       那是一个远离布里斯本市区的海边小镇,快餐店位于面临海滩的大街拐角处。双开间门面的店堂,连着后面显得陈旧的二房一厅住宅。店里只有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厨师,据说是在台北学过三年正规厨艺、满师后被万老板雇主提名办过来的。灵月的工作是在柜前接单、收款,兼做厨房帮手。

       查利帮灵月把行李搬进一间卧室,然后指着对面一扇门说:“那个厨师叫彼得,他住那间。这间是我住的,现在让给你了。”

       “那你呢?” 灵月问。

       “我在厅里搁张床,将就一下算了。”

       听说查利死了老婆,儿女也都大了。但移民过来十几年,总不会没有自己的房子吧?灵月心里正纳闷,忽听门外一声喇叭响,接着,一辆宝马轿车在店堂门前停下了。

       查利探头一看,轻呼了一声:“万老板来了!” 连忙迎了出去。

       车上走下一个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矮胖的男人,身边依偎着一个三十出头、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人。两人进屋在厅里的旧沙发上坐下了。经查利介绍,万老板对灵月上下打量了一下,微微点下头算作招呼。而那女人却点上一支烟,对灵月只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万老板接过彼得捧上的茶,喝了一口,说:“因为生意上的事,我们明天要去香港,所以今天过来看一下。希望你们大家努力工作,帮我把生意做上去!”他接着问了几句店里的情况,又对查利交待了几件农场的事,然后起身离去了。

       查利带领彼得和灵月恭恭敬敬送出门外,双眼盯着女人扭动的屁股消失在车门里,一边对疾驰而去的汽车频频挥手,一边对灵月说:“万老板的品味不怎么样吧?那女人听说是窑姐出身呢!”

       看查利眼神带点猥亵的样子,灵月心里起了戒备。回卧房后,她检查了一下门,提出要装一把锁。

       “孔小姐是提防我吧?其实我这个人很正派的。” 查利满脸正经地说,“你时间长了就会了解我……”他接着谈起目前正打得火热的女朋友,一位从泰国移民澳洲的富孀。

       见他谈起女朋友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样子,灵月倒为自己的多心有点不好意思。晚饭后,查利跟那个泰国富孀约会去了。临睡时,灵月终究有点不放心,便在房门背后顶上两把椅子才上了床。

       





       彼得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典型南方华人的脸。他的工资比灵月高出一倍,因此工作十分卖力,对万老板也很忠心。但对待灵月,他俨然是一副工头的模样,平时厚厚的嘴唇总紧闭着,除了吃饭,他开口就是吩咐灵月干活:

       “去把那筐土豆皮削了。”

       “先切芹菜、胡萝卜,再切洋葱。”

       “你那样做不对,要这样做啦!”

       “该淘米了…… ”

       这是他说得最多的话,说着,他会冷不丁从灵月手中夺过工具,然后示范一下。他动手干活的麻利劲让灵月汗颜。

       几天下来,查利只回来住过一晚,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那天,灵月在厨房把一筐胡萝卜削了皮,接着开始切片。手脚稍微慢了些,彼得那双冷冷的小眼睛又无情地扫了过来。

       店堂里没有客人,户外阳光灿烂。灵月忍不住笑道:“彼得,咱们说说话吧,干活也要有个好心情对不对?”

       “老板交待了,你是来学生意的。我学生意那时候,比你现在苦多啦!” 彼得的语气十分生硬,说完又把厚厚的嘴唇闭上了。

       看着他那张稚气尚未脱尽,却又显得老气横秋的脸,灵月感到哭笑不得。这大概是一个从小缺少疼爱,因而不懂人间温情的孩子吧?

       一个多星期下来,灵月基本上掌握了店里的操作程序,也学会了油锅、炒饭等厨房帮手活。菜单大致能背出来了,在柜前接待顾客、收听电话订单时,也不像刚来时那么紧张了。

       那天下午,天阴沉了一会便开始刮风下雨。没有客人上门,厨房的活也干完了。灵月一人坐在柜前,视线越过冷清的马路和沙滩,对着天水一色、波涛汹涌的大海呆呆望了很久,把心中深深的思念抛向了海的另一边……



       深夜,灵月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借着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她发现房门已被推开了半尺许。惊吓之余,她连忙起身穿衣。

       “他妈的,谁顶的门!”一只手在门框边摸索着开了灯,接着查利从门隙挤进身来,对着门后的椅子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步履踉跄地向卧床扑来。

