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坐落在沪西苏州河畔的这家纺织厂有六七千工人,厂房设备颇具规模。
新工人报到的第一天,人事科派了一位干部带领他们参观工厂。车间里机器轰鸣,絮花飞舞。经过粗纺、细纱、织布、印染等一系列工序,学生们参观了从一捆捆棉花进去,到一匹匹棉布出来的生产全过程。走出震耳欲聋的织布车间,灵月扯下帽子,掸了掸沾在眉眼上的飞花,兴奋地对振亚说:“我觉得纺织工人很了不起哎!”
振亚笑道:“是啊,从今天起,咱们也是纺织女工啦。”
两年多来,文化大革命从学生运动迅猛发展到工人运动、全民运动。为了掌控局势,中央先后让工厂派出工宣队进驻学校管学生,接下来又从部队派出大批军宣队进驻大专院校、城镇工矿,使各地群雄纷起的内乱和武斗得以基本平息,社会生产秩序得以正常恢复。
驻厂的军宣队组织新工人办了三天学习班。学生们除了学习革命理论外,还被要求写心得体会和批判文章。学习班结束后,新工人被分配到各个岗位当学徒。振亚分在粗纺车间,灵月分到细纱车间,都是三班倒的挡车工。
上海是个移民城市,厂里大多数工人来自苏北,所以苏北方言在厂里几乎成了通用语。一开始,新工人大多听不懂老工人在说些什么,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才渐渐融入这种语言环境。
入冬了,一连刮了几天北风,气温骤然下降。有一天早上起床,灵月感到不舒服,今天开始转上夜班,下午她索性蒙头睡了一觉。 晚饭时,母亲叫她起床,她感到身体更不对劲了。 到工厂坚持干了一会儿活,实在撑不住,便去车间医务室看病。
医务室只有一个刚从工人中选拔上来的“赤脚医生”,那是个三十岁左右已然发胖的女人。她草草为灵月数了数脉搏,嘀咕道:“肯定在外面刚跑了一圈吧? ”
灵月听不懂她的话,问:“什么跑了一圈? ”
她翻了翻白眼,说:“你们这些‘上只角’来的小姑娘,一个个骄娇二气十足,只知道享受社会主义铁饭碗的优越性,一点不肯吃苦耐劳。才上班两个月,就想混病假啦?”
那时候,纺织厂的工人基本上都聚居在工厂附近的一大片简易居民区内,住房条件很差。他们把自己的居住区域称为‘下只角’,而把市中心一带称为‘上只角’。进厂后,灵月已学到很多这类“工人阶级的语言”。这时急忙辩解道:“我没有混病假,我是真的不舒服!”
赤脚医生摇摇头,大笔一挥,把一张小纸片扔到灵月面前,然后指着里屋一张小床说:“去睡吧!”
灵月拿起纸片一看,是铅印的病假单。姓名栏内已歪歪扭扭填上“孔灵月”三个字,而病假时间是:“留观两小时”。
灵月哭笑不得,没奈何到床上和衣躺下,心里一个劲地祈祷:休息两小时后身体能恢复正常。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带着隐隐震荡透过墙壁,从四面八方朝身上压来。灵月紧闭双眼,却一点也睡不着,只觉得浑身难受。捱了两个小时,她回到车间继续干活。凌晨两点吃饭时,她瘫坐在食堂的饭桌旁,一口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下班,换乘了两部公交车总算回到了家。
母亲正要离家上班,见她脸色不对,便问:“月月,不舒服吗?”
灵月感到自己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点点头,便一头扎到了床上。
母亲看看手表,担心地说:“我得走了。上夜班是蛮辛苦的,好好休息。饭菜都剩着呢,自己热热吃噢!”
灵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直到母亲下班回来才起床。但情况似乎没有好转,她勉强喝了一碗粥。临出门时,母亲关照道:“今天去请病假,别硬撑了!”
灵月直接来到车间医务室。前面几个工人有的开了点药,有的拿着病假单走了。轮到灵月,胖医生横了她一眼,递过一支体温表。灵月把它放在舌下,静静含了几分钟,拿出来一看,超过三十八摄氏度。
胖医生眼露狡黠地看着她,问:“刚喝过热开水吧?”