       “你想干什么?” 灵月惊叫着滚下床去。

       查利猛然站住脚,愣了一下。他显然喝醉了,这时似乎清醒了一点,模糊中想起这房间已让别人住了,便想抽身离去。但一转身却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毯上。

       趁他双手揪着头发干呕那会儿,灵月连忙穿好了衣服。

       “对不起……”他抬起头,双眼含泪,竟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查利?” 灵月隔床站着,警惕地瞠视着他。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开始哭诉道:“我上当啦!嗬……  她耍了我,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他说她是凭借了与他同居的名义才移民来澳洲的,他帮她办手续、买房子…… 等一切都办好了,她却跟别人好上了。不知是那个男人姓王,还是出过天花,他口口声声骂人家:

      “王八蛋、麻子王!不要脸的爆发户,横刀夺爱,还诬蔑我想吃软饭……呸,仗着几个臭钱摆什么阔!能与我当年姜家比么?想当初我姜某人一掷千金时,他揩了我多少油……”

       听上去,两个男人原本像是故交,可查利是个败家子,把祖上传下的家业挥霍光了;而姓王的出身贫寒,如今发迹了…… 风水轮流转呢!

       彼得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这时闷声不响地扶起查利到厅里躺下了。第二天,查利睡到晌午才起床,吃过午饭又出去了。等他一出门,灵月马上到镇上的五金店买了一把插销回来,正不知该如何安装,没想到彼得主动拿着工具过来帮她装好了。

       “谢谢你,彼得。” 灵月诚心诚意地说,“今晚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彼得没有答话,顾自回了厨房,开始为他的咖喱鸡、甜酸肉配料。灵月想趁机跟彼得讨讨近乎,以缓解店堂里的沉闷空气,便没话找话问道:

       “查利昨晚是怎么回事?真把我吓坏了…… 那个泰国女人,还有王麻子,你认识吗?”

       小伙子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瓮声瓮气地说:“干活吧。老板的事,我们做伙计的不该管,也不该问!”

       他的语气不像以往那样生硬,但他的话仍把灵月噎得够呛,她叹口气,终于放弃努力,低下头忙自己的活去了。







       临近圣诞时,查利似乎从失意的颓唐中振作了起来,一连几天呆在店堂里,帮灵月一起接待顾客,收听电话订单。

       圣诞节那天快餐店关门,大家休息一天。灵月与留在布里斯本的几个同学通了电话,约好那天在唐人街碰头。

      一年一天的休假太难得了, 彼得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听查理说,彼得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身体不大好,娶的后母又生了三个孩子。最近,他父亲常常从台湾打电话过来,向大儿子要钱……

查理刚理过发、修过脸,显得容光焕发地站在厅里,等灵月梳洗完毕出来,他马上嚷了一声:“Merry Christmas!” 然后微笑着问,“孔小姐今天要进城吧?我开车捎你去。”

       灵月推辞道:“不麻烦了,我乘火车就行。”

       “节假日火车班次特別少,我正好要进城,顺便嘛!”

       “那就谢谢了。”灵月拿了两片面包当早点,边吃边上了查利的车。查利驾车开上高速公路后便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上不断吹嘘他姜家原先的辉煌。灵月吃不准他的话包含多少真实成分,所以并不认真听,只是“嗯、啊” 地敷衍着。一个半小时后,车驶进了唐人街。灵月下车时,查利问:

       “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去?”

       灵月说:“我大概搭四五点钟的火车。”

       “你一个人乘火车不安全,我五点钟来接你吧!”

       “不用……”灵月想谢绝。

       因为不是停车的地方,查利从车窗伸出头嚷了一句:“五点,还在这里!” 便开车走了。

       只来了两个同学,其他人都有事,不是打工就是寻工,全是为了谋生。

       节日的城市由于商店都关门,街上行人、车辆寥寥无几,显得冷冷清清。西方人度假喜欢倾巢而出,去郊野或海边享受大自然,于是留下了一座空城,就数唐人街还有点生气,中餐馆照常营业,不少港、台华人正在里面饮茶、聚餐。大陆仔不舍得花钱,不约而同都带了自制的便当,坐在街头的凉亭里边吃边聊天。

       相隔才两个多月,大家似乎已分别了很久,互相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近况。两个同学一个仍在做清洁工,另一个最近换了工作,找到一个为服装厂烫衣服的活儿,便辞去了在一家香港人家里当保姆的差事。听上去,三人对自己的境遇都不大满意。据说在墨尔本西人工厂当工人,工资高、待遇好,老板也尊重人;还听说有同学在悉尼找到了office 工作。

       两个同学告诉灵月说:“过了新年我们也打算走。”

       “去墨尔本还是悉尼?”