灵月生气道:“你怎么老是怀疑人?我是真的病了。”
胖医生冷笑道:“哼,你们这些小青工,玩啥花样我还不晓得?外面跑一圈来搭脉搏,心跳肯定快嘛;喝杯热水来量体温,当然有热度喽!到底有没有发烧,旁边坐一会就清楚了。”
灵月憋着一肚子气坐到旁边,等所有人都看完病走了,她被要求再量了一次体温,仍是超过三十八度。
胖医生开了一张“休息半天”的病假单,毫无歉意地问:“是感冒吗?”
灵月说:“鼻子不塞,但喉咙很痛.....”
“喉咙痛也是感冒,懂吗?”她在处方笺上开了一些感冒药。
灵月迟疑了一下,说:“我以前患过风湿病。”
“年纪轻轻也会有风湿病?”赤脚医生不大相信地瞪了灵月一眼,想了想,又开了两张验血单,然后把病假单上的“休息半天”改为“留观半天”,说,“你先去上半班,下半夜来睡觉,明天早上正好到厂部医务室去验血。就这样吧!”
二
第二天早上灵月验了血,回家躺了一天后,晚上再次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医务室。
“怎么,今天还想混病假啊?验血报告要等几天……”
胖医生不屑的口吻使灵月扭头就走,赌气不再看病。她咬紧牙关忍受着病痛,坚持上班。熬到最后一个夜班,跟平常一样,在更衣室和大家一起念了几段最高指示,做完千篇一律的早请示后,正要进车间,值班长叫住她,说:“小孔,医务室通知你去一次。”
灵月来到医务室,胖医生把两张验血报告扔到她面前,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啧啧,你的病很严重哎。这么年轻就半条命了,还没嫁人呐!我们厂怎么会收你的?我必须向领导反映,看看要不要把你退回去……”
几天来,使劲憋住的一股子气顿时泄了个精光,灵月瘫坐进椅子里,只觉得头晕胸闷、浑身酸痛,想吵架,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胖医生开了“休息一天”的病假单,又开了一张转诊单,递给灵月说:,“你的病厂里看不了,去纺织医院看吧!”
当晚,父母亲坐在灵月床前听女儿谈了情况,都显得忧心忡忡的。讨论了一会女儿的病情,母亲忍不住问:“厂里真的会辞退你吗? ”
灵月想起赤脚医生的态度,心里就有气:“她有啥资格辞退我? ”
母亲却担心道:“你是学徒,还不算正式工。好不容易留在上海进了工厂,如果因为身体不好真的被辞退,那可怎么办?……”
时隔几个月,新颁布的中央政令,已让全国所有的工矿企业一律停止了招工。为解决城市青年的就业问题,六八、六九两届毕业生被硬性规定,必须全部上山下乡,去边疆或农村务农。灵雪是六八届高中生,已被学校分配去东北长白山区插队落户。母亲这几天一直哭哭啼啼的,灵雪的行装整了又拆,拆了又整,折腾了好些日子还没打点好。
爹爹劝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先给孩子看病,治病最要紧……”
“啥个不要紧,辞退不要紧?”母亲的满腔焦虑终于找到了出气口,顿时对爹爹发作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雪雪要出门,已借了几十块钱,几时能还人家?月月虽说只拿学徒费,可如今家里要是少了这十几块钱的收入,能够日常开销吗?她在厂里好歹有劳保,如果被辞退了,看病吃药还要自费,可哪来这些钱?……”
不久前,爹爹在单位被勒令停职检查,工资也削减了一半多,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变得很拮据。瞅着丈夫一脸落魄的神情,母亲停止了数落。这能怨他吗?她六神无主地哭了起来。
爹爹柔声嘱咐灵月好好休息,起身把母亲扶了出去。
第二天,灵月去纺织医院看病,候了一上午才轮到她。医生检查发现,她的肝脾都肿大,心率不齐,从以前出现过的每分钟140跳变为现在的55跳。诊断为慢性风湿病,影响内脏功能虚弱、。所以一下子开给她一个月的病假,并让她打青霉素,服阿斯匹林。
从医院出来,灵月拖着病体去厂里交病假单,值班长告诉她:“医务室已把你的情况反映到车间革委会,叫你去找王副主任。”
“难道真的要辞退我?” 灵月心里很为不安。想到母亲的焦虑、家里的境况,她横了横心:“怎么也不能被辞退,大不了再坚持上班。死也得死在车间里! ”
那扇挂着“细纱车间革命委员会”招牌的门虚掩着,灵月推门进去,只见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年近四十却略已谢顶的男人。她礼貌地叫了一声:“王主任”,便把病假单递了上去。
原纺专毕业、技术员出身的王副主任接过病假单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盯着对方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就是孔灵月?”
上个月,他去公司参加“抓革命、促生产”学习班,这几天刚回厂,听到军宣队长在有关选拔新生力量的会议上提到,“细纱车间新进厂的女青年中,有个叫孔灵月的,原是学生干部,理论性较强,笔杆子不错,可以考察培养。”他迅速打量了一下灵月苗条匀称的身材,然后目光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说:“听说我们车间来了个18岁的小才女,想不到人也长得这么漂亮! ”
灵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抱歉道:“我进厂不久就生病,给厂里添麻烦了。”
王副主任一副怜香惜玉的表情,说:“是啊,真可惜。你怎么不当心身体呢?当纺织女工很辛苦吧?你们学校一定以为与棉花打交道很轻松,所以把你分来了。其实,女同志倒三班做挡车工是蛮累的。看你,就挺不住了吧?”
灵月急忙说:“我挺得住,我一定能挺住,请厂里不要辞退我!”
“辞退你?”王副主任愕然而笑,起身走到灵月面前,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听医务室的人胡说八道。你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又不是商品,生了病,就像次品那样扔掉,这怎么行呢?完全不负责任嘛!我已经到班组了解过,进厂以来,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不要胡思乱想,要好好养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对不对?组织上还考虑培养你呢!”
灵月放了心,感激地说:“谢谢王主任,我一定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厂上班。”
“不要太心急。”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对于疾病,要既来之,则安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身体看来要安排个轻点的工作,但……”他似乎面有难色,灵月刚想婉谢他的好意,他却挥挥手,说,“你回去好好休养,这是领导考虑的事,不用你操心。”
灵月离厂回家时,心里着实为自己碰上了一位好领导而暗自庆幸。
三
晚上,灵月服了药刚躺下,突然一阵锣鼓声沿着楼道上来了。父母亲对视一眼,脸色都有点发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里弄的上山下乡宣传队上门来动员孔灵雪早日出发。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口号声,一群人涌进了孔家。正靠边受审的爹爹不便说话, 只能由母亲上前应付。听他们朗读了几段最高指示,又宣讲了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后,母亲搜肠刮肚地解释着种种未能尽早出发的理由。直到母亲答应,一过春节就让女儿动身后,那帮人才又重新敲锣打鼓、高呼着口号离去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革命儿女志在四方! ”
“坚决响应党中央号召……”
喧闹声在底楼停住了,听上去像是进了凡娣家。
母亲马上关上自家门,招呼全家到灵月床边坐下,然后朝爹爹发火道:“我和你讲不拢,女儿的事让女儿自己做主吧!”
爹爹陪笑道:“也好,孩子们长大了,是该听听他们的意见。”
母亲白了丈夫一眼,转对大女儿说:“雪雪,妈妈舍不得你到东北去。听去的人来信说,那里天寒地冻的,吃粗粮,干重活,苦得不得了。你过年就二十岁,也不小了。我托人帮你找了个对象,是一家机床厂的技术员,外地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听说人很老实,就是年龄大一些,三十岁了。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正好符合结婚规定。如果你在上海成了家,就不用去农村了。你愿不愿意跟人家碰碰头,先看看?”
当时的中国为节制人口增长的速度,开始提倡晚婚晚育。按规定,男女双方的平均年龄要到二十五岁以上,才可以结婚。
灵雪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灵雪和灵月姐妹俩长得很像,都是一米六五的个子,白嫩的脸上一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十分美丽动人。只是灵月的脸型稍长、鼻梁更挺些。
望着如花似玉、正当妙龄的女儿,母亲催促道:“雪雪,你说话呀!”
十四岁的灵泉正变嗓子,这时站在母亲身后怪腔怪调地笑着说:“哈,大姐逃避上山下乡,要嫁人啦!”