       “我们的英语水平找office工作是痴心妄想啦,还是去墨尔本保险。你还留在这里吗?”

       灵月摇摇头,说:“我也想走,可能要迟些……”

       裴士文已来过几次电话,对灵月结束学业后仍不去悉尼表示不理解。上个星期他在电话中说,假期打算过来看看灵月。

       “你千万别来,圣诞、新年店里特别忙,我肯定没有时间接待你。” 这个季节,北半球天寒地冻,但地处南半球的澳洲却正是夏天,假期里,到海滨休闲的游客特别多。她告诉他:“我打算过了新年来悉尼。”

       “真的吗?太好了!日子定了吗?”

       “还没有。”

       “行程定了请马上告诉我。”

       在澳洲,也许是整个西方世界,岁末年初是很难找到工作的,老板们都在度假呢!灵月心里盘算着,要走也得等到二三月份,这样一到悉尼,就能把借裴士文的钱先还了,然后再轻装上阵找份新工作。

       五点钟,查利准时到了。灵月上了车,听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有两个朋友约我晚上去Club碰面,你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

       灵月摇头说:“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呀?难得出来一次,这么早回去太没意思啦!”

       “麻烦你送我到火车站吧!”

        “这怎么行?今天过节哎,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要不陪你一起回去?”见灵月有点犹豫,便劝道,“还是跟我一起去玩玩吧!看你一直呆在店里,平时除了工作,一点娱乐活动也没有,不闷死人嘛!一个人太孤独了会心理变态的,你知不知道……”

       听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灵月想想跟他两个人回店里,万一彼得还没回来,似乎更不方便,便同意了。

       来澳洲后,曾经跟尤钢、尤本一起去过赌场、俱乐部,也看过尤钢敲老虎机,打转盘、玩二十一点…… 每次见他总是输多赢少,灵月和尤本都不想尝试,只到处走了走,看了看,算见识过了。

       进了Club,查利领灵月来到餐厅,径直走到一张餐桌旁,对正坐着喝饮料的一对男女打了个招呼:“Hi,晚饭吃过吗?没吃我请客!”

       “嗨,查利!这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眼光不错哎,比那个富婆气质好多啦。” 那女的抬头看着灵月笑道。她是个身材高挑的中国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发披肩、穿着入时,并颇有几分姿色。

       灵月正色自我介绍道:“噢,这位小姐误解了。我姓孔,是在查利手下打工的。”

       “噢,是吗?我叫朱丽叶!” 她马上变得讪讪的,转对查利说,“你又赢奖卷了?我们等你请客呢!” 说着,她推开杯子拿起菜谱开始点菜。

       “Hi!”那个男的主动跟灵月打了个招呼。

       他是个高个洋人小伙子,金发碧眼,二十多岁年纪。灵月一看却愣了一下,那不是在学校office工作的托尼嘛,灵月报到时就在他那儿办的手续。当时全校都知道,他正跟灵月同班的一个娇俏日本女孩谈恋爱。每天放学后她总去office等他,然后两人手牵手走出校园……

       七月份,日本女孩结束了在澳洲的学业,便与同居了半年的托尼说声“拜拜” ,然后回日本去了。当时,托尼受到的打击很大,有好一阵子整天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显然,托尼在那场恋爱中投入了真感情,但据说那个看似清纯的日本女孩却只把这当做一场萍水相逢的游戏。日本社会男尊女卑,一些女孩在进入贤妻良母角色以前,渴望有机会放纵一下。听说她在国外读书已有两年多了,先去了美国,然后欧洲,最后是澳洲。每到一处,她总能轻易结交到一两个讨她喜欢的护花使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既能体验异国男孩的不同情趣,又能免费解决住宿、交通等一系列诸多麻烦的实际生活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看上去,托尼已从那次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现在正与朱丽叶交往。但是眼前这个明显比他大几岁的中国女人靠得住吗?灵月心里疑惑着,脸上却笑着回应道:“Hi!”

       托尼没认出她,灵月也无意点破。等侍者送上食物,查利热情招呼道:“来,各位请用餐吧!”