灵月支起身呵斥道:“泉泉,你别胡说八道,谁逃避上山下乡啦?”她随后转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应该响应号召,支持大姐去农村……”
“你住嘴!”母亲生气地打断她,教训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当初要是去了黑龙江,肯定是直着身子出去,横着身子回来。那种地方,我们南方人适应不了,别说你,就是没病的人去了恐怕也会生病。你呀,幸亏当初韩校长帮了大忙,不然……哼,现在想想都后怕。”
灵泉马上接口道:“你们不晓得吧?那个韩校长,我上个月见过他一次,在区里的批判会上挨斗。”
母亲摇头叹气道:“作孽啊,他可是个好人……”
“我们还是讨论雪雪的事吧。”爹爹打断妻子,谨慎地说,“我觉得,年轻人响应号召出去闯闯,经风雨见世面,也许是好事。我们做父母的拖后腿,恐怕……”
母亲又光火了:“不错,我就是拖后腿了!”
“可我怕耽误了孩子……”
母亲啐他道:“呸,你让孩子去那种地方,才是害了她呢!”
灵雪抬起头,双眼含泪恳求道:“爹爹妈妈,你们别吵了!”
父亲看了女儿一眼,闭上嘴低下头,一脸的无奈和沉重。
孔灵雪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孩,心中很少产生像妹妹那样的激情和冲动。可能是从小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缘故,她对离家谋生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她显然更不愿意就此毁灭少女的青春梦想,拿自己的婚姻幸福作交易。见全家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轻声说:“凡娣告诉我,现在可以换地方,不一定要去吉林。”
灵泉笑道:“对啊,我也听同学说了,他大哥自找门路,到他爷爷那里去插队,好像是宁波吧。”
母亲的眼睛顿时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了,“如果根才没出事就好了,去阿姐那里我也放心。但现在谁还敢跟劳改犯沾边呢?”
父亲的脸色却明朗起来,说:“对啊,只要到农村,不管远近,都是响应号召嘛。雪雪,明天我陪你去上山下乡办公室了解一下情况,看能不能换个近点的地方。”
“你省省吧,少活动,太平点。”母亲想了想,说,“还是我请假陪雪雪去。”
灵雪马上说:“我们叫上凡娣一起去……”
两个星期后,灵雪和凡娣一起被批准转到安徽大别山区插队落户了。
四
过年后,灵雪和凡娣一起离家去淮北农村了。医院又开给灵月一个月的病假。这次旧病复发,使灵月的体质明显下降,真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用西医治疗了一段时间后,药物的副作用让灵月头晕耳鸣、恶心反胃。地段医院的那位老中医从文革开始后便不见了人影,别的中医师开的药方疗效并不理想。
征得父母亲同意后,灵月决定去乡下休养一段日子,也趁机陪陪姨妈。那天,她没有事先通知,一个人独自踏上了旅途。
从上海出发,灵月乘火车到了县城,然后转乘机帆船。一路上满目疮痍的大字报、大标语残片,使古朴的县城和乡镇平添了一份苍凉。从镇上徒步走到村口,已是傍晚时分了。过了桥,她吃力地爬上村头的水渠,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从姨妈那间土屋出来,抬头看见灵月,惊喜地大叫起来:“月月回来啦,阿婶,快出来看!”
“死丫头,又骗我了……”姨妈嘴里不信,人却走了出来。看见真的是灵月,顿时喜呆了。
灵月随姨妈进了屋,放下行李,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整天的旅程真把她累坏了。
姨妈看着灵月,哆嗦着嘴唇说:“月月,你瘦了,脸上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
灵月把自己旧病复发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下。然而,姨妈一听还是心疼得哭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末了,却又高兴起来,说:“月月不怕,乡下空气好,吃的东西新鲜,养病最好了。我明天就去弄点红枣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那位少女一直倚在门口看着她们笑。灵月问姨妈:“她是谁啊?”
“你不认得啦?她是阿娟啊,隔壁阿全的妹子。”
“原来是阿娟啊!”灵月有点不敢相信,那个老是拖着两根鼻涕的黄毛丫头,如今竟然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她连忙拉阿娟进屋一块坐下。
姨妈笑呵呵地告诉灵月,阿娟嫌家里人多地方小,这几年天天过来跟她一床睡。“但今天你不能睡我这里了,快把被子抱走,我要替月月缝条干净被子。”
见阿娟噘起嘴、不大情愿的样子,灵月倒有点过意不去,建议道:“咱们三人一块挤挤行吗?”
姨妈摇摇头,说:“睡不下的。”
阿娟指指梁上的搁板,说:“我睡上面好了。”
姨妈吓唬她说:“你不怕摔下来?上面还有老鼠窝……”
“我不怕,回家也是睡阁板。”
“随你吧。”
见姨妈答应了,阿娟高兴地笑着,马上手脚利索地爬上梯子,把搁板上的杂物拢了拢,清出的一块地盘铺上稻草,然后把自己的被褥搬了上去。
晚饭后,三人围着桌子凑着油灯团团坐着,听灵月聊一些上海的家长里短、风俗人情。姨妈浑身上下都透着高兴,阿娟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破败黝黯的土屋里洋溢着温馨欢快的气氛。
不知不觉中夜深了,姨妈催两人上床。灵月见阿娟一副神往的样子,打趣道:“想去上海玩吗?”
阿娟点点头,认真地说:“嗯,想死了。不晓得哪天才有这个福气?”
“那,下次让姨妈带你去。”
灵月只是随口说说,不料阿娟却当了真,马上转问姨妈:“阿姆,可以吗?”
姨妈用手戳着她的鼻尖,笑道:“快去睡吧,明天一早爬不起来又要挨你姐骂了。等你长大了,去上海有的是机会,愁啥呀?”
灵月坐进被窝,阿娟却站着没动。她看着灵月脱下棉袄露出身上的两件毛衣,不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你有两件绒线衫,可我一件也没有。看-----”她撩起身上已绽出棉絮的破棉袄,露出里面仅有的一件百衲贴身内衣。
灵月愣了一下,见她开始爬梯,便说:“我只带了这二件毛衣,这几天要穿…… 这样吧,等我回去时留一件给你好吗?”
“好啊,你不会骗我吧?”
“不骗你。”
阿娟转过脸,眉开眼笑地嚷着:“我要那件红的。你说话可要算数噢!”
灵月点点头,说:“放心吧,一定算数!”
五
昔日的小伙伴都长大成人了。除了岳青参军离开了家乡,其他人都仍在村里。
岳青是独子,按照政策是可以不当兵的。据说他娘得知他私自在公社征兵站报名后,曾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岳青不愿继续呆在村里务农。村里人说,岳青念了十多年书,文化大革命破了进城上大学的美梦,他不甘心呢!出发前那天晚上,姨妈听见岳青对他娘说了两句话:
“娘,你一辈子在背后被人指指戳戳,叫我怎么在村里生活下去啊?”
“你放心,娘,我出去会有出息的!”
他娘不知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自己想通了,第二天,欢欢喜喜送儿子入了伍。为此,她还被评为“光荣母亲”,受到公社的表彰,着实在村里风光了几天。
来乡下之前,灵月意外收到岳青从部队的来信。信中谈了一些他参军后的情况,并告诉说,他最近已光荣入了党,还被评为连队的先进标兵。信里附了一张他站岗放哨时的全身像。照片上的吴岳青表情严肃、体魄健硕,长方脸上一双细长眼睛凝视着远方……
阿秀、阿全长得都像他们的父亲,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能是发育时营养不良的缘故,阿全的个子却比他老子矮了半截。姐弟俩如今都是全劳力,但他们家的境况却并无改善。文革以来,阿全爹作为四类分子,经常被公社大队揪去批斗、游街。而身为成年狗崽子的阿秀和阿全也被拉去陪斗过几次。阿全身上再也找不到他小时候活泼调皮的影子,姐弟俩的眉宇间都蒙上了一层在他们那个年龄不该有的阴影。
小时候与灵月情同兄妹的阿亮如今却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去年,他那位寡母生病去世后,姨妈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今年春节他订了亲,女方是县城下放的干部子女。姨妈说起这事,就显得满心欢喜。
“县城的干部子女?”灵月问,“她不嫌咱阿亮哥是乡下穷光蛋吗?”
姨妈笑着说:“她老子被打倒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你阿亮哥如今一个壮劳力,家里又没有拖累,在农村就算好条件了。 ”
“噢,这样啊!”灵月想了想,说,“可我原来还以为他跟阿秀好呢……”
“嘘。”姨妈急忙打断她,压低声音说,“他原先是中意阿秀的。但现在谁还敢跟四类分子结亲啊? ”
“那……阿秀怎么办?”