       于是,大家低头拿起了刀叉……





 

       朱丽叶在餐桌上左右逢源地跟两个男人打情骂俏,一点不把灵月放在眼里。听她国语、英文交杂的谈吐带有明显的上海口音,灵月随意问道:“你是上海人吗?”

       “不是啦,我是从香港过来的。你才是上海来的吧?”

       “哦,是的。” 灵月想起尤钢说过,有些大陆人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便笑笑说,“我还以为我们是同乡,看来搞错了。”

       朱丽叶不再理会灵月,继续回到两个男人之间周旋去了。晚饭后,所有的节目都是朱丽叶提议,两个男人响应,灵月只能傻傻地跟着。

       先赌了两把,查利和托尼都输了,只有朱丽叶赢了些小钱,她显得兴高采烈的。好不容易从喧嚣沸腾的迪斯科舞厅出来,她又领着大家进了古典交易舞厅。十几对男女正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朱丽叶马上拉着托尼加入了进去。

       “孔小姐,我能请你跳舞吗?” 查利对灵月邀请道。

       灵月摇摇头,回答说:“对不起,我不会跳。”

       “我可以教你啊!” 查利露出殷勤的微笑。

       “不用了,谢谢你。” 灵月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了。

       查利买了两杯饮料,在灵月旁边坐下,说:“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出来玩就要玩个痛快嘛!”

       灵月笑笑说:“可能是我年龄大了。”

       “哪里,孔小姐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起码年轻十岁,人又长得那么漂亮。” 他一脸恭维相,喝了口饮料问,“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

       “还好,都习惯了。”

       查利却耸耸肩,说:“一个人生活的滋味我知道。你们大陆有个作家写了一本书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对不对?他说得没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当然是男人啦!生活嘛就是这个样子的,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

       灵月怀疑他并没有看过这篇小说。见他满脸讨好的神情,连忙拦住他的滔滔不绝,说:“查利,我很遗憾你丢失了另一半,也衷心希望你尽快找到新的另一半。”

       “孔小姐,你肯做我的另一半吗?” 查利居然涎着脸问。

       灵月皱起了眉头,说:“我记得告诉过你,我有丈夫。”

      “我记得,可你离开他那么久了,婚姻一定有问题吧?”

      “我们没有问题。”灵月断然摇了摇头。

      “不可能。根据我的经验,你们如果处得好,你怎么会离开他一个人出来?两个人要真的感情好,是不可能忍这么久不见面的……”

       他的话将灵月的思绪拉到了大洋彼岸。此时此刻,应该刚吃过晚饭,安安胃口好吗?人长高了吗?岳青仍然那样忙吗?…… 来澳洲后,岳青基本上每周都会打来电话,关心她的情况,同时也来过好几封信,沉痛检讨他以前对她和家庭不够体贴、关心的错误,并再三表示要以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姿态,期待一家三口重新团聚的新生活……

       听查利仍在啰里啰唆地试图说服自己,灵月打断他说:“对不起查利,谢谢你的美意。遗憾的是,我没有离弃丈夫、另找伴侣的念头。你找错对象了!”

       “这样也没关系啊!” 查利仍然不肯罢休,凑上身子继续开导她说,“现代人不相信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们临时交往也可以嘛!你们大陆出来的学生许多人不也同居了?生活上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

       灵月对他不客气了:“Stop,查利!我不是这种人,你找别人吧。”

       灵月后来了解到,查利的话确是实情。大陆学生中数量不少的人因精神、生理等需要,临时同居的现象很为普遍,而他们大多在国内都有家室。几年后,当家属被允许来澳团聚时,这种临时夫妻所引发的感情纠葛、婚姻问题又制造了不少新的人间悲喜剧。

       “想不到孔小姐思想这么保守,一点面子也不给?”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查利终于感到无趣。他退后身子,靠在椅背上,将眼光转向舞池,不久,便十分投入地欣赏起女人们各种扭动的身姿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灵月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听见查利在店堂跟人通电话:

       “……嗨,朱丽叶,你不会为了身份当真嫁给那个小鬼佬吧?…… 澳洲人喜欢超前消费,我断定他除了那辆二手车,一分积蓄都没有,房子也肯定是租的啦…… 你不觉得像我这样的成熟男人对你更牢靠吗?……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

       灵月悄悄进卧室上了床,心里有点为托尼担忧,但愿他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在感情上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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