“阿秀也订亲了,是邻村一个富农的儿子。”
“这个也要门当户对?”灵月感到愕然,又问,“那,阿秀同意吗? ”
姨妈叹气道; “唉,她是死活拖着,不然过年时就该办喜事了。她爹也是没办法,丫头年纪大了,没别的人家来下聘,拖不起呀。乡下人结婚早,村里比你大的年轻人,除了岳青都定亲了。”
“岳青为啥不定亲?”
“他不急。他家条件好,自己又是高中生,后生里算是头挑啦。参军前,上门提亲的人多得不得了,但听说他一个都没相中。”
灵月心里很有点失落。这次回乡下,除了阿娟对自己特别热络外,其他人都生分得很。阿亮已把她看做客人,显得过分客气;阿秀、阿全对她也很疏远;而岳青已不在村里。文革前,在镇小学升任了正校长的谢先生现在已被打倒,如今的学校由造反派头头王先生掌了权……
在乡下养病的日子十分单调枯燥。每天早饭后等姨妈下了田,灵月便翻过水渠,越过石桥,到河对面,沿着河岸朝东慢慢走上一段路,算作锻炼。离村不远的河滩,有一片芦苇,是一处清净无人的好地方。太阳好的日子,灵月喜欢在那儿坐上一会儿。那天风和日丽,灵月在河滩芦苇边正半躺着闭目养神,忽然听见阿娟的声音由远而近:
“阿姐,你不要走。阿姐——”
灵月拨开芦苇朝上一看,只见阿秀手臂挽着一只包袱,跟着一个三十岁光景的男人匆匆朝这边走来。阿娟追上他们,三人在堤岸上站住了。
阿秀眼圈红红的,推了妹子一把哭着说:“你给我死回去!趁爹爹和阿全都在田里,我现在不走啥时走?”
阿娟也哭了起来,问:“阿姐,你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
阿秀摇摇头,看着那男人。灵月觉得那个男人有点面熟,仔细一看想起来了。那不是前几天到村里来干活的外地木匠吗?他看上去人挺老实的样子,这时开口道:“我家在镇江附近……”
阿娟显然弄不清镇江在什么地方,想了想,用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露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对那个男人嚷道:“你要对我阿姐好,不许欺负她,不然我饶不了你!”说着,她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男人退后一步,忠厚地笑笑,说:“放心,我会的。”
阿秀跟着她的男人走了。阿娟流着泪,呆呆站着目送他们,直至看不见了,才蹲下身伏在膝上哭出声来。灵月起身走上去搂住她的肩膀,阿娟先是一惊,等看清是灵月,索性扑在她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灵月拍拍她的背,像大人哄小孩般安慰道:“别难过。现在婚姻自由,你阿姐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她跟她喜欢的人走了,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可、阿姐没说喜欢他。”阿娟抽抽噎噎地说。
“怎么……”灵月有点纳闷。
“她说她死也不肯从四类分子家里出来,再嫁进四类分子家。在娘家给爹爹陪斗,到婆家给公公陪斗,终身抬不起头来。她不相信自己的命这么苦。”
如此看来,阿秀是拿自己的终身幸福作赌注,豁出去了。“但愿她没看错人……咳!”灵月叹口气,扶起阿娟说,“我们一起祝福她吧!”
阿秀出走后,订亲的男家来索回了聘礼。此后,阿全爹便一病不起。
灵月回上海那天,刚出门,正碰上阿全背着他爹去镇上看病。突然从村后蹿出一群小孩,一边嚷着:“打倒坏分子!”一边朝阿全爹身上扔石子土块。
“X你娘的!”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男孩骂骂咧咧冲上前去,与那些小孩扭成了一团。
阿全回转身,急急嚷道:“阿洪住手,快回去!”
阿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把几个联手揪住阿洪的小鬼一一拉开,然后拖着弟弟回家了。等阿娟关上门,阿全怒视着那帮小鬼,大声喝道:“狗X的,有种的过来!”
孩子们显然有点怕他,连连退后了几步。
阿全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然后转过身,背着父亲疾步离去了。
姨妈心里正为灵月的离别而难过,这时抹着泪说:“都骂阿全是啥孝子先生(贤孙),孝也犯逆吗?作孽啊……